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文奚是天枢军的敌人,是沈鸣鸢的眼中钉肉中刺。
仅仅在大半年之前——甚至于,不久之前当着沈鸣凤的面,沈鸣鸢还在对这个人大放厥词,极尽羞辱之语。
谁能想到造物弄人,这个她恨得死去活来的陆文奚,和那个她爱得死去活来的司徒信,竟然是同一个人。
“司徒信是个好人”,这个名声在程云秀的引导之下,已经成为亲卫营中所有人的共识。
他无数次舍身救沈鸣鸢的事,也在亲卫营中广为流传开。
更不必说从兖州回京城那夜,一副烟花炸开在夜空之中,那对狗情侣在房顶上忘我相拥,被无数亲卫营将士看在眼中。
天枢军素日把沈鸣鸢当做山大王看,对于司徒信,也颇有一些“压寨夫人”的尊重。
谁知后面的事急转直下,司徒信的身份随着祺王的几番设计分崩离析,露出皮相下陆文奚的骨。
彼时沈鸣鸢被关进大牢,亲卫营群龙无首,连程云秀都急得团团转。
是这个男人安顿好了公主府和泉隐山庄,是这个男人让他们冷静了下来。
虽然很不想承认他就是陆文奚本人,但看在共患难的交情上,也就半推半就地默认了。
——至少杜冲是这么想的。
但远在永宁关的天枢军可没经历过那么多事。
田一道听完杜冲的答案,下巴几乎要掉到地上。
他不可置信地盯着杜冲的眼,再次问道:“冲哥,平日兄弟没少帮你修弓箭,你可不能骗哥们。”
他倒是恬不知耻,一个三十多的大老爷们跟杜冲这个不足弱冠的少年称兄道弟。
杜冲也真把田一道当哥,不跟他开玩笑,而是认真说道:“道哥,想听假话还是真话?”
“自然是真话。”
“那我先说假话。”
“……”
杜冲的声音还算正常,并没有刻意压低,而是说:
“这事倒也说来话长。陆文奚入洛京为质之前,就已经被人调了包。假陆文奚前些日子死了,所以南梁那边才会有一系列的军事部署。而这个真陆文奚,就是来向南梁证明,陆文奚没死的。”
话虽然有些拗口,但却不难理解。田一道抿着嘴唇点点头:“这还能是假话?那真话是什么?”
杜冲恨铁不成钢地长叹了一声,朝着城楼的大门口往外看: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就是再讨厌这人也得忍着,不然……”他朝着沈鸣鸢的方向看了一眼,八卦兮兮地摇头,“孽债啊。”
田一道毕竟还算年轻,对杜冲这话也能理解个七八分。
他原本平复下来的心情又一次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他再次震惊地看向杜冲:“你是说——冲哥!假的吧!”
陆文奚耳朵尖,田一道和杜冲的嘀嘀咕咕,早就被他听在了耳朵里。
他倒也不是很在乎,只是站在门边,若有所思地看门外的细雨。
身旁那个小家伙抬起脑袋来,硕大的斗笠
“殿下,”他的声音还在颤抖,带着一些恐惧,“这里都是天枢军,我有些怕。”
他们毕竟是天枢军多年的敌人。不论他是否愿意,他们之间都横亘着无数血债。
他虽只是一柄任人驱使的武器,却是鲜血淋漓。
如今身在天枢军之中,若是身份暴露,迟早会被这群如狼似虎的家伙们撕碎吃掉。
陆文奚把手落在得宝的肩头,轻轻拍了拍。
他以为自己会安慰到得宝,却没有想到,自己的心里也没有底。
得宝跟在他身边十多年,对他的行为习惯了如指掌。他觉察到陆文奚动作中的迟疑,问道:“殿下也在怕?怕他们杀了我们?”
陆文奚苦笑。
千军万马当前,他都没有害怕过。
如今他是唯一能止息两国战争的人,即便天枢军将领再恨他,也不可能杀了他泄愤。
他本没什么好怕的。
可是思考了一会,他还是点了点头。
“是,我在害怕。”
他不怕天枢军的恨,更不怕跟天枢军打架。
可是天枢军是沈鸣鸢的手足,是她的亲人。
她把他们当成亲兄弟看待。
如今一边是他,一边是天枢军。她夹在当中,是最难受那个人。
就算他聪明过人,也无法改变这样的局面。
无法保护她。
人们都说定国公主沈鸣鸢,遇事就干、绝不纠结,陆文奚却见过她脆弱的样子。
她并不是程云秀、老杨、杜冲那样吃饱了就睡、睡醒了就吃的直肠子。
她只是没有把自己的殚精竭虑示于人前。
包裹在坚硬外壳下的内心,只有他见过。
柔软而脆弱,一碰就会碎掉的东西,他恨不能捧在手心,护在怀里。
但却只能要她独自承担一切。
他回过头,去看将领之中的沈鸣鸢。
面对沙盘、地图、军情,要刺探、布阵、部署,做这些事的时候,她认真而执着,像是发着光一般。
他又忍不住浅浅地笑了笑。
可是还没有回过神,他的面色忽然沉了下来。
眼眸中的温柔一扫而空,只剩下几分凌厉的杀气。
耳边响起风声,他几乎是看都没有看,就拎起得宝的后衣领,朝着一旁闪避。
剑尖堪堪掠过他的斗笠,削下一段篾片。
他一把将得宝拦在身后,同时双指像短剑一样缠着那柄向他攻来的长剑。
绕行而上,直停在那人的手腕。
毫不犹豫,朝着寸关穴就是一点。
那人手腕一麻,利剑脱手,却被陆文奚反手捞起,挽了个剑花。
那人见状只好像一旁闪避,陆文奚却仿佛可以预判他的行动一般,一剑正等在他的退路上。
点在了他的眉心。
动作停了下来,得宝从陆文奚的身后探出脑袋,这才看清这个来者不善的男人。
是跟在某位将领身边的一个亲卫。
亲卫被自己的剑点在眉心,冷声说道:“要杀便杀!陆文奚,我和你不共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