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三月开始,颜幼卿在总统府大门外站岗的日子渐少,更多的是守卫于府门内办公楼前。四月初一,旬休次日,恰巧又轮到他站在办公楼前。颜幼卿心中暗自庆幸。楼门前看似比府门外更加要紧,更得重视,实际轻松许多,远不比府门外常有意外,须时刻严阵以待。摆好姿势走走神,没什么大妨碍。
他有这般想法,自是因为站岗时总不由自主溜号走神,竭尽全力亦无法控制。
昨夜一直睡不踏实,快天亮才真正合眼。脑子里乱糟糟闹哄哄,许多自以为忘却的情景纷至沓来,走马灯似的胡乱闪现,以致翻来覆去烙大饼。起床洗把冷水脸,才恍然回神,想起昨晚把峻轩兄撇在大街上,独个儿追上一辆洋车就跑,实在是不妥当。然而当时几乎惊惧无措,下意识落荒而逃,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只记得峻轩兄眼睛里似乎有火在烧,嘴唇却柔软而清凉,好似茶社里吃的西式蛋糕,仿佛还带着醇厚的香甜滋味……
颜幼卿几乎忍不住要抬手摸摸自己的嘴和脸,无端端既痒且热。
忍不住想:峻轩兄会不会生气?可是,谁叫他,谁叫他……
是了,他之前说回来待两天,还要去滦城矿上接着办事。矿区不怎么太平,也不知他是自己去,抑或与洋人经理一道同去?路上到底安不安全?听说矿区生活十分不便,衣食住行,弄不好都要吃苦头。可是洋人给钱大方,还能与当地政要打好关系,是个长远优差……
胡乱琢磨一阵,忽然又想,待他回来,再见面的时候,可怎生对应是好?他会不会,会不会……
如此恍恍惚惚,熬到午间换岗。颜幼卿一向话少,性情淡漠,旁人倒也瞧不出异常。交接完毕,预备往营房吃饭。刚走出不过十余步,前方过来几位官员,忙于道旁肃立敬礼。落在最后一位恰是尚先生,颜幼卿认出他,不觉格外留意几分,倒是不走神了,行礼时并无异样,与对待前面几位一般姿态。
自从第一回 在总统府门前见面,之后每隔一些日子,颜幼卿便会看见尚先生在此间出入。然双方都要避嫌,并未有进一步往来。
尚先生似乎没注意道旁行礼的卫兵是谁,见前边几位已然行至楼门口,急于赶上去,迅速连迈几步。动作有些大,口袋里掉出一张名帖来。
“尚先生,您的东西掉了。”颜幼卿出声提醒,上前捡起那张名帖,双手呈上。
尚先生转身接过,顺势抬头,口中道谢,与他握了握手,以示礼貌。
颜幼卿原地站住,目送几位长官进入办公楼内。另一位与他同班换岗的卫兵在旁边道:“这些长官先生们,有的架子大得很,有的一点架子也没有。这位尚先生,就是出了名的没架子。捡个东西而已,嘿,还跟你握手……”
颜幼卿道:“尚先生是有修养之人。”
那卫兵道:“还是你手快。下回再有这等好机会,可记得留给我,我也想和大人物握握手呐。”
待他转身继续往前走,颜幼卿跟随在后,将贴在掌心的小纸片不着痕迹塞进口袋。直到吃罢午饭,才寻个僻静无人之处,看清上面内容,然后将之撕得粉碎,扔进下水井盖里。尚先生趁着握手的工夫,塞进他手心的小纸片上,只写了一个地址与一个时间。地址并不陌生,联合政府里大多数南边过来的先生们,都住在这一带,常听总统府的人提起。只不知这一处门牌号码,是否尚先生本人住所。时间亦十分凑巧,正是下一个轮休日夜间。
因了这一出,叫颜幼卿没空琢磨别的,连续几天都在思量尚先生的事。他想,且去探上一探,看对方究竟意欲何为。只要自己小心些,应当无事。只是峻轩兄下一个轮休日多半已然回京,等不到自己,恐怕要着急。转念又想,便叫他着急一下,也不是不行。谁叫他,谁叫他……哼。
四月初十清早,颜幼卿到底还是先回了吉安胡同,院子大门落锁,峻轩兄竟然还没有回来。他说不上是失落还是庆幸,窝在屋里闷了大半日,恹恹打不起精神。捱到傍晚时分,换身普通衣裳,寻了顶峻轩兄预备淘汰的旧礼帽戴上。这才发觉桌角摆着个扣了盖的西洋铁盒。打开一看,是上回从蜚声茶社包回来的点心。再仔细看看,不经放的几样都不见了,却又添了些香酥脆甜的奶油饼干。
不及多想,手已经自动捏起饼干塞进嘴里。一口一块,咔嚓咔擦把盒子吃空小半方才停住。开开心心出门乘车,直到总统府南面承平坊附近。
天色逐渐昏暗,颜幼卿行至承平坊尽头。这里有几排齐整的院落,安置了大部分家在外地的政府高官。他是第一次来,稍微走近些,便发觉街头巷口有身着便衣的警卫来回巡视,每个院子门口,另有两名卫兵站岗。
没想到此处戒备竟是如此森严。颜幼卿注意到仍有路人照常出入,只是并不像自己能分辨出便衣警卫,只远离着门前卫兵,匆匆借道通过。他一身打扮,很像是刚刚下班的小文员,夹杂在来去匆匆的行人中,毫不起眼。于是也装作路过的样子,快步穿行。他围绕这片地方转了一圈,判断出尚先生所给地址的大约位置。等到夜幕彻底笼罩,左右无人,才脱了外衣,露出里头一身黑。将外衣折成小小一叠,兜在帽子里,纵身跃起,放在一所宅院门檐梁柱上。一路躲过便衣警卫与站岗卫兵,摸到丙七号院后墙。军队中武艺高强者,都叫总统府搜罗尽了。只是监守文弱官员,不论便衣还是卫兵,皆谈不上高手,叫颜幼卿轻松避过。一面翻墙攀屋,一面且有闲心琢磨。
似自己这般身手,进出自然容易。但若是尚先生之流的文人,看守如此严密,可算得如同软禁了。门前卫兵站岗还说得过去,街巷里竟然日夜有便衣监视,实在不合常理。怪不得尚先生要出此下策,约自己主动上门。想来昨日白天不是偶然,他大约酝酿许久,时刻留意,才寻得一个当面接头的合适机会。
院内亮着几处灯火,却反常地一片寂静,无人喧哗,更无人走动。颜幼卿观察片刻,按照纸条上所留讯息,潜入后院,直接推开东厢侧门。门悄然开启,一个人正坐在桌前挥毫疾书,正是尚先生。他抬头看一眼,向颜幼卿道:“几上有茶,烦请落座自便,待我写完这最后几句。”语声低沉而从容,似是约见老友。颜幼卿遂默然坐下,并不打算喝茶,只左右打量屋内陈设。
不大工夫,尚先生写完,拈起纸笺对着台灯默读一遍,放回桌面晾干。这才起身走过来,坐到几案另一边靠椅上,先叹了一口气,才道:“小英雄果是信人。请恕尚某唐突,不得已出此下策。”
颜幼卿拱手为礼:“不知先生深夜相召,所为何事?”
尚先生却复站起身,郑重还了一礼:“小英雄与尚某,不过曾经混乱中萍水相逢。冒昧求助,竟得阁下毫不相疑,亲身赴约,无论接下来所托之事成与不成,尚某均感激不尽。”
颜幼卿心中揣度,嘴里道:“先生请讲。”
尚先生并不绕圈子,坦言道:“小英雄是高手,进来时想必已然察觉了。尚某顶着个次长虚衔,可远不如阁下进出自由。”依旧坐下,接着道,“我们这些从南边过来的,好些人家小均不在此地,早盘算着趁政府各部封印休假,暂且回去与家人团聚。谁知大总统一封祭天令,愣是叫所有人统统滞留北方。新正伊始,总统府又以维护治安名义,给原本没有卫兵的许多南来官员住宅添加了卫兵。前些日子,我出门办事,才知道自己住的地方,竟然随时有便衣警卫监视跟踪。这可真是,身处牢狱而不自知呐。”
颜幼卿问:“不知先生出门办何事?如何知晓有人跟踪?”
尚先生冷笑一声:“我去电报局发电报,没等进大门便叫人硬生生拦住——他们可是一点都懒得避讳了,我再不知道……”冷笑化为苦笑,“可叹我把此事告知同僚,许多人竟信了执法处给的借口,说什么正搜查逃匿凶犯,不过误会一场。”
颜幼卿听他提及发电报,事情关键必在电报内容上。遂道:“先生要发什么电报?发给谁?”
尚先生抬眼望向他:“尚某以下所言,皆坦诚之语,绝无欺瞒。阁下若无能为力,尚某亦绝不敢怨怼,但请出门即忘而已。”
颜幼卿点点头:“好。”
尚先生这才轻缓而严肃道:“祁保善与东瀛人密谈,欲以重利换取东瀛支持其复辟,此事几见端倪。我本打算发电报给我党党魁,请其与各方周旋,以便取证,同时派人接应我等留驻北方之同仁。谁知……”谁知电报局的大门都没能进去。
颜幼卿心中早已猜测不是小事,听罢仍然大惊。到底又多见过了许多大人物,迅速回复镇定,道:“先生适才说,此事几见端倪,又道以便取证,可见并无确凿证据。”
“虽无确切证据,却并非没有线索可供推测。”尚先生看着颜幼卿,“以阁下之能,所担之职,稍加留意,何尝不能察觉蛛丝马迹?”
颜幼卿被他提醒,想起开春以来,总统府确有几个东瀛人出入颇为频繁,其中三两个,总爱趁着夜色匆匆而至,匆匆而别,明显有所掩饰。若非自己调入值夜队伍,定然不得而知。
尚先生见他不说话,接着道:“尚某冒昧相求,想拜托小英雄帮忙送一封信,连同电文一起,送给一个人。就在京城之内,比之阁下来此赴约,更为容易。”语态殷挚,目光热切。他冒险行此一招,虽是迫不得已,却并非鲁莽行事。眼前这年轻人,昔日身处匪巢而能有所不为,是颇具风骨之士,定可以义动之,以理服之。
说罢,尚先生走到桌前,拿起干透的信笺,连同早已拟好的电文,双手递给颜幼卿:“尚某无一字虚言,小英雄尽可过目。”
颜幼卿并没有接,而是轻轻摇了摇头。
尚先生面上顿时显出失望神色,正欲开口继续游说,颜幼卿已然道:“此事干系重大,先生容我考虑考虑,近日必有答复。”稍作停顿,又道,“先生若有疑虑,不妨将信笺电文临时销毁,以策安全。”
尚先生思量片刻,望着颜幼卿的眼睛,也摇了摇头:“疑人不请,请人不疑。尚某随时恭候阁下再次光临。”说到这,整顿衣襟,重新见礼,“在下尚贤,字崇哲。别名尚古之。平素倒是这个别名更为常用。敢问小英雄尊姓大名?”
颜幼卿听他这般说,便知是表示信任之意。遂回礼道:“在下琅琊颜氏,颜幼卿。”
尚先生轻“啊”一声:“原来是圣贤忠良之后,失敬。”
“先生不必多礼,我定不食言。”颜幼卿说罢,告辞离开。原路出了院子,取回衣裳,仿佛一个加夜班的小职员,步履疲惫而急切,转出了承平坊。
此时已过子夜,路上人车绝迹。颜幼卿在路口站定,辨别一下方向,施展轻功,避开主干道街灯,一路急纵飞跃,回到吉安胡同。凭他本事,自然也能神不知鬼不觉潜回总统府卫队营房,然而毕竟稳妥为上,与其冒了被人发现的风险,不如天亮之后再光明正大赶回去。至于心底那不便正视的微弱企盼,权且忽略不计。
远远望见一片漆黑,虽早有预料,仍不由得莫名惆怅。懒得掏钥匙开门,直接一个飞身,踩着支出的树丫落到院子里。手指触及堂屋门栓,微微一顿:莫非出门时犯糊涂,竟忘了锁门?随即又是一喜,或者是……愣神间力度不觉加大,门“吱呀”应声而开。卧室内有人猛然低喝:“谁?!”
颜幼卿一惊,立刻意识到被峻轩兄当了上门毛贼,当即应道:“是我。”
屋里一阵窸窣声响,颜幼卿本该迈步进入,却无端生出一丝恐慌,一时站着没动。
“怎么还不进来?你不是一双夜视眼挺厉害么?”
“我并没有夜视眼……”颜幼卿磨蹭着往里走,“我只是感知较为敏锐……”
屋里那人冷哼一声:“是够敏锐的,跑得跟惊了魂的兔子似的。”
颜幼卿噌的红了脸,嗫嚅着说不出话来。被峻轩兄这般数落,那一幕仿似就发生在刚才,十余日离别恍如不存在,不觉越发羞窘无措。正犹豫间,屋里亮起了灯。
安裕容坐在床沿,敞怀披件单褂子,露出健硕的胸膛,一手端盏玻璃油灯,道:“还不快进来!大半夜扰人清梦,还要我倒履相迎不成?”
颜幼卿跨过门槛,眼神闪避:“峻轩兄,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晚饭时候回来的。就惦记着非要今日赶回来,看看有个人肯不肯见我。”
颜幼卿脸红得简直要滴血。这么些天想下来,其实心里并非想不明白。只是一旦想明白,心绪反而越发难以宁定。种种羞涩窘迫、忧虑畏怯,越想越不知如何是好。他心性坚韧,自幼所受教育敦厚清正,每逢变故,皆能直面现实,迎难而上。唯独情之一事,开窍既迟,应对尤拙,竟至恨不能睁眼装瞎子逃避过去。
颜幼卿顾左右而言他:“峻轩兄,你、你吃晚饭没有?”
“吃不吃有什么差别?反正也吃不下。有个没良心的家伙,不知跑去哪里逍遥快活,大半夜不归家。可怜我食不下咽,睡不安寝,偏生只惦记他……”
颜幼卿简直要听不下去,赶忙打断:“那你饿么?桌上有点心……”
“我当然知道桌上有点心。哼,有的人躲我躲得飞快,倒好意思吃我买的饼干。”安裕容嘴里说得哀怨,其实回来发觉饼干盒子空掉一半,不知有多高兴。他生怕颜幼卿转不过弯来,躲在总统府里,连家也不肯回。既然能按时摸回来,还吃了自己特意准备的食物,那便是迟早要成的事,且先占点儿口头便宜。
“要不……我给你下点儿面条?”
“算了,大半夜的,架锅点火,还睡不睡了?”安裕容见颜幼卿仍然愣着,斜眼道,“不是有点心么?舍不得拿给我吃?”
颜幼卿赶忙取了饼干盒,揭开盖递到安裕容跟前。望见床上被褥凌乱,想起已是后半夜,峻轩兄应当早就睡着了才是。自己刚推门便惊动了他,可见并未睡熟。那句食不下咽,睡不安寝,大约并非戏言。双手捧着饼干盒,不敢抬眼看他。安裕容先将油灯放置在床头,才伸手从盒子里取点心。腰身扭动间露出另一边胳膊,恰叫颜幼卿瞧见了小臂处包扎的绷带。
“峻轩兄,你受伤了?!”盒子脱手,差点掉地上,被安裕容单手接住。
“不碍事。有一段路没修好,叫山上掉下来的滚石蹭破点儿皮。”安裕容嘴里说得轻松,动作间却完全不曾挪动这边胳膊,一副半身不遂模样,任由颜幼卿扒了自己衣裳。心中暗思这点皮噌得可真是太好了,简直天赐良机。紧赶慢赶,就为了赶在彻底好利索前叫人心疼心疼。回来发现锁门闭户,禁不住心头冰凉,还以为须另设他法,没成想到底还是赶上了。
颜幼卿仔细端详,绷带包扎得相当专业,问:“回来看过大夫了么?用不用换药?”
“放心,矿区里就有大夫。今儿回来又被洋人经理拉去了使馆区的诊所,已经换过药了。只是不好使力,亦不能沾水。”
颜幼卿顿时忘了之前的羞窘顾虑,当即道:“那我向司令告两天假,在家照顾你。”
安裕容霎时心花怒放,面上装得一本正经:“哪里用得着你告假,不是还有另一只手么?再说也可以请白大娘多看顾看顾。”
“白大娘也不能时时留在这里,日常起居定然诸多不便。”颜幼卿想说白大娘年纪虽长,照顾成年男性,有些事总不合适,还是应该自己来……忽然意识到自己也未必合适,然而话已出口,无法收回。正犹豫不决,就听安裕容道:“说的也是。如此便有劳幼卿罢。只不知你的差事能否顺利告假?”
颜幼卿只好答道:“我还从没告过假,春节也不曾回乡,后日我自己去说一声,司令会同意的。”
安裕容微笑道:“那太好了。你也确实该歇息歇息。这京城来了大半年,还没正儿八经出去玩过呢。这季节正好,我带你去京郊转转。有几处山水园子,花花草草颇有些看头。”
颜幼卿想说我那还是回去站岗罢,却开不了口。安裕容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捏起一片饼干塞进嘴里:“还真有点儿饿了。幼卿,劳烦你给我倒杯水可好?”
颜幼卿转身便去倒水,忽然又觉得告假照顾峻轩兄再正确不过。幸亏今夜没一时冲动直接回营房,否则哪里会知道他带伤归来,独自在家。
安裕容一面自己吃,一面往颜幼卿嘴边递。颜幼卿奔波半夜,反复纠结,被他弄得身心俱疲。最终自暴自弃般张嘴便咬,反倒觉出饿来。二人你一块,我一块,一顿凌晨宵夜,将盒子吃了个空。
困到上下眼皮打架,并排躺在床上,安裕容才想起来问:“幼卿,你回来那般晚,是做什么去了?”
颜幼卿被他问得浑身一凛。因为峻轩兄受伤之事扰乱心神,竟把尚先生忘在了脑后,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峻轩兄,前天站岗的时候,尚先生寻机给我递了个纸条,约我昨晚上门相见。”
安裕容困意瞬间消散:“他约你去,你就去了?”
“嗯,我悄悄去的,没人发现。尚先生住在承平坊,许多南来官员都住在这一片。我看见每家都有卫兵站岗,还有许多便衣警探。”
安裕容支起脑袋,不睡了:“他约你去说什么?”
“他说……他疑心祁大总统欲以重利换取东瀛支持其复辟,想叫我帮他送一封信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