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蓑衣客

他生在战乱的年代,刚过十五岁,便和隔壁村的李三阳一同入了兵。

从小便是一起长大,从军之后两人更是形影不离。那时候,李三阳经常问他,万一他们死在战场上怎么办?

李三阳怕死,可试问谁不怕死呢?他只是比李三阳大几个月,现在俨然是一副可依赖的哥哥模样了。

他说,三阳啊,将士征战沙场,本就是九死一生,在踏上战场的那一刻,就要做好马革裹尸的准备了。

三阳却是哭了,稍显稚嫩的少年面庞上丝毫没有已经从军一年的老练。他问:哥,你不怕死吗?

死,他当然是怕的。但是奇怪的,却有一种熟悉的归属感,好似那才是他的归宿。

记得当年自己那经常在外鬼混、回来还欺负他和娘的父亲死时,他没有一滴泪水。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名为他父亲的汉子,躺在床上痛苦地挣扎着。

无药可医,只能等死。但大夫说,若是他能挺过这一关,或许还有希望。

他不想要希望,他静静地站在角落里,瘦小的身躯藏在阴影里,冷冰冰地看着父亲在床上痛苦地挣扎。

恍惚间,他又看到了那个,像是影子一般的虚影。他自小时就能看到这个虚影,跟在人的后面。三阳说,那不就是影子吗?他却摇头,虽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他的心里仿佛就有着答案:那是住在影子里的灵魂。

而此时,这个虚影只有如同烟雾般不辨形状的双腿还与父亲相连,其余的身躯,真的就如同烟雾般即将飘散了。

父亲忽然扑腾着双手,像要抓住什么似的,嘴里还念叨着:“不要走!不要走!我不想死啊……”随着他的动作,那些已经飘离身躯的虚影竟然真的开始聚拢回归。

他心一横,拿起墙角放置的柴刀,冲上去就把虚影与父亲的连接之处砍断了。

虚影渐渐在空中飘散。

父亲也渐渐没了气息。

他气喘吁吁地看着父亲的尸体,嘴角咧开一丝笑容,该死的人就算再多挣扎也是没用。手里的柴刀传递着他的温度,他低头看了看,不知怎么的,现在想来,刚刚那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就像……他用惯了刀似的。

葬礼简单得结束了,那天晚上,他的母亲抱着他,哭得泣不成声,她说:儿啊,以后我们娘儿俩好好地活。

可惜这之后没几年,他就被招进军队里了。他仍然忘不了,离开村子的时候,落日的余晖撒下来,母亲那张流泪的脸。

若是说在这之前,在他父亲还活着、在父亲折磨下活得生不如死的时候,他是极不怕死的。死对于他来说,就像是一个陪了他多年的陌生人,陌生又熟悉。甚至在他挥刀断了父亲灵魂的那一天,他竟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战栗,那是兴奋的战栗。他不怕死,甚至为死亡而兴奋。

可是在这一刻,在他母亲含着泪向他告别的时候,或者是更早,母亲抱着他说要好好活着的时候,他却怕死了。他还有要守护的人,他不敢死。

李三阳抹了抹脸上的泪,用他不属于这个年龄的郑重说:哥,我想求你一件事,如果我哪一天死了,你能不能看在我们交情的份上,帮我照顾照顾我的父母。我其实不怕死,但我怕无人给我父母养老送终。

他看着李三阳因为风吹日晒而粗糙的脸,叹息一声,搂紧了李三阳的肩,“你不会死,哥护着你。”

他没什么大志向,上战场也不是想着保家卫国。他再拿起那把杀人刀,只是想保护自己在意的人,仅此而已。

可自己终不是神仙……

又一次浴血杀敌的战场上,当他眼睁睁地看着李三阳被人削下了头颅时,那一刻,一种莫名的血液沸腾之感在他体内燃烧。

破坏、毁灭、消亡……从灵魂深处传达出的似乎不属于他的力量,叫嚣着。他举起手中的刀,不顾一切的挥砍,热血喷洒在他的脸上,死亡的气息愈加浓厚,让他越来越兴奋,他享受这种带来死亡的快感。

可当他逐渐靠近李三阳的尸体时,他的那颗被死亡快感所麻痹的大脑逐渐清醒过来。他看着好友的尸体,懵懂地望了望自己沾满鲜血的手,而后像是受惊了般丢掉了刀。他潦草地抹了抹脸上的血渍,然后背起好友的尸体,又将头颅别在裤腰带上,想了想,他又拿起了刀。他不能丢掉刀,那是杀人刀,亦是守护之刀。

他如今清醒了,一系列动作仿佛只是瞬息之间,他的奔跑,他的刀,都回到了最初的本愿——守护。

不管此刻战场上情势如何,不管此刻逃离会受到什么处罚,这一切,他都不想去管。他现在只想去一个安全又安静的地方,他想要……用尽一切去救李三阳。

他不知道这是哪里来的自信,但他相信,李三阳此刻的生命,握在他的手里。

回到了军营,避过了留守的将士,来到了自己的住处,他将李三阳的尸体和头颅放在一起。跪坐在地上,颤抖着闭上了双眼,再睁眼时,双眸里却是在搜寻那虚影。

那虚影,黯淡得仿佛不存在般,但他知道,只要虚影还在,就有活着的希望。可是如今,他看着李三阳断掉的头颅,灵光一闪,起身翻箱倒柜地寻找。

拿着那一个针线盒,再次跪坐在好友身边。曾经在家时就会针线活,即使当兵了有没有荒废。穿针引线,在这个时刻他却冷静异常,捏着针,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将李三阳的头缝到脖子上。

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落,但他浑然不觉。一针一线,无比认真,缝合着断裂的皮肤。一圈完毕,他担心不够结实,又缝了几圈。

就这样,在寂静无声里,他寂静无声地缝着李三阳的头。待缝合好后,他静静地注视着那蜷缩在角落里的虚影。

“过来。”他的声音冷冷的,他没想过自己也会发出这样的声音。那虚影像是怕极了他,瑟瑟缩缩地过来,在他的命令下,又回到了李三阳的身体里。

一声呻\\\'吟,李三阳睁开了眼睛。

他高兴地将李三阳抱在怀里,李三阳笑了,笑得很虚弱,“我以为我死了,”李三阳说着,手摸向了自己的脖子,“还是被砍头死的。”

当李三阳摸到了脖子上的针线,脸色骤变,慌忙起身,他拉不及,只能看着李三阳照着镜子,连声音都没喊出来就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他将一切都告诉了李三阳。李三阳又笑了,不知怎么的,看到三阳的笑,心里却生出了奇怪的感觉,好像这不是在救他。不,三阳现在正对他笑,他活着,他救了三阳。三阳也说,谢谢你,哥,是你救了我。

这一战,他们大败。元帅回来之后对着他们发了好大的火,好在他们没被处罚。他们相视一笑,李三阳的脖子上绑着绷带。

后来,李三阳就用布条裹着脖子来掩饰伤口。日子本可以这样安安静静地过,可不久,李三阳就慌慌张张地找上他。

“哥,你看——”李三阳哭着卷起袖子,一块一块的紫红色斑痕出现在他的手臂上。

“这是……”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不止这里啊!”李三阳卷起裤脚,又掀起衣角,“这里、这里、这里……都是啊!”

他仿佛被定在了那里,再也动不了了。

“怎么办啊哥,”李三阳哭着,倏忽就跪了下来,“我不想死啊,救救我啊哥!”

他闭上了眼睛,怎么救?李三阳的身体本就应该死了,是他强行召回了好友的魂魄,才让好友“活”了过来。可是,身体仍然是死的。无法让身体活过来,三阳的情况只会恶化下去。

怎么办?他抱着头,他该有什么办法!

李三阳说:哥,是我麻烦了你。你不用太费心,生死有命,我无话可说。李三阳起身欲走,他抓住了好友的手,“给我点时间。”他看着李三阳,郑重道。

什么生死有命,在他召回李三阳的魂魄时,李三阳的命途就已经乱了。

又不久,当他擦拭着自己的刀刃,犹豫着自己的方法时,李三阳又过来了。只不过这一次,他还带来了一种味道,一种臭味。

他不禁蹙起了眉头,李三阳哭着又跪倒在他脚边。“哥,救救我啊,我的肉烂了,我发臭了!”

“我想到了一个办法。”他看着自己的刀,“斩断你的身体与灵魂间的联系,让你的身体状况永远定格在此刻。”

李三阳拽紧他的衣角,浑浊的眼睛里渴求这他的帮助。“但是,你会因此失去五感,再无法尝世间苦辣酸甜。”

“没关系的,”李三阳的脸上是病态的笑,“只要能活着,只要能活着!”

一刀斩下,没有任何痛处,仿佛没有任何伤害。但只有他知道,这一刀斩下的,是生与死的连接。

魂是生,身是死。

这一刀,让三阳的身体彻底变成了一个容器,只是一个盛纳灵魂的容器。不会再因灵魂的关系而受到时间的影响,也不会受到任何间接影响,仿佛被定格在落刀的那一瞬间。

李三阳“咯咯”地笑着,手舞足蹈地笑着,跪下来给他磕头。他慌忙扶起好友,可好友的脸上只有癫狂的笑容。

李三阳变了……

或许他早就发现了,可是一直欺骗着自己,三阳只是受到了打击,才会变得这样。他一直这样欺骗着自己,直到元帅亲自找上他。

“李三阳明明已经死了,有人亲眼看到的,头都被砍掉了!如今却好端端站在那里,性情大变,嗜战好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元帅怒极,斥责着下首跪着的人。

他抬起头,一言不发。

元帅用李三阳的性命要挟,似乎忘记了自己刚刚说过李三阳已经死了的事实。

他静静地看着元帅,把自己的秘密说了出来。

其实他也可以当场斩了元帅的魂,但他没有。他的刀,是守护之刀,不能再染无辜之血了。

元帅听后,脸上的褶子都笑得挤在了一起。他说:好!好!这样一来,我们的军队就不会死了!

他知道了元帅的意思。

他再次挥刀,先将能唤回的魂魄回归躯体,再斩断身体与灵魂的联系,让他们成为无痛无血、爱好冲锋陷阵的死人军团。

“死人军团?”阿枝笑着用树枝继续拨着柴火,柴火发出不规律的“噼啪”声,“在你做如此想法时就已经知道这些人其实都死了吧。”

季思弦却仍被故事震撼着,她想象不到,操纵着一支不知疼痛、嗜战好杀的军队上战场会有什么后果。

“如果已经知道事实,却不做出决断,我可真要笑话你了。”阿枝在一旁笑着说道。

蓑衣客抬起头,泛青的脸庞在红色的火光中闪耀,耳后清晰可见着块块红斑。

“那你尽情笑话我吧。”他面无表情,或者已经无法做出什么表情。

阿枝拨火的动作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