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古之刺杀案审判结束,目前阶段,已无后续介入机会,只能暂且作罢。江南艺专绘画官司却仍在拉锯之中,且硝烟弥漫,大有战火燎原之势。此等事件,关系新旧思想观念之争,不比普通案件,总能判个证据确凿,是非分明。两边相持不让,结果无非公说公有理,婆说理由长,不过看审判官倾向哪一方而已。为此,原告被告各出奇招,拉拢人心。刺杀案水落石出,画展案甚嚣尘上,申城市民纷纷关注起这桩文艺公案来。
赶在省府通告的大中小学堂暑假起始日期之前,安裕容、颜幼卿二人抽空回了一趟清湾镇江南艺专。这才发现小小一座校园,人人忙碌,热火朝天。与相熟的教员学生交流一通,方得知就里。原来叶苦寒校长投身艺术教育大业,除艺术造诣高超外,亦是当世几位新式教育大家拥趸,笃信“知行合一”,“从书本中来,到实践中去”,“社会亦学堂”等教育先锋理论。因打官司误了学生课业,索性将最后半学期改为艺术实践课程。学生游*行静*坐、传播宣讲,无不计入学分。横幅设计、海报制作、讲稿拟定、现场展示……统统归为课堂作业。教员们亦据此给学生考核出勤,评定成绩。
若官司最终胜出,贡献突出之学生将获得操行优异奖章,教员则奖励现银若干。如此一来,学校上下一心,斗志昂扬,誓要取得此艺术真理战场之胜利。家中有资财背景、人脉关系的学生,更是不遗余力,动员亲友帮忙。
安裕容、颜幼卿得知详情,简直叹为观止。安裕容笑道:“叶校长果然不仅是艺术家,更不愧为教育家。”见颜幼卿两只眼睛闪着亮光,满脸跃跃欲试神色,摸摸他的头,“想跟他们一起玩就去罢。我先去见叶校长,再找俞兄说说话。记得午饭时候到饭堂来找我。”
安裕容合约至本学期末为止,下学年不欲续约,须结算薪资,交接课业,收拾个人物品。这一趟,专为此事而来。叶苦寒虽然惋惜,也知留他不住。原本几位知交还应有一场饯别宴,然时值非常,只能约在申城重聚。
午后,安、颜乘船返城,颜幼卿兴致勃勃,与安裕容细讲画社、诗社诸人如何八仙过海,各显其能,为官司造势。原来当日两人撞见的那位画展现场发作之市府议员,固属本地保守一派中坚人物,因女儿爱好西洋艺术,一时兴起,携如夫人作陪观展,谁知却因伤风败俗之女体裸画震惊当场,事后不仅叫女儿禁足,进而状告江南艺专,且联合几位在文艺界、教育界颇有名望之保守派人士,共同向地方法院施压。
叶苦寒堂堂一校之长,能量自然也不小,又有教员学生全力支持,说动寓居租界包括茜园主人在内的许多新派名流,积极声援,以致双方打了个旗鼓相当。审判官最终同意了叶校长提出的主张,若江南艺专一月之内征集到万人签名,支持画展开放,则说明此事顺应民意,应判定校方赢得官司。为此,画社成员全体上阵,临摹了许多西洋人体名作,在城区流动展览,又支起板架现场免费绘制人像,赠与签名者,竟大受欢迎。
“阿哥,我能去帮忙么?”颜幼卿盘坐在船头,两只胳膊撑住膝盖,歪着脑袋问。
安裕容故意笑道:“钱局长邀你去警局做兼职侦探你不乐意,我一心以为你是体恤我案牍劳累,要帮忙誊抄稿子呢。看来是指望不上了。”
“啊……那我去帮你誊抄稿子。”
自从尚先生去世以来,幼卿始终情绪低落。直至今日,才算去了沉郁之色。待过几日见罢张传义、刘达先,有了北伐最新消息,就该决定如何安置家人,恐再难得有空闲。安裕容捏捏他鼻子:“与你说笑呢,知道阿卿心里体恤我足矣。文稿整理渐近尾声,剩余不多,杨兄联系了文萃书局的编辑,大部分与政见学术相关的稿子,二次审校都交由专门人士去做了,我手里只余些私人信件之类。你尽管去给艺专的朋友们帮忙,回头我也叫上杨兄,抽空一块儿签名去。”安裕容见他露出笑意,把脸一板,“帮忙归帮忙,他们那几个玩得疯的,现场脱衣速写人像比赛之类,可不准参加。”
三日后,安裕容便从杨元绍口里得知,张、刘二人已然随魏同钧回到申城。
“已经到了?不知在何处落脚?可方便上门拜访?”
杨元绍答道:“魏同钧在申城自有去处,恐怕还不止一个地方。他电话里只说想先去墓园祭拜尚先生,约了午后一点在公共租界北边旧演武场路口碰头,张、刘二位随行。问你们兄弟介不介意同去,顺便一起吃个晚饭。”
安裕容点头:“能得魏将军亲口邀约,荣幸之至,何来介意之说。况且陪同张、刘二位祭拜尚先生,分内之事,理所应当。”又一笑,“正好阿卿今日与江南艺专学生在旧演武场那边征集签名,不如杨兄拨冗,顺路与我去捧个场如何?”
杨元绍也笑:“我于艺术一道纯属门外汉,西洋人体画,说实话,也不大能欣赏其妙处。但签个名捧场支持是应该的。画几幅西洋新派画就要人家吃官司进牢房,没这个道理。”停顿片刻,继续笑道,“万人签名,街头抓多少普通市民,也不如一个河阳军副总司令。你试试与魏同钧提一嘴,看他肯不肯给这个面子。”
安裕容将信将疑:“这……能行?”
“近些年来,反是武人多好风雅,商人爱命清高。魏同钧此番大张旗鼓回申城,想来正是博人望名声时候,况且还有你兄弟二人的面子在,估计十有八九不会拒绝。”
安裕容干笑:“我与阿卿不过凑巧偶遇了他一回,实在是不足挂齿小事一桩,哪里敢说什么面子。不过倒是可以当作趣闻轶事提一提,拒绝了也没什么损失。”
两人对望一眼,不再多言。聪明人彼此说话,闻弦歌而知雅意,三言两语足矣。
于此北伐在即时刻,魏同钧携张、刘二人亲自回申城祭拜尚古之,又特地捎上杨元绍、安裕容、颜幼卿三个,除博取人望名声,激励下属军士外,明显有招揽贤才之意。尚古之死后,杨元绍虽说职务依旧,处境却尴尬,更别说还与唐世虞撕破了脸。改投魏同钧麾下,论前景,实属最佳选择。此刻他话说得中立,看似两厢便宜,实际却是在替魏司令名声考虑,顺便拉拢一把安、颜二人。安裕容便知他心里已经下了决断,预备追随魏同钧去河阳军任职了。
两人做了半天事,吃罢午饭便往旧演武场方向去。公共租界建立之前,此地已是本埠最繁华热闹街区之一,如今依旧人烟稠密。前朝隶属兵备衙门的演武场闲置之后,渐渐成为集市所在,商铺摊贩自发于中间位置空出个十字街口来,方便车辆行人出入。江南艺专的学生们早已在位于东南区域的车站码头地段做过多次宣传活动,近日渐渐往北面西面转移,此地自然不会错过。
安裕容与杨元绍乘车赶到旧演武场附近,因道路拥挤,只得下车步行。老远便见街口停着一辆小汽车,前后七八辆三轮摩托列队护持。申城地界,小汽车挺常见,三轮摩托却真正是个稀罕物。尽管车前挂着北伐军军旗,车上坐着不苟言笑的大兵,也阻挡不了周遭人群围观指点。一名士兵站起身查看一番,又下车与胆大的围观者对了几句话,才向坐在小汽车里的人汇报。不大工夫,里头的人出来了,每辆三轮摩托上下来一个士兵,迅速组成步行卫队,将那人护在当中。而小汽车与摩托车则缓缓启动,掉头离开,看样子是绕道往北去了。
尽管隔得颇远,安裕容、杨元绍俱已认出,那小汽车上下来的人,正是如今担任北伐军河阳部副总司令的魏同钧无疑了。既已遇见,两人遂不着急,慢慢跟上去,伺机相会。
魏同钧此行并未掩饰身份,这时已有好事者传出话去:“是北伐军魏总司令呐!师出在即,特地回申城祭拜尚古之先生。去北郊墓园路过这里,听得前头有艺专学生现场画画征集签名,说要去瞧瞧,支持年轻人搞革新哩。”
走不多远,果然见数名学生支了画架摊子在给人绘制肖像。后方大树之间拉起绳索,挂着许多西洋人体名画临摹作品,权当临时展览场所。而在这临时展览前方,几个学生拉开一幅三丈长的白布,挡在进入树林必经之道上,凡欲观看画展者,必先在白布上签下大名方可进入。许多人被那画纸上隐隐绰绰洋人衤果体引得心痒难当,也不管学生们说的什么艺术审美之类,大笔一挥,签下姓名,急急忙忙进去观看。也有不愿签名偏想看画的,欲图自侧旁空隙处钻入,往往被以颜幼卿为首的巡逻者眼疾手快及时阻止。
见此情景,安裕容忍不住“噗哧”一乐:“这都谁想出来的……”他没好意思往下说,杨元绍笑着接话:“难是难堪了点,效果还真不错。你看那签名横幅,都快写满了。”
两人正谈论,魏同钧已经走过去签了名。他排场大,围观者早已让出一条道来,渐渐静了话音,想要听这大人物会说些什么。在场学生虽吃惊,到底初生牛犊不畏虎,又有家境优越见过世面的,恭恭敬敬请魏司令观看画展,写真留念。魏同钧虽签了名,并未打算当真久留,抬头看看四周,摆手表示拒绝。杨元绍见他被越来越多的学生围住,卫兵们不好硬行阻挡,场面逐渐混乱,遂挤进去大声道:“魏司令此行是往北郊墓园祭拜尚古之先生。途经画展,签名以示支持诸位同学艺术革新之勇气。临时起意,要务在身,不可耽搁,还请诸位同学谅解。”
学生们听见这番话,又见他一身政府官员装束,纷纷避让,不再多话。颜幼卿早瞧见他们,心中虽惊讶,但不便多问,只快步走过来,站到安裕容身边。
魏同钧冲几人颔首招呼:“没想到今日凑巧,赶上这么一桩盛事。”
杨元绍道:“您是凑巧,我二人倒是有备而来,特地打算签了名再与您汇合,不想反落后一步。”边说边往白布上落笔。
安裕容拉着颜幼卿向魏同钧问候毕,三言两语说清前因后果,也接过笔去签了名。
魏同钧顺着他话头将事件点评几句,提高声音,向围在四周的学生与民众道:“勇于革新,锐意进取,学以致用,启发大众。不唯艺术需要诸君具备此等精神,文学、科学、生活、社会,无不需要诸君具备此等精神。青年人有此可贵品质,何愁革命不成,北伐不成?……”最后以革命先驱名句“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强则国强”作为本次即兴演说结尾,短短数分钟,博得掌声一片。
几人穿过人群,从路口另一端出来,正逢车队绕行至此。双方这才正式见礼,张传义与刘达先忍了许久,这时征得上司允许,出列与安裕容、颜幼卿说上话。魏同钧邀请三人上汽车同乘,颜幼卿瞄瞄两边三轮摩托,知道是军队专用,没有人情可讲,被安裕容拉进车后座,暗觉遗憾。听见另外三人犹在议论江南艺专官司之事,暗忖今日因转战北城,考虑到华人看客居多,担心太过惊世骇俗引发异动,蓝靖如、谢鲲鹏等人取消了现场脱衣模仿名画造型一项,否则也不知杨秘书与魏司令二位能否消受。
时非清明,距离七月中元节也还有一些时日,北郊墓园十分冷清。然尚先生墓前摆放了好几把花束,或开或谢,可见不时有人前来祭拜。杨元绍等人余悲犹在,但毕竟过了最为激愤时候,而魏同钧虽一副沉痛严肃模样,到底与逝者感情不深,因而皆表现得较为内敛冷静。只有张传义、刘达先二人,两条高壮魁梧北方大汉,在墓前哭得悲痛欲绝、涕泗横流。他二人与尚古之交往时间并不长,却曾同生共死。尚古之于他俩,有启蒙开化之义,赐名引路之恩。当初乍闻噩耗,根本不敢相信,然而刚刚随魏同钧进入河阳军,处处明枪暗箭,正是想方设法站稳脚跟时候,分身乏术,连葬礼也没能参加。如今故人音容宛在,然而眼前一剖黄土,阴阳阻隔,如此残酷事实,叫两人一句话也说不完整,只能抱着墓碑嚎啕痛哭。
祭拜完毕,便到了太阳落山时分。小汽车直接开到魏同钧事先预定好的地方,卫队半途解散,只张、刘二人一辆三轮摩托随行,吃饭时也是他二人在包房外守卫。安裕容、颜幼卿诧异于魏同钧对两人如此信任,又知他们身在军中不得自由,故特意落后几步,趁杨元绍与魏同钧在房内寒暄的空档,抓紧说几句话。一聊方知两人新近都升了准尉,各自手底下有几十个兵,且已经主动请缨,将作为北伐前锋部队出战。想来魏同钧已知晓两人来历背景,既绝无倒戈北方之可能,又与本地军阀毫无瓜葛,故加以提拔重用。
“这么说,马上就要开战了?”安裕容小声问道。
“到底什么日子还不知道,” 张传义轻咳一声,“对不住,兄弟,这个即便我们知道也不能说。不过最近一个月操练格外紧张,怕是快了。”
刘大恨恨接话:“祁保善个狗娘养的,看老子不砍下他的狗头给尚先生当祭品!”
双方又问答几句,安裕容留下住宅电话号码给二人,约定来日北伐胜利再重聚庆贺,恰好伙计送茶点过来,与颜幼卿一起跟进包房。
屋里魏同钧与杨元绍正说得投机,见二人进来,忙热情招呼。魏同钧追述一番从前初次偶遇获救的情谊,几句话拉近彼此距离。此后席间虽主要与杨元绍交流讯息,却始终不曾冷落二人。安裕容听他们说的俱是军政要事,不乏内幕秘闻,毫无掩饰回避之意,心头暗跳。颜幼卿也有所察觉,侧头望向他,两人皆从彼此眼中瞧出几分警惕慎重。魏同钧如此做派,分明是要把兄弟俩牢牢捆绑在自己船上。等这顿饭吃完,听了满耳朵魏司令的秘密,如何还撇得清关系?
颜幼卿拿眼神询问安裕容:不如马上就走?
安裕容在桌子底下捏捏他的手,又轻轻晃一晃,表示否定。一则这会儿退走已然来不及,只会彻底得罪对方;二则他同意来吃这顿饭的缘由,除了见一见张传义与刘达先,本就是为了打探北伐军具体动向,好决定是否以及如何动员徐文约南下,同时将颜幼卿家人接到申城来。
就在昨日,一封来自蕙城的信件带来了北伐军另一集结地的最新消息。信是约翰逊所写,安裕容看他意思,大概说蕙城如今草木皆兵,革命党有枕戈待旦之势,洋人亦不敢直拂其缨芒。约翰逊是个胆小的,就怕什么时候遭了池鱼之殃,打算辞掉海关征税司职务,躲到申城租界来。
如此一来,蕙城是不可能去了,只能在申城用心经营。
安裕容暗中思索,与魏同钧言辞间越发谨慎。颜幼卿更是低头吃喝,索性不插一句嘴。
“说起来,不知玉卿兄弟可愿从军?”魏同钧与杨元绍讨论一番北伐筹备事务,忽然转头,向颜幼卿说话。见他一口菜含在嘴里,似乎愣在当场,不由得笑了:“不必惊讶。我是见你大好年华,一身本领,始终不得良机施展,于公于私,都深觉可惜。我这里正好缺一个副官,我看你很合适,只不知玉卿兄弟是否有意从戎报国?”安、颜二人底细,魏同钧大概已从杨元绍那里打听得差不多,仍旧以化名称呼,不过表示尊重而已。
河阳军副总司令副官,简直就是为颜幼卿量身定做的职务,前途无量,足见诚意。
颜幼卿咽下嘴里食物,不由自主向安裕容看去。安裕容眼神温柔,却并不说话。
颜幼卿放下筷子,直视魏同钧:“多谢魏司令厚爱,非常抱歉,在下并无从军打算。家里大小事务,俱由兄长做主。”顿一顿,连场面话也不说了,丢下一句,“这些事我不懂,都听阿哥的。”低头继续吃喝。
这回轮到魏同钧愣住,随即哈哈大笑,向安裕容道:“令弟真是个妙人。贤昆仲感情深厚,叫人羡慕。”
安裕容跟着他笑,举杯敬了一回:“愚弟年轻识浅,言辞莽撞,请司令海涵。我们兄弟两个闲散惯了,从军恐怕坏了司令规矩,反倒叫司令为难。”话锋一转,“但支持革命,支持北伐, 乃是义之所在,自当不遗余力。我打算在租界寻个地方,做点小生意,或可为北伐大业尽一点绵薄之力。”
“哦?”魏同钧眼睛微微睁大,眼神随之锐利几分,“不知是什么生意?”
“我有几个洋人医院和医药公司的朋友,因此打算找找门路,做点西药方面的生意。”
西药昂贵紧俏,然而安裕容手里拿着海津仁爱医院的股份,要搭上洋人医药公司,实在不是难事。今日被魏同钧拉上船,想完全推脱做不到,亦无必要。以西药资助北伐军,不失为两全其美之法。
魏同钧果然表现出浓厚兴趣,再不提从军一事:“太好了!有玉容兄弟此话,不知能挽救多少将士生命。”
杨元绍也加入进来,三人侃侃而谈,酒兴愈浓。喝至酣处,安裕容问:“北伐声势浩大,一日紧似一日。小弟冒昧相问,不知究竟何时挥师北上?”
魏同钧饮尽杯中酒,慢慢道:“北伐随时可以开始。但我们要等一个最好的时机。你们不知道,祁保善那厮,正偷偷摸摸紧锣密鼓准备复辟呢。”冷哼一声,“他祁保善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复辟登基之日,便是我军挥师北上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