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党总部驻申城分理处,位于前朝松江道旧府衙内。申城革命政府成立时,未能筹集到足够的资金建立新的行政办公楼,不得已仍旧使用前朝府衙。匀出后院原本用于安置官员家眷的一所厢房,做了党部办公室。尚古之从前停驻申城,尽管在前院另有办公场所,然他无所谓排场,又贪图清静,多数时候待在这里。厢房左右两侧各有一间耳房,左边是秘书杨元绍办公室,右边则做了资料储藏室。尚古之去世后,革命党江宁总部并没有立即派人来接替他的职务,杨元绍为表敬重,自然保持原状不动。他留下安裕容帮忙整理遗稿,也安排在资料室里。宁愿不辞辛劳,将存放于办公室的文档稿件一趟趟搬来搬去。
安裕容手里有钱,五月初返回清湾镇之前,就在盎格鲁租界边缘区域寻了一所僻静小洋楼租下。此处幽静安全,转过两条街巷,却又直通弗洛林租界与火车站,去往码头也方便,是个难得的宜居之所。兄弟俩人生地疏,又不愿通过杨元绍寻找住处,多亏当初徐文约给了几个南方友人联系方式,最后安裕容联系上其中一位。此人供职于一家洋人报纸本地夏文分部,因而识得不少租界居民,帮忙牵线搭桥,成就此事。
前朝松江道旧府衙,自然不在租界区内,好在相距并不算远,人力车跑个三四十分钟而已。安裕容琢磨着此番既要停留多日,不如购置一辆自行车,想必骑来惬意自在,幼卿一定喜欢。这几天两人早出晚归,各自忙碌。有时同进同出,有时互相等待,夜间说些琐屑私语,间或商量商量正经事,仿若夫妻般柴米油盐平常度日。比起幼卿查案查得焦虑,他倒是颇为乐在其中。暗中考虑待艺专七月放暑假便不再续约,搬到城里来长住。
尚古之被刺案件,不论最终结局如何,兄弟俩还想似从前那般隐居世外桃源,势必再不可得,反不如早做准备。
尚先生之死,确乎令人悲愤无奈。然世间可悲可愤终至无奈之事,何其多哉。安裕容心想:幼卿固是赤子情怀,相较之下,安某人一颗心已然冷硬多时。
今日幼卿照例早早起床,出门前特地叫自己帮忙检视一番装扮,那瘸腿黑框眼镜就是临时起意,从原住户丢弃的杂物里寻出来添上的。他肯多花心思在伪装上,时时不忘自身安危,当然是好事。然而安裕容分明能够感知到对方压在心底的愤怒与急切,这隐而不发的情绪拨动了他的神经,安裕容索性跟着早早出了门。路过生煎摊也没有停留,只买了几个三鲜馅儿的捧在手里。这家摊主调制的咸豆浆亦是一绝,安裕容很喜欢坐下来,配着生煎包慢条斯理喝一碗。以至于他路经此地不过几天,摊主已经记住了这个闷热天里衬衫西裤一丝不苟的年轻人。
安裕容坐在人力车上,捧起香气四溢的生煎包瞅瞅,终于上口开吃。除去逃亡路上不得已,安公子鲜有这般不顾礼仪形象时刻。实在是想起杨元绍对待尚先生遗物态度,自己若是敢在办公室内行吃早点这等大不敬之举,只怕是要被念叨上一整天。又想过几天定要寻个空档,领幼卿出来好好吃一回,他为了查案,定是在外头胡乱对付。
安裕容抵达市府大门,还不到开工钟点,内外十分安静。他向门卫晃了晃临时出入证,自侧面车马通道行至后院,一个人也没碰上。挂着党部牌子的厢房大门已开,可见杨元绍作为工作模范,早已到岗,只是屋内静悄悄的,不知人去了哪里。左右耳房朝向走廊的小门挂着锁,安裕容虽有资料室钥匙,却嫌麻烦,自厢房内侧门进了右面房间。归拢一番桌面杂物,欲起身去开水房要一壶水来泡茶。听见大门外传来脚步声,估计是杨元绍回来了。刚想撩起帘子出去打招呼,忽地心念一转,反手迅速合上与厢房相通的侧门,屏住呼吸,耳朵贴在门缝处。他动作轻悄流畅,分明是偷听壁脚猥琐举动,因其神态过于从容自若,便似倚墙小憩一般。
只听得脚步渐近,一人迈进门来。又有物品挪移之声,片刻后传来拨动电话号码的声响。
“喂,请问是连公馆吗?劳烦请唐世虞先生听电话。”
果然,杨元绍丝毫未曾怀疑隔墙有耳。厢房乃前朝老旧建筑,几无隔音可言,话音听得清清楚楚。
“嗯?唐先生还在歇息?麻烦你告诉他,我是申城市府秘书处丁秘书,有要紧事找他。”
安裕容垂下眼眸,默默思索。杨元绍给唐世虞打电话,居然要假借他人名义,是何缘故?犹记得年初庄园守岁,围炉夜话,尚先生介绍杨秘书,提及此人在他北上京师,任职联合政府与祁保善周旋期间,曾跟在唐世虞身边。算来彼此共事将近两年光景,按说关系应当颇为密切才是。
过得好一阵,大约对面终于换人接了电话,杨元绍低沉的语音再次响起:“理事长,是我。”唐世虞现任革命党总部理事长,故有此称呼。
“你问我如何知道阁下在连公馆?自然是丁秘书告诉我的。”杨元绍一贯温和有礼,此时却语气寒冷阴郁,“丁秘书当然不会主动告诉我。只是,当初理事长如何从我这里知道了尚先生车次时刻,我便如何从丁秘书处问得理事长行踪罢了。所谓关心则乱,丁秘书果然是理事长亲近之人。谁能想到,理事长假借前赴河阳视察北伐军,不肯随同宋先生一道返回江宁,却原来还留在申城——这般偷偷摸摸不肯露面,不知是何缘故?”
安裕容听得心头一跳,原来唐世虞竟提前从杨元绍嘴里套走了尚古之出发时刻消息。纵然革命党派系林立,但唐世虞一直是在南方积极配合尚古之的中坚人物。安裕容记得清楚,去年春夏之交北方抨击祁保善独裁论战中,尚古之起草的文章《共和总统之权利与义务》,借用的就是唐世虞名字,足见双方属于同一阵营。难道说……
电话那头似是在辩解什么。可惜任凭安裕容如何竖起耳朵,透过听筒到底听不清楚。不禁暗忖若是幼卿在此,当能听得丝毫不差,可惜。
就听杨元绍继续道:“理事长不必急于挂断。杨某心中有一疑问,欲向理事长当面请教,奈何变故以来,始终不得机会。今日偶尔得知理事长仍在申城,冒昧致电。若理事长吝于指教,恐怕在下只得亲自跑一趟江宁,向宋先生去问个清楚明白了。”
宋先生,自然是革命党最高领袖宋承予,葬礼之后便回了江宁。安裕容迅速将杨元绍话中透出的意思梳理一通。先是唐世虞在其未防备状态下寻机问出了尚古之出行具体信息,因唐属同一阵营,又有两年上下级情谊,杨元绍想必不疑有他。尚古之被刺后,再如何相信也该有所疑虑,杨元绍欲当面质问,结果唐某人着意回避,始终没找到机会。不仅如此,唐世虞表面装作去了河阳,实际却一直留在申城,不知背后搞什么动作。杨元绍吃一堑长一智,依样画葫芦,从唐的亲信丁秘书处下手,套出实情,且假借丁某名义,才得以通了这个电话。
或许是面告宋先生的威胁起了作用,对方果然没挂电话。但闻杨元绍冷笑一声:“理事长何必与我说这些虚词。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把尚先生车次时刻,泄漏给了谁?”
对方不知在说什么,半晌,杨元绍语调陡然升高:“你问我尚先生死了,与你有什么好处?对,我原本也是这般想法。尚先生……死了,与你有什么好处?你二人一主外交,一主内务,同为共和砥柱,配合无间,可当千军万马。没有尚先生,你孤掌难鸣,拿什么去和手里有军队的人争?可叹我昨夜才知道,原来祁保善两个月前大病一场,在床上躺了二三十天没起来,状况大不如前,说不定没多少时日好活了。所以他肯步步退让,同意再次和谈。若祁保善不中用,没了尚先生,没了和谈,北伐也必胜无疑。你一定早得了消息……你一定……早得了消息。你要做……宋先生之下,内政党务第一人。我为什么不早些明白,为什么不早些……”杨元绍无语哽咽。
安裕容听到祁保善病重,便如杨元绍乍闻此消息时一般,恍然大悟。默默握紧手掌,心底一片冰凉。于革命党内争权者而言,尚古之的使命,在于牵制祁保善,在于和谈。和谈既不必,其人不但再无用处,反成前途绊脚石。争权者眼里,又如何看得见安邦定国共和大计。
自毁长城,为之奈何。
杨元绍的声音继续响起:“此等隐秘,我为何会知道?如此说来,理事长,你这是承认了?……我没有证据……是,我没有证据……”沉痛无奈的声调忽转尖锐,“唐世虞!天理昭彰,报应不爽。倒行逆施者,终有一日,要人间伏法。我杨某人必要擦亮眼睛,等着看你什么下场!”
“啪!”一声电话挂断,屋外之人犹自沉浸在激烈情绪中,急促喘息。
安裕容默然窃听,心底暗叹。杨秘书这般斥责,一时痛快,又有什么实际用处?大抵遭遇自己人背叛,太过伤心悲愤,忍无可忍,非如此爆发不可。
过得一会,听见对面开锁动静,杨元绍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安裕容定定心神,轻轻拉开门迈出去,再将门合上恢复原状,倒退几步,直退至厢房大门外。整整衣裳,做出刚刚到达模样,边往里走边招呼:“杨兄,你又来这么早。”
杨元绍在左侧耳房内应声:“你今日倒是来得不晚。”
“可比不得杨兄勤勉。这才初夏时节,就闷热得很了,想睡也睡不着。天公催人,没法躲懒哪。”
“你是在北边待惯了,受不得这江南湿热。苦夏苦夏,后头只怕免不了还要苦一阵子。”大约是怕被看出异常,杨元绍只在屋里答话,并没出来。
安裕容嘴里与他闲聊,脚步不停再次进了右侧资料室。心中回想窃听来的那通电话,颇觉沉重。唐世虞因杨元绍言辞相激,变相承认了自己曾泄漏尚古之行程。然而此事只有杨元绍一个人证,凭对方身份地位,又如何能撼动?杨元绍今日此举,相当于打草惊蛇。如今尚古之尸骨未寒,对方为免节外生枝,或者不会急于动手,但谁知能忍到几时?杨元绍并非鲁莽之人,此番通话,究竟是怒不可遏,还是自作诱饵?一时不禁忧虑重重,思绪纷纷。
傍晚归家,路上遇见一群青年学生正在散发传单。安裕容坐在人力车上,车夫步子迈得急,叫一张传单糊了脸,骂骂咧咧抓了一把便要往地上扔。安裕容开口将那张被抓得皱成团的传单要过去,展开一看,凑巧得很,竟是江南艺专画展官司申诉书。回首望去,果然俱是熟面孔。围观路人多数都会接过传单瞧瞧,活动声势不小。他有事在身,无暇旁顾,忙低头举起传单,遮掩过去。
没想到艺专师生将动静闹得这般大。申城乃新派文艺思想肇始之地,宣传当真坚持下去,官司最终输赢,未必不能乐观。
回到住所,安裕容急于把今日窃听来的那通电话说与颜幼卿,奈何门户紧锁,另一位主人尚未归来。
他在路上买了些吃食当晚饭,又煮了一锅冰糖绿豆沙,放在阴凉地晾着。直到天黑透,才听见门响,颜幼卿一身疲惫,如同每一个叫老板使唤得跑断腿的伙计一般,蔫头蔫脑回到家中。
“怎的弄到这么晚?出什么事了?”安裕容盛一碗绿豆沙递过去。
颜幼卿仰脖“咕咚咕咚”灌个底朝天,吁一口气:“真爽快!再来一碗。”
安裕容笑了:“别灌个水饱。洗洗脸,吃饭去。”嘴里说着,手上还是又替他盛了一碗
两人在餐桌前坐下,颜幼卿道:“阿哥,说了叫你先吃,不必等我。”
安裕容抬抬眼:“一个人吃饭,没意思,吃不下。”
颜幼卿不吱声了,慢慢喝完第二碗绿豆沙,道:“原本可以早些回来的,但是今天在茶馆里,撞见一个人……”
安裕容听他说罢如何跟踪那人至河滨租界区,又如何拦截住对方单独问话,心弦绷紧:“他竟然认得你?难不成……?”
颜幼卿缓缓点头:“没错,他本是祁保善手下执法处暗探。执法处成立没多久,便被派驻到申城潜伏,算来将近三年了。此人藏得极深,若非这一回买凶刺杀尚先生,未必会冒头出来。他看过执法处通缉咱们的详细文书与照片,且受过专门训练,于认人方面很有一套。若不是他对我起疑,不慎漏了马脚,我恐怕还不至于察觉他异样。”
安裕容问:“人呢?你不会……”他担心颜幼卿为彼此安全,断然灭口,“这可是活生生的人证。”
“你放心,我知道的,这人得留着。找到合适的地方问话耽误了些时候,又特地等天黑才回来,因此弄到这么晚。”
那密探虽擅长潜伏,然并不会武艺枪法,被颜幼卿封了穴位挟持,旁人只以为是喝醉了酒。颜幼卿打发走原先的两个车夫,拐上另一条街道,重新雇了辆车,寻个西式高馡馆,要间隔音的包房,将人仔仔细细审讯一番。对方认出他就有些畏惧心慌,不待颜少侠拿出真正厉害手段,便交待了个彻底。
安裕容听罢经过,追问一句:“那人呢?”按说抓到人证,理当立刻送往警局。然而凶犯当初就是莫名其妙死在警局里,幼卿必能想到此点。
颜幼卿饿得厉害,就这几句话工夫,扒拉下去一碗饭兼半碗菜。这时咽下嘴里食物,答道:“扔在咱们家门廊尽头堆木柴那小棚子里了。”
小洋楼不过两层,一层客厅里照例装了个大壁炉。室内空间有限,原主家便将木柴堆放在门廊尽头处,又齐栏杆搭了个遮雨罩。栏杆外花木茂盛,半人高的小棚子间遂成了个黑黢黢三面封闭的洞穴,藏个把人还真是方便又隐秘。
安裕容吓一跳,想想暂时也确乎没有更好的办法,放下碗筷:“我瞧瞧去。”
“不用,人还没醒。绑得严实着呢,醒了也跑不了。”颜幼卿接着吃饭,“我知道不该弄回来,可别的地方更不妥当。索性回来赶紧跟你商量怎么办,最好是能够连夜弄走。”
安裕容想一想,先把早上偷听来的杨元绍那通电话说了。
颜幼卿一面听,一面吃,后来却是吃不下去了,沉默半晌,才愤懑道:“这么说,是姓唐的从杨秘书那里套问出尚先生车次时刻,然后设法透露给暗中勾搭祁保善的万雪程,这才有后头的事。”说到这,又改口,“不,不尽如此,应当是祁保善早有谋害尚先生之心,唐世虞故意透露消息,借刀杀人。”想想还是不对,“如果祁保善病重属实,和谈于他显然利大于弊。尚先生死了,又有什么好处?”
安裕容轻轻叹气:“归拢咱们所知的消息,唐世虞万雪程内外勾结,谋害尚先生,怕是没有疑问了。至于祁保善是何状况,或者他另有倚仗,或者为叫革命党自乱阵脚,又或者,是手底下人阳奉阴违,妄想渔翁得利,且不去管它。眼下有两件事要抓紧做,一则将这人证送至可靠之处看押,二则么……”
颜幼卿自从查案以来,于推算谋划上敏锐不少,当即回应:“既有人证,必有物证,这物证——”轻敲桌面,“万雪程家里,一定能寻出些东西!”直接站起身来,“趁早不趁晚,莫如今夜我就摸上门去……”
安裕容按住他的手:“坐下,把饭安生吃了。”
颜幼卿有些坐不住,将剩下半碗饭两口扒光。这回安裕容按住他肩膀:“今晚不去。河滨租界人烟稠密,路灯通宵不灭,那万雪程宅子里住的人口也不少,他本人多少还会些功夫罢?既不便搜寻,亦不好脱身,不如明日白天,我与你同去。你不说姓万的每日晌午都要去摸几把骨牌?明日我与你一道暗地等候,只要他出门,我必定将人绊在牌桌上。你潜入宅子,他本人与亲信皆不在,搜寻起物证来想必还容易些。你也不必挪动东西,只探明底细,赶紧通知钱汉章抄家抓人便是。”
颜幼卿琢磨一阵,还是峻轩兄考虑周详,当即安稳坐下:“嗯,好,那就这么办。”
安裕容又道:“万雪程这条线索既是对的,钱汉章本人大抵也就靠得住了,只警局里头恐有内鬼。趁着这会儿还不算太晚,你去找他一趟,当面探探口风,把人证藏到什么地方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