有了这支“死人军团”,他们简直是战无不胜。
看着战场上那些因他而杀人不眨眼的战友们,看着他们僵硬地挥动着武器,原本应该无神的双眼却好似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他不禁陷入了迷惘:这样做,究竟是对是错。
他只想保护自己在意的人,其他人的生死,与他无关。他不是圣人,他也没力气去当圣人。
没错,那些人的生死于他无关。他只是想保住自己,保住自己的初心。在挥刀的刹那,那些人的存在已经超脱了生死,但是没办法啊,他不能违背自己的初心。
不能违背自己的初心,所以挥刀断掉了战友们灵魂与身体的连接,从此无痛无感。
看着战场上的那些人,明明已经身受一刀,却依然向前冲去。明明已经被砍掉了臂膀,却仍无所觉。
敌军慢慢发现了不对劲,他们的主帅坐在后方笑得满脸褶子,堆叠在一起遮住了眼睛。
好丑,他想。
敌军一个将领手起刀落,砍下来一个小兵的头颅。头“咕噜噜”滚到一旁,那个小兵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脑袋,然后继续提起刀向前,一个利落的横砍就砍断了敌军将领的马腿。那个将领跌下来,惊恐地指着这个无头小兵,嘴唇哆嗦着,像要说什么,可是他的头颅也掉了下来。
无头小兵在地上摸索着,摸到了将领的头,举起来,往自己脖子上按。这一幕,明明血腥恐怖异常,却没有引起己军周围任何恐慌。
敌军见状,慌忙撤离。
无头小兵安了半天的头,却仍然安不上去。或许是知道了这不是自己的头,遂丢弃,继续在地上寻找着自己的头。他的头,在杂乱的战场上,像只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而他,就趴在地上无助地寻找。
没用了,他想,只要“容器”被大规模破坏,就不适宜魂魄的栖居了。
无头小兵趴在地上,不动了。
失去了容器的魂魄,真的变成了一缕孤魂,若是再找不到适合自己的“容器”,真的就要消散于天地间了。
而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们大获全胜,主帅笑着拍着他的肩,说这一切都是他的功劳。
他不置可否,因为他知道,敌军今日那位名镇天下的大将军杨明光并没有来;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会不会招来惩罚。
无头小兵在地上苦苦寻头的场景仍历历在目,肉身一毁,魂魄难存。该死的还是要死么?虽然他已经帮他们暂留人间一段时日了。那些人本就该死了,再死也无可厚非。破了他们的命途,会招来天道的谴责吗?他这样做,是错的吗?
不啊,哥,你是对的!不要再这样折磨自己了。李三阳看着他如是说。李三阳在战场上受了不少的伤,但他无痛,既然无痛,有又怎么能理解他心底的痛呢?
不啊,哥,你是为了保护我才不得不这么做的。
是啊,为了护住三阳不得不挥刀,可不挥刀就护不了三阳。
所以,哥,你并没有做错什么。
没有么?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手被另一双伤痕累累又冰凉的手握住,他抬头看向了三阳。
三阳挤着眼睛,然而此时的他已经没有可以挤出的泪了。三阳颤抖着声音说,他看到了今天战场上的那个小兵,他很害怕。
他安慰道,只要肉身没有大范围损伤,就不会有危险。
三阳不撒手,紧紧盯着他,无神的双眼已经慢慢浑浊了。
他很害怕,三阳说。这具身躯已经伤痕累累,已是强弩之末,万一哪天在战场遭到不测……
他直接问三阳想要什么,三阳僵硬地扯动着嘴角,笑了,他讲出两个字,于他而言却如晴天霹雳。
三阳说:“夺舍。”
他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但捱不过三阳的软磨硬泡,便答应找死去的全尸作为三阳的“新容器”。
三阳没了,主帅假惺惺地安慰他,只要没动摇主帅的“死人军团”,一个三阳又算得了什么。
他无奈地笑了,转身看向身后照顾他的小兵,小兵僵硬地笑道:“哥”。
死人军团无痛无畏,但肉身被毁魂亦消亡。战场上每天都有大量的生命消逝,也就有前仆后继的“死人军团”。
“你没做错,哥,不要纠结。”三阳的话仍响在耳边。
他走近那个陌生的少年,这是一个多么稚嫩的少年啊,还未体会生命就已死在战场上。如今,这个少年的身体里,栖居着三阳的灵魂。已经不记得这是三阳的第几具肉身了,三阳总是嫌弃自己的肉身不契合自己,如今终于换到了一个满意的。
“三阳,这一战后我们回家吧,我们好久都没回家了。”他说。
三阳静静地看着他,半晌才说:“好啊。”
这可太好了,他想,他这就要去请辞主帅,他帮了主帅这么多,主帅不会不答应他的。
他就要走,三阳突然叫住了他。
“哥,为什么你可以……可以让我活着?”三阳看着自己的鞋尖问道。
他停下脚步,手放在自己的刀上,“因为我有这把刀,这是我的守护之刀,我要护着你。”
三阳抬起头,扯动自己僵硬的嘴角,他的笑,明明那么惊悚,于他而言,却是温暖和煦的。
主帅听了他的要求,于高座上撑着额头,嘴巴上的褶子仿佛有了生命般游动着。
“可以,”主帅掀起自己厚重的眼皮,“但你得为我军做最后一件事……”
这一天,战场上阴云密布,空气中凝滞着鲜血的气息,他于军前屏住呼吸,坐在马上凝视着敌军那数战不见今日又重现于军前的杨明光。
“用你的办法,杀了杨明光。”主帅当日的要求。
他缓缓举起了手中的刀,阵前的杨明光也竖起了手中的长戟。
一声令下,他带着广大的“死人军团”,冲进了敌军阵营,逐渐高昂的杀意下,他步步紧逼,杨明光眸中精光一闪,他那快得看不见的刀已砍断了他的灵魂联系。
杨明光倒地,失去主将,敌军瞬间溃败。
他难以抑制体内愈加高昂的杀意,满心都在叫嚣着死亡。然,当他瞥到杨明光怀中那一朵已经干枯的百合花时,心里的杀意瞬间冷却了。
百合花已经枯萎了,但仍未染半分血色。
这一战归来,他再次请辞,主帅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遂答应了。
他高兴极了,带着三阳马不停蹄地赶回家乡。
残阳如血,他还未平定自己再次归家的兴奋,便被眼前血色的村庄定住了脚步。
不敢相信,他发了疯地冲向自己的家,想要寻找那一抹身影。那个人,说要等他回来的;那个人,说要跟他好好活着的;那个人……他不敢相信,可当他抱起地上已经腐烂发臭的母亲时,他的眼泪不受制地滚落下来。
“已经死了,”身后的三阳冷冰冰地说着,“一个妇人而已。”
他不答话,仍旧抱着母亲哭泣。
三阳拿起他的刀,“守护之刀,可偏偏谁也守护不了。”
他惊讶地回过头,可视线却以一种奇怪地弧度向下,接着,只能看向地面了。
他突然觉得轻松,转眼看去,只见没有头颅的自己仍旧坐在地上紧紧抱着母亲。
他又看向三阳,后者癫狂地笑着,只是因为面部僵硬,是以笑得十分诡异,他以前怎么就没发觉呢。
三阳抱着他的刀,喃喃道:“有了这把刀,我就可以永生了,哈哈哈……”
三阳不见了,他叹息,三阳,他从小到大的伙伴,丢了性命,也丢了脑子。拿着一把刀,又有什么用!
他静静地看着天花板,明明凭自己可以重生,但这一刻却只想静静地等待死亡的到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他却听到了熟悉的哽咽:儿啊,你要好好地活着……
娘啊!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声响。视线的一角,一团看不出形状、颜色极淡的虚影上下漂浮,恍惚中,他又听到了熟悉的温柔声音:我的儿,好好活着!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好好活着……好好活着……
他得活!
“这就是你夺舍重生的理由?”阿枝拨着火堆,笑问。
“我要活。”蓑衣客冷冷答道。
“你这个样子,活着又有什么用?”阿枝不依不饶地问道,并不管自己的问题是否会伤到人家。
阿枝这个熊孩子真是不懂事,季思弦在一旁心想。
“只有活着,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蓑衣客继续冷冷道。
“你想做的事就是杀人?”阿枝停下手中的树枝,看向对面的蓑衣客,“这不是和你的初心背道而驰了吗?”
“我什么都没有了……”蓑衣客摊开手掌,埋首进去,声音低沉,“不杀了他,他就会一直背叛我。杀了他,他就又是我的三阳了,我们还会像小时候一样。”
“不后悔吗?”阿枝抬首望向门外,一夜怪谈,即将天明。
“我做的,究竟是对是错?我只是想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我错了吗?保护不了,宁愿把他亲手毁灭,也不愿他毁于他人之手。我……我到底该怎么做?我、我不知道……”蓑衣客低着脸,沉沉说道。
季思弦听着,不知怎么的,也低下头来。看着自己的双手,红色的火光跃动间,仿佛手上也沾满了鲜血。
下了一夜的雨丝毫没有停下的迹象,反而是越下越大。天色渐明,磅礴的雨幕里驶来一辆马车。
马车前坐着一个赶马的车夫,即使是躲在马车檐下,身上也被淋个湿透,他回头望了望马车,听着里面传来主子们的欢声笑语,露出笑脸,没有任何怨言,继续赶路。
马车里,铺着柔软狐皮,烧着袅袅熏香,一对夫妻依偎而坐,绫罗绸缎,簪金戴银,好不华丽。
男人手上拿着一个精致的小盒子,下方有一个机关,一扭,盒盖就打开来,里面露出一个小人,转着圈儿,叮叮当当的乐声也响起来。
一旁的女人惊讶地吸气。
男人指着这个盒子说:“为夫好歹也经商十几载,西域的东西也不是没看过,但都不如这个精妙。”
“这是西域传来的?”女人问。
“不不不,”男人摇着手指,指了指天,悄声说:“这是从天上来的,好像叫……叫什么来着……”
“八音盒。”一旁的女孩说。
“对对对,就是八音盒。”男人想了起来,而后又对坐在窗边的女孩说道:“女儿啊,这个喜欢吗?”
坐在窗边的女孩闻言转过头来,缓缓得,好像转头于她而言很艰难似的。她穿着华丽的衣衫,手上抱着一个从西域传来的木偶娃娃。精致的女孩扯动嘴角的弧线,笑道:“谢谢父亲,只是我已经找到更好玩的了。”
父亲闻言,顺着女孩指向窗外的手望过去,只是茫茫雨幕中,什么也看不见。
母亲也顺着看过去,也什么都没看见,只好问:“女儿啊,你看到什么了,怎么我和你爹什么都看不到啊?”
“就快了,”女孩又缓缓转过头去,“有趣的东西马上就到了。”
一声长而凄厉的马嘶,马车像是遇到了什么阻碍。一直赶车的车夫突然掀开帘子,大叫:“老爷夫人小姐快走!遇上不干净的东西了!”
母亲闻言大惊:“老爷!”
父亲慌忙将妻子女儿扶下车,只见磅礴大雨中,站着几个人,这些人统一地穿着蓑衣,统一地步伐前来,戴着斗笠遮住了脸,看着分外诡异。
父亲解下马与车相连的绳子,而后将女儿抱上马,“快逃,千万不要回头看!”说罢一扬鞭,马儿拔蹄狂奔。
一把刀从心脏处刺透,父亲望着女儿离去的方向,笑着倒了下去。
女孩在马上缓缓回头,看起来还是很艰难的动作。看着雨幕中,那些穿着蓑衣、来历不明的人用刀相继刺穿了车夫与父母的身体,僵硬地咧开了嘴角。
雨中的杀手用刀拨开地上的尸体,敞开的胸膛内,塞着一把又一把的稻草。又拨开另外两个尸体,同样的,稻草占满了身躯,好像……这三个人就是用稻草扎成的人一般。
磅礴雨幕中,身披蓑衣的杀手们缓缓抬头,将只剩眼白的空洞眼睛对向了女孩离开的方向。女孩好像看到了,也扯动嘴角予以回应。
“好玩的东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