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每一个人都来问她,成为妻子的感觉是怎样的。她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不能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至少,八点档连续剧里常年上演的“婚姻”——总是需要七八个人在一场戏里混战的那种,对灵境而言依然遥远得只是电视剧而已——她通常不会主动收看的类型。她跟着关景恒回去过一次凤鸣路四号院,只匆匆待了两个晚上,守着同一张饭桌进餐的时候,关景恒的父母似乎有点躲闪她的眼睛。但是他们客气、寡言,有种自然而然的喜悦。她总感觉在这个家里,关景恒不太像是一个孩子,而更像是一个VIP客户。因为在他们道别准备坐上回北京的高铁的时候,她明显感觉到,这对父母像是如释重负,骤然间,挥手的动作甚至沾染上了天真气。火车开动的时候她问他:“你为什么不介绍我认识你过去的朋友?”他的神情略微为难:“我——没什么朋友。”她知道他也许是想起了小潘,所以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
关景恒其实有过两个朋友,在他离开家之前,他跟学校里的同学通常没什么话可讲,真正算得上有过友谊的——一个是经常帮他伴奏的键盘手,另一个是常常会在婚礼碰面的某个司仪,会弹吉他。他刚刚参加完那个选秀节目的夏天,正式作为歌手出道之前,回家乡跟他们见了一面。键盘手跟人合伙办了一个艺考培训班,负责教钢琴和声乐;婚礼司仪已转行做了房产经纪。他们点了过去常喝的啤酒,泡沫溢出来,流淌在没打算躲闪的手指上。朋友们一左一右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了往日那种不经考虑的力道,他们笑着,祝他前程似锦,以后回来开演唱会的时候,记得送他们一人一张前排的票。他们三人都知道这是最后的晚餐。关景恒自己也清楚他就是那个叛徒。饭桌旁站着刚刚为他们倒酒的小女孩,脸色羞赧地捧着手机,希望跟他合影。
高铁疾驰过平原,平原是漫长的。灵境靠着他睡着了,可是没过一会儿又醒来,平原还是没有结束,只不过暮色来了。见她神情困惑,他直接回答她:“就要到了,还剩下大概四十分钟。”她像是松了口气,踏实地闭上眼睛,好像是轻轻地说了一句:“回家了。”他听得不是特别真切,于是侧过身子去,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不管她说了什么,这么做总是不会错的。“北京”似乎才是他们二人共同的真正的合法配偶,他们离开它出去旅行几天,总是像私奔一样,又喜悦,又不安心。
没有时间办婚礼,就连蜜月旅行也打算在能凑得出年假的时候再说。不过她终究省去了重新找房子的麻烦,直接搬进了这间他们的大教室。只是多了一个人而已,这屋子一下就多出来很多家当,塞得很满,难以想象这里曾经有过十六个人同时办公。小潘那张旧日的餐桌也总算回到了厨房里——倒是没有还回去,只不过灵境和关景恒更多时候还是席地而坐,几个外卖餐盒放置在他们之间的地板上。“朝夕相处”这个词,对于这对新婚夫妻来说,居然是真的。他们基本上只有早上出门之前,与夜深人静之时,才看得到对方。在灵境不需要出差的日子里,常常是她已经换了睡衣窝在床上对着电脑,听见钥匙在门里转动的声音,他进门的时候笑容总会挂在脸上,即使有倦意。于是他们顺势叫两份外卖,在吃东西的口味上倒是从来没有过分的分歧,那是灵境在一天中最喜欢的时刻,他们可以在这个时候聊很多事,上一分钟聊MJ,下一分钟就聊上小学的时候,偶尔喝一两杯。当然,体重秤也在一个月后及时地反馈给她应得的回报。
“我始终想不通,你怎么会这么快就真的嫁给他。”能反复问她这句话的人,除了她妈,就只剩下文娟。反正男人回家晚,这间教室就成了她和小雅与文娟三人进行女生聚会最好的地方。小雅总是对墙上那块白板颇有兴致,她不加入谈话的时候,就喜欢拿着马克笔在那上面涂鸦,极为专注,灵境也是才发现原来小雅会徒手写出如此漂亮的美术字。当灵境和文娟对着手机上新出来的韩国男团争执究竟哪个最撩人的时候,小雅已静静地写完了一个字母表。事实上,她最近经常自己发呆,如果不是开会,话也很少——但是文娟和灵境都只好装作没有察觉。
不过此时小雅倒是瞟了文娟一眼,微笑了:“哪有你这么问的。”她任何时候都能在眼睛里堆起一种慵懒,哪怕正在进行一场步步为营句句烧脑的谈判。
“本来就是嘛!”文娟索性脱口而出,“现在太早了,要结婚怎么也应该等……等粉叠至少融完了B轮以后。”
一瞬间的死寂之后,三个女孩子爆出一串大笑,不用担心这种程度的噪音会吵到邻居,对面那间公寓反正是空着的。笔记本电脑孤独地待在床上,屏幕上依旧有视频在播放——是文娟坚持要看的,一个访谈类的视频节目在专访关景恒。那天录制完毕之后,关景恒很认真地嘱咐灵境:“不要去看。”可是,既然是“女孩之夜”的点播节目,这应该不算灵境食言。
主持人在问他现在的生活跟做歌手的时候比,到底什么地方最不一样。灵境不关心他会怎么回答——不过是那些别人其实不怎么想听,但是也不会出错的话。也许必须要有旁人在身边谈笑着,她才能装作若无其事地打量屏幕上那张她再熟悉不过的脸。虽然他还是很随意地穿了一件格子衬衫,但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握紧了话筒唱张雨生的男孩。他眼睛里有了一种真正松弛的东西,他相信自己不必再时刻等着被人挑选。这样认真地盯着他,依然会让灵境有点羞涩。好像是在代替他不安,好像是在随时等着替他向被冒犯的人致歉。主持人继续发问:“二〇一三年夏天,粉叠正式上线,九个月的时间成了一家两亿估值的公司。真的是——不可思议,尤其是这个奇迹还是一个曾经的歌手创造的……”糟了。灵境的心里咯噔一声,好像有人不动声色地推倒了一把并不存在的小椅子。果然,关景恒略微地挑起了一边眉毛,这是他正式进入防御姿态的标志,他问那个主持人:“什么叫‘尤其是’?尤其是一个歌手创造的,是什么意思?”主持人似乎被惊呆了,但随即极为妥帖地大笑了起来:“我的意思就是说你很了不起啊,做什么都是人生赢家……”文娟也跟着笑了,因为屏幕上滚动过的弹幕反而有了解围的功能,比如其中某条弹幕说:“关学长认真起来的样子真萌。”文娟看似无意地咬了咬手指甲:“我还以为他们会把这一段剪掉呢。”
灵境在想等他回来以后,无论如何要提醒他一句,这种访问本来就是走个过场,何必那么认真。一时间,她觉得小雅好像在认真地注视着她,她错了一下视线,果然对了个正着。小雅凝视她脸庞的时候明明目不转睛,但她眼神里硬是有种幽然的错落。看着灵境手足无措,她终于长叹了一口气:“关景恒好幸福啊。”灵境脸上一热,又听见小雅像是自言自语:“你这么紧张他,他知道吗?”只是她并没有等着灵境回答她什么,轻轻地在文娟的脑袋上拍了一下:“你吃完这袋凤爪,我们就走了好不好。”她们出门的时候,小雅正好又要接一个电话,灵境实在无法控制地暗暗朝手机屏幕上扫了一眼——她自己也明白这不好,可她真的很想知道这个电话究竟来自——那两个男人中的哪一个。遗憾的是,屏幕上闪着“韦明江”的名字,怪扫兴的。
被一束昏黄的光线惊醒的时候,窗帘依旧垂得密实,无法判断外面的夜色。她重新闭上眼睛,依稀听到浴室里的水龙头打开了。关景恒轻轻地靠近床边,她闻到了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气味。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又走回门边关了灯。“不好意思。”他说,只需要听到她的呼吸声,就知道她是睡着还是醒着。她些微地翻了个身,整张床都在迎接他。黑暗触手可及,他的手掌依然准确地摸到了她的脊背:“吵醒你了,你明天是不是要赶飞机?”她的脸颊感觉到了他肩膀的温度:“嗯,七点半的那班。”“别走错航站楼,上车前一定看一眼。”他的胳膊环绕了过来。“知道啦,”她的脖颈轻微地躲闪着他的嘴唇,“上次是个意外嘛。你怎么这么晚啊?”“大韦拖着不让我们走,有个临时的事情要赶紧决定……”他的嘴唇终于熟稔地吻上来,“乖,睡吧,你能睡的时间不多了。”“现在几点?”她挣扎着问。“四点半。”他的声音来自她的胸口处。
“不然——”她坏坏地一笑,“五点就得起来,我不睡了吧。”“确定吗?”“确定。”她摸索着解开他的衣扣,“你快一点。”
她就这样忘记了那个采访视频。当那个时刻来临的时候,她在黑暗中闭上了眼睛,眼前一片雪亮——就像有颗陨石穿越了大气层,只有朱灵境一个人知道。然后世界归于宁静,男人的呼吸开始带上了熟睡的前兆,她会错觉一生就快要过完了,两具肉身残存着欢愉的余音,盟约尚存,除此之外,其他事情都是细节。自从他们在一起之后,她几乎从没有主动问过他粉叠的任何事——对于粉叠的所有进展和扩张都是在MJ开会的时候听说的,她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在有意识地维持着这点默契,所以每次话到了嘴边,也就算了,假装粉叠不在的时光是平和的,他们就像是这个城市里随处可见的那种小夫妻。
她抵达首都机场的时候,天空还是掺着灰的黛蓝色。那颗流星依然在她身体里,不过她打开门就来到了尘世。往机场走的一路上完全不堵车,她百无聊赖地刷着朋友圈,果然看到了小潘的更新——他最近似乎是节制了一点他的自恋,不再发九宫格的自拍组图,只发了四张,三张是他的脸,一张是风景——对他而言这真是难得的进步。那一年,小潘跟她说:“你就来我这里住嘛,还租房子干什么,你替我交物业费来抵房租,就这么说定了——对了,虽然水电费你要自己付但是还是节约一点,这不是钱的事儿人类只有一个地球我希望你能明白……”那时候她刚刚通过第一个试用期,还没有被派去专访徐承天,有了小潘这句话,她一瞬间觉得自己的薪水突然间够用了。她知道,她是在想念小潘,但这种想念是无用的,只是又一次地彰显了她的自私而已,不提也罢。所以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有给小潘的照片点赞。
她的航班果然还是遇到了航空管制,延误了,星巴克里的大部分旅客都像是在等待戈多。她倒是不焦躁,因为这样的时间里你可以名正言顺地什么都不做,值得珍惜,打开笔记本电脑只是一种安慰剂,大概率不会专心工作的。灵境清楚,这就是她永远无法成为像小雅那样的“精英”的原因之一,本质上,她对于浪费时间不会有任何负罪感。但是,很多时候,她必须要像隐藏身体的疤痕那样隐藏这一点。
仿佛是在一周之内,整个MJ突然开始了加速运转,每个人的工作量都变成了以往的双倍甚至更多。她起初以为这不过是暂时的,随后就意识到在这个春天里,有越来越多的人坚信自己必须创业,必须做自己的产品,必须让诸如MJ这样的机构相信他们有能力创造奇迹——准确地说,他们相信自己身处于一个诞生奇迹的时期,既然幸运地生而逢时,说不定就真的能接住一点点“奇迹”的火花的余烬——漫天焰火指的是那些活在商学院教材里的伟大公司,这些可遇不可求,但那点焰火的余烬就已足够一个平凡人带着骄傲度过衣食无忧的一生了,比如,把自己创办的公司成功地卖给了某个需要扩张的土豪。见多了创始人,灵境觉得,虽然太多人都说想要改变世界,真正相信自己做得到这一点的人还是很少的。每一个入局的人真正笃信的,是自己会拥有与“伟大”擦肩而过的运气。在惊喜回眸的那一个瞬间里,能从带着神力的独角兽身上,传染到什么东西。那一点吉光片羽,足够任何人相信,自己来到这世上,也是带着使命的。
这样想想真有点沮丧,感觉依然重复着童年时听过的老故事。灵境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为什么有那么多人都如此热切地急着证明自己是与他人不同的。她知道“成功”不是幻象,她身处在这个职业里,见过这些有血有肉、发生在她眼前的“成功”。只是她依然不觉得那是一样与她有关的东西。也许像她这样的人最终会消失在人类的基因库里吧。离她最近的证据就是——虽然人人都知道游戏是个金矿,但是MJ的游戏组一向是个鸡肋一般的team——从没做出过什么像样的业绩,孟舵主本人也没抱太大的希望,即使是这个没什么存在感的组,现在也能收到挤爆邮箱的PDF。灵境现在的顶头上司讨厌跟陌生人说话,因此出差的工作基本上都成了她的,天南海北地拜访各路手游作坊。她自己尚且如此,就更不用说小雅如今在过着一种什么节奏的日子。因为粉叠,小雅算是又亲手挖掘了一个受人关注的明星项目,在小雅身边过分热闹的时候,灵境觉得,自己能偏安一隅,也是一件合心意的事情。她知道,会有好事的人跟小雅打听——你们公司那个看准机会嫁给了关景恒的小婊子是谁——她正知趣地躲在首都机场,灵境跟她似乎也不是很熟,只知道她正在犹豫,眼前的这杯马上就喝完了,还要不要再去买第二杯。
她偶尔会忘记,那个嫁给关景恒的人就是她。准确讲,她至今没能百分之百相信这个。心理医生们好像说过,噩耗当前,人的接受过程分为几个阶段:否认——愤怒——伤心——然后记不得了,她只想说,其实在非常好的事情面前,也有类似的过程。此刻她依然处于“否认”阶段,曾经那样无望的期盼过后,居然成了真的,这不怎么符合自然规律。如果这次出差回来,一进家门,看到关景恒已经离开了,比如在冰箱上贴了一张便利贴,告诉她还是分开比较好,也许她会如释重负地跟自己说:你看,我早知道。
有一个电话打了进来,在窗外刚好日出的时候。是韦明江,这不寻常。
“大韦,”她开了免提,想特意让他听听周围的嘈杂声,“我马上要出差了,正在机场。”
“我听小雅说了。”大韦说话的时候依旧是波澜不惊,“我有些事想跟你聊聊。你是不是急着起飞?”
“没有,延误了。”她未经思考就说了实话,“刚刚播报说要延误两个小时——我在想要不要去换票。”
“你过完安检了吗?”
“还没。”——随即她绝望地问自己为什么不能说“已经过完了”。
“我家离机场非常近。”——果然来了,“我现在就在机场高速上。估计到你那儿用不了十分钟。我们见一面,很快,可不可以?”
还有说“不可以”的机会吗?
大韦是一个无论在什么场合出现,都让人感觉风尘仆仆的人。即使是身处极为盛气凌人的场合,他也依旧是一身赶地铁的打扮。他从不在乎自己是否有存在感,但是只要他打定主意开口说话了,人们的视线都会落在他身上,他应该是知道的。即使他已一夜未眠,也依然记得招呼灵境一句“你还想喝什么”。
“粉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灵境决定开门见山。
“暂时还没有。”大韦为难地抓了抓头发,“睡眠不够的时候就像喝了酒一样,可能容易冲动,我现在其实已经有点后悔过来见你了。”
灵境笑了:“来都来了,就安心坐一会儿。其实可能你不知道——我现在为了避嫌,在公司里都不怎么跟人聊粉叠的事情。我怕帮不了你多少。”
“我跟粉叠的合约马上就要到期了,你总知道的吧?”大韦认真地看着她的脸,“你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总之,我听说了,关景恒最近在接触别的人选,想要请他进来坐我的位子。”
“怎么可能!”灵境差点被自己呛住气管,“他又不是疯了!现在是最需要你的时候——而且,能不能炒了你,他一个人说了不算,要我们老板也点头才可以的。”
“他不会真的炒了我,他也知道过不了MJ这一关,只是他已经在跟小雅提出来,粉叠最近用户涨得很快,而且江浙沪一带的付费用户最多,他要在上海成立分部——说是只放心派我过去守着,我看得出来小雅已经在认真考虑这个建议了。”
“我还是觉得这不可能——”灵境困惑地用拳头抵住了太阳穴,“小雅没那么笨的,她不会在这个时候……”
“比起小雅,我更相信你。”大韦看似若无其事地打断了她。
“发生了什么事吗——谁能不知道,要是没有你粉叠今天说不定连内测都还没做完……如果这里面有什么误会,都是可以解释的。”
“粉叠至今并没有赚过多少钱,这个你也清楚——用户们团购自己家偶像的产品,各个平台拿走一多半,能留给我们的说出来我都怕丢脸。我现在在跟一些电影的发行方谈判,我们保证粉叠的用户们有能力把他们的一部分票房任务买出来——为了偶像的电影他们愿意的,我们根据份额从发行商那里收钱……其实这也不是什么长久之计,我承认,可是眼下这是我们需要的。关景恒他——”大韦苦笑道,“他可能是瞧不上这些。上个星期开会的时候,他终于当着幽幽她们对我发飙了,他说如果我觉得粉叠只配赚一点代理商的钱,那我不如趁早滚蛋。”
“那都是一时冲动的话,”灵境像是打冷战那样猛地坐直了身体,“你何必那么认真呢,你又不是没和人吵过架——我替他道歉好不好?他不能没有你。”
大韦一脸难以置信的笑容:“灵境,你觉得他不能没有我,可他早就觉得他自己无所不能了,你可能还不知道。”他把纸杯的杯盖在桌面上漂亮地滚出来一条弧线,“还有,我真从来不跟人吵架的。”
她望着大韦的眼睛发愣,她觉得大韦那一脸的悲悯简直像是在关景恒的葬礼上打量着遗孀。
“我知道,关景恒是个有野心的人。我不是不理解。”大韦缓慢地把身边的背包重新挎回身上,“现在公司最大的投资方已经不是MJ了,新来的资方不会反对派驻一个自己人来。我可以去上海,我更可以辞职走人,但是,我也是爱粉叠的。我来见你,就是想有人能告诉他这个。”
多么沮丧。一个男人,彻夜加班之后,一路踩油门赶到机场,置清冷的黎明于身后,为了赶来见一个航班延误的女人一面。如果这是电视剧就好了,接下来会发生的场景——观众和主创都心知肚明,只等着男人女人将千言万语化为长镜头里带着配乐的拥抱。然而,这个男人只是为了对这个女人说一句,希望女人的老公不要炒了他。
她总算是坐在了机舱内,望着身边那一小块椭圆形的天空。飞机开始滑行,她发现,关景恒发了一条信息给她:早点回来,我爱你。空姐带着一脸无奈的微笑站在了她跟前,她瞬间慌乱了,回了一条:我也爱你。然后,急急地关机。
我也爱你。
敲出来这四个字的瞬间,好像又是什么都顾不得了。她不知道会不会告诉关景恒,自己已见过了大韦——多半是不会吧,该怎么开始这个话题。
她同样不知道,就在她关机之后没多久,人们开始铺天盖地地传播一班来自马来西亚的飞机失联的消息——紧接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后面发生的事情吸引过去,大韦跟她见过面这件事,就这样被他们两人不约而同地放下了。
她当时自然也不可能知道,半年之后,大韦去了上海,是他自己向董事会要求的。她听到消息的时候心里松了一口气,她潜意识里觉得,只要大韦还在,没有真的离开,就还不会有太坏的事情发生。她把这句话告诉过关景恒,可是他只是笑笑,捏捏她的面颊,说:“你就这么不相信你自己的男人?”她渐渐放弃了与所有人交流她内心的不安,那偏偏是粉叠势如破竹的一段日子,有好几回,财经记者过来专访钢铁侠,他的助理会在记者到来前急匆匆地跟同事们索要粉叠最新的数据——钢铁侠正襟危坐,告诉人们起初他是怎么从这个沉寂了好几年的歌手身上看到创业者的火种——火种,他真的好意思在口语里使用了这个词。小雅被这句话惊吓得偷笑,文娟静静地发了条信息给灵境:刚刚Amy盯着你看了好久,面目可憎。你当心她,她纯属嫉妒。
二月份融来的那笔钱,差不多四千万,到国庆节的时候就花完了。只是这一回,有人排着队来找钢铁侠或者小雅,希望得到加入“粉叠”的机会。迎来送往的热闹里,灵境知道他们之前计划过的、国庆假期的旅行已经不可能实现。她只是硬拖着关景恒到一个小雅介绍的裁缝那儿,给他做了两套精良的西装——很快就会有用得上的场合。她看着他从试衣间里走出来,整个人焕然一新到陌生的程度。
“还可以?”他犹疑地问她,他不肯转过身去照镜子。
她认真地看着他,嫣然一笑,她想多看一眼,趁他还没有转过身去照镜子。他会发现他自己已不是当初他们相遇时的那个人。
他的脸庞的轮廓被点亮了。她后退了几步,好让他完整地打量那个自己。他笑笑,对着身后那片空气说:“我还是穿不惯西装。”裁缝立即接口道:“您身材标准,样衣上身了都不用做什么改动。”
“老婆,”他的眼睛在镜子里寻找她,“我觉得这件可以,你说呢?”语气中已经沾染上了某种微妙的控制。
镜子里那个人也许是真实的,可一旦他完全接受了那个人,就头也不回地成为了幻象。你只能站在现实中望着他,你只能随他去。
二〇一五年。
你的智能手机的屏幕会随着手指轻盈滑动,无论是苹果、三星,还是别的什么。如果你没有智能手机——北伐战争都已经开始了,而你为什么还不肯剪掉辫子?
你的屏幕上能轻松找到一枚桃红色的方块,每个应用程序都是那样的形状,可是这个桃红色的应该能够鲜艳得跳进你视线里。一只粉蓝色、简单线条勾勒出来的蝴蝶置身于桃红色的背景之上,真是毫不掩饰却过目不忘的俗艳——起初,为了粉蓝色的翅膀上需不需要做出一点亮亮的银粉的效果,几个人吵得不可开交——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你点击了那只蝴蝶,欢迎你了。请输入你的电话号码,是否同意我们获取你的位置。请选择你喜欢的明星的类别和地区,是韩国的歌手还是内地的演员,欧洲的球星也可以——芸芸众生之中,我们能识别你会感兴趣的信息。你越频繁地使用它,我们就越能准确地明白你的习惯和偏好。你平淡琐碎的人生中,未必能在别处找到如我们这般的忠诚。
你眼前有五个分区,你可以去“应援”区汇合你志同道合的伙伴,你们都对着同一个偶像做白日梦,在这个日益分裂的星球上,这已经是一个难得的共同的身份。你在这里会遇上一个从未谋面的领袖,他或者她像是指挥千军万马一样,告诉你此刻你该为你们共同的那个人做什么。是去转发新闻,还是去哪个微博下面留言,或者是某个现场活动需要人手过去挥动荧光棒。你忘记了自己是谁,你只是为某人而战——你也许是为你自己而战,渺小如你,在集结的应援队伍中,感觉到了某种真实的力量。你可以去“爱豆”区,那里有几百个明星,对有些人来说,是无动于衷的娱乐圈集锦,可是对你来说,那几百个人里只有一个才有意义,你找到他,点击他的名字——你看到的是他的MV,他的电影片段,他的预告片,他在某一次综艺节目里的简短片段——所有这些都是粉丝们上传的,都是他们珍藏在心里的惊鸿一瞥。而这些视频片段的排序,由某种略微复杂的计算方式决定——若你认为别人的珍藏代表不了你心里那个最珍贵的他,你有权利上传自己喜欢的,然后回到“应援”区去,号召大家去点击你上传的片段——这是获取积分的最简单的办法。
还有一个让粉叠的员工最为得意的区域,名字就叫“粉蝶”。这个区域里,都是粉丝里的领袖。所有的注册用户都是“粉丝”,一个“粉丝”如何蜕变成为“粉蝶”,是这个刚成立八个月的分区里最为精华的部分——“粉蝶”是一个标志荣誉的身份,这个身份,是关景恒创造的。想要成为一个“粉蝶”,你必须在某个粉丝群体中有不可替代的号召力,比如你在组织大型的应援活动上经验丰富,比如你在你的偶像遭遇负面新闻的时候成功协助过某些危机公关,比如你因为常年在偶像后援会里工作最终被他的公司正式聘为负责宣传的工作人员——那么你就是粉蝶里的榜样,欢迎你随时回来跟小粉丝或小粉蝶们分享你是如何改变了自己的人生。在这里,“粉蝶”也分为好几个等级,像是空手道的段位那样,从“白粉蝶”开始,五个等级,“蓝粉蝶”是顶点——一只荣耀的蓝色粉蝶的图案会成为你昵称的前缀。“粉蝶”区的首页上,就像英雄榜那样,列满了“蓝粉蝶”们的名字和头像。当然,如果你足够美,美到真的被偶像选去拍摄他新歌的MV,或者砸了足够多的钱——你也有更多的机会成为“蓝粉蝶”。但是,“蓝粉蝶”这个身份真正的意义,指的是他们中的大部分人能通过做“粉丝”来赚钱——娱乐公司会付钱请他们做舆情顾问;很多艺人愿意聘请他们负责某些具体平台的宣传——蓝粉蝶们更便宜,甚至更有效率,因为他们更知道粉丝们最想要什么;甚至广告商也会在这里关注着蓝粉蝶们的动向——他们对于自己家的偶像适合接什么样的品牌代言,常常有着准确得不可思议的判断。“蓝粉蝶”正在变成一个介于艺人与经纪人之间,经纪人与品牌商之间,宣传方与受众之间……那个更微妙的中介,他们还是所有粉丝们的榜样,像是神庙里的祭司那样——拥有和神明直接对话的权力。他们中的很多人,在他们的父母眼里依然是无所事事的孩子,即使他们凭借“蓝粉蝶”的身份获得了一年上百万的收入。所以,如果你碰巧是个明星——你应该对你的蓝粉蝶好一点——他已经踩着那成千上万只羔羊到你眼前来了,你和他,究竟谁是祭品,谁是牧羊人,真的很难说。
关景恒知道他的嘴角微微地翘起来了。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排行第三位的那个蓝粉蝶的头像上停留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点击,离开了。热闹的首页上,紧跟着“粉蝶”区的,还剩下“论坛”和“商店”区。在“应援”区里没有掐完的架,通常战火都顺利地蔓延到了论坛,当然,论坛里还有大量的同人文字不动声色地保护了每个粉丝白日做梦的权利。至于“商店”区,其实粉叠刚刚存在的时候就已经成立了,它就是“白千寻数字专辑”那一战的战场。如今,这里早已壮大,在一个非常醒目的位置,每一个粉丝都可以参与众筹,为自己的偶像集资买粉叠的广告位。如果你希望在首页上看到你想看的那张脸孔,可以的,你来付钱。每一个广告位的众筹成功,都伴随着留言区里所有的欢呼。这是一个在其他App里看不见的奇观——“付费”可以成为一个万众欢呼的仪式,你可以用很少的一点钱完美地将你的卑微表达成忠贞与付出。你怎么解释都好,怎么美化都好,你是用户,你开心就好,那一道将你虚化得更加洁净甚至是圣洁的灯光,我来负责。
一千五百万没有名字的人,统称“用户”。但是,你并不是一千五百万分之一,你是独一无二的。尘世间,“爱情”的逻辑大抵类似,面目模糊的众生,都在某个巫术一样的瞬间里,坚信自己无可取代,直到咒语失效,直到替代品出现为止。
他放下手机,缓缓地坐直了身体。现在他常常如此,盯着手机屏幕,点击那只最熟悉的蝴蝶,像一只胸有成竹巡视自己后院的黑猫,一个区域连着一个区域地看一圈,两个小时就静静地过完了。偶然发现一点不那么顺眼的地方,就直接抓起电话拨打相关负责人的分机号码。接电话的员工通常语气犹疑——因为,很多人都领教过他突然之间像被点燃了那样,疾声厉色的脾气。心情压抑的时候,会持续不断地骂上十分钟,放下电话,在杂乱的办公桌上寻找打火机的踪迹。当然他仍旧坚信,自己总的来说是个一贯随和的人。整栋楼自然是禁烟的,但是,把窗子都打开,不会触发烟雾警报器。曾经,他公寓里厨房的窗户前面,那一小块地方,就是大家的吸烟区。他和工程师们一起,总会有一个人险些被挤到冰箱和墙壁的缝隙里——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所有的人心照不宣地装作不再记得。现在,工程师们看到他出现,会静静地散开,各自回各自的工位,有一些,他甚至无法在第一时间叫出名字。
他的办公室仍旧是那个窄小隔间,但是打开门,外面已是一百多个员工。有时候,他会出神地盯着忙碌的众人,然后像是胆战心惊地,把门重新关上。他在心里静静地问自己:外面那些人,都跟你有关吗?问题的余音尚且绕梁,他已经笃定地回答道:是的。类似这样的沉醉时刻总是略微难为情的,为了掩饰尴尬,他通常会在这种时候发一条信息给灵境,问问她在做什么。
有人敲了两下门,然后试探性地推开了。他闭着眼睛也认得出这敲门声。是伊镁,大韦去上海之后,新任的CEO。伊镁悄无声息地侧身进来,掩上了门。一年前,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新闻里那架不知所踪的航班,马航370居然会离他这样近——伊镁的先生就在那上面。确认航班失联的那天——距离伊镁的预产期,恰好还有两周。伊镁原本就是蓝粉蝶,大学时代就为她的偶像工作,做到了全国后援会的会计。那一天,她的偶像——那个已略显过气的女明星发来了一段小小的视频,对伊镁说:我相信他会回来,我永远和你在一起。几天以后,女明星到医院里去,亲手抱了抱伊镁提前出生的宝宝——那张心碎的合影一整晚盘踞在微博的热搜榜上,那自然也是粉叠的用户激增的时段。几个月后,正式宣布了由伊镁接替大韦的消息,她的办公桌上还放着盛着婴儿的篮子。婴儿在篮子里睡着了,她原本打算先把婴儿送至托管的地方再来上班,结果被紧急会议的通知逼得不得不拎着她赶来公司。梦中的婴儿满足地吮吸着大拇指,这让那几个对大韦忠心耿耿的老员工放弃了表达任何反对。自媒体上倒是有过一阵质疑的嘈杂声,比如,女明星拿失联航班来给自己炒作热点——这类揣测从来没有真正消失过。
“我得跟你说件事,关总。”伊镁在他办公桌的对面坐了下来,习惯性地把脸颊上一缕短发试图塞至耳后,“你听说有个蓝粉蝶在公开地拍卖陈奕迅演唱会的票了吗?就在‘商店’区他自己的‘柜台’里。”
“只要票不是假的,有什么问题?”他茫然。
“今天晚上一张原价六百八的票,已经炒到三千六了,而且这还不是最终的出价——这和黄牛没有区别。”伊镁难以置信地瞪着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既然拍卖,那就是你情我愿。我们跟那些演唱会的票务方合作,一张票赚不出来一顿盒饭钱。”
“要是所有的蓝粉蝶都开了窍学他,我们的商店区会变成黄牛集散地——老板,公安局也是要工作的……”
“好吧。”他颓然地把桌上那半杯隔夜的水喝干,“交给你们去处理好了。”
“我就跟你说一声,”伊镁笑笑,站起身,“这个人很难搞,我们客服跟他沟通,希望他中止拍卖,他说——如果关景恒让我撤了这个拍卖帖,我没话说。可是真没空跟你多说……”伊镁摇摇头,“我去跟他聊,就说我代表你。”
他重新低下头看着手机:“我找找看——你说的是哪个蓝粉蝶,排行前二十位的我应该都叫得上来。有了,陈奕迅演唱会——就是这个没错,已经叫价到了四千八,估计要成交了……”他饶有兴味地盯着这个蓝粉蝶的头像,不知为何感觉那是张在哪见过的脸。
伊镁已经走到了门边,又不放心地转过身:“还有,后天我要召集大家开会,你知道的,专门对打咱们粉叠的竞品,这个礼拜已经上线了——他们一定会想办法来挖我们的蓝粉蝶们——关总,你听见我说什么了吗?”
脑袋里似乎响起一声清脆而复古的“叮咚”声,紧接着眼前也骤然亮了。在那个鼓楼附近的四合院里,孟舵主的生日派对——想到这个人,他心里依然会浮起一种如坐针毡的厌烦。但重点是,那天晚上有一个派对公司,没错,有一个负责端着盘子收大家喝过的酒杯的孩子,就是他了。
“关老师,我姐姐以前特别喜欢您的歌,可以给我签个名吗?”
那孩子的脸上有种微微发红的羞赧。你总算又一次找到我了,蓝粉蝶。他的眼光落在那个头像旁边,ID是“阿南九九八十一”,大家都简称为:阿南。
已经有一年多了,灵境没有再来过那个她曾经住过的地方,就是她和小潘相亲相爱的家。某天她突然发现,她翻箱倒柜也找不到一个文件夹——那里面放着一些很重要,但平时不怎么会用到的文件。比如,她在英国的毕业证书,以及,她做财经专访的时候入选过某个美国写作项目的证明。然后她突然想到,搬离小潘那里的时候,就是因为这个文件夹很重要,所以她把它单独放在某个抽屉的底部,打算等所有行李安顿好之后再回来郑重地拿走它——果不其然,她就这样忘记了。她坐在地板上无助地咬了十分钟的指甲,最后艰难地给幽幽发了一条信息,问她知不知道现在小潘回北京了没有。幽幽很快就回复她了:现在帮潘神看着那套房子的是我,你如果要找你的东西,随时可以过来拿。
于是,她带着小白龙心情复杂地重游了故地——准确地说,小白龙带着她。当她终于轻车熟路地转到了B2层停车场,感觉她的双手似乎不需要大脑来指挥,凭借肌体间某种不迟不早的提示音,就能准确地转弯。那家安静盘踞的洗车店已焕然一新,招牌换成了鲜艳的颜色,放下车窗就闻得到那股隐约的、新装修过的气味。倒车入位的时候灵境瞟了一眼,店里两个陌生的伙计都穿着崭新的工服。硕大的logo印在背后。原先的那间夫妻档,已经变成了某个新崛起的洗车连锁品牌的门店。这个牌子近一年来在北京迅速地扩张,很快就占据了大大小小的小区停车场——灵境已经养成了习惯,下意识地想了想,自己有没有看过他们用来融资的BP。好像是有的——那还是在她属于小雅组的日子,也就是说,是上辈子的事。
门虚掩着。她们约了一个下班后幽幽在家的时间。所以她没能验证一下,自己一直留着的那把钥匙还能不能用。小潘没有要她把钥匙还回去,她也没提——因为小潘曾经说过好几次,每一次谈恋爱分手,最让他崩溃的瞬间,就是对方把钥匙放在桌子上的那一刻。虽然她和小潘不是分手的恋人,可这句话她一直记得。灵境站在厨房门口,正好看到幽幽颀长的背影。幽幽的靴子表情生动地瘫倒在客厅正中央,她赤着脚,身上却还穿着应该是外出时候的裙子。她静静地转过身来看着灵境,手上拿着汤勺,腰细得不成比例,就像是修图过分的海报。
她用汤勺往电视机的方向指了指:“你的东西就在那个抽屉里。潘神早就把它收拾出来了,他一直等着你回来拿。”
灵境弯腰拾起地上的背包,打算把文件夹塞进去,可是背包看起来比她以为的小,两三个回合后她颓然放弃。幽幽没有表情地注视着她,直到她惊觉自己一直置身于这样冷冰冰的审视之下。她索性把包和文件夹都丢在沙发上,挑衅一样地坐了下来。如果此时站在那里的是小潘,他想给我难堪,我没话讲——只是真还轮不到你。幽幽交叉着手臂,倚在门框上,眼神没有半点退缩。只是忽然之间,她身后喧嚣起一阵些微的噪音,她恍然大悟地急忙转身,在白色泡沫刚好涌出沸腾的砂锅的时候,扑上去把火关小。手指似乎还是被锅的边缘烫了一下。她回转身的时候,恰好撞上了灵境眼睛里微微浮起的笑意。
“抹一点白糖,管用的。”灵境静静地说,看着幽幽将信将疑地转身去找糖盒,她终于鼓起了勇气问:“小潘什么时候回来啊?我是说,下次回来。”
“他在北京。”幽幽的语气里似乎放弃了对峙,“昨天晚上,那个笨蛋又喝多了,急性胃出血——医生不让他回来。”
“哪个医院?”灵境骤然站了起来。
“干吗?”幽幽斜斜地瞟了她一眼,“他又不想见你。”
说得也是。灵境把所有的东西抱在胸前:“那我走了。谢谢。”不知在谢什么。
幽幽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那个时候,关景恒求我冒充他女朋友,去跟你们老板吃饭,就是为了做给你看。潘神是这么跟你说的吧?”
灵境像是忍无可忍地转过脸:“你们这些粉丝,在平时的口语里,也一定要这么叫小潘吗?”
“刚刚跟你说的那些都是真的,不过,还有些事儿是你不知道的。”幽幽停顿了片刻,像是故意想欣赏她的表情,“就在那天,你们老板的饭局,你走了,关景恒他喝醉了,然后吧——你也应该能想到,我跟他真的睡了。潘神千叮咛万嘱咐过,打死不能让你知道这件事。”
灵境不说话,下意识地攥紧了背包带子,凝视着已经微微发白的指关节。
“不是一时的酒后乱性那么简单哦,”幽幽的唇膏和眼角都闪烁着隐约的银粉,她算不上是个漂亮女孩,但是身上散发着某种不成比例、不那么协调的魅惑,“我跟他的关系持续了大概两三个月。那时候——是我自己傻,我以为就这样弄假成真了也不错。可是他突然就跟我说,还是算了。我问他是不是还是忘不了你,他不回答。你猜后来发生了什么……”她心满意足地看着灵境的脸,“我总算是想明白了,那两三个月,正好就是他暗算了潘神,完成了股权变更的时候。那段时间为了帮潘神办各种事情,他的身份证好多时候都在我身上。他要是趁我睡着的时候偷偷拿走一天两天的,我根本不会发现——”
灵境抓紧了一直攥在手心里的旧钥匙,用力丢出去,它划了一道不完美的弧线,重重地砸在茶几的钢化玻璃桌面上。一声巨响。
“你再多说一句,我就像这样砸你的脑袋。”灵境静静地说。
幽幽粲然一笑:“老板娘,我是羡慕你呀。关总是个厉害角色,一定会很了不起的。你说对不对?”
小白龙自然是寂寞而忠诚地等在原地。她颤抖着打开车门,把自己塞进驾驶座的时候感觉就像在搬家一样,因为负重而跌跌撞撞。洗车店里走出一个人,穿着崭新的制服,脸上却带着满脸不习惯的笑容。是这家店原先的老板。灵境放下了车窗,怔怔地看着他靠近自己。
“你这么久没来了。”他的眼神里有真正的惊喜。这很容易感染听他说话的人,“洗洗车吧,来都来了?你以前在我们店里办的卡都还没用完。”
“我还以为你们回老家了。”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灵境觉得好像从胸口处浮上来了深深的委屈。
“没有,”老板回身象征性地望了望新的招牌,“他们从我们手里盘走了店,我们反正没地方去,不如就还留在这边招呼老客人。你等一下,”他掏出手机,用力地划着屏幕,“我不太会弄这个玩意儿,我老婆今天不在……你等等,不好意思,扫我们的码,还会有优惠券的——”他笨拙地向灵境重复着一些他自己也不明白的话。灵境耐心地等他翻来覆去地点击着界面上所有能点击的东西,终于把注册和优惠券的事情搞定,但她已经放弃了要老板把之前卡里的钱转移到新的账户里——那太不厚道了。
“只洗洗外面就好,里边不用了。”她微笑着说完这句话。
于是,小白龙的挡风玻璃变成了水帘洞。她坐在方向盘后面,看着眼前那片小小的人造瀑布。眼泪放心大胆地汹涌而出。就好像是她主动走进了雨地里。
没有想到关景恒在家。晚上八点半,他居然已经下班了,灵境心里一颤,就好像她自己刚刚偷了情回来。“出去吃饭好不好?”关景恒愉快地问她,“我快饿死了,你都没回来。”
“开会。”她淡淡地丢下了外套。
“我刚去过MJ,他们说你已经走了。”他不动声色地按下了遥控器。
“我去了五道口啊,约了几个人在那边见的。”她惊讶自己的面不改色,“好多IT男就喜欢约人在‘宇宙中心’。”
“那个咖啡馆还那么热闹吗?”关景恒走过来,从背后抱住她,“你怎么那么香?”
“你不是要出去吃饭吗——想吃什么?”
“吃你。”他的嘴唇蜻蜓点水地在她脖颈和肩膀的衔接处滑了一下,那一点点肉眼看不见的涟漪骗不了人。他凑近她的耳朵,声音在试图游进她耳膜的深处:“朱灵境,我们要个孩子好不好?明年吧?明年,粉叠就会好起来了……”
“粉叠今年有什么不好吗?”她问完,然后像是倒抽了一口凉气,“天呀,我忘了,今天是你生日。”
他非常配合地苦笑了一下:“没事,没事,我知道,现在这个时代,已经轮到男人们抱怨你就是不在乎我。”
“风水轮流转。”她在他肩膀上轻轻敲一拳,“欸,你是不是喝酒了?”
关景恒总是可以逗笑她,前提是——他只有在小酌一点以后才讲得出好笑的事。她在一瞬间里决定了暂时忘记她见过幽幽,掩耳盗铃这件事,她已操练得越发纯熟。曾经有一回,在深夜里关了灯的时候,她问过他,为什么在没喝酒的时候几乎不说话。他的语气有点羞赧,他说:“我是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从小到大,我父母一天的交谈不会超过二十句话,我们家很安静——他们也不是关系不好,我记忆里只吵过三四回。他们只是没有话说。我以前一直以为,每个人都这样。”
其实他们从来都没有真正做过恋人。灵境常常会这么想。在本来应该开始的时候莫名其妙地没了音讯,刚刚正式开始了三天——就去结婚了。然后就过上了现在的平静日子。“平静”不是一个修辞,而是实实在在地没有声音。说这是默契,好像也没什么不对。但是普通恋人之间会有的那些争执、冲突、互相确认存在感、用激烈或者热烈的方式证明自己在对方那里的意义——他们都没有经历过。
也许是因为他太忙。也许是因为她不敢。
关景恒应该是没有告诉过灵境,他人生里最持久的一段关系应该还是在大学时代,也不过十八个月而已。毕业以后,这么多年,女朋友有过一些,可最长久的一个——九个月。他并不是想隐瞒前史,只是羞于跟她承认,自己其实不大懂得该如何跟一个女人长久相处下去。以往的每一次,他都是在该送花的时候送花,该在楼下等至深夜的时候等上两个小时,女孩子以或曲折或直接的方式表达不满的时候服软或者道歉,谈及未来的时候视具体情况来衡量是不是该做承诺——所谓“具体情况”究竟具体到什么程度,就不好说了,有时候甚至与当时的天气有关。总之,大多数男人女人,应该都会在二十几岁的时候逐渐习得男女关系中一份类似操作说明书或者交通规则的指南。当然,说明书撰写得详细还是粗糙,繁琐精致还是大道至简,会不会标注拉丁文解释词根什么的,因人而异。可灵境是不一样的。认识了灵境以后,说明书中的每一条都值得怀疑。只是他做不到恰如其分地表达这些胆怯与困惑。
“你相信我,”他这样说,“我会把我拼命得到的所有好的东西都给你。”
他们轻轻地碰了一下杯。灵境用力地凝视到他眼睛里:“我只想我们俩能好好地在一起,哪怕外面天都塌了,我和你关起门来照样涮火锅。别的,没有那么重要。”
“可是外面天要真的塌了,到哪儿去买火锅底料?”
她歪着脑袋欣喜地笑了:“这倒真是个问题。麻酱说不定也找不到了。所以还是世界和平吧。”
他们总算是坐在一家两人都喜欢的餐厅里吃生日宴。他想说,灵境你不明白,是因为有了你,我才会对那个叫“关景恒”的人有了一点同情和好感,否则,我一直都当他是一堆垃圾。但这句话说出来太傻了,也依旧需要各种索然无味的解释——所以他只好对她笑笑,把想说的那句话替换成为:“今天不减肥了,来选个甜品。”
她的手指在菜单上那几个蛋糕或者冰淇淋上轻轻滑过去,睫毛抬起来:“我跟甜品一起再要一杯香槟,好不好?”
“好。喝多了我背你回去。”
“我爱你。”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一阵惨然,却笑靥如花。
没想到他说:“是真的?”
她一愣,心脏某处就像荡秋千那样被人推了一把:“你,不会,真的怀疑这件事吧?”
他说:“没有。我只是想说,我从来没有像爱你一样爱过任何人。灵境。”
“说不定……”她的舌尖微妙地在下唇飞速舔了一下,“是因为我们对‘爱’这件事的理解不同。”
“那就按照你的理解,你有像爱我一样地爱过别人吗?”他的手掌越过了两只酒杯,箍住了她四个指尖。为他们上甜品的服务生面无表情,似乎早已对人间所有缠绵或者肉麻免疫。
“有。”她用带着一点钩子的甜点匙试探地戳了一下他的手背,“我上中学的时候爱过基努·里维斯。你高兴吗,在我眼里你们俩长得差不多。我是说,你和他年轻的时候。”
没有。当然没有。怎么可能有。如果幽幽没有告诉我那件事,我一定会这么说。可是我也只能这样小小地报复你一下,你甚至感觉不到。要是这个地球变成一整片雪地就好了,整个人间都埋在积雪下面,积雪上面只有我们俩,所有的脚印不是你的,就是我的,我们也不知道刚刚踩过去的那片雪下面,有没有埋着我们曾经认识的谁——当然只能是想想而已,跟这个比起来,现实一点的操作,应该是我们俩去死。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粉叠离成为另一个蔓越莓还早得很,你哪能舍得死。
果然,他的手机知趣地开始叮咚地响。他低下头看了看,把屏幕凑到她的盘子旁边:“那班蓝粉蝶们做的,你瞧这帮孩子……”得意飞扬,溢于言表。灵境低头看了一眼,顺便抱歉地环顾四周,然后将他手机的音量调低。他的蓝粉蝶们在屏幕上集体唱着生日歌,常规生日歌唱完之后自然有花头——无非是把一些时下的传唱度比较高的歌做一个串烧,再填上各种他们自己改的歌词——中心意思是感谢关总改变了他们的人生。手机推回到关景恒手边的时候,他又低着头专注地盯了半晌,估计是又重新播放了一次。
等着服务生拿POS机的时候,他突然说:“我跟我的蓝粉蝶们在谈一个很了不起的计划。”然后他笑了:“我先不告诉你,不过,你会为你老公骄傲的。”
也许是她太普通了,她这么想——所以,没有多少人相信,她并不那么需要有一个引以为荣的男人。不是每个普通人都渴望被荣耀被仰视——可是在这个国家,似乎没人相信这件事。从一开始,她想要的,不过是那个穿着格子衬衫,紧紧捏着话筒,有些生硬地微笑说“谢谢评委老师”的男孩。他太渴望能够被选中了,那种渴望过分强烈,已经过不了自尊那一关。所以他略显艰难地谢幕鞠躬,刻意地凝视着自己的脚尖,他只能这样与自己相处,直到现在都是。
钥匙刚刚转动了半圈的时候,他就开始吻她。她想说干吗你神经病啊——可是声音被围追堵截,无法形成一个完整的句子。他们踉跄地跌进门里,墙上开关是被灵境的脊背按动的。咔嗒一声,切碎了满屋子的光。她也索性将包丢在地上,他歪打正着地试图解开她衬衫的扣子——胸口处的肌肤似乎是被他的婚戒划了一道轻微的痕迹。也不知道是不是门没有关紧,好像一阵很硬的风席卷了他们。其实也并没有喝多少,但是一阵眩晕就这样来了,这眩晕的纯度和烈度都高得让人不知所措。他知道自己没醉,可是灵境的身体里面似乎是醉了。那里变成了一个他不那么熟悉的所在,他像童年时代那样没命地奔跑,完全不知危险为何物,但是他知道他已没有顾忌地袒露了所有致命的脆弱。灵境,如果你想给我一刀,没有比现在更合适的时候了。我甚至不会觉得惊讶或者被辜负。因为,一个成年人,如此手无寸铁地缠绕着另一个成年人,一定是错的。
他像是中弹那样激烈地绷直了身体,喘息的声音带着粗糙的沙粒。然后他的身子垂下来,他想躺到她身边去,手背蹭到了她的脸。
“灵境?”他被吓到了,“你是在哭?”
她的身体总是如水母那样,迅速地蜷缩成一团。每到她的身体呈现出某种美好的轻盈,就会让他自惭形秽。他笨拙地把她搂紧,他能分辨得出她眼泪的分量:“你不要吓我,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她用力地摇头,五官紧紧地挣扎着靠近彼此。她的胳膊在脸庞上蹭了一把,深呼吸一下,带着水滴的响动,她费力地说:“不管,不管你做了什么,你……你能不能答应我……你不要骗我?”
他坐了起来,身后的墙壁冰冷。“到底是谁这么多嘴——”他无意识地看了一眼窗帘,似乎是在盘算有谁会是可疑的,“你能不能听我解释——我没有想瞒你的,我只是不想今天说,我想我们今天高高兴兴地去吃个饭,灵境我发誓,我打算告诉你的,我没想到会有人嘴这么快……”
她疑惑地看着他,已经忘了继续哭。
“我是把这个房子抵押出去了。”他微笑着,轻描淡写,“我怕你骂我。你知道,公司接下来开销会大一点,需要钱,可是融资需要时间……我为了预防最坏的状况,现金花完了万一还没融到下一轮的钱,我总得给一百多个员工发工资,你放心,只是预防最坏的情况——这是你和我的大教室,我不会搞到要让银行来收走咱们的家,你不要哭了行不行?到底是谁跟你说的他怎么能这样。”
上帝给他的生日礼物,原来就是这个眼前摆在他们之间的台阶。再不顺着它下去,似乎不大合适。现在是十一点五十三分,果然,他的生日还没过去。
“公司给我涨工资了,我可以来还每个月的利息,这样——即使你有问题,我们也不至于被赶走。”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格外像个小女孩。很快,就睡着了。
关景恒打量着坐在对面的阿南。一个人眉宇间换了表情,会导致非常神奇的变化——甚至会让一模一样的五官都改了线条。他已完全不再是记忆中那个派对上穿梭于宾客之间的孩子。非常巧合的是,阿南露出了那个略微羞涩的笑容:“关总,你看起来比去年,就是那个派对上——变了好多。”
“我?”他淡淡一笑,“可能是瘦了点儿——累得像狗一样,什么都得从头学,公司的钱无论怎么都不够用,我到今天为止也只敢给自己开七千块的工资。”他摇摇头,做出一种辛酸的表情。
“你唱歌的那几年,才不会这么说话。”阿南笑得更加腼腆,牙齿很白。
这孩子果然还缺点历练,他不知道他已经说错话了。不过关景恒不怪他,他只是在心里对自己笑了一下。所以他问道:“牙是新整的吧?看来去年赚了不少。”
阿南丝毫没听出来这句话里暗含的嘲讽:“关总眼力可真好。去年……还可以,主要靠卖荧光棒——也是瞎折腾,跟咱们粉叠里那几个真正的大神还是没法比。”
“你是什么时候加入白千寻后援会的?”关景恒调整了一下坐姿,那个微妙的变化足以提醒对面的人,现在要聊正经事了。
“我想想啊——应该也有三年多了,那时候我在一个电影院上班,我卖爆米花。白大人那个时候还是挺亲民的,他从日本参加漫展回来,因为很成功,他就在我们电影院包了个场招待粉丝们看《复仇者联盟》,那时候还是第一部——我也是他的粉丝,认识他的路人还没有今天这么多,他包的那个影厅大概也就是两百个位子——我就,拿出来我当时卡里几乎是所有的钱,请那个影厅里所有的粉丝吃爆米花——两人一个大桶,还有两杯可乐。白大人当时在北京的后援会会长就是这么记住我的,然后我就加入了——后来我参加组织过好几次人数比较多的应援活动——白大人开演唱会的时候我联系旅行社的朋友弄了好几辆大巴来接粉丝——对了关总,你不知道吧,我在老家的时候考过的驾照是A本,演唱会结束的那天晚上,”他又露出了整整一排洁白的牙齿,“下雨了,有二十几个女孩必须马上去机场,可是旅行社的司机不肯送——所以我就送她们了呗。就这样,那晚我送的那群女孩里,有一个是蓝粉蝶的账号,那时候咱们这儿管得还不是很严,还不要求所有粉蝶必须实名认证。她在出国上学之前,就把蓝粉蝶的账号转给我了。当然,很快就没这种事了。”
“白千寻的粉丝之间派系还蛮复杂的,你会不会觉得不好相处?”关景恒打量着阿南的手指,中指上戴了一个造型夸张的骷髅戒指,人在刚刚开始改善处境的时候通常如此,会猛然拥有一些令人一言难尽的品味——主要是在没那么穷了之后,错觉人生从此拥有取之不尽的自由。对这种自由的表达——选一样难看的东西付账是个仪式。
“是有一点,”阿南倒是坦率,“而且,他上过真人秀以后就更红了,可是吧——他其实不怎么会演戏,所以,关总你知道的,他的新片上映的时候,他们公司给我们这些蓝粉蝶的压力特别大——你想想有多少人骂他,我们去微博打仗的那种热闹,简直没法儿回忆。”
“所以你就开始卖别的明星的周边?”
“那个——陈奕迅的演唱会的票我也是偶然拿到了两张,你说了不让我拍卖,我就已经撤了……”
“我说的是黄薇良,亲爱的。”关景恒饶有兴致地欣赏着他的表情,“我们看过了后台的数据,你从去年十一月开始,就在卖黄薇良的荧光棒了,她一个刚刚露头角的女演员——我们统计了一下,基本上,这大半年来,她的电影首映礼、她参加过的综艺或者活动——所有这些活动,参加过的粉丝也不过是两百多人,可以说,这两百多人手里标了她名字的荧光棒、灯牌——都是从你这里出的货,我应该没说错。”
“瞒不过你,”阿南尴尬地将手在眼前挥一挥,像是驱赶苍蝇,“这姑娘的经纪人曾经也是白大人的粉丝,我们认识,她拜托我帮帮忙……”
“她给你多少钱?”本来是想开门见山的,结果出门以后,硬是过了条跨海隧道。
“瞧你这话说的……”
“我给你三百万,签你三年,你从白千寻那里退出,全力来配合黄薇良的经纪公司,把黄薇良的后援会做出点规模来,你接不接受?”
一阵听得见对面心跳声的沉寂。
“可是关总——为什么呢?”
“你先告诉我,你喜不喜欢看黄薇良演戏?”
“还可以,我要是讨厌她也未必会答应帮忙卖她的灯牌——”
“那你就要公开宣布,永久脱离任何白千寻的后援团体。你有可能会被网络暴力一阵子,不过会很快过去,考虑一下吧。”关景恒故意安静了片刻,“你既然对她的戏印象还好,也不算违背粉丝的原则了。”
门开了一条缝,伊镁的身子隐隐一闪,然后才象征性地叩了两下。关景恒站了起来:“我出去跟她说句话,等我回来的时候,希望你已经想好了。”
他把那个手足无措的孩子关在了身后的门里。
门外的墙壁刷成了一种奇怪的蓝色,也许正是因为这个,才衬得伊镁的脸色有点古怪:“刚刚冯小雅打不通你的电话,所以她打给我。”
“我找不到手机了。”关景恒环顾四周了一下,“不过我相信它还在附近。”
“冯小雅说,因为个人原因,她要辞去在粉叠董事会里的职位, MJ有可能会把那个倒霉的钢铁侠替换上去。你当心一点,他可不像小雅一样事事都替我们考虑。”
“小雅到底是因为什么个人原因——”他已经听不见后面的内容。
“她又怀孕了。”
“怎么可能!谁的?”他脱口而出。几米之外,已经有三四张办公桌后面瞬间升起几张好奇的脸,随后又缩了回去。
“这叫什么话?”伊镁大惊失色道,“能是谁的?难不成还是你的。”
他反手推开虚掩着的门,几乎是倒退着回到办公室里,一转身,看到阿南还是分毫不差地维持着刚刚的姿势坐在原处,甚至表情都没有改变——让人以为他是在耐心地等待着大自然来风化他。听到响动,他总算是仰起头。
“关总。我想好了。我愿意,我不可能再有更好的机会了。”
他从容地走到阿南身边,轻轻拍拍阿南的肩膀,阿南立即站了起来,略微迟钝地掉转身体的角度,以便可以直视他的脸。
“会有人骂你背叛白千寻,你不用理。”他换了一种自己人的口吻。
“我知道的,我并没有卖给白大人,我心里有数。”
“你要记得你是自由的。偶像高高在上,强光一打,粉丝只能是在底下乌泱乌泱的一片。可是你有选择的权利,你可以不站在那个灯光底下。”
“关总,”阿南的笑容有一点僵硬,“我没有文化,这种话,我说不出来。”
“你放心,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还有一些蓝粉蝶会接别的任务……我拿了一点黄薇良的公司的宣传费,可是,远远不够三百万——我对捧不捧红她没什么兴趣,但是,你不一样,你得让所有人看到,粉丝能做到什么事情,能把一个默默无闻的演女主角表妹的小姑娘,变得让那么多人为她疯狂——那些制片人不会理解这是为什么,但是他们会找她拍戏的,都是因为你,阿南。英雄不问出身,你是湖南小地方出来的孩子,你端过盘子卖过爆米花——到那个时候,这些都会变成特别荣耀的事情。”
阿南的脸已经涨得通红,沉默了好一会儿,关景恒耐心地看着他,丝毫没觉得这时的沉默有任何尴尬。他又将手放到阿南的肩头去,这一次,重重地按了两下,那微妙的力道迫使阿南开了口,嘴唇似有若无地颤抖着:“我——我不知道该……该怎么——”
“对了,”关景恒的眉毛挑起了一边,“那三百万也不是全部都归你的,你可以拿一半,剩下的一半,用在黄薇良身上,怎么用是你的事。总之,明年这个时候,我要每周能在娱乐新闻里看到她起码一次。没事了,这几天会有人联络你跟你谈具体合同的事情。”说完这句,他就回到了办公桌后面。
阿南用力地点点头:“没有问题,我都听关总的。”他倒退了几步,转身,刚刚碰到门把手,突然又折了回来:“谢谢关总。”
他鞠了一躬。
然后像是怕冷那样,急急地缩了一下脖子,闪身出去了。
关景恒坐在那里,发了好久的呆。他感觉胸口处堵着一团很难说的东西,又像是脑子里什么地方被烫到了。他深呼吸一下,把椅子转过六十度,对着窗外那个漫长的下午。他总想着阿南通红的脸,以及他终于决定鞠躬之前那几步犹豫的后退。他就这样盯着窗格看了很久。他也想想一点轻松的事情,比方说,也许要不了多久,可能就是明年此时,他便可以带着整个公司搬进那种真正高耸入云的写字楼——他像这样望着窗子发呆的时候,也许还能遇上一个身上绑着绳索的蜘蛛人——没有用,那种奇怪的、细细的煎熬始终在那里明明灭灭。他知道,也许在心里翻腾着的,是负罪感。他似乎是从这个叫阿南的孩子身上拿走了一样东西,而阿南很有可能要过上很久才会发现。你又不是没做过损害别人的事情——他嘲笑自己,可是这嘲笑没有任何用处。这世上有的人手无寸铁,而有的人不是。你是不是应该选择一些生来就有兵器的人,这样你就不会感觉像是伤害了自己呢?
不过,究竟什么样的人称得上手无寸铁,反正是由他说了算的。
四月通常是杨絮占领地球的时节——其实,地球上别的城市并不是这样。但是,生活在北京的人们总会有那么一个瞬间,错觉这些杨絮会像咒语一样,盘旋地追着自己直到天涯海角。所以,那段时间,有句话在粉丝圈里很流行,形容一些蓝粉蝶讨厌得“就像杨絮一样”——由此引申开来,“蓝粉蝶”变成了“蓝杨絮”,自然而然地又变成“烂杨絮”,这个名词从诞生到大家约定俗成地开始使用,只用了不到二十四小时。所谓烂杨絮,指的当然是那部分突然倒戈的蓝粉蝶,他们转而支持其他的偶像,并且逐渐真的有能力影响其他的粉丝。起初,似乎是几天之内,粉叠出现了一批高调宣布自己更换了爱豆的蓝粉蝶,像阿南那样,将爱豆从一个顶级偶像转变到一个上升期的演员,只是一个例子,有的人是在两个量级差不多的明星之间完成了转换,有的是从娱乐明星换成了体育明星……宣布转换的理由通常很简单,不是因为对谁失望,只是变心了而已。谁都看得出来,粉叠对这些“背叛行为”给予了大张旗鼓的鼓励,这些蓝粉蝶的号全体被放到了首页,甚至这个活动都被取了名字,叫作“不过是做选择”。起初有人把这种行为理解为炒作,但究竟是谁在炒作就众说纷纭了。粉丝们之间突然意识到,确立谁属于同一个阵营已经成为一件非常急迫的事,骂战,彰显忠诚,煽情,表达对背叛者的鄙视,背叛者开始宣布自己的自由意志是无辜的……从最初的楚河汉界,变为春秋混战,一时间粉叠倒是多了不少注册用户,只是一时还难以判断这些用户是不是专门来骂人的,以及,会不会付费。
黄薇良的新剧开播于暑假的时候,在一部长达四十集的电视剧里,她的戏份前后加起来大概十集左右,扮演的是男主角曾经落魄时甩掉他的前女友——自然会有男主角对她暂时的念念不忘,自然她会被很多女性观众当成反派,因为她客观上妨碍了男女主角的进度,她——必然在放弃男主角之后拥有了不幸的感情生活,而剧终时她也终究在观众们的一片骂声中表达了对男女主角的美好祝福。戏快要播完的时候人们发现,这个女四号拥有创意强大而组织有效的粉丝团。一个男生,将自己夸张地浓妆艳抹,然后模仿她在剧中非常被人诟病的那一段台词——前女友嘴上说着只是想回来看看旧日的朋友,言语间却全是对于跟男主复合的渴望。男生一人分饰了“男人”和“女人”两个角色,用各种方言,夸张地讲出那段黄薇良柔情蜜意的台词,方言冲掉了所有表象,只剩下了不高明的算计带来的那种滑稽感。除了讲台词,男生还必须时不时跟一个画外音对话几句,画外音代表的就是嗑着瓜子观剧的观众。这个男生是阿南找来的群众演员,只需要五百块。然而这个视频却成了黄薇良粉丝团的得意作品——效果谈不上惊人,却让“黄薇良”这三个字在搜索引擎上的搜索次数上升了十倍。于是,黄薇良的经纪公司成了粉叠的长期合作伙伴,看起来,一切都好。
“可是关总,”伊镁一咬牙,还是把话说出来了,“我知道看起来一切都好,可是我们该赚的钱呢?所谓的长期合作,都是资源置换而已,我们自己砸进去这么多钱倒是替他家做红了艺人——而且还不算是大红。我们图什么呢?”
“你急什么?”关景恒没有表情地看着她的眼睛,他现在已经掌握了如何恰当地拿捏分寸,让跟他对话的人产生适当的窘迫,“会有人比你更急的。”
“真的吗?”伊镁像是豁了出去,“我脑子笨,我看不出来。我看见的只有白千寻的一些粉丝恨不能每天问候阿南家所有的女性亲属,除此之外,至今还没有几个够得上一线的明星的团队愿意付钱给我们。”
“我们这里现在有二十个阿南,顺利的话明年会有一百个,到那个时候,你看着会不会有人付钱。”
“可是老板,”伊镁难以置信地倒抽了一口凉气,“且不说我们有没有能力砸出来一百个阿南,像白千寻那样的人,他才不会在乎少了几十万个粉丝,在他们眼里这些蓝粉蝶就是小丑,就是烂杨絮,你不要过分地乐观……”她看着关景恒的神情,意识到,想要此时住口也已经太晚了。那一瞬间她其实由衷地想念大韦,明明此时站在这里的就应该是他。也许如果大韦还在这儿,从一开始就有办法打消这个疯狂的念头。
“你说完了吗?”
“上个月的财务报表发到你邮箱里了,别忘了看。说完了。”
本来就是已经开始的狂欢。关景恒用力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没有人能生来就注定了是偶像;没有人能不需要任何理由地操纵人群的疯狂。这是他从一开始,就要证明的事情。
灵境拖了一张空椅子,坐在冯斟的桌子旁边,紧张地偷眼注视一下这位老板的表情。可是冯斟通常只有两个表情:皱眉头的时候和不皱眉头的时候。但是,皱眉头的时候未必代表他不高兴,眉头紧锁但满心喜悦的情况也是有过的;与之相对的是,当他内心已经愤怒地想要和你同归于尽,可脸上依然是一派平静。所以,灵境其实早已经认命了,不管看到这两种表情里的哪一种,都在心里做好从零到十的全套预案。差不多两个月前吧,孟舵主委婉地对冯斟说:“如果到春节,你的team还是投不到一个像样的游戏公司,我们就必须从公司角度考虑这个团队的运营成本了……”听到这句话,冯斟的脸上也是如现在这样,眉头微皱,可也没有更多的情绪。然后钢铁侠从旁边补充了一句:“我来翻译一下,他的意思是说,如果到春节你的team还是现在这副鬼样子,第一个该辞职的就是你。”冯斟依旧不动声色,似乎他从出生的时候起就怀着对全人类的蔑视。
他盯着台式机的屏幕,在一边操作鼠标的是灵境,一幅非常简单的画面占据了全屏,雪地、湛蓝的天空、天空上两朵云,看起来是类似于蒸饺的形状。一个造型非常简单的小雪人行走在雪地里,单调地踩着雪的声音让人产生某种奇怪的依赖性,小雪人没有脚印。小雪人的任务很简单,看似平静单调的雪地下面埋着人,救人是它在这个游戏里唯一的目的。至于人埋在雪地的哪里,系统有时候会给提示,而有时候不会。小雪人有可能只需要蹲下来,两只小手刨一刨,就能挖一个人出来,被挖出来的人会给小雪人一个简单的拥抱;可有些情况就没那么顺利了,小雪人在没有任何提示的情况下需要自己判断,什么地方有可能埋着人。一局的时间是五分钟,每一局开始,系统会提示你,小雪人需要得到多少分,才能顺利进入下一关。
也不知道开发这个游戏的人心里到底多寂寞。沉默的小雪人不停地工作着,当然可以买工具——越先进越有效率的工具越贵,这也是必然的规律。随着关卡的挺进,计分的方式会变得越来越复杂。救出一个人,救出一只北极熊,救出圣诞老人的麋鹿,救出圣诞老人本人……分值都是不一样的。救出圣诞老人的话,圣诞老人会送给小雪人一个随机的礼物,这个礼物会或多或少地帮助小雪人完成下面的任务。还有两种救助对象是特别的:一种是小雪人的同类,也就是另一个雪人。当小雪人解救出一个自己的同类时,同类通常缺胳膊少腿,小雪人必须选择,要不要从自己身体上拿出一部分雪,把同类修复成完好的样子——小雪人一局里最多只能割三次肉,不然自己生命会有危险,然而救活一个同类,当然能得到很高的分值,所以小雪人需要选择;另一种被埋在雪地里的家伙最危险,它们是机器人,是小雪人的敌人,每一个机器人手里都有一个极为强力的吹风机,会吹出一阵温热而狂暴的大风,在一瞬间把小雪人吹成漫天的雪,再静静飘回雪地里——Game Over。机器人有百分之二十的概率,感念小雪人的救命之恩,不会在重见天日之后消灭它,如果奇迹真的发生,小雪人就可以直接跳入下一关,并且获得优厚的经验值奖励——因此,是否要选择救助机器人,是小雪人,也就是所有玩家需要决定的事情。
其实这是一个极为简单的设计。但是在灵境看到demo的时候,就被这个胖胖的小雪人打动了。它成功救出任何人的时候都会发出一串婴儿一样的笑声,当它被机器人的吹风机吹散的时候却保持着安静。其实游戏并没有设置多么复杂的困境,可是灵境相信,一定会有一些人和她一样,被这个小雪人茫然的行走、无邪的欢笑,以及孤独的消失所吸引,感情一旦发生,你就会把那个“救不救敌人”的困境当回事了。
灵境不知道冯斟能不能理解这个。果然,冯斟捏了捏自己眉间的穴位,苦恼地问她:“这个游戏有通关之后的结局吗?总不能一直这样救人救下去没有头吧。”
“有是有,不过——也许你会觉得结局很无聊。”灵境有些为难,“结局就是,分值达标的那一瞬间,极光来了,满屏鲜艳的颜色,然后小雪人会跳舞。没了。”
“你真的相信,会有足够的人一关一关地熬过这个无聊的游戏,就为了看这个汤圆跳舞?”冯斟开始按压太阳穴了。
灵境只好硬着头皮回答:“我相信。”
冯斟深深地吸了口气:“这是个独立游戏公司做的对吧?”
“嗯。”灵境用力地点头,“其实只有三个创始人,已经快揭不开锅了。”
“主要的制作人是个留学生?”冯斟翻了一下手里那几页纸,“这是什么学校?我怎么不知道……”
“在波兰。”灵境说完,等着冯斟的点评,可冯斟只是一脸茫然,似乎从来没听说过一个叫波兰的国家。
这时候一个女同事正好从冯斟的桌子前经过,突然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
“天哪!”她直直地对着屏幕冲了过去,“好可爱!”她的手指开始毫无顾忌地摸屏幕上那个小雪人,“这个小家伙看起来真像是在闹别扭——我的小侄子小时候就是这样的。”
灵境得意地对冯斟暗暗地一笑,冯斟礼貌地把椅子挪开,好给那个女同事让出地方。小雪人就在此时笑了起来,然后这两个女人开始嘈杂地、此起彼伏地表示自己是如何“快要融化了”。
“我得去见见这个团队,”冯斟盯着屏幕上那朵角落里的云,“灵境,你和我一起见。”
他们都听见了钢铁侠的办公室里传出来的声音,门开了半扇,钢铁侠一边接电话,一边沿着对角线焦躁地来回踱步:
“他以为他是谁啊,他以为他的公司有多少钱禁得起这么折腾还真当自己是巨头了哪儿来的这么多戏,欸你告诉我,他是不是精神真的有什么问题……”
众人侧目的寂静里,文娟走过去,打算关上那扇门,恰在此时,钢铁侠心有灵犀地一脚把门踹回了原位,轰隆一声巨响之后,他说话的声音瞬间变得很小,大家转头回去工作的时候脸上带着点扫兴的神情。有人在窃窃私语:“他最近怎么了,神经病一样。”有人回答:“他……一直不就是这样吗?”
经过冯斟的桌子,文娟给了灵境一个眼神,灵境心领神会地跟着她一起走出来:“你想喝点什么?”问话时灵境心里想的是,等下一定也要给文娟看看那个神勇的小雪人。
文娟无奈地冲着那扇由她关好的门看了一眼:“你跟关景恒说,这几天还是少撞枪口吧。至少今天。”
小雅看到她们二人一起行动了,微笑着站起来往她们的方向走,想要加入。她办公桌上的两个相框里,照片已经换了。一张是她怀里抱着刚满月的婴儿,她们穿着亲子装;另一张是一家三口在某个院落的草坪上拍的全家福。已经两岁的小朋友有一双懂事的眼睛,端正地坐在父母中间——那对父母笑得愉快而张扬,就好像他们一直都是幸福的。
关景恒已不记得上一次到上海来是什么时候。站在虹桥机场的到达厅里,有一瞬间的生疏。手机里的未读信息已经积攒到了七十五条,他只回复过小雅一条:我落地以后打给你。这当然只是说说的,当他抵达浦东某个陈旧的写字楼,迟疑着该按下哪一层的电梯,小阳春的闷热似乎已对他不起作用,当然,此时的未读信息已增长至三位数。电梯门缓缓开了,大韦就站在墙角一棵绿植那里。他们看到彼此,熟稔地一笑,就好像这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下午,他们每天都会在这里见面。
巨大的办公室里有将近两百个人的办公位,属于粉叠上海分部的不过是一个狭窄的容纳四个人的隔断。好在,离露台很近,他们站在棕黄色的铁栏杆后面的时候,看起来,以为整栋楼从中间规则地裂了一道缝,而这两个人打算穿过那道缝隙去到对面灰蓝的天空里。大韦把打火机递给关景恒,看着那一缕烟努力地朝着对面的屋顶盘旋而去。
“好多年前我有一段总得出差的日子,”大韦淡淡地说,“那时候,安检没有今天这么严,把打火机塞得深一点,是可以上飞机的。”
“那得是什么年代?”关景恒愕然,“9·11之前吧?”
“哪儿至于的。”大韦笑了,“昨天晚上我接了一圈儿电话。手机都烫了。”
关景恒不接话,此时露台上来了第三个局促不安的烟民,他见状,友好地把自己的打火机递了出去。这种时候,陌生人脸上总是充满真诚的感激。
沉默了一会儿,大韦只好自己继续说:“我就事论事——这么大的决定,董事会并没有通过呢,你就把事儿办了,确实不好看。哦,昨晚接到Tony的电话,我才想起来,我也是董事会成员,我自己都忘了。”
“我来这儿,”关景恒的眼神似乎是落在楼下那一层一模一样的栏杆上面,他觉得歉疚或者尴尬的时候,通常会让自己的眼睛去追看一些有点费力才能看到的东西,“就是要征求你的意见。我知道,晚了一点,可是别人怎么说不重要,我只想听听你觉不觉得我是对的。”
好像这是他第一次承认,大韦的意见是重要的。也许正是因为太重要了,他才在一年前恼羞成怒地赶走他。
“公司没有那个能力让你这么砸钱——”大韦叹了口气,“你这一次砸给每个蓝粉蝶的钱,等于是拿钱给他们,让他们背叛原来的爱豆——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这样不一定是有用的,你能保证他们就算是倒戈了,有能力把新的偶像做起来吗——这是一个很专业的事情,多少经纪公司都做不到的。”
“我没那么蠢,”关景恒一脸无奈,“我并没有觉得我们的蓝粉蝶有那个本事——但是他们确实有经验,能给别的艺人带热度,我只要很多人紧张一点,让他们看看粉丝这种事能来也能走,并没有那么多人命中注定只能当偶像……”
“然后呢?”大韦冷静地问。
“然后我们的蓝粉蝶就会变成他们所有人争取的对象,粉叠的每一个蓝粉蝶都会有更高的价钱,不管是想吸引他们过去的人,还是想留住他们的人,都要付出更多才可以——你相信我一件事大韦,一个女孩子,愿意给偶像疯狂地砸钱——只是在某一个年龄段,而这个年龄段的年轻人会越来越少的……”
“为什么会越来越少?”大韦的表情像是见到了鬼。
“我的意思是——人口结构。”关景恒的表情很紧张,他们两个人终于一起笑了,“你相信我,会有人愿意为了抢受众砸钱的……”
“但是你为什么就没想过还有另一种可能?”大韦也跟他一样,转过身子,认真看着下一层露台的栏杆,“就是,几家大的娱乐公司要合作联手清理掉某些害群之马,比如粉叠?”
“我觉得不会——我赌……永远会有一家觉得可以利用我打压别人。”
“你就是盲目乐观。”大韦苦笑着摇头,“当心一点,去年粉叠的流水只能说是过得去而已,马上就花这么多出去,我担心……”
“你不要担心钱。我这两个月里一直在见新的投资人,放心,我能再融到钱。”
“我只怕别人都被你的计划吓跑了。”大韦斜靠在棕黄色的栏杆上,让人突然会担心那个栏杆的坚固程度,“今天那个韩国组合已经发表了声明……我实在记不住他们的名字我是上一代人了,你看到没——”大韦仔细地在手机上翻着,“他们在中国的公关已经开始了,声明最近增加的一波热情粉丝并不是什么专门的策划,也不是他们故意抢来的,感谢中国观众的热情,并且保留一切权利追究诽谤……”
“我就知道我们的蓝粉蝶都是好样的。”
“算了,我说什么你也不会听。我只提醒你一件事,回去算算现在的钱还够给所有人发多久的工资,然后告诉我,我需要立刻想各种情况的对策。你得跟伊镁说清楚,在这个问题上我有所有的权限,她必须配合我——”大韦轻松愉悦地笑着,“我知道她是你的狗。”
“你这人就是太歧视女性。”关景恒笑着摇头,“多回来看看我们。上海的工作其实也没有那么忙,你一走就真的像是蒸发了一样。”
大韦保持着沉默,也没有附赠礼节性的微笑。这种说法也太简化发生过的事了。关景恒也没想要等到他的任何回答,径直说:“我们就这么说定了,你是同意我的决定的——我现在去机场,看还能不能买到下一班飞回北京的票。”
“这么急?”
“有太多人要见。下次,你带我去两个你喜欢的馆子,我请你。”
大韦看着他的背影,他刚刚留下来的烟蒂像上坟一样,戳在一堆细小的白色石子上:“关景恒,这句话,我随便一说,你也随便听听就行。”
关景恒停下了步子,拉开玻璃门的手臂也顿住了。
“你已经是一个非常厉害的人了,我说的是真心话。你做到了很多别人做不到的事——所以,你不用那么介意,早几年前,你没有成为白千寻。”
他当然没有回头。
大韦知道他是来道歉的,他也知道大韦接受了,可能吧。
如果没有雾霾,如果没有污染,如果没有那种——兴致好得就像要平移整个城市的长风,秋天就是北京最美好的季节。当然,如果以上三项皆没有,灵境就会心惊胆战地站在微凉的碧空下面,反省自己最近有没有做错什么——这个城市骤然间如此和颜悦色,不可能毫无理由。印象中,那一年的秋天还是比往年长了一点,没那么敷衍。
那个秋天,灵境几乎是每一天都在关心着小雪人游戏的进展,这是她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项目。那个小小的工作室里,每个人从起初烦她到完全把她当成自己人,好像只用了不到两周。
那个秋天,应该是初秋的时候,小雅请了两周的病假,因为胎儿流产了,不明原因胎心停跳。大家都礼节性地表示了遗憾,除了文娟,文娟只是有些勉强地建议小雅多喝红糖姜水。三个姑娘应该就是在那前后,不再有不定期的小聚。病假之后,小雅的先生开始总是被同事们看到,有时候是送小雅上班,有时候是来接她回家,女孩子们表示羡慕的同时不由得疑惑,这个男的看起来似乎是不用工作的——不过那又怎么样呢,能开始学着顾家总是比过去进步了,说到底小雅还是好福气。小雅的话越来越少了,人依旧美丽,只不过突然之间瘦了一大圈,可能是因为她曾经更丰腴一点,看起来慵懒但并不是真的懈怠,现在,倒是真的倦意加身。不需要出差的时候,她就像是被种植在了自己的桌子后面,能不挪动就不挪动,午餐的时候常常是拜托灵境给她带一杯咖啡上来就够了。到后来,灵境也不再问了,自动多买一杯,不理会文娟在身后白眼快要翻到太阳穴上。
“她也怪可怜的。”灵境有气无力地辩解。
“你还有没有点起码的是非?”文娟眉毛一拧,“她哪里可怜了?她一边祸害我们的老板,一边跟她老公秀恩爱撒狗粮,怀上第二个的时候大张旗鼓顺便轻轻松松地就把Tony甩了。人不能什么都要吧?她宣布怀孕的第二天,就把桌上那两张照片换了,她在两星期前问过我选那个贵得要死的手工相框到底值不值得……早就有预谋的好吗当时Tony根本就不知道。”
“你——”灵境一时选不出来最合适的句子了,“你总是不能责怪一个女人在两个男人里选了自己孩子的爸爸……你有没有人性啊。”
“那偷情贪欢的时候怎么不记得自己也是妈妈呢?母亲这种神圣身份还真是遮羞布。而且,”文娟神秘地凑近了灵境,“你说实话你有没有怀疑过那第二个孩子是谁的。”
“喂!”灵境垂下了眼睛,然后只好暗暗地点点头,表示承认了。
“总之,虽说都是奸夫淫妇吧,这一次我站Tony。”文娟总算是有了结论。
“可是说实话,你我——反正没有真正的证据。”
那个秋天,并没有谁是容易的。在灵境的记忆里,从夏天开始,先后大概有四五家机构遗憾地跟关景恒表示,因为刚刚过去的那场股市重创,他们不得不调整计划——所以,之前打算参与粉叠融资的事情,就只能再说了。至于这句话是不是托辞,至少关景恒自己不会那么想。哪怕是在家里,他脸上都从不露出疲态,总是神采奕奕地出门,灵境知道他会在公司里维持一整天这样的战斗模式;夜晚入睡之前,他一反常态地会把白天发生的很多事告诉灵境——很多当然不代表全部。比如说,他会津津乐道地讲粉叠第二季度的广告收入和用户充值比他预想的要好很多,灵境当然不会问他,那么在扶植蓝粉蝶上又花了多少;比如说,他刚刚见了一家比MJ实力大得多的机构,对方的人拍着肩膀鼓励他粉叠这一轮拿到至少八亿的估值没有任何问题,他自然不会讲,隔了一夜之后这个称兄道弟说他前程似锦的人就再也没了消息甚至连回复微信的频率都像是隔着十二个时区。灵境耐心地听着,听他说一切他愿意相信或者只愿意相信的事情。然后他就这样睡着了,睡眠尚浅时,轻轻地握住她的手指。
有的时候,灵境会在凌晨两三点的时候突然惊醒,总能看到他看着一盏小小的夜灯,坐在厨房里,小潘的餐桌上放着半杯酒。灵境不问他这究竟是第几杯,只是在他身边坐下来,也给自己倒上一点。然后,关掉那盏小夜灯,小区里的路灯余光刚好照亮那桌面的一小块地方,看得清酒杯就够了。他们这样静静坐一会儿,关景恒会习惯性地把手放在她的脊背上。如果困意重新来临,她就回去睡觉,由他独自坐着。
“我只是不甘心,灵境。”他站起身子去拿放在冰箱顶上的酒瓶,突然这么说。她一口气喝干了杯底,手指在唇边抹了一把:“可是——人生原本就没有意义呀。”
“是没有意义,但总还是有人能证明,他们的存在更重要一些。”
“你不用证明任何事。就算你永远得不到你想要的东西,我也不会笑你的。”
“可要是有一天我真的什么都甘心了,你不一定还爱那个时候的我。”
“反正我相信,时间慢慢过去,人的欲望会随着时间变得越来越少。到最后,说不定都会笑话自己曾经在所有事情上有过那么多的渴望。我和你在一起,陪伴对方,不就是为了一起把那一天等来吗?”在黑夜里听她的声音,感觉像个小女孩,“等来了那一天,我们就幸福了。”
“不对,灵境。”他轻轻地一笑,像是在叹气,“人生不应该是那样的。不可能是那样的。”
“我和你不一样,我觉得——一个人应该为了自己想要的生活去努力,有的人做到了,有的人做到的事情很大,让所有普通人的梦想相比之下都不值一提。可是,要是真的把碾压所有普通人一生的梦想当成是目标,那就太尴尬了。”
关景恒没有再回答。
这段对话发生在略有酒意的暗夜里。所以有时候,她会怀疑是否真的发生了。
她在被子里滚成一团,习惯性地留出来他的位置。有一个噩梦,过去总是会做,内容就是一觉醒来发现身边是空的,手机通讯录里也没有“关景恒”这个人,问了一圈周围的人他到哪里去了,每个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他从来就没有存在过,梦的结尾通常是,她想要打开衣柜看一眼,他的衣服有没有留下来哪怕一件,一件也是证据。然后就醒了。这个梦已经很久没有做了,即使身边那个位置只剩下冰冷床单,她也知道他在厨房喝酒。床头柜上的手机亮起了屏幕,就像是黑夜里的萤火虫。是小雅在和她说话,小雅打了好长的一段:
“你不用回复我,看看就好。我得告诉你,关景恒现在是在玩火。他现在砸出去的钱真的能扶起来多少个有效的艺人后援会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们已经得罪了很多人。赚钱的除了那群莫名其妙的蓝粉蝶,根本就没有人得到好处。你可以去看看粉叠的社区,都已经乱成什么样,随时随地都是不堪入耳的骂战。最关键的是,不会有人愿意陪他玩这个游戏的,至少,他在花完现金之前估计不会有。我知道他现在什么都听不进去,你心里有数就好。”
她把手机重新放回床头柜上。片刻之后,担心它重新亮起来,所以干脆塞进了抽屉里。在关景恒回到床上之前,安静地闭上眼睛,好像已经入睡很久。他俯下身子轻轻亲吻她的太阳穴。她突然想起,好像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做爱了。
她听着身边的呼吸声,平缓也有规律,她知道自己很快就会真的入睡,但是她不敢想他会不会一夜无眠。
天亮了就好了。
只要曙色如约而至,一切都会看上去有条不紊的。小白龙会依旧温顺,上班路上会依旧拥堵,灵境每天都会发誓为了躲避堵车一定要早一点出发可是依旧做不到,关景恒会依旧换上一件干净的衬衣,看起来神采飞扬,像是一切都依然在掌控之中。“天亮起来”是一个救生圈,抓住它,黑夜中所有此起彼伏的惶恐都会流经你的身体,但是沿着一条隐秘的管道静静地退却。你轻车熟路地套上了白天用惯了的枷锁,居然觉得自由了。
突然有一天,偶然醒得早了一点,灵境光着脚踩到了地板,并不算是很冷,但是那点寒气提示你,冬天要来了。每一年的冬天,都是最先通过木质地板跟她打招呼的。关景恒的手机放置在餐桌上,屏幕黑着,也在睡眠中。她换好衣服重新经过餐桌的时候,屏幕安静地亮了。一条信息像涟漪一样在那里细微地翻滚。她回头扫了一眼,就读到了内容。看起来应该是一条比较长的,她只看得到半句:我也很遗憾,祝你接下来一切顺利。我还是相信粉叠的未来的……读到这里,屏幕上重新归于寂静,她不能输入他的密码来解锁屏幕——否则他会发现如此重要的一条信息为什么没有显示——灵境已经明白了,发信息的人,也就是关景恒最近常常提到的名字,是一家非常有实力的也长期对粉叠最有兴趣的机构。她出门的时候回头深深地望了望床的方向,还好,他睡得很熟,让他多睡一会儿,晚一两个小时再知道这个坏消息吧。
这也是理所当然。尤其是,在发生过那样的事情之后。月中的时候,几乎是所有“粉蝶”们都知道了一件事。某个后援会在募捐——为他们刚出道没多久的“小王子”凑钱做宣传物料,以及买广告位。一直有序地组织这一切的蓝粉蝶,在某个深夜,突然消失,自然,带走了所有大家凑好的钱。关景恒很介意,伊镁没有跟他商量就立即报了警。
她轻轻走出去,尽量小声地带上了门。
她知道当晚上回家的时候,他会看起来若无其事。她自然也会配合他,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她知道他需要相信自己的这种镇定,一旦相信了,他就会相信困境终将解决,哪怕巨浪已近在咫尺。曾经的热闹喧嚣延续至今,让他错觉他有恃无恐,一定会有人为他想做的事情买单,谁都往这个错觉里有意无意地添过一把柴火,包括灵境自己。奋斗得来的成功最可怕的地方就在于此,哪怕你只拥有过它短短的一年、半年、三个月——你都会以为它永远不会消失,你都以为你配得上拥有这些。
当一切曲终人散,你还以为,好日子就在门口,十分钟后就会重新进来。
“我叫你来,是要跟你讨论一件事情。”钢铁侠的脸上有些倦意,可能是因为他刚刚从自己家里出来。他家楼下的这间酒馆非常适合安静地谈些事情,因为生意越来越差了。今晚,除了他和关景恒,只有墙角那张桌子上有一个独自小酌的客人。调酒师也是一副无欲无求的表情,倒是水准还一直不错。他总是希望他们能撑得久一点,所以一坐下来就点了四杯。
关景恒没有说话,只是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动不动就喜欢暗暗握拳头的年轻人。
“你自己也知道,你最多还能撑两个半月。”钢铁侠努力地让自己语气平和一些,反正任何情绪都是无用的,“从两个月前起,粉叠所有人都只发百分之八十的薪水,你承诺过只要下一轮融资到位了就给大家补上——有一些人辞职了,大部分人选择相信你,因为他们的公司在一年前还是被所有人看好甚至被人追着投资的……他们不知道全都是因为老板愚蠢的决策,导致从上个星期起,伊镁甚至给全体员工群发邮件,告诉大家尽量选择便宜一点的快递,以及餐费报销额度也削减了百分之五十。我们先不谈损失和感想,我告诉你,我现在需要怎么办,好吗?”
“给我一分钟,我想解释,我扶植蓝粉蝶们倒戈,不是愚蠢的决策。”关景恒拿起面前的杯子用力喝了一口,放回桌面的时候,杯底轻轻地一响,“如果我能有多一点的时间,会看到效果,艺人们目前还没有开始真正做行动争夺粉丝,但是很快就会开始的,我到现在都相信,从粉叠开始,让粉丝领袖变成一个赚钱的职业,他们最终不会永远赚我的钱,而去赚整个行业的钱……”
“你想的都没错,”钢铁侠的笑容甚至有点无辜,“可是你忽略了一个小问题,你所谓的蓝粉蝶们,他们赚的不是你的钱,而是我们的钱——你好像忘了这件事,你有义务将粉叠的支出,至少维持在一个合理的区间。”
“可是我——”
“可是你到此刻都觉得会有人砸一笔钱来救你。”钢铁侠身子往后一仰,靠进了松软的沙发里,“你们都是这样,都觉得自己必须幸运。我坐在这个地方,”他指了指脚下的地板,“就在这个位子上,见过多少人的表情,就跟你现在一模一样。我甚至每一次点的都是一样的酒。你以为我自己很爽是吗,不是的,这种时候我会觉得我的工作毫无意义。”
关景恒已经拿起了面前的第二杯:“我只是想,做一点,真正改变了什么的事情。”
“如果粉叠现在有一亿用户,也许你还有资格尝试——亲爱的,一千五百万人,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多。我还以为这个道理是不用讲的,如果你是个冰岛人也许你不理解一千五百万人不算什么大数字,可你……”他笑着挥了挥手,“算了。听好我下面要说的话。我们都不愿意看着粉叠就这样完蛋,为了救它,我要你辞掉CEO的职位,退出粉叠的日常运营和管理,也退出董事会,事实证明近半年来你的决策失误导致了现在的局面。所以,明天我们会召开董事会通过你的辞职,由大韦暂时代替你行使CEO的一切权力。这不是在和你商量,我只是希望大家的面子不要太难看,所以提前通知你。”
“不。”一个非常简短的回答。
“你口口声声说你爱粉叠,这一年半以来你在大大小小的场合说过三十多次了,你还曾经跟孟舵主说过一切都是为了粉叠的员工——那现在就是考验你的时候,你是爱粉叠,还是爱你自己的虚荣?”钢铁侠伸长了手臂,将酒杯举在半空中,“想好了以后,就跟我碰个杯,我等着你。”杯子就一直悬空举着,他丝毫不介意这种尴尬。
“我有一个要求。”关景恒垂下眼睛,再抬起头的时候,眼白的部分突然布上了红丝,“我毕竟还是粉叠的股东,我可以退出董事会,但是我全权委托灵境代表我,参与未来与粉叠有关的投票。我们是夫妻,这不算过分吧?”
“可以。灵境至少比你理智。”
另一只杯子终于颤抖着凑了上来,像是一个慌乱的索吻的情人。两只杯子发出微弱的叮咚声,关景恒像是不知道该拿自己那只无助的手臂怎么办,于是只好一咬牙,喝干了。他听见钢铁侠吹了一声口哨,接着他招呼服务生过来:“再来两杯一样的。”他看着钢铁侠:“算我的。我还没落魄到请不起这两杯酒。”
也许是知道了下面还会有酒,钢铁侠整个人像是放松了一样,胳膊终于垂下来,好像在看着远处的吊灯。“你不用太在意,我这么跟你说好了,”他突然正襟危坐,虽然他一直没有喜欢过关景恒这个人,但也许,反正也认识得久了,或多或少总是有了点情感,“这件事目前你还真的是第一个知道的。下个礼拜,我得回去一趟得州,我去离婚。我老婆——也许该说前妻,她跟我过去最好的朋友在一起了。他们打算立刻结婚,然后生小孩。”他笑了起来。
“你最好的朋友……”关景恒有些困惑,记忆里似乎有什么在闪现。
“也许灵境跟你说过这个人吧。徐承天——”钢铁侠又笑了笑,“真他妈不想提这个名字。那个时候,他的公司完蛋了,他要我帮他,我做不到。破产以后他当时的太太带着孩子离开了他——可能他是真的真的恨我吧……好多人说他去美国读书了,我也没多想——原来在这儿等着我。来,”他们这次非常愉快地再碰了一下杯,碰杯其实是种微妙的礼节,让周遭氛围中难以描述的东西变得一目了然,“你看,人生时不时地,会发生这种事情。你不能——开不起玩笑。你想象一下,如果坐在这里喝酒的是徐承天和小潘,他们又会聊什么呢?”
关景恒手肘支在桌子上,用力地揉了揉脸,然后手臂放回了原处:“好像都是最信任的人之间发生这种事……为什么你睡了我的老婆,为什么你拿走了我的公司——”他苦笑着,摇摇头,再喝干。
“那又怎么样呢?因为没有什么真正是属于你的。”钢铁侠大笑了起来,“所有赢了的人都是这句话。”
他们身后突然响起来一阵音乐,从音箱里流出,音质还不错。角落里的那个孤独的客人也被这音乐声吸引了。如今这家店几乎不会再花钱请乐队来表演,但是此刻,那个刚才为他们上过酒的服务生走到了乐队的位置,居然拿起了话筒。看来,他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自娱自乐,吧台后面的酒保开始跟着节拍晃动手里的调酒器。那个年轻人唱的是Last Order:
没关系,真的没关系; 我也许,早就该回去。 再一杯,我告诉自己, 到此为止,干了不再续。 麻烦你,加冰威士忌, 对不起,来个Double的。 ……
关景恒突然像是忍无可忍地站了起来,深深地看了钢铁侠一眼,那是一种从没见过的神采飞扬:“我实在听不下去了。”然后他离开了自己的位子,冲着那个年轻人抬高声音喊了一嗓子:“喂,我教教你怎么样?”
几秒钟的愕然,音乐只好独自蔓延。角落里那个客人倒是非常配合地开始鼓掌了。关景恒走过去,自然而然地从空置了很久的钢琴边,拿起了另一只麦克风。他打开它,指尖轻轻一叩,就像是面对着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那晚下雨,在这店里,也放着这首曲, 有个男子,搭上一个女子,反正失恋, 他当然不介意,有段艳遇, ……
满室的音乐都开始柔软了起来,就好像已经等了这个声音很久。他微微闭上了眼睛,他当然知道的。没有想到是这样的重逢。我从来不会让任何一首曲子白白空等,我不会这么做。
只是回到,他的家里, 十几坪,家徒四壁。 一声不响,那女的掉头离去, 就像三个小时前,他未婚妻 初次到来,嫌弃的样子。
这首歌的时长是多久?总之,所有的缠绵也不过就这几分钟。室内响起来零散却极为热烈的掌声,别吵,不要打扰我们。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往昔的岁月,我只是没有怀念的资格而已。我没忘,真的没有忘,你能不能明白?他深深地冲着台下看了一眼,他看的其实是那个音乐的背影,只有他看得到,这原本就是旧情人之间的事情。
钢铁侠认真地看着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关景恒。他们的眼光交汇了片刻,这一次,关景恒完全没有躲闪。你是不是以为,这才是我本来该有的命运?做梦吧,还早得很呢。
可其实,钢铁侠心里只是在想,也许直到此刻,他才有一点理解,灵境为什么会爱这个人。这个愚蠢的姑娘。
那个冬天,比二〇一三年的还要漫长。清晨的时候,灵境系上了大衣的纽扣,突然想到她刚刚买下这件礼物送自己的那个周末。那时候她以为她不过是失恋了;那时候她不知道她会在不久的将来,在每一个清晨对着这间大教室里的镜子检查自己的装扮;二〇一三年的那间试衣间里,在她肉眼看不到的地方,一定有类似命运的神明在暗暗对着她叹气:该说你什么好呢,你会跟你心里想着的那个男人在一起的,是呀你会得到他,可你得和他一起熬过人生中最为无望的时刻。如此说来,二〇一三年冬天那个失落消瘦的自己,其实是比现在幸运的。她对着两年后的镜子缓缓地微笑一下。那时候不管怎么说,尚有执念。每个心存执念的人,都还怀抱着执念也许会有万分之一的概率成真,那种狂喜也许永远只能存在于想象中——可那其实是真实的。
她折回床边,弯下腰,轻轻拥抱了一下熟睡中的男人。她知道他辗转反侧,刚刚入睡没多久——更有可能仍然醒着。他的气息萦绕在她脖颈与发丝之间的那些微小缝隙,她用这个方式告诉两年前的自己,我依然为你高兴,不,我依然是高兴的。
大韦正式接管了粉叠,第一件事,就是在研究如何合理地废除与蓝粉蝶们签过的烧钱合同。关景恒依然每天都去上班,他把自己的办公室清空了,随便选了一张刚刚离职的同事的桌子。大韦抱着两只塑料箱子走进去的时候,整间屋子里的人都装作没注意到这个。事实上,员工已经走掉了将近一半,剩下的一半都是自愿接受了暂时的降薪——很多非常重要的工作都是实习生完成的。接触过的有可能的投资方,一个接一个地传回来“NO”的消息,似乎每个人都习以为常。也许只剩下关景恒一个人,还相信奇迹终会发生。
“等一切都缓过来了,我们就生个孩子好了。生个女儿吧,就叫她‘关小心’。”某个夜晚,灵境语气轻松地这么说,“这个名字会不会太俗了点儿?”
关景恒非常敷衍地笑笑,他知道灵境是为了故意说点转移注意力的话题。他说:“如果粉叠真的缓不过来了,你就走,不要一起吃苦。”
灵境只好用力地在他肩上打了一下:“神经啊。”
有时候他会很晚回家,自然不是在加班——他回家的时候总带着一身的酒气,他说他跟几个蓝粉蝶在一起,灵境是相信的。事到如今,他有能力自如面对的人,估计也只剩下了他们。灵境不想承认的事情是,她渐渐地很享受等他回家的这段时间,因为她能轻松愉快地独处一会儿,在这一点自如的孤寂中,电视剧都比平时好看,当然更多的时候她会自己玩小雪人的救人游戏。游戏上线之后她的心里一直提着——小雪人当然没有成为年度爆款,她从没相信过自己会有那个命。可是第一个月的流水已经显示,这个顽强的小家伙会自己活下去。第一周,就已经有攻略出街,但让灵境非常感动的是,那位博主非常诚恳地说:你们一定要亲手玩到最后一关,极光出来,听听小雪人唱歌的声音啊——没有奇迹发生,但至少,制作小雪人的团队能活一阵子;冯斟也暂时得救了,为了表示对灵境的嘉奖,他请灵境吃了餐饭,他们团队其他人也都参加了——除了跟服务生,席间一直没什么人交谈,冯斟也绝口不提为什么要出来聚餐,也许是觉得这没什么可说的,总之大家都吃得很愉快,没剩下什么菜。
凌晨的时候,会传来钥匙在门锁里转动的细碎声音。灵境会在此时提醒自己,不要无意中露出扫兴的表情。关景恒在这个时期本来就会变得敏感,不要让他觉得自己无处可去。她已竭尽全力,想给他带来一点内心的平静,或者说,从一开始,她就渴望着能把她自己从出生起就拥有的平静分一点给他,但是她知道,这不符合自然规律。只有粉叠才能让他安静下来,准确讲,是曾经的欣欣向荣的粉叠。
粉叠并不是她的情敌,随着时间推移,她已渐渐掌握了与它和平共处的办法。她知道,在关景恒的想象中,它应该有的模样是什么。它会在年轻狂热的孩子们中间一呼百应,绝大部分粉丝都明白想要为自己的偶像砸钱,就到粉叠这里来砸,因为这里划算、有效,且最有可能被那个偶像看到。这个事情原本已经快要实现了,随着蓝粉蝶这个群体的诞生,很大概率是可以日益接近的。但是,关景恒想要的更多。他以为他能做到,他以为他可以通过一己之力,让那些蓝粉蝶们证明他们能把一个爱豆送上神坛,也能在兴趣丧失之后转头去捧另一个,他以为粉叠有能力在这样的挑衅里造成某种恐慌,恐慌过后,为了争夺一个为自己效力的蓝粉蝶,就会伴随着来自各方的,种种丧失理性的出价——最终的得益者自然还是粉叠。这就是他想要证明的事情。“你挥动着小小的翅膀,掀起远处太平洋的巨浪”,指的,就是这个吧。如果能够成功,自然是幅盛景,只可惜,目前,并没有多少顶级偶像真的为此感到恐慌,也并不完全是迟钝,而是蓝粉蝶们带走的那点人数,他们并没有很在乎。于是,那个试图制造恐慌的人,只能成为一个笑话。
贩卖集体的幻觉,这里面有规律可循、有工具可用,是个技术活儿,也许能在一定程度上运算出失败的概率;可是当他开始贩卖自己的幻觉,就没有人能挽救得了这件事。欲望的尽头永远是更新的欲望,唯一的不同之处在于,怀抱着这个更新的欲望时,你心里比之前的任何一刻都要清楚,你永远不会得到满足。但是灵境没有办法跟他交流这个。他在凌晨,带着酒意,索要她的身体,她会像是逃命那样地契合他。海啸似乎席卷了他们二人的五脏六腑,似乎已经逼近窗帘外面,他贪婪地在她耳边说我不能没有你,那是她能够抚慰他的唯一的方式。
平安夜。
黄昏的时候,灵境和关景恒几乎是同时发信息给对方,今晚可能得晚一点回家。然后,两人都默认对方已经听说了坏消息。但是灵境只回了一个字:好。随后关景恒补了一句:如果你结束得很晚,我去接你。
一家在最近六个月里迅速崛起的直播平台,对几个重要的蓝粉蝶提出了签约邀请,开出的是令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数字。粉叠也已经没有了挽留或者是靠打官司强留他们的能力。
“不如——”大韦的眼睛在大家的脸上挨个停留了一圈,“既然他们现在完全不缺钱,那么我们能不能跟他们谈一下——不要把钱付给蓝粉蝶了,直接把粉叠卖给他们……”钢铁侠补充了一句:“其实已经有过接触了,对方对这个提议很兴奋。当然,这个要征求大家的意见。”
大家自然不会有什么意见,本次会议真正的目的是为了商量出来一个合理的报价。大韦询问地看了灵境一眼,确认了灵境没有任何的异议。她心里其实还是微微地一紧,只是这时,听见幽幽的声音:“潘神也没有任何问题,已经完全授权了我来替他举手。”
她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如果用户在短期内集中提现,目前我们能承受多少?”往下的回答应该是大韦的:“我们这边毕竟不是那种真正的消费平台,大多数人只是来看热闹和掐架的,会充值的用户只有不到三百万人……”“怎么会,这样的DAU,居然只有这么点人花钱,你们的用户怎么这么穷……”“我们的用户很多都是学生,能有多少钱。”声音似乎来自水底。她当然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只是她不确定,关景恒相不相信这个。
关景恒知道,这算是一场告别宴。来了将近二十个蓝粉蝶,坐了好几桌。所有人静静地坐好了等着,他是最后一个到的,他怀疑他们是不是为了制造这个效果,特意通知了他一个错误的时间。他决定了要开门见山:“干吗搞成这样?实话实说吧,是不是都是来告辞的?”
四五只手零零散散地举起来。其中一个娇小的女孩子怯怯地说:“关总,我们今天下午,已经把合同签了……对不起,我们几个说好了,把你当时给我们的钱还给公司……花了一部分,一时可能还不了全部的,但是,但是……”她突然哭了起来,用力地推了一把身边那个一样举了手的人,“我就跟你说了,别去欧洲别那么急,你就嘚瑟吧,你进得去米兰时装周的门吗你凑过去拍照都得让人家轰走……你看现在好了吧?”
关景恒淡淡地一笑:“还有谁,虽然没签合同,但是决定要走了?”这一次,几张桌面上竖起一小片林子,大概有一半的人。有个男生极力想解释什么:“我不去做直播,我只是——那个韩国公司想我加入他们中方的公关团队,给的offer虽然不多,但是我觉得机会挺好,所以关总,以后我还是可以经营蓝粉蝶的账号,但是我不能再遵守咱们的约定,跳槽去挺别人了,抱歉……”
阿南端起杯子,试图截住他的话:“先别扯那么多了,你们这些要走的,还不集体敬关总一杯。”
酒杯零零散散地举起来,周遭依旧沉默,却弥漫了一些细微的响动,似乎有人尴尬地左顾右盼——还等着谁来致辞祝酒。关景恒自己喝干了,轻描淡写地说:“你们随意。”阿南能想到的唯一的救场的话就是:“你——你吃点儿菜。”
刚刚那个哭泣的女孩子像是下了好大的决心,努力地喝掉了大半杯,用力地咳嗽了一阵,像是在极力抵抗着食道的灼烧。就在她咳嗽的时候,关景恒站起身,绕了半张桌子,手掌盖住了女孩的杯口。
“我唱歌的那些年,你还在上小学吧?”他笑了,对自己摇摇头,“你们肯定没听过我的歌对不对?”
这一次,所有人都举起了手。高低不均,但是迅速地在每张圆桌旁竖起一圈手臂。“怎么可能没听过?”有个遥远的声音传过来。
他转过脸,试图去寻找那个声音的主人,眼眶突然一热:“是我抱歉,机会最好的时候,我也没有唱过哪怕一首好歌。”他随手拿起身边一只还没动过的杯子,喝干了,对酒杯的主人说:“这杯罚我。”
会议已经持续了四个小时。
来送晚餐外卖的小哥居然穿上了一身鲜红的圣诞老人装,他拎着披萨盒子走进来的时候大家都安静了。“谁点的,”钢铁侠苦着脸按了按太阳穴,“我这几年闻到cheese味儿就觉得反胃。”“那你就饿着吧。”伊镁淡淡地说,满屋子的人只好装作什么都没听到。大韦非常及时地赔了个笑脸:“我们坐在这里讨论要打多少折扣卖了公司,老员工心里不好受,你们别介意。”圣诞老人沉默着核对菜单,灵境开始神经质地想象,如果写字楼大堂里真的拴着两只麋鹿,那么保安究竟该怎么反应。
消失了很久的幽幽突然打开门直接进来,灵境还以为她像过去那样,是因为闻到了屋里的香气。可是她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大韦,旁若无人,她慌乱地指了指屋子外面的空间:“有用户在闹,说之前承诺的圣诞活动为什么没有了,他们在召集很多人提现,我觉得这是有人故意在挑事儿。”
伊镁诧异道:“两周以前就发了道歉声明说圣诞福利取消啊,他们不是今天才知道的。”
“所以我说嘛,是有人在搞事情。我看了一眼,领头儿的有好几个都是白千寻的粉丝。”幽幽的声音低了下去,似乎不大确信自己的判断。
大韦迅速说了句:“等我一会儿。”跟着幽幽急匆匆地走了。圣诞老人站在门边,两人的肩膀险些对撞。圣诞老人背起外卖盒离开的时候,似乎也感知到了这间屋子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所以临走时,在外面一张空的办公桌上留下了几个苹果——那是今晚所有点餐的客人都有的赠品,他差点忘记送礼物了。
会议室里有人开始闲聊,有人出去抽烟,伊镁面无表情,飞快地敲打着键盘——试图给刚刚的会议记录做个摘要。看起来整个人都做到了屏蔽一切干扰。于是灵境轻轻地问她:“伊镁,关景恒有挪用过用户的钱吗?”
伊镁不为所动,但是灵境知道她听见了。
“你必须和我说实话。”灵境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但是不留任何余地——她自己暂时还没意识到这个优点。
“不多。而且,全是用在公司运营的,他并没有……”敲击键盘声并未停止,伊镁的眼睛在屏幕上左躲右闪。
“不多是多少?”
他们都听见大韦在外面紧急地给工程师打电话:“你赶紧到公司来,马上,我们得关闭提现通道。快,十五分钟,别开车,坐地铁。”
酒过三巡,所有的宴席都会去到一个奇怪的方向。大悲与大喜之间因为那一点润滑,开始自由地左右摇摆。庆功酒或者喜宴上会有人大哭,告别酒或者丧席上有人相亲相爱称兄道弟,将气氛往喜悦的方向缓慢推动。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意思其实应该是,当两个人彼此都真心觉得酒不够喝的时候,自然而然就成了知己。
阿南的鼻头红红的,眼里盛满了泪:“关总,不管他们怎么样,我不会走。”
周围的桌子椅子似乎开始自行组成一个圆圈了,为了赶走这个错觉,关景恒只好再用力喝掉三分之一:“走吧,想走就走,其实你们现在全都走了也不算是违约——明年该付给你们的钱,我是拿不出来了。”
“你今年给我的那些钱,用了一半多,一点点给黄薇良的活动,剩下的,我拿回去三十万给我妈,帮她们在老家盖房子。那是她第一次看得起我,”阿南抬起胳膊用肘部的袖子抹了一把泪,“我们家的所有人,总算是看得起我了。你改变了我的人生关总……都是因为你——”
“是你自己有这个命。”关景恒的脸终于从自己膝盖上抬起来,有一阵强烈的伤感就这样席卷了上来,“即使不是我,也会是别人。你以后不管走到哪儿去——”他咬了一下嘴唇,眼眶里那股汹涌的热潮总算是压回去了,“不管以前吃过多少苦,你都别忘了——你还没站稳呢,千万不要那么急着给什么人跪下。”
旧时光就这样呼啸而至。“小关你多笑一笑啊,人家都是来办喜事喝喜酒的,你嗓子再好,总吊着一张脸算怎么回事?”
“小关,你过来。”那个临时取消了婚礼的新娘子脸上的妆已经花得一塌糊涂,两家父母在婚礼现场大打出手,然后宾客都散去了,新郎和新娘的舅舅都被警察带去了派出所,只剩下她,还有两个伴娘。“你给我唱一首好不好,反正钱都已经付过了。你给我唱一首——唱……你要是能把我唱哭,我就打电话给我以前的男朋友,我跟他道歉,我本来应该嫁给他的。小关,你说好不好?”
那个狼狈的新娘子,她到底想让他唱什么?怎么会突然想不起来了呢?真的是老了……不行,要想起来,这很重要。是不是林俊杰的《修炼爱情》?“修炼爱情的辛酸,学会放好以前的渴望……”然后呢?他冲着邻桌那五六个歪歪斜斜碰杯的蓝粉蝶吼了一句:“你们帮我唱几句《修炼爱情》的副歌部分,我想不起来了……”
齐齐的歌声,但是调门参差,不过很快就成了气候:
修炼爱情的悲欢,我们这些努力不简单, 快乐炼成泪水,是一种勇敢。 几年前的幻想,几年后的原谅, 为一张脸去养一身伤。 别讲想念我,我会受不了这样。 ……
他们开始欢呼,彼此击掌,为了庆祝完美的演出,再碰杯。不对,不是这首,这首歌出街的时候大概是二〇一三年左右,他不可能在婚礼上唱过它,二〇一三年,他已经遇见灵境了。
为什么我不能在成为我想成为的那个人以后,再遇到你?
一个女孩眼神蒙眬地接了个电话,突然尖叫了一声,声音立即变得异常清醒:“关总——有一帮人开始煽动大家提现了……我就预感会有人使坏,可没想到是选了今天。”
他手指颤抖,开始拨大韦的电话,接不通;再拨伊镁的,还是不通,也许他们在下一分钟就会打进来——当然,也许不会,他们早已默认,任何重大的决定都不再经过他。应该马上关闭支付和提现通道,然后发一个措辞简短的道歉声明——随便什么理由,再然后接受所有留言区的冷嘲热讽——粉叠是我的,至少它此刻还是。“关总,”声音来自阿南,“先不管那些提现的人到底是什么来头了,明天再说——今晚需要有多少钱,能应付这些人?”
“我不知道。”他很诚实。
“那好吧。”阿南跳上了一把椅子,“所有签过特别合约的蓝粉蝶都在这儿了,大家知道该干什么吧?公司之前付的没用完的钱,充值进来,越快越好,能顶多久是多久!”
有一个略微沙哑的女孩子的声音透着满满的不耐烦:“笨蛋,粉叠个人账户的充值是有单日限额的你忘了吗?”
“那现在就只能看我们的了,每个人,”阿南把双手拢在嘴边做扩音器状,实际上阻碍了声音的传播,“我们现在开始去发动所有的粉丝,微博、微信群、贴吧、粉叠的社区,所有的地方——现在来粉叠注册充值账户,充十块五块都行,尤其是那些已经是粉叠用户的人……”
“可是,”有人面露难色,“今天这个日子,别人家都会做活动给红包,至少充值了还有赠品——我们现在什么都没有,怎么去说服别人?”
关景恒安静地放下了酒杯,此时他已经完全清醒:“我们现在什么也没有,不是活动,没有赠品,没有红包,所以,就拜托各位了,就算是你们为粉叠做最后一件事。”他用力地鞠了一躬。
于是,蓝粉蝶之间的战争就这样开始了。负责那个包间的服务生觉得很奇怪,前一分钟这里还是一副见惯了的酒酣耳热杯盘狼藉的样子,他还在提心吊胆会不会有人开始互殴,把椅子丢到窗玻璃上,或者把柜子里成摞的碗盘拿出来玩多米诺骨牌;后一分钟,这群人都安静了下来,事实上,包间一瞬间安静得像是一间图书馆的阅览室。每个人对着自己的手机、iPad,有的人打开了笔记本电脑,交谈都是迅速而有效的,时不时,会有一个人拿着电话走出来:“没错,是我。你在干吗——替我拉两百个人过来注册,一人一百块……少废话……”当服务生想进去看一眼究竟的时候,门边已经有一个女孩眼睛亮了:“小哥,来,帮个忙好吗……”没有人再点酒了,饭店赠送的果盘端进来的时候,有人要求来点热茶,为了让自己更清醒。
“看起来,领头鼓动大家提现的,都是白千寻的粉丝。”阿南叹了口气,“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报复我们。”
二十分钟以后,提现通道终于关闭。
大韦犹疑地盯着手机屏幕:“这个号码我没见过……”但是他还是决定按下了“接听”,随后一闪身,去到了走廊上。
“为什么偏偏是在今天搞这一出?”一个代表另一家机构的VC像是自言自语,“好像是已经知道了粉叠要被卖掉特意过来帮买家杀价的……”
灵境心里一颤,扬起脸,不小心却看见了满眼的璀璨夜色。有个念头在她心里蠢蠢欲动,但是暂时还没发育成为能够表意的文字。
伊镁深呼吸了一下:“刚刚那二十分钟里,我们这边的蓝粉蝶也发动了将近十万个人充值,充进来一千多万,不可思议。”
满屋子的惊叹声。大韦就在这时候回来了,右手的食指看起来略微紧张地指着他左手里的手机,似乎这样大家就能看到那个正在跟他讲电话的人。“各位,这个是——是白千寻本人。”
只可惜,会议室里没有尖叫的少女。
“他们总算是把提现通道关闭了。”阿南甩开电脑,人几乎平躺在地板上。
“我一直在给后台那个小哥发信息,刚刚提现的人几乎都没遇到障碍。这一关,应该算是过了吧?剩下的事情明天再商量。”
音乐突然在四周响起,非常劣质的音效,那种音量极大的愉悦让很多人吓了一跳。放的是《铃儿响叮当》的童声合唱,铃铛的声音在歌词之间闪烁作响。“服务员,给我们拿酒……”有人推开门喊了一声:“圣诞快乐——”
喷雪罐的声音像是碎玻璃划破了空气。彩条和仿真雪花零零落落地撒下来。“关总,即使我们走了,你跟灵境姐姐办婚礼的时候,一定要请我们来呀。”
少女清亮的嗓子在他身后拖长了尾音,他踩着满地的人造雪花,不想回头。他走出了包间,推开了饭店的大门,室外的清冷和凛冽像是要用力把他推回去。此时他才按下屏幕上那个绿色的标识,他只见过白千寻一面,可他不会忘记那个声音,平和、柔软、狡黠,没有任何攻击性。
“学长,你们看到有人提现,就把通道关了,我觉得这不怎么厚道呢。你说呢……”
午夜的办公室就像是停车场,只有两张桌子上亮着灯,整间屋子变成了黑暗中的灌木丛。灵境迅速地穿过了它们,脚步不由自主放得很轻。外面的走廊被寂静拉得很长。她错觉自己的步子带着某种回音。
会议室门没有关,大韦的声音毫无阻碍地传播:“白千寻大致的意思是,用户充值资金的缺口,原则上肯定是关景恒来还。但是现在,他愿意把这笔钱垫上——刚刚关景恒已经口头同意了,用他手上粉叠的股份来换。至于这一笔钱能换多少股份——他本人愿意带着人来跟我们谈……”
洗手间里传来静静的水声,水龙头似乎开得很大,水珠在边缘处跳跃起来,温婉的洗手池不得不忍受这些调皮的孩子。
幽幽在镜子里对灵境一笑。
灵境走进来,顺手关上了门。
“你们的会也该结束了吧。”幽幽关了龙头,随意地抽了两张抽纸。
“白千寻的内鬼就是你,对不对?”灵境觉得自己的嗓音听起来喑哑得可怕,“否则他怎么会知道用户充值的钱被用了多少?他怎么可能这么巧刚好就是今天……”她不知不觉靠近了幽幽,她不知道会不会看着自己在镜子里掐住幽幽的脖子。
“没错,是我。”幽幽把抽纸团成纸花,丢进垃圾桶,然后开始涂口红,“这一年多,我没有辞职,等的就是今天。”她的手指一颤,口红有一丝抹到了唇边的面颊上。她只好慢慢地用小指抹了两下。
“我并没有和关总睡过觉,”她的嘴角像是带上了伤口,“我之前那么说只是为了让你难受。他能拿走潘神的东西,我也只好想办法,跟一个更厉害的人合作,拿走他的。灵境,回去问问你老公吧,他做的是粉丝的生意,可是他忘记了——一个真正的粉丝,能为她的爱豆做到什么。他真的忘了。”
凌晨的时候,她不得不再穿过小半个城市,去载她的男人,途经建国门。其实关景恒说了他可以自己打车回家,但是灵境觉得,她必须马上见到他。暖气很足,她微微打开了一点窗子,冷风极为友好。他已半醉,身上酒气浓烈,不过人却是一直安静。坐上副驾的时候还没有忘记系安全带。
他们都没有说话。她知道她可以些微抱怨一句,怎么又喝那么多;而他会礼节性地说句抱歉。他们可以就这个话题聊上五分钟的废话,这样就能显得好像并没有更重要的事情发生。但是,好像他们都觉得不用走这个过场了。她总不能说:反正你刚刚失去了粉叠——至少是一大半,这种情形下喝醉一回,也算是合情合理。然而为什么不能说呢?他们明明是夫妻。她转过脸来打量他,他靠在座椅上,闭上了眼睛,在他睡着的时候,他的脸庞跟当年初次相遇时比起来,没有任何改变。他突然说:“你专心开车好不好。”眼睛依旧闭着。她像是作弊被抓个现行,转过脸去,低声道:“明明是等红灯。”
午夜的街道顺畅得如同平原,她踩油门的时候感觉听见了小白龙陶醉的叹息。就像是突然活了过来。无论如何,一家三口,总得有一个人开心。在灵境心里,关景恒的那辆车只是个日用品与交通工具,跟小白龙没法比的。“要是听着电台的时候,不小心,一首你自己的歌冒出来了,怎么办?”她恍惚听见副驾上有个声音,来自曾经的自己。她又一次地转过脸,想要对那时的朱灵境笑一笑,可是她害怕她的表情太辛酸,会吓到那个对未来浑然不觉的姑娘。她只好在心里暗暗地跟她说:如果你希望他再约你出来,直接说就好,他愿意的,你放心。
“糟糕。”灵境重重叹了口气,“我走错路了。”根据身边传来的呼吸声的节奏,她相信他并没有睡着。“我在前面那条小街里面停一下,打开导航好吗?”像是在自言自语,不过关景恒已经坐直了身子,向窗外张望着:“你这是走到了哪儿?”“我要是知道还能叫走错吗?”“前面是柳罐胡同……”关景恒突然眼睛一亮,“你就到前面去,过红绿灯,在那个小胡同里右转,随便找地方停下,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开什么玩笑我都快困死了。”她拖长了尾音,像是一个无可奈何的母亲。“相信我,就一会儿,你肯定没去过的——”
他抓紧她的手腕,他们踩着一地的黑暗,路面上一定有很多树木的影子,只不过融化在黑夜里,完全看不到边界了。灵境没有想到,在建国门的附近,居然还藏着一个如此幽暗的地方。方圆两百米,好像时间在这个小圈子里完全没有流逝过。这两百米之内的北京,依然是灵境童年记忆里的模样——小时候父亲来开会,带着她一起。那是夏天,她一直有个印象,北京的蝉鸣声跟家乡的完全不一样。父亲说:“你看,那个就是灵境胡同,我跟你妈妈是在这附近认识的……”那年她八岁,已经提前开始了叛逆,她觉得这个名字很蠢,她班上有个女同学叫廖梦莎,八岁的朱灵境觉得那才是最美丽的名字。
然后她看见了那道青灰色的古老的墙。“这是城墙嘛——”她的惊喜难以名状。她知道此刻悠长的蝉鸣声一定是个错觉,隆冬深处,如果有蝉,也一定是蝉的灵魂。“是古时候的观象台。”他的声音就在她耳边,呼吸温热,“古人在这个地方观天象。这儿白天其实是买票参观的博物馆,可是我知道,有一个地方,我们现在能顺着那里上去。”
几百年前的石阶都造得特别陡峭,也许是古人真的拥有更加优秀的平衡能力。脸庞似乎被冻得发硬,可是身体却在微微地升温。“真的不要紧吗?”灵境压低了嗓门,“怎么可能上得去啊……”阶梯很窄,无法二人并行,关景恒的声音在她背后:“相信我,这道台阶的最上面,有个栏杆……”
那道栏杆应该是用来防止游人掉下去的,但是栏杆与阶梯的尽头处有一个缺口。“我在后面,你不要怕,你能翻过去的,我会托住你。”黑暗中他的声音就是能够让她产生一种没有道理的信赖——从她第一次跟着他右转,上机场高速的时候,这信赖就已经存在了。她在那一道镂空的砖墙上试了试距离,屏住呼吸,支撑起自己的身体,他的手搭在她的腰上,微微地一用力,她已经跨在了墙的缺口处,像小时候一样,双腿晃一晃,一跃,就轻盈落地。再一回头,他也已经翻了进来。他们就像是站在长城的烽火台上——而这个烽火台不小心被人平移到了城市中央。浑天仪就在灵境的身边,只可惜光线太暗了,她看不清它。这个已经在世几百年的观星仪默默地立在那里,她一定不是第一个用这个办法偷偷翻上来的人。这观象台的大小相当于一个普通的小院,只是如果站在中央,会发现自己以一个恰当的高度悬浮于这座城。
“天哪。”灵境快速地绕了一圈,“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你一定是带着别的姑娘来过。”
“绝对没有,”昏暗中,他的手臂伸出来指向地面的方向,“可惜现在天还没亮,不然,站在这里,能看见建国门内大街、海关总署、汇丰银行、W酒店、金龙大厦……”
“大隐隐于市,说的就是这儿吧。”灵境愉悦地托着腮,手肘支在青砖墙上。路灯淡淡地给观象台勾了一个边,她的侧脸在那一点光晕中似乎是自带了滤镜。其实无数次,当堵在二环的车流里,她有意无意地见过这座又像城墙又像钟楼的建筑,她从不知道原来它这么美,也从没想过问一句它究竟是什么。她错觉这个地方的空气似乎比旁边的街道干净些。这就是北京的特别之处——不管一号线多么疯狂,不管CBD和五道口多么拥堵,不管多少人唾弃着它的大城市病,它永远藏着一颗寂静甚至是落寞的心脏。这颗心脏一向不大了解这城市究竟发生了什么,就像这里。
“灵境,我跟你说件事。”他的双臂环绕住了她的后背。
“我在想,春节之前我想跟公司请一个年假,这样我们就有十几天的时间了,咱们出去玩玩吧,去哪都好。”
“我们是夫妻,对不对?”他像是完全没听清她在说什么。
“你怎么啦?”她扬起脸,关景恒微微开始粗糙的下巴正好蹭到她的额头。
“我们是夫妻,我们是共同体,我们彼此信任,对不对?”
灵境没有再回答,她像是需要一点沉默的时间来理解这个问题。
“所以灵境,你听好了,我下面要问的这件事,跟我们之间的感情,和我们彼此的信任,一点关系都没有。你明白我意思吗?我需要你和我站在一起,所以你得跟我说实话。”
“你问吧。”
“你和Tony上过床吗?我只想知道事实。”
她望着远处的月亮。
他们已经回到了车里。为了取暖,还是打着了小白龙,让暖气开着。小白龙百无聊赖,不能行驶也不能熄火,只好规律地持续发出某种微弱的声响,像是在空气中吹出一连串气泡,自己和自己玩。
换了灵境坐在副驾上,关景恒直视着方向盘上的某一点,他想要仔细看看她的脸,可是她没有任何表情,这让他有点紧张。
“我没有任何——想要追究谁对谁错的意思,”他几乎要无奈地笑出来,“你愿不愿意先听听我说什么?”
“我不是故意不提这件事。”她迟疑了一下,随后勇敢地说,“好吧,我是故意不想提这件事,那是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还有就是——事情是发生过可不是好多人以为的那样,不会有人相信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我没有要你解释呀。”他的拳头用力地在额角顶了几下,“头都疼了。粉叠马上就要被卖掉了,这是你我都知道的事。”
灵境怔怔地看着他,刚刚抵达英国的时候,她无数次以这样的眼神在课堂上盯着教授。
“白千寻用了点手段,拿走了我手上大概一半的股份——现在,对买主来说,有他在,也许粉叠的价值会不一样的。他们一定会把白千寻的股东身份保留,宣传的时候也是噱头——灵境,现在我需要Tony帮我,也许他们这些资方手上的股份都会卖掉,可是我不卖,我要和白千寻一起留下,我知道无论是买主还是Tony都不会喜欢这个提议,我知道在所有人眼里是我把粉叠毁了,他们会想各种各样的办法要我出局……”
“可是——可是如果卖掉了,我们至少能拿到一笔钱,就算是不多,也足够我们把债还掉,再好好过一阵子了。”
“我绝不。”他的手臂落在方向盘上,喇叭尖锐地鸣叫,把周围的夜色震荡了好几波,“你明不明白我不能这么认了?这不全是钱的事情我要留住粉叠,哪怕只有一点点,这样我才有机会证明我之前想做到的事情都是对的。”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之前认定的事情确实不对?”慌乱中她只记得反驳这句最无关紧要的话。
“就算不对,我也要亲眼看着究竟不对在哪儿……灵境,你听好我下面的话——你可以参与谈判,你能随时掌握他们的进度,你选一个合适的时候,跟Tony提出来,我剩下的股份不会卖掉,易主以后的粉叠董事会要留我一个席位,我知道他们有的是办法让我出局——很多规则我不懂,可是你懂。你去要求Tony,必须做到我说的那两条,至于怎么跟买主谈判是他的事。他没有选择……”他拉开羽绒外套的拉链,从怀里摸出一支录音笔。灵境的眼睛里慢慢升腾上来一股雾气,他深深地看着那对眼睛,他问自己这样是不是太残忍,但他依然按下了“play”。
那是他的声音,清晰得甚至没有杂音:“为什么你睡了我的老婆,为什么你拿走了我的公司?”接下来是钢铁侠的笑声:“那又怎么样呢?没有什么是真正属于你的……”酒杯碰撞的声音。录音结束。
“我不相信这个!”灵境的脸在一秒钟之内变得雪白,她知道她的嘴唇在发抖,她怀疑自己可能是在做梦,对一定是的,她怎么可能会在半夜里爬上一个古人的天文台——等她醒来一定要跟文娟讲讲……只要可以醒来。
“那天他约我出来,我就知道是鸿门宴。所以我全程录了音。这几句话不是剪接的,绝对真实,只不过当时我们确实是在聊别的事情……”他掉转了脸,不再看她,下巴抵在了方向盘上,“我只需要你在合适的时候,给他听听这个。告诉他他不是没有把柄在我手里,我也想过,如果是我自己去找他,说不定就鱼死网破了。可是你不一样,灵境,如果是你,Tony会答应,相信我,如果是你,他看到我们俩能走出这一步,他会掂量——他是个聪明人……”
“因为他要脸,所以你觉得他会接受威胁?”她已紧紧地蜷缩成了一团,肩膀胡乱地颤动着,似乎已没法完成将两只膝盖聚拢的任务。她不知道自己在流眼泪。她只听得见自己一遍一遍地重复:“我不要。我不会去做这种事。我不要。我死都不去……”他似乎是害怕了,他的双手按在了她的肩头:“别这样灵境,我知道是我不好,可是,粉叠是我们两个人的,它不是没有机会的,即使是现在,我也相信粉叠有真正成功的那一天,那时候,都是我们俩的……你能不能先听我说完,宝贝……”
他想要抱紧她,好像能把那种小动物一般的呜咽声埋葬在自己的肩膀里。但是她挣脱了,她拼命地命令自己深呼吸,下意识地按下了车窗让自己的脸庞冷却。“粉叠是你一个人的。”她用力地说出来,“不是我的。即使在法律上,我有权利分享你从粉叠里赚来的钱——它也只是你一个人的。”
“灵境,你现在要跟我争这个吗?”他难以置信。
“这样不对。”她静静地摇头,“就算你以为我和你是一种人,这样也不对。你听好,就算在你眼里,我的工作没什么意义,的确是这样的,在北京每一天都有人能代替我干现在的活儿,可即使这样我也不愿意用这种方式丢了自己的工作——你不在乎,对吧?”眼泪已干,她习惯性地伸出左手,摸了摸他的脸,沿着最为熟悉的轮廓,她想要在那个熟悉的轮廓上重重地给一个巴掌,但是——她做不出,她无力地笑了笑:“关景恒,你从来不在乎。”
一月中旬,MJ公司全体成员都到海边去开年会。也许最开心,不过是在首都机场集合的那一刻,手里的登机牌显示了目的地,航站楼内已经感受不到北京的寒冷,热带的海岛尚且完美地存在于想象中。所以当文娟听说灵境忘记了带游泳衣的时候,尖叫声让值机柜台的小姐惊悚地往这边瞟了一眼。
无非是一些虽然无聊但却不能没有的流程。大家开一天会,一年来表现优秀的员工上台领一下奖,大家一团和气地吃海鲜自助,然后就可以去游泳,或者去游泳池边的bar点鸡尾酒——不过,风景和酒店都美得没话说,就是值班调酒师的水准堪忧。
虽然被文娟硬拖着去买了一身式样最简单的泳装,但是她丢在酒店的抽屉里,连标签都没有撕掉。多数时间灵境都待在房间里,文娟不管什么时候风风火火地回来,都能看到她要么缩在床上追剧,要么发呆。“你要就是想看电视剧,干吗不待在北京?”文娟抱怨过两次,也随她去了。睡眠变得很少,一天里的任意时间她都有可能犯困,最多睡上三个小时,便会突然惊醒。窗外有时是黄昏,有时是正午,有时是不知道进度条已拖至何处的深夜。她就像是活在岩石缝隙里的寄居蟹那样,无所谓晨昏,费力地从枕头底下把手机打捞起来,关景恒在每一天都会发两三条信息给她。最常见的内容是:我很想你。不过她从不回复。
第四天的清晨,日出后没多久,她总算是爬到了酒店三层的露台上。难得地,此时没什么人。她能够安静地在这里看看海。她离海这样近,可是三天来,她甚至没能仔细听听浪涛的声音。岛上的颜色很浓,从天空开始,到她身边这几株盛放的木棉花,全是油画一样的色彩,万物都在这里的日光下竭尽全力地活着,只有她是个例外。她换上了一条在度假时候才会穿的艳色长裙,试图像变色龙那样混入这一片缤纷里,但是没有用的,谁都可以识破她漫不经心的虚弱,她抱起身边的椰子,盯着看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兴趣使用那根吸管。
小雅静静地靠近她:“这么早。”小雅一笑,顺便把两只咖啡杯放在她们身边的台子上,“你当心烫。”她就像是个女主人那样招呼灵境,穿了一条灯笼袖的长裙子,层层叠叠地直到脚踝,跟这个露台出奇地吻合。
“海棠湾。”灵境出神地盯着咖啡碟上的字样,“我以前一直以为这个地方有很多海棠呢。”
小雅像是认真地想了想:“说得也是。我其实对这里也一点都不熟,没怎么来过,我对海风过敏——你看我为什么要穿长袖,海风一扑,我身上就会起那种一片一片的小红疹。”
灵境的表情像是看到了活着的林黛玉:“我第一次知道海棠湾这个地方,是看一本书。我上学的时候,很喜欢一个女作家,她的女主角就是在这儿谈恋爱的。”
“你还挺爱看书的。”小雅笑了,“这个作家叫什么呀?回头我也找找。”
“她这些年好像不怎么写了。”灵境重新转回头去,用力地看着暂时宁静的海面,“听说是生了个小孩。”
“哦……”小雅看来不打算再继续没营养的话题,“亲爱的,你最近怎么了?”
灵境懒得再敷衍了事地撒谎,所以就势保持着沉默。
“我送给你的那对咖啡杯,你喜不喜欢?”小雅看着她茫然的表情,皱了一下眉,“不会吧,我写的是你家的地址,淘宝显示已经签收了。”
“那就是关景恒签收的。”灵境垂下了眼睛,“我这几周,都住在外面。我没想好要什么时候回去,也没想好——还要不要回去了。”
“吵架了?”小雅吃惊地问,“算了,等你想说的时候,你再告诉我。”
我永远也不可能想说。灵境在心里轻轻地一笑。
“你们最近是压力太大了。”小雅自作聪明的样子其实很可爱的,“很快,等我们回北京以后,谈判就要接着进行,Tony应该是想在春节前谈好吧?无论如何,你们都能拿到一点钱,然后一起出去玩玩,就什么都过去了……”
“春节以后我想辞职。”灵境像个闯了祸的小孩那样躲闪着眼光。
“别闹了北鼻……”小雅像是听到了一个很好笑的段子,“你知道春节以后你就要升职了吗?冯斟要辞职了,他要移民,他很认真地跟老板们推荐了你来接替他——谁会在这种时候辞职啊,你傻不傻……”
“你呢?你最近好不好?”灵境问。
“老样子。也没什么好的。”小雅伸了个懒腰,“他一定要跟着我一起来,我不肯,那多丢脸啊,全公司的人都看着,我有一个时刻提防我的老公。”
“你要不要一起吃早餐?”灵境看了一眼手机,“再有十几分钟餐厅就开门了。”
小雅似乎也看了一下时间:“不了,我减肥。我回去再睡一会儿。等下见。”
二十几分钟以后灵境就回到了自己房间门口,反正她什么也吃不下。但是她的房卡打不开门,试了两次,门锁处那盏小小的红灯都顽固地闪着。她试着敲敲门,文娟应该是还在幸福的酣睡中。她愣了片刻,恍然大悟,发了条信息给小雅:你在什么地方?我们应该是把房卡拿错了。没有回复。她索性搭电梯又上了几层,来到小雅的房门前,试着敲了敲,没有回音,她犹豫着把手上的房卡贴近了门锁,小绿灯在她后悔的时候,已经亮了。
算了,如果吵到了小雅睡觉,她道歉就好,说不定她不会醒那么她就可以——可是小雅并不在房间里。房门在她身后关上,小雅的床居然收拾得这么整齐了——不对,应该是昨晚并没有睡过。手机上依然没有回复,她已经开始后悔了。她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把房卡留在什么地方好像不应该……小雅好像在哭?一定是最近睡得太少出现了幻听——回北京以后要不要找医生看看?可是那点似有若无的声音不可能是别人的。海边的清晨这么寂静,日出的瞬间都能听见天空被撑裂的那点响动。这个房间附带着一个阳台,她走到落地窗那里,空调在她身后不紧不慢地运行着,是目击证人。落地窗外那一小块瓷砖地面,总共也就两平米,但那两平米就是毋庸置疑的夏天。又听见了,小雅在哭,好像还说了句什么——是从隔壁传过来的。她站在这里甚至能看到隔壁房间的落地窗开了一道缝,如果不是那道缝隙她还不会听到这个声音。
“你不要再逼我了行不行?”小雅说的这句话异常清晰——灵境在问自己如果小雅的房间其实是隔壁的话,那么这张房卡为何又打得开门——这是小雅的房间没错吧?她紧张地想拉开壁橱的柜门看看有没有那只小雅标志性的行李箱——玫瑰红色的,公司里几乎每个人都认得。
她的手突然停在了柜门上。隔壁那个房间属于钢铁侠,她怎么会这么蠢。
脸上一阵发热,主要是羞愧于自己的迟钝,以及替隔壁房间那两个人由衷地尴尬。突然有人在外面敲门——她脑袋里一片空白,只能屏住呼吸。敲门声渐渐加重了,又快又急,不像是服务生。“小雅,你出来,我知道你在里面你出来——”这个声音来自谁?好熟悉……她僵硬得恨不能缩进壁橱里躲起来,十几秒钟之后,敲门声终于停止。然而随后又在走廊里响了起来,应该是在敲隔壁的门,这一次,应该是改用拳头砸了:“冯小雅,出来吧,别再躲了,我要是没有证据,我会专门从北京飞过来吗……”
灵境轻轻地折返到落地窗前,拉开了拉门。她深呼吸,似乎有只手抓紧了她的魂魄,试图把那个魂从喉咙里拽出来。这里是八楼,阳台狭小,离隔壁的阳台的距离是多少——目测不出来,但是应该问题不大。等一下,你知道你自己在干什么吗?可是没时间了。她低下头又给小雅发了一条信息,但愿这个笨蛋能记得看一眼手机——为了以防万一,她给钢铁侠也发了一条一样的内容:不要开门,等我。长裙已经打了结系在腰间,幸好穿的是软底球鞋。她很轻松地翻出了阳台的栏杆,不要往下看,千万不要——隔壁阳台的铁艺围栏近在咫尺,她伸手试探了一下,够不到——身子再弯一点就可以,拜托不要这么僵硬,好的,右手抓牢,千万抓牢,可以用腿试试距离了,没有任何问题,如果此刻楼下碰巧有人路过的话,他一定会觉得画面太美。不准笑,不准分心,如果等一下手机掉下去了就随它去,集中精神,好的——她已经笨笨地落在了隔壁的阳台上,两个阳台之间那个狭窄的深渊在她视野里一闪而过,但是她已经半跪在瓷砖上,了不起的着陆。落地窗里面,钢铁侠的表情像是见到了鬼。
她站起身从容地打开了落地窗。小雅一脸的泪痕与惊慌,像是在火灾现场看到了绿巨人。“我没时间解释了。”灵境扶住了小雅的肩膀,砸门声愈演愈烈了,走廊上已经有了人群聚集的声音。“听好了,”她顺便在钢铁侠的脸上也扫了一眼,“小雅你躲到洗手间去,我去引开你老公。你趁没有人注意的时候,再回自己的房间。”那张房卡终于物归原主了,“不管外面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出来。明白我意思吗?”
“你要干什么?”钢铁侠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没你的事。你也记得,别出来。”她一面说,一面从柜子里拿出酒店的浴袍,甩掉了鞋子,“喂,转过去,我要换衣服……”
“灵境,不行的——”小雅的哭音拖长了,“不能这样……”
“安静一点。”她的食指放在嘴唇上,迅速地脱掉了身上的长裙,那层薄薄的彩色雪纺无规则地摊在地毯上,像是一层蝉蜕,“我从八楼爬了阳台过来,冒这么大的风险,你们俩,都得听我的。”她用力地系上浴袍的带子。
“冯小雅,刘鹏,不要以为你们那点……”走廊上的声音顽强地持续着,有个服务生战战兢兢地问:“先生,有什么可以帮您吗?”“我要捉奸,你怎么帮我……”
灵境转过脸,眼里泪光一闪,对着屋里的两人笑了笑。那笑容就好像要去赴死。然后,她打开了门。
她终于知道该怎么做。也许人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情付点代价,感谢神,允许她把这个代价付在了最正确的时候。
外面的男人吃惊得倒退了三步。他身边带来的那几个人立即开始对着灵境拍照。她脸色平静地望着这位失去理智的丈夫,走廊上是安静的,她就当所有这些同事都是无关紧要的南瓜,或者椰子。
“在Tony房间里的人是我。”灵境狡黠地一笑,“你现在闹够了吧?”
那人脸涨得通红,窘迫地挥手命令那几个身边人:“别拍了!”
“小雅住在隔壁,你要捉奸,怎么不先弄清楚房间号呢?”她拉紧了浴袍的胸口处,径直走向电梯的方向。每个房间门口都站着一个肃静的人。她很容易就从里面找到了只穿着一件大嘴猴睡衣的HR。她扬起脸,对HR粲然一笑:“我要辞职。”然后挺直了脊背离开,赤脚踩在地毯上,每一步,都踩着自己的心跳。悄无声息。所有人默默地为她让出了一条路。
据说,半个小时以后,小雅在酒店的大堂里见到了她的老公。她不由分说地走上去,甩了那人两个耳光,这下——没人记得问她究竟是什么时候回去自己房间的了。完美。
当然这只是据说而已,因为那个时候,灵境已经拖着自己的行李上了出租车,去机场的路上,她终于给关景恒发出了几天来的第一条信息:我辞职了。我要离婚。
与世隔绝的日子,很容易就会习惯。记忆中,那个星期,她只给母亲打过一个电话,说自己的手机出了问题,买好新的以后再通话,这期间可以用iPad的微信联系。然后她就关了电话。二十四小时以后,就觉得,死亡好像是没什么可怕的,不过就是在一间没人找得到的屋子里,完全不在意是否浪费了时间。
三天后她还是登录了一次微信,是为了回复HR,离职手续需要填写一些信息。上百条信息拥挤着进来,像是高峰期的一号线地铁。在那一堆未读的红色标志里,意外地看见了一条来自小潘的,小潘只有一句话:笨蛋,我在北京,你赶紧跟我联系,你看,没有我你得惹多大的麻烦。不过,她最终还是没有给小潘打电话——她失去了重新开机的勇气。
在这一周里,文娟来过两次。事实上,是文娟在她自己飞回北京之前,塞给她这间公寓的钥匙的。这里是小雅曾经租下来的地方,她试图带着宝宝独自重新开始,只可惜失败了,但是她搬回那个家的时候,并没有退租。也许她还是希望着有一天,她做得到离开,她认为不必退租那一天也许很快就到了——但是,谁都知道那不可能。文娟帮她保管着这里的钥匙,因为她先生会时不时地搜查她的包包和抽屉。
“随你住多久,房租有豪门替你交过了。”文娟这么说,顺便把两个满满的超市纸袋子放餐桌上。
她维持着同一个姿势蜷缩在沙发里,身上穿着那件从海岛回来之后一直没换过的运动衫。
“真的不是我说你,你傻不傻——”文娟朝着餐桌张望了两次,终于忍不住,从袋子里拿出一盒酸奶,用幸福的表情拆开,“小雅的命真好,这种雷都有人帮忙顶,可是你知道她是个什么东西?Sherry那天问过她,要她正式地推荐你去蔓越莓上班,蔓越莓那边,只要她说了话,什么都好办。她居然说不肯,你知道她为什么不肯吗——别人不懂她,我还不懂嘛。因为她现在正式跟别人推荐你,就等于自己承认了你是替她顶雷的人。你说你值不值得?你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喂了狗。”
“我那么做,不全是为了帮小雅。”她只能说这么多。她不能告诉文娟,其实小雅昨晚已经来过了,凌晨一点的时候。她一句话也不讲,灵境也什么都不想说——不用解释,不用道歉,不用互相诉衷肠——小雅瘦了一圈,起初她还流了一会儿眼泪,后来,就只剩下发呆。她们两人也许都在等着对方开口,但是不知不觉间,天亮了。小雅说,那我走了。灵境说,好。
“Sherry要我转告你,过几天,等你心情好了,记得联络她。我感觉,她像是有机会跳槽了,她想带着你一起走。相信我,我直觉很灵的。我要是她我也想带你走啊,到哪儿去找这么缺心眼儿的下属?”
“你还想吃什么,就全吃完吧。”眼看酸奶的盒子就要见底了,“反正我没胃口,给我也是浪费。”灵境懒洋洋地说。
“不过嘛,其实也有人替你打抱不平——就算你跟Tony真的怎么着了,凭什么就是你把什么都担了,他一点儿事没有。那些嚼舌头的人都只会骂你,这叫什么来着?我那天刚学会一个英文的单词——”文娟苦恼地抓了抓头发,“Slut shaming。”她眼睛一亮,“我觉得这个词儿特别好。”
“羞辱就羞辱呗,”灵境笑笑,“我本来就是荡妇,我怕他们?”
“再跟你说一件事。”文娟又打开了一盒曲奇,“过完春节,我要结婚了哦。”
“滚。”灵境瞪圆了眼睛,“这么大的事你都不说。”
“你决定去给狗男女顶包的时候也没跟我商量呀。”文娟抹了一下唇边的碎屑,“是以前的高中同学,后来才在北京又碰到的。IT工程师,赚钱比我多好几倍,宅男,人很好,就是有点儿太瘦了。”
“孟舵主见过他吗……”灵境迟疑地问,“你舅舅呀……”
文娟笑得前仰后合:“怎么可能!你们一直传这个谣言,可是我什么时候承认过?算了……你真该照镜子看看你现在的表情,我只说过我妈妈姓梦,他们就都觉得谣言一定是真的了。可是这两个姓不是一个字啊——梦姨,梦姨是我妈妈。那时候我妈妈在洗手间门口问孟舵主,可不可以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来实习三个月……孟舵主同意了,后来,你就都知道了——”
所以,即使是在最倒霉的时候,也会发生一两件让人愉快的事情。
“小雅说有一次她在这个小区见过你……”灵境知道自己脸红了。
“那时候我妈妈每天早上来这里给一家人做两个小时的清洁,我是去送早餐给她的呀——”文娟站起身来,“怎么办,这个屋子里好像没有酒,我现在真想和你碰一杯——现在好了,我妈妈不用那么辛苦了,所以,你也得给我好好地过日子,你听见了没有?”
也不知道她是如何建立这个因果关系的。
文娟毕竟不能停留太久,她的到来就像是为这漫长的寂静添加两个标点。她知道自己其实是在等待。有时候,半睡半醒之际,她会习惯性地翻滚到床的另一侧,试图抓住他的胳膊,抓到一片空的时候,自然就清醒了。疼痛通常会在心脏与胃之间的某个区域觉醒,虽然并不是肺部,可是伴随着呼吸,会慢慢加重。她知道只要咬咬牙一定可以挨得过去,所以她静静地忍耐着,像是融化在了被子里。我们是相爱过的,那一小块黑暗中,她这样告诉自己。还怕什么呢?没有什么是不能失去的,谁还不懂那几条人生的基本道理,以后的日子,照着做就是了。
她已做了所有能做的选择。没有人会再被要挟,没有人会必须受制于谁,没有人再妄想着拥有谁的把柄——只要你舍得动手灭了自己,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困难。再过上一两周,外面的世界也就把你忘了,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就是有这点好处。窗外又是黎明时分,她知道她在想念他,那种想念,就好像死神将至。
她裹上了外套,打算下楼去7-11买点牛奶——文娟来了两趟,把她买给灵境的所有食物吃掉了三分之二,而她下一次过来探视预计是后天的事。七点一刻,这个时间很好,她害怕遇见过多的人。打开门的时候手指微微颤抖,太久没有去过室外了——突然想起来是不是该折回去拿钱包,可是,可是现在要怎么办呢——关景恒就坐在外面的地板上。
“我在这儿等了两天两夜,”他费力地站起身,“我就想着你不可能永远不出门。我跟了文娟好几天,看到她有两次都是来这儿,我去前台看访客登记本才找到是哪一间,真的是……一把老骨头都要断了。”
她急急地想要关门,已不可能,他一闪身就进了客厅,随手关上了门。
“跟我回家,灵境。”他抓住了她的胳膊,但是不敢用力。
“我对你已经没有用了,你为什么还不放过我?”她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
“你说这句话是认真的吗?”——妈的,他眼睛里有真正的伤感。总是这样,总是。
“当然是。我的工作丢了,我不能再参与粉叠收购的谈判;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我就是那个红杏出墙还要勾引老板的bitch,他丢人也丢够了,不用再害怕被任何人要挟;小雅会接着去谈判,你可以去找她,她念我一个好,应该会尽力争取你的要求——你还不满意吗?”
“我不能没有你。”他试图去抱她,她趁机用力地在他胸口一推。可是用力之后,倒退了好几步的反倒是她自己。
“我明白了,如果我们现在离婚,小雅恐怕不会看在我的分儿上尽力帮你的忙——没有问题,我可以等两个月,等你们签好合同再说。现在你是不是可以走了呢?”眼泪滑行到了下巴上,“你算计得那么辛苦,放心吧,夫妻一场,这点方便我还是会给的。”
他的手指轻轻滑过她的脸颊,接住了一行泪水。
“关景恒,”她用力地深呼吸,“你有没有爱过我?”
“朱灵境,”他笑着摇了摇头,“我不相信你真的不知道这件事。”
“可是你最爱的人是你自己。”
“你也一样,灵境,我们都是。你和我是一种人,你可以不承认这个。”他颓然地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
她的手背用力地在眼睛下面擦了一把,像是用这个动作表示哭完了。“你走吧,”她说,“我要下楼去买早餐。”
“我和你一起去。”他站起来,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对了还有,那支录音笔,能不能给我,我把里面的记录删除。”
她愣住了,随后笑笑:“这才是你在这里等了两天两夜的目的,对不对?”
“你在说什么啊!”
“录音笔就在那儿,”他的视线四下搜寻的时候,她已经抢先把它抓到了手里,“你同意离婚,我就还给你。我也没有备份,好不好?”她脸上洋溢着某种得胜的笑容。
“你这样折磨我,是不是自己很高兴?”他额头上的青筋鼓了起来。
“对呀。”她嫣然一笑,“你只要同意离婚,就还给你。现在我要去买牛奶了。”
她抓起钥匙,夺门而出。起初电梯里是安全的,但是当她走到小区里的时候,发现他就在不远的身后追了上来。她开始拼命地奔跑,录音笔在胸前那个口袋里一跳一跳的,干扰着心脏的节奏。她听见他在身后叫她,不能停下,不能回头,如果回头了,一切都将失去意义,一切都会重新开始——没有人能得到治愈,没有人能真的变好。重新开始的意思,只不过是让我们两个人都更加纯熟地学会粉饰太平,她已经经过了7-11,可是不能停下来。她像只昆虫那样,盯紧了几百米以外的红绿灯。所有的景物都在快速地倒退,直到她听见身后,急刹车的声音尖利得像是要把路面撕成两半,她难以置信地转身,胸口剧烈呼吸导致的疼痛让她想要继续奔跑。
关景恒躺在那辆车前边的路面上,天已经完全亮了。
仿佛一切声音都在冲撞过后被吸进了天空里。天空是倾斜的,北京也是。他并没有觉得疼痛,只是无法再发出声音。肇事司机惊慌地下车来,蹲在他身边报警。这时候他看见了灵境的脸。声音渐渐地回来了一些,不过依旧遥远。
“你告诉我,你真正爱的是你自己,并不是我。我只是要你承认,你承认了,录音笔就还你。”她的脸贴着他的耳朵,那样近,一种小女孩一样的笑容慢慢地浮了上来,“你说呀,你承认,你最爱的并不是我,我就把录音笔还你。”可是他已经不能发出声音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绽放了极美的微笑,像是一个猎人打量着意外入彀的猎物。
“你不说,对不对?”录音笔在她的指间轻松地滑进了下水道。然后黑暗降临。一只硕大的、绝美的蝴蝶缓缓地在眼前的暗夜里升起。
是你吗?是不是你?
我的粉蝶。
灵境站起身,在冻僵的手指上呵了口气。用力地按下了120的号码。
“车祸,一个人,需要担架,我在……”她抬头看了看四周的路牌,“我在景恒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