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云秀扛着凤尾刀,来到院子里的时候,正遇上老杨从外面回来。
杜冲三步两步蹿到墙头,拉满了弓,对着房顶上的那个黑影。
其余亲卫也都聚集在此,严阵以待。
烟花散落在天幕中,已经彻底熄灭。黑暗里,只能勉强辨认房上的两道人影。
程云秀站在院子里,抬着头遥遥对杜冲说道:“怎么引来这么多人?”
杜冲的箭镞紧紧跟随着房上的黑影,他的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启禀将军,有人夜闯公主府!”
程云秀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挥一挥手里的凤尾刀,高声说道:“那不是旁人,是潜龙卫的司徒大人,散了都散了!”
墙上的杜冲一头雾水:“司徒大人?他来公主府,怎么还偷偷摸摸的呢?”
程云秀朝杜冲啐了一口:“管天管地,你还要管两口子吵架?”
杜冲:“啊?”
程云秀身后的顾巡之越听越糊涂,咕哝地念叨着:“这位女将军还真是……口无遮拦呢……”
沈青枫却只顾着抬头看房顶上的一男一女,眼睛一弯,唇角一勾,说:“话糙理不糙。”
公主府的二堂是为会客而建筑的,按照大盛规制,可以用单层檐的庑殿顶。
高墙耸立、斗拱雄伟,房顶如展翅的鹰,看上去气派无比。
房脊一边一只吞脊的鸱吻,沈鸣鸢和司徒信,一人站在一只鸱吻前。
房顶很高,他们没听到程云秀后面说的话。
也没心情听。
夜色幽暗,两个人看不清彼此的表情。
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站着,隔着黑暗遥遥远望对面的人。
谁都没有说话。
司徒信不想这么大张旗鼓地出现。
天地良心,他来公主府,一来是想听听沈青枫到底跟沈鸣鸢说些什么,二来是想告诉沈鸣鸢自己在祺王府的见闻。
这两件事都不需要他出面,写着纸笺的飞刀就在他的怀中,还没有来得及打在门框上而已。
——或许还是有一点私心的。
上次在兖州分开的时候,沈鸣鸢被寒羽所伤,伤势很严重。
虽然司徒信的消息灵通,知道公主殿下这一路回京十分顺利,但他不亲眼来看看,总是觉得心里放不下。
隔着重重黑暗,他听到沈鸣鸢的声音中气十足,倒是放下心来。
夜色里唯有一柄雪凝剑寒光四射,遥遥指向自己。
——身手很快,看来恢复得不错。
他知道以沈鸣鸢的性格,只要自己稍稍动一下,雪凝剑就会像一条蛇一样立即缠上。
虽然不是没有能力脱身,但他总还是不想在沈鸣鸢面前动手。
他静静地盯着沈鸣鸢,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对面却传来她的声音。她已经认出了那枚烟花。
“司徒大人好能耐啊,还没来本宫府上拜会,就已经见过我那哥哥了。”
在沈鸣鸢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日日夜夜里,沈青枫跟着英妃,也学了不少杂七杂八的手艺。
江湖骗术、黑道切口、摸爬滚打、招摇撞骗。虽然沈鸣鸢觉得那些都不是什么好玩意,沈青枫却乐此不疲。
就连做个烟花玩,都能做得像模像样的。
有一年正月十五,两个孩子被炸膛的烟花炸成两个小黑球,罚站在雪地里整整一夜,最后横七竖八地睡在廊檐下。
沈鸣鸢不知道司徒信是如何认识沈青枫的,但以他们两个的行事习惯,能狼狈为奸到一起,也不算什么稀罕事。
她没好气地补上一句:“无怪你们混在一起,一个两个的,都只会像老鼠一样做贼心虚、避而不见。”
邪风吹来,院子里的沈青枫打了个喷嚏。
他抬起头,看向房顶上的沈鸣鸢。
虽然听不清她说的内容,但沈青枫总觉得,这个妹妹是在编排自己。
司徒信倒是听清了。但他没话反驳,只好沉默。
过了很久,他才说:“你身上的伤还没有好全,别在房顶站着了。气大伤肺、熬夜伤肝,你快回去休息吧。”
沈鸣鸢:……
她可是来兴师问罪的,怎么反过来被司徒信教育了一番?
她没好气地说:“司徒信,你一句话没留下就走了,现在又莫名其妙地回来。你是不是觉得我是傻子,可以任你玩弄?深更半夜、故弄玄虚,你图什么?”
司徒信觉得自己才是傻子。
他本有一万种方法避开沈鸣鸢,却偏偏选了最容易撞上她的一条路。
图什么呢?
“还不是为了看你一眼?”
他小声咕哝。房顶上风大,他知道沈鸣鸢听不清。
他也不希望沈鸣鸢听清。
他攥紧拳头,感觉到指甲陷入掌心。
夜色深沉。两个人之间隔着夜色,他却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像隔着一个永宁关那么遥远。
他狠下心来,抬高声音说:“我来公主府,只是为告诉你一件事情。祺王府上秦素问秦姑娘,可能需要你的帮助。旁的事也没什么好说的,眼下我有些自己的事情要做,没时间跟你纠缠,你好自为之吧。”
这几句话说得冰冰凉凉,好像他们只是陌路之人,好像他们共同经历的生死,只是一场梦境。
话已说尽,他屈膝蓄力,准备离开。
沈鸣鸢的心口,却忽然传来一阵酸楚。
不知道为什么,她不希望司徒信走。
司徒信不在身边的这段时间,她的心里总是空落落的。
她从兖州回京,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马车里晃晃悠悠,她忽然很怀念和司徒信在南鼓的马车里取乐谈事、拌嘴吵架的日子。
她一直觉得身上流着和母后一样冷的血,她没有办法回馈他的心意。
她无数次告诉自己,司徒信离开,不论对他还是对她,都是一件好事。
可是当他再次出现,故意用冷冰冰的语气去掩盖心中风起云涌的时候,她的心底里忽然涌起一阵冲动。
她一直不懂什么是男女之情。司徒信一次一次用命去护她,她却总觉得自己拿不出可以对等的回报,总觉得自己没有办法接受他不讲道理的感情。
可是这一瞬间,她忽然明白了。
她不想他离开,她不想过没有他的生活。
就是这么简单。
雪凝在她的手中挽了一个剑花,被她收回剑鞘。
她像一支利箭一样,顺着房脊,向司徒信冲过去。
司徒信没有反应过来,连沈鸣鸢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
下一刻,她的双手,就紧紧搂住了司徒信的腰。
那是一个拥抱。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肢体接触,在静水山庄的夜里,他们有过比此刻更亲昵的行为。
那时的沈鸣鸢被药搞得昏昏沉沉,她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可是眼下,她的内心却是无比清醒。
这是她前世和今生都从未拥有过的,与亲近之人的拥抱。
她想留住他,她想拥有他。
她想永永远远和他在一起。
她将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感受着肌肤相贴之处,他那不似活人的体温。
贴在他的耳边,她轻轻地说:
“回来吧。我需要你。”
夜色矇矇眬眬的,院子里的众人不知道房顶上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两个人怎么从刀兵相见发展到现在的局面。
沈青枫的脸上挂着了然于胸的微笑,程云秀仰着头,过了很久,才发出一声惊叹:
“哇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