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信没有陪着沈鸣鸢回来,这是沈鸣鸢醒来之后得知的第一个消息。
养伤的这段时间里,沈鸣鸢也没有闲着。
陈永清好歹是捡回一条命来,沈鸣鸢怕万松的事情重演,并未将他关在牢房之中,而是将陈永清软禁在府邸的房间里。
门外有亲卫兵把守,门里还有一个老杨。
同吃同住、寸步不离。
他虽然不像万松那样是柳世奇的嫡系,但官职高,涉及的事务也比较繁杂。若是能顺利带他回京,就等于给了柳氏一记重创。
沈鸣鸢一边养伤,一边处理兖州善后的工作。
身边一直有程云秀陪着。
若是在往常,程云秀一定会拉着沈鸣鸢问东问西。
她和司徒信是怎么从河里逃出来的、她为什么受了伤、司徒信去了哪里。
这是每一个关心沈鸣鸢的人都想知道的问题。
可是这一次,程云秀却一反常态。
她一个字都没有问,沈鸣鸢也就一个字都没有说。
白天她是风光无限的公主殿下,到了夜里,却常常从床上起身,推开窗子,去看外面海棠树枝间的月亮。
不知不觉间,她习惯了他的存在。
——那个不论什么时候都能猜中她心思的男人。
却没有留下一句话,就把她一个人扔在了兖州城。
看着月光,沈鸣鸢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只是翻阅过司徒信的档案,却并未真正了解过他的底细。
那天在河边的小院中,为什么那个老渔翁的死,会给他那样剧烈的情绪波动。
忽然出现的寒羽,看起来跟他颇为熟稔,又是什么人?
还有他们说到的族人、背叛、翡玉江,这些都好像是她第一次听说。
她真的很想找司徒信问个明白。若是司徒信不说,她就把他绑起来。
但眼下茫茫人海,找这么一个人何其不易。
她将窗子的缝推得大了一些,将胳膊肘搭在窗框上,托腮去看天上的月亮。
晚风把海棠的香气送到她的鼻端,她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亲卫营值夜的是那个射术很好的杜冲。他正躺在房间外回廊的栏杆上乘凉。
此起彼伏的蛐蛐声里,听到沈鸣鸢没来由地叹气,他忍不住朝这边看了一眼。
很快,他想起程将军先前的警告:少在公主殿
他原本是左腿搭在右腿上,现下换了个姿势,换成右腿搭上左腿。
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造孽啊。”
-
六月二十八,是沈鸣鸢启程回洛京的日子。
陈知府被押进囚车,跟在公主的仪仗中,从城南走到城北。
百姓也从三三两两地围观,到堵住了整整一条街。
人们一开始还是议论纷纷,到了后来,就肆无忌惮地吵嚷起来。
也不知是哪个胆大的,从怀里的菜篮子里撕下半片菜叶,朝着囚车扔了过去。
这一扔,像是点燃了引线,满街的百姓拿起手边的烂菜臭鸡蛋,纷纷朝囚车招呼。
一时间污秽横飞,场面一度混乱不堪。
就连押送的亲卫,都受到殃及,沾了一身的垃圾。
沈鸣鸢的伤没有好完全,回城就没有骑马,而是坐在马车之中。
听到外面吵嚷,她掀开车帘往外瞄。
这一瞄可了不得。
人群里有个眼尖的小男孩,指着马车的车窗说:“公主在里面,我看到了!”
人群炸了锅,消息不胫而走,人们推着搡着,要跟着沈鸣鸢的马车一路往前。
声音吵吵嚷嚷的,她勉强能听到一些:
“手刃狗官的正是公主殿下!”
“公主去过我家,还去看过我家地里的麦子嘞!”
“俺娘在南鼓吃不上饭的时候,是公主带人截了狗官的粮,分给俺娘吃的!”
声音一浪接着一浪,混杂在一起,越来越混乱,沈鸣鸢也听不太真切了。
她想起两个月前在南鼓,第一次离开恒源号的时候。
那时的百姓把她当作万松的同党,以为他们狼狈为奸、一丘之貉。
现下一路离城,一路听到的只有源源不断的赞颂之声。
她忽然觉得有些欣慰,下意识地,她看向身边。
身边却空空如也,马车里只有她一个人。
她楞了一下,才发现自己习惯跟司徒信分享这种幼稚的喜悦,忘记他不辞而别,不知所踪。
她有些失望地叹了一口气,很快又释然地笑笑。
“司徒兄,”对着空气,她的语气带着几分熟稔的揶揄,“你口中‘山河承平、百姓富足的狗屁理想’,是不是就是这样的呢?”
-
船头的司徒信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此番回京,他故意选择了水路,还故意坐在了船头。
他自幼熟悉水性,翡玉江一战,却让他开始畏惧这滔滔不绝的流水。
若不是为救沈鸣鸢不顾一切,他直到现在都未必跨得过这个坎。
沿着运河往西,再驶三十多里,就能到中州境内。艄公载他到下一个渡口,就可以转陆路去洛京了。
虽然午后的日头很毒,但船上毕竟还是有些凉气。
船尾的艄公乐呵呵地问:“船头风大,公子可是着了风寒?”
司徒信轻轻“嘶”了一声,深深吸了一口气。
感受到鼻腔畅通无阻,他排除了身体上的毛病,幽幽地回答:
“劳船家挂心,在下身体倒是无碍,只是……”
即将说出口的后半句话,被他咽进了肚子。
他自嘲地摇摇头。
——一定是被某人骂了。
抬起眼睛,他看向河面。
河水平稳地流着,两岸有低垂的柳枝,柳枝间有鸣叫的夏蝉。
小船在河面上划开一道縠纹,远处传来些许悠扬的渔歌。
这是他一生当中难得的半日偷闲,遥遥看向洛京城的方向,他扬起了嘴角。
——沈鸣鸢,洛京城中,再见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