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明。
随着宫门打开,聚集在文成门和武德门外的大臣们,排成两条长龙,鱼贯进入皇宫。
天子龙袍加身,坐于承天殿前。
又是一日朝会。
祺王混在人群里,随着文武百官一同上朝。
出门之前,他特意换了一件膝盖有夹层的裤子。
今天肯定要跪,还是久跪。
他老早就做好了准备。
他在队伍的前面,一边走,一边回头看了一眼。
都察院的左右都御史,和洛京府府尹,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祺王瞬间就乐了。
抖抖衣襟,一步三摇,往大殿而去。
一夜之间发生了这么多事,皇帝的心情很不好,脸色更是难看。
他在御座之上,百官在殿陛之下,隔着八丈远,就能闻到他身上浓厚的薄荷油味。
满朝文武支支吾吾,谁都不敢当出头鸟。
挨骂的挨骂,问责的问责,革职的革职。
只能将丧气写在脸上,却不敢多有微词。
只有沈鸣鸢一个,得了一架御赐的轿辇,乐乐呵呵,晃晃悠悠的,往宫门外去了。
这一夜先是辛劳,后是惊险,此时的她,有一种精疲力尽的脱力感。
如今尘埃落定,精神终于能松懈片刻。
轿辇来到宫外,老杨和公公们寒暄一番,安排她上车。
轿帘一掀,却见这位公主殿下,靠着轿厢,像个小猫一样睡着了。
-
翡玉江的江水很冷。那是司徒信坠入江中的唯一感觉。
他被江水裹挟着,不知道要漂流到哪里去。
刺骨的寒冷,内力尽失的疼痛,和水中强烈的窒息感一并袭来,紧紧包裹着他。
他在梦境中挣扎,像是逃亡一样,艰难无比。
耳边很嘈杂,他听到一些少女的声音。
“真是的,怎么躲到哪里都能被公主抓到……”
“是你水平不够,还能怪我不成?”
嬉闹声打断了他的梦境。恍惚之间,他有片刻的回神。
然后又陷入了沉重的混沌中。
又有一道女孩的声音,凉凉的,有一种见死不救的冷漠:“公主殿下,你老实讲,你是不是能看见了?”
沉默。然后是无奈的回答:“怎么什么都瞒不过你?能看到一点影子了。”
丫鬟生了气:“明明能看到,还要玩瞎子摸人!公主你好缺德!”
打闹声调笑声奔跑声响成一片。
司徒信皱着眉头睁开眼睛,入目看到的却是孔雀纹的账顶。
他躺着的这张雕花床,无论是木材雕纹,还是帐帘丝织,都精致而又名贵。
是皇家才能用的规格。
“沈鸣鸢……”
他想起受伤之前的一些事情。
明媚的阳光被雕花窗切得细碎,尽数落在他的被子上。他扶着软塌起身,对着阳光伸开手掌。
多年练武,他的胳膊坚实健壮,有明显的肌肉棱角。
但比起武人,又有一种病态的精瘦。皮肤也是惨白的,不带血色,像一张透明的纸,隐隐显露出血管的痕迹。
这个时候的他本来应该叹一口气。可是气流到了嘴边,又变成一种微笑。
他恢复了一些精神,从床榻上起身,发现自己的衣服,正放在床边的矮凳上。
上面扣着一副黑色镶金边的面具,和一枚潜龙卫的腰牌。
后心的伤口已经凝结,但还是传来撕裂般的疼痛。
他忍着痛穿上衣裳,发现他衣服
封皮是黑色的,上面还有龙纹暗花。
他愣了一下,伸手拿过展开。
抬眼看去,就是“司徒信”三个大字。
——司徒信的资料?
他往外瞟了一眼。房间外面的院子里春光正好。
沈鸣鸢、银环、秦素问,几个人打打闹闹。
目光又挪回来,他迅速浏览了一番资料上的内容,稍稍放下心来。
这份文牍很薄,只简要地记录了司徒信的身份信息,和他经手的一些案件。他用了差不多十年的时间,一点一点,从最底层一直爬到天字营。
如果不是不幸身故,这样漂亮的履历,在不久的将来,是有能力问鼎潜龙卫执掌大权的。
如今自己这个冒牌货,算是讨了个便宜,顶着司徒信的身份招摇撞骗。
文牍被放在枕边,看来沈鸣鸢已经派人去潜龙卫衙门核查过了。
——也对,她那样心思如发的人,不可能任凭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在自己身边。
她倒是也没瞒他。
他的手指攥了攥,手背上青筋凸起。
依旧是软绵绵的,没有力量。
不知睡了几日。空气里氤氲着浓郁的药香,这些日子在公主府,应该是被好生照料过。
果然是那个沈鸣鸢。她的心比任何人都要硬,也比任何人都要软。
他笑了笑。放下文牍,将腰牌挂在腰间,面具却没有戴,随意地扔在矮凳上。
脚步还有些虚浮,他扶着墙壁,走出门去,停在廊下。
院子里阳光正好。
桃花一树一树地开,凝结成一片一片的粉色的雾。
树下的女孩们嬉笑、追逐、打闹。
“醒了?”
声音传来,他偏头看去。沈鸣鸢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他的身边。
她不知从哪里折了一枝桃花,攥在手里。
她和银环追逐了半天,跑得累了,脸上有一层晶莹的薄汗。
司徒信点头:“你的眼睛好些了?”
“总算有救,没有太糟。”
然后是长时间的沉默。良久,司徒信才开口:
“既然无事,在下也不方便在公主府叨扰,也该告辞了。”
“喀喇”一声,手里的桃枝折成两截。沈鸣鸢递了一截给司徒信。
她不屑地说:“告什么辞?乖乖给我住着。本宫可是手可遮天的定国公主,从潜龙卫要个人而已,问题不大。”
司徒信:???
他怔然接过桃枝,还想说些什么。未等开口,沈鸣鸢已经从台阶上跳下,再一次跑进院子中。
“小美人儿你别跑,让我再抓你一次!”
手中的桃枝传来幽微的香气,司徒信低头看了看。
他又抬头。隔着廊檐,他看到湛蓝色的天。
“沈鸣鸢。”
桃枝在手里转了半圈,他的声音,有些惆怅,也有些释然。
“你可知道,你这是引狼入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