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卫营里当值的人,当天都安排了何安自己的亲信,这会儿消息是送不进紫禁城的,就算能送进去,也想了由头让它耽搁了那么一两个时辰。
也就是这么一两个时辰,皇上便在西苑睡了。
陈才发在宫里也没有太大的靠山,谁还敢拿着个太监的事儿去惊扰万岁爷?
皇上那边刚睡下,李兴安今儿也没当值,下面的宫女太监们点了过夜灯退出来,几个人走到配房院门口的时候,就看见一个影子从房顶蹿了过去。
宫女们惊叫一声,却让小太监们连忙捂住嘴。
“姐姐们可叫不得,惊扰了圣上就是玩命的事儿。”
“可、可……”宫女声音发抖,“有鬼!有鬼!”
“这紫禁城里冤死了多少,都是鬼。可别怕了。”小太监们劝着,把几个宫女送回了配房,西苑除了守夜的太监再无别人。
*
端文帝年岁大了,晚上是睡不好的,半夜总得醒那么一两次。
今儿夜里可有点不同。
他半夜醒了,就瞧着几盏长明灯火芯子窜的老高,颜色还发绿。
殿里十分安静。
安静的过分压抑。
就这一下,窗户纸上一个似人非人的影子一窜而过。
他感觉浑身动弹不得,沉的厉害。想要喊人,却出了眼皮子能动,别的地方一丝一毫都动弹不了。
然后听到“嘎达”一声。
窗户就被掀开了。
他眼睁睁的看着一个四肢着地,模样似人,仗着尾巴的怪物从窗户缝里爬了进来。
然后那怪物又站起身来,更像个人,可浑身长毛还带着尾巴,决计不可能是人。
伏行人走。
长嘴獠牙。
这、这不是狌狌吗?!
端文帝大惊,那怪物越来越近,他奋力挣扎,又想要叫喊。
那怪物终于近了,张着血盆大口嗷呜一口就扑了过来。
端文帝顿时吓晕过去。
等他醒了,外面雷鸣电闪、狂风大作,拍着那开着的窗户啪啪作响,狌狌已不知所终。端文帝逃过一劫,踉踉跄跄的爬起来,推开寝宫大门喊道:“来人!人都死哪里去了!给朕过来!”
*
这一夜,注定大多数人不得安宁。
天上乌云滚滚的时候,王阿已着好了补服,在司礼监大堂端坐。下面有探子来报说:“厂公,紫禁城里边出了乱子。”
“怎么了?”
“说是皇上住的西苑,闹了狌狌。已经把人都招呼齐了,让您现在立即就去。”
王阿一怔。
他把这两件事情放在一起一琢磨,冷不丁就笑了一声:“好你个何安,胆子够大,心肠够硬。”
这天空雷声一爆,大雨滂沱。
他站起来,整了整衣摆道:“走吧,去西苑。”
“御马监不去了?”董芥问他,“陈秉笔可还没出来。他们手段不比东厂差。”
“去什么御马监。”王阿道,“这会儿那御马监怕是连只苍蝇都进不去。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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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夕院内,赵驰与华雨泽在院子里摆了酒,说是赏月。
然而哪里有什么月亮。
雨极大,打得秋海棠的花骨朵都碎在地上。
“非得这么高调吗?”华雨泽皱着眉,“我华老板的好名声都让你带坏了。”
“就当是帮我避避嫌吧。”
华雨泽看他,笑叹一声:“有时候真不懂你们这些皇亲国戚有什么好的。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嗨。”赵驰喝了杯酒,“说的好像世人谁不是一样。我吃得好穿得暖、家财万贯、仆役众多,有什么不知足的。”
他放下杯子问华老板:“兄弟们后事都安排好了。”
“嗯。”华雨泽道,“那几个回不来的,钱都送到家里去了,会好好抚恤。”
赵驰点点头:“理当如此。”
“这何安也是个狠心人。平时看着也就是爱仗势欺人,这会儿么……”华雨泽道,“手段雷霆万钧,毫不手软。”
“你当他御马监提督的名头是天上掉的?”赵驰瞥了他一眼,“皇城里几万太监,养蛊一样的。不是手段了得,又怎么能走到这个位置上,身后白骨森森,怕是不计其数。”
“看来未来可要对这位何督公更恭敬点了。”华雨泽玩笑道。
赵驰这会儿才有了两分笑意,也不知道是不是要给华雨泽说,还是自言自语:“过了今晚,就不能叫督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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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边天空隐隐发白,然而天上的雨势却丝毫没有减弱。
猛然自天边闪过一道狰狞闪电,将西方黑天撕成无数碎片,映得整个御马监大堂发亮。
外面有人坐轿急来,在御马监外脱了斗笠,又递上牙牌,是皇帝身边的李兴安。
“关掌印!关掌印何在啊!”李兴安没了平日那般冷静,进来就嚷嚷着找关赞。
何安起身上前作揖道:“李伴伴有事?”
“刚才西苑里出了狌狌!皇上受了惊。喊关赞过去问话呐。”李兴安道。
何安又鞠一躬道:“伴伴请回。我这边自会去催关掌印面圣。”
李兴安左右看看,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周围除了何安尽是些生面孔,关赞又不露面。
他这样的人,何等机灵。
“那紧着点儿,皇上正盛怒中。”李兴安匆匆交代了两句,马上就坐了轿子转回了内城。
等李兴安走远了,何安问喜平:“关赞在哪里关着?”
“在他自己院子里。”
喜平前面带路,何安带着几个亲信过去,开了锁才能进房间。
屋子里东西被摔了个稀巴烂,关赞在唯一一张椅子上坐着,冷冰冰的盯着何安:“你小子真是胆子不小。”
“我胆子再大,也没有关掌印胆子大。”何安道,“陈才发勾结妖道李子龙,意欲弑君。关掌印与他们沆瀣一气,看守大内不严,放了歹人入宫。若不是我四卫营弟兄发现的早,怕是要出大乱。”
关赞一愣:“什么!陈才发弑君……你胡扯什么?!”
“可不是吗?那狌狌就是李子龙放入京城的妖孽,你偷偷放了李子龙入皇城,也偷偷放了狌狌进来。半夜里差点袭击陛下。这是不是实情?”何安又道,“你敢说你不知道?”
关赞脸色刷白:“胡扯!这莫大的罪名,你可有证据,空口白牙的就要往我身上安?!”
“北安门当值的人都招了。”高彬道,“陈才发也招了。李子龙畏罪自杀。这是不是证据!”
“放屁!放屁!统统放屁!”关赞癫狂辱骂,“我要见皇上!我要见王阿!你个贼孩孙也敢这么遮天蔽日的,皇城里还有没有王法了!”
何安不语,就那么看着他发疯。
一屋子的人都不为所动。
骂了半晌,关赞浑身跟泄了气一般,瘫坐在座位上。
他咯咯怪笑起来:“你厉害,何安。你个卑鄙小人,设计陷害我。”
何安倒是平静,瞥了喜乐一眼,喜乐已从后面人手里端过来一壶酒。
“事已至此,说什么还有意思吗?”何安道,“喝了这碗酒,届时投个好胎,来生做个全须全尾的人吧。”
关赞怒问:“何安,你不怕遭报应吗?”
何安眉头微微一颤,反问道:“现今儿个这模样,难道所在的并非人间地狱?”
关赞被他这话问的语塞。
御马监不是什么随便能进的地方。
关赞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物。
受的苦,赔的笑,忍的泪,一桩桩一件件,历历在目。
他不是没想到过有今日这么一天。
然而如今关赞大势已去,却又有些意兴阑珊起来。
“来人,送关爷上路。”
说完这话,何安一拽披风,转身便走,再懒得去听关赞在身后叫骂之声。
又等了一会儿,高彬喜乐出来,道:“督公,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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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赞畏罪自杀,我等拦不住,也是没办法的。”何安带着大家回了大堂道。
大堂内诸位皆有惧色,诺诺称是。
何安眼睛扫着这院子里诸位下属,然后开口道:“诸位抗敌有攻,咱家自会去奏请陛下,论功行赏。在座诸位,都换补子,官升一级。”
太监最爱这权势利诱。
瞬时间,关赞这个人已经被抛在了脑后。众人皆面带喜色。
何安勾了勾嘴角:“但是咱家丑话说在前头,过两日若有人说话漏了嘴,说错了话,不但补子没了,还得掉脑袋。”
诸位连忙谢恩。
何安回了自己的属院,换了身内官常服,仔细的整了整身上那象征着御马监提督的补子,转身走了出去。
他坐上在外等候的那顶青色小轿,对喜平道:“让下面人赶紧着点儿,皇上还在西苑等咱家。”
各监的太监们都已开始忙碌,小轿就在这些人中,不起眼的向着紫禁城而去。
谁也不知道,轿内之人便是这大端朝举足轻重的权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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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安从怀里拿出那只锦囊,认真系在自己的腰间。锦囊内的珠子,尚带着他的体温。
然而天下、苍生、社稷……甚至是皇帝、权力、财富……都并不在此时他的心中。
在他心中,只有一个人。
这个人是他的天,他的命。
他的菩萨和归途。
“殿下。”他死死捏着那个锦囊,眼眶微红,喃喃自问,“我做的对不对?做的好不好?您……还要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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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冲刷了一整夜的血腥。
青石板上早就干干净净。
很快再也不会有人记得那些消失的奴才们都是谁。
东升的太阳,一如既往的照耀着这片金碧辉煌的紫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