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个小坟墓,密密麻麻,伫立在众人面前。坟墓背后,是一栋裂痕累累的楼房。
久不见天日的地方,直到此时才重新接受阳光的洗礼。封存的古老岁月,悲惨的故事又继续未完的剧情,最后一个人从地道里钻出来。
“妈呀!这是什么地方啊?”
戴菲菲抓紧楚瑜的胳膊。
“我也不知道。不过,看那栋楼,好像是学校。”
“是学校没错。”叶烁插嘴道,“你们看,那些事教室,门口还挂着牌子呢,还有课桌……”
“怎么会有学校在地下啊?”端木村对此十分疑惑。
“谁知道啊!总之,这里应该不是什么怪物的巢穴。”
学生们迷惘着,大人们也困惑不已。弄不清这地方到底出了什么事。
“你们看那里!”楚瑜忽然叫了起来。她手指的方向,出现一辆摔得破烂的警车,地上还有一具男人血肉模糊的尸体。警车的警笛已经哑了,但还闪烁着红色的亮光,如黑夜里恶魔的红眼。洒在地上的血迹经过几天的时间,干了,丧失了鲜艳的色泽,并向空气中投放出它死亡的气息。
“是老细,还有那辆警车……”林淼淼说着,走过去,尽量避开那些类似坟墓的小石堆。
这下面也许埋着谁的尸体吧。
她穿梭在这片小“墓地”时,心里涌出奇怪的想法。石堆里好像传出小孩的声音,这些悲惨的幽魂在向她哭诉着什么。她听不清楚,只觉得心惊胆战,背脊已经冷汗涔涔。
一团黑斑被她的脚步声惊动,迅速逃散。林淼淼看清楚这是前些日子围困学校的那种黑虫。它们蠕动着丑陋的身躯,飞快地钻进石堆的缝隙里消失不见了。原来它们是一直生活在这个地坑的居民,由于某种原因,它们逃到了地面……
林淼淼走过小“墓地”,来到了烂得不成样子的警车跟前。她看见老细的尸体,还有一个穿警察制服的男人卡在车窗的位置,死去已久。血迹染红了一大片。
“哇——”身后突然的惊叫让林淼淼吃了一惊。原来是其他人也走了过来。戴菲菲不敢看尸体,楚瑜搂住她的肩膀。
“这他妈的是什么地方呀?”
叶烁比其他同学都要大胆,他蹲下去,检查了老细的尸体。
“确实是老细……”他说着,然后又去检查那个警察的尸体。尸体堵着车窗,驾驶座被挤压得很厉害,他费尽力气才拉开车门。
他很有目的地在警察的尸体上寻找什么。
“哈,找到了。”
他得意一笑,转过身来,手中已经多了一把警枪。
“梁老师,你的斧头再厉害,也比不过我的枪快吧?”
叶烁晃了晃枪,直视那边持斧的梁老师。梁老师一脸铁青,黑沉着脸:“臭小子!别太嚣张了!”
叶烁毫不畏惧:“我才不怕你呢。我告诉你,我现在就要通过地道回去。你要是敢拦我,别怪我开枪哦,我真的会!”尽量装作盛气凌人,他握着警枪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怎么?你们觉得这个地方不好吗?”
梁老师笑了,行尸般得笑,飘荡在他亦青亦白的脸庞上。他深邃的眼瞳里突然射出一抹狡黠的目光,幽幽地围过来。
“这个地方不好吗?”他重复地说,突然狂性十足地瞪视着大家,“你们都应该来到这个地方!看看死在这里的人!他们可都是你们的亲人哪!”
疯了!他疯了!居然说这里的死人是他们的亲人,这不是疯了是什么?
女生们吓得拥作一团,男生们不知所措。
“你们终于来了!嘿嘿嘿——这里欢迎你们!”
梁老师仰天怪笑,整个世界都在他的笑声里飞快地旋转,人们看着他那扭曲的脸心里直发毛。一阵尖厉而古怪的笑声过后,他却又低下头掩面痛哭。
“呜呜——伙伴们!他们来了!我把他们都带来了!”
他像个孩子般哭起来。方才还面目狰狞的样子如今却凄凉得惹人同情。他悲恸欲绝,不停地呼唤着同伴,但是没有人回答他。他仿佛在召唤远在另一个世界的灵魂。大家心情异常沉重地注视他,他哭泣的肩膀剧烈地颤动。
“他们都死了……是你们害的!是你们!”
梁老师忽然抬起头。
眼睛红红的,被一种叫怨恨的情感抓出了血痕。那双眼睛就像火山的缺口,汹涌着千万年得热度,终于在一瞬间喷发,灼伤了一些人。
他盯着那些家长,手指微颤。家长们似乎已经察觉到什么,一脸苍白。
“是你们!是你们害死的!”他控诉他们的罪状,“是你们扔下我们不管,让我们在这里等死!”
接着他又嚎啕大哭,泪流不止,多年以来的仇恨与愧疚零散成一片片薄雾,刺激着他的神经。他想到了他那些凄惨的小伙伴,想到了那些噩梦般得日子……好友在身边一个接一个死去,大人们离去的脚步声至今回响在心窝……他发过誓,回到地面一定要找那些人报仇!为自己,为伙伴们!
而现在,他如愿地将他们带来了这里。
“看看这里!”
这里一个个坟墓,盛大地展示出黑色的死亡。
“你们应该知道这里死着什么人吧?”
面对他的质问,家长们心如死灰,比犯人俯首认罪的脸还要难看。他们不可能不记得这里是什么地方,虽然他们以前只来过这个地方两三次,但是最后的那次,他们狠心地遗留了一些东西——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父爱母爱。
“你……你是香云……香云小学的……”
那个校名,好久没在她脑海中浮现了,更别说从口中说出来。戴太太就像口中含着火炭,嘴巴颤抖不止:“你……你……怎么……”
不可能呀!后来她又偷偷去看了一次,看到那个地坑被埋上了,所有人都埋在下面了,不可能逃出来!
梁老师冷笑一声:“你们没想到我们会从下面逃出来是吧?别说你们!就连我们也以为自己死定了。然而天无绝人之路,我们没有被活埋,地块挡住了那些泥土,为我们保留了一些生存的空间。我们不能从上面出去了。小宝告诉我们,挖地道逃出去。我们用了半年的时间,为了挖这条地道,我们有些小伙伴活活在地道里累死了。我们就忍着泪把他们的尸体拉出去埋葬。后来,我们挖的地道幸运地碰上了正在建这所中学的施工队。他们本来正在修下水道,鬼使神差竟然打穿了我们的地道,于是我们才被人救出来。”
“竟然是如此!”
听到这句话,人们两三秒钟后才反应过来,无不表示震惊。叶烁退后几步,不敢置信:“老师……老师……你和梁老师是一伙儿的?”
该死!警枪到了他手里!
而此时,梁老师也弯下腰把斧头捡在手里。这两个密谋的男人随时可以大开杀戒,把所有人都杀死在这个地方。林淼淼也是和他们一伙儿的吗?看样子不是,因为她也惶恐地和大家靠在一起。
“张老师……你……你到底是谁?”林淼淼挡在学生们前面,以保护者得姿态。
要是他们敢伤害她的学生,她就跟他们拼命!
“别担心!Miss林,我不会伤害你们的。”张子朗看出了林淼淼心中的恐惧。也难怪,倘若朝夕相处的同事竟然是一场恐怖阴谋的幕后黑手,她又怎么敢再相信他呢?而且,现在他手里还握着警枪,这绝对不会让人感到安心。
“这一切,都是你策划的?红线什么的,都是你在搞鬼?”
林淼淼想想又觉得不对,校工小李和老细、阿虫死的时候,张子朗就和大家在一起呀,他要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杀害那些人呢?这根本不可能。
然而,张子朗却点了点头。“没错。红线是我们设置的。”
他的坦白纵使令人吃惊,但仍有许多疑团未解。
“可是……小李、老细、阿虫他们都死得那么离奇……不像是被人杀害的呀……”
“他们当然不是被杀的。”
“那他们是……”
“自杀的。他们也是我们的同伴。”
揭露实情,开启往日的秘密之门。张子朗说:“小李、老细、阿虫,还有这辆警车里的小黄,他们都是跟我们一起逃出去的同伴。二十年前,我们就在这所香云小学里读书。”
破烂不堪的教学楼,仿佛面目沧桑的老者在向世人沉默地哭诉它所见证的惨剧。
“为什么?香……香云小学会在地底下?”
楚瑜对此事十分不解。
“那年发生了一次地震。”张子朗目光转到她的身上,他仍是那种身为老师的和蔼脸色,楚瑜难以相信她所敬爱的张老师竟是一切的幕后黑手。他继续说,“那次的地震中,香云小学陷入了地底下,很多孩子死了,但有些还活着。之后的事情梁老师刚才已经说了。我们逃了出来。后来我们被送入了孤儿院,大人问我们的父母时,我们就说他们已经在地震中死了……长大后,我们每个人都开始了自己的生活。可是没有人忘记我们的过去,没有忘记我们的仇恨。为了报仇,我进入这所中学当体育教师,因为我知道,有些就读这里的学生他们的父母就是我们的仇人。”
“你……你指的是那些学生就是……我们?我们?!”
叶烁瞪大了眼睛:“这么说,你们要找的仇人就是我们的父母?”他看向自己的妈妈,,可她低着头不敢正视自己,这说明她做贼心虚。
“妈,你们当年到底做了什么?”
“别问了……”叶妈妈用哀求的眼神看着儿子,内心十分痛苦。
当这个秘密被揭穿了,他们又有何颜面面对他们的孩子呢?
“让我告诉你吧。”张子朗说,“他们抛弃了自己的亲生孩子,让他们在这个地坑里等死。”
黑暗中好像打开了一扇门,射出一道强烈的光线,令一切罪过与丑恶无所遁形。家长们低着难看的脸,一言不发。他们又有什么可反驳的呢?张子朗说的都是事实,而不是污蔑陷害。因为他就是当事人。
“我错了……”
家长中有人带着悔恨的语气轻声说出这句话,算是承认了。
学生们瞠目结舌地看着家长们。一直以来,家长们在他们心中可敬可爱的光辉形象原来竟是一场卑劣的假象。他们竟然抛儿弃女……
“这么说,我们原本还有个哥哥或者姐姐?”
“为什么你们不管他们?那是我们的亲人啊!”
真信如此残酷,学生们潸然泪下。伴在他们身边的坟墓群中,其中某一座竟是自己的哥哥或姐姐的葬身之地。
“这不是真的!妈,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流着泪的女生,摇起母亲的臂弯。记得小时候这双臂弯的温暖,耳边还回响着哪首温馨的安眠曲。而此刻……心里却是冷冷的。
妈妈为什么不说话呢?
反驳呀!哪怕一句也好!
“妈妈,你为什么不管我们的哥哥姐姐呀?”
“因为我们都是特殊儿童。身体有缺陷。”张子朗平静地说,“所以,我们被他们理所当然地抛弃了。”
学生们又一次惊愕了。从表面上看,张子朗和梁老师跟平常人差不多,他们有什么缺陷呢?但学生们对特殊儿童实在了解甚少,他们对特殊儿童的认识只停留在最浅薄的层面。弱智儿,脑瘫儿,或者别的什么,但这些都不是重点。
“你他妈的到底是谁?!”叶烁怒视着张子朗。
“这还重要吗?”张子朗抿嘴一笑,渗着一丝痛苦,“我是谁早就不重要了。”他说,“我已经死了,很多年前我的灵魂就和我的伙伴们一同留在了这里,我只剩一具臭皮囊而已。”
“你是为了报仇!为什么不把我们全杀了?”
“臭小子,你以为我不敢杀掉你呀!”
梁老师怒目圆瞪,手中的斧头扬到半空,却被张子朗制止了。看来,张子朗确实就是他们这群孩子的头儿。梁老师也不经意地说出:“小宝……”
“别伤害他们!”张子朗喝道,“如果我们这样做了,又跟当年抛弃我们的父母有何区别?”
“你……你……是小宝?”
始终沉默不语的戴太太这时突然惊愕地看着张子朗。她认真审视着这个男子,似乎认识他。但张子朗却笑了笑:“有什么事吗?戴太太?”
“不……没什么……”
不会错了。他就是小宝。尽管经过岁月的洗礼,容貌已改变不少,但她……不会认错的。戴太太却又很快低下头。小宝有没有认出她来呢?好像没有呀。他是故意装作不认识的吗?
林淼淼注意到张子朗注视着戴太太的表情有些奇怪,但很快又恢复了自然。
“张老师,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她忍不住问。了解到张子朗并无伤害大家的意图后,她也放下心来。
“我只是想带他们来看一下我们的伙伴而已,也想让他们体验一下我们当年所受的痛苦。”
“痛苦?”
“没错。当年的香云小学校门口就有一条红线,谁要是越过红线,就会受到惩罚。我们也想让你们试一下被红线关在学校里的滋味儿。”
原来如此。如今的红线只是当年的噩梦重现。它本身只是一条普通的线,然而,张子朗却巧妙地将它变成一条禁忌之线。只要越过红线的人就会死,先是小李,然后是老细、阿虫。通过这一连串的事件,人们就自然而然认为红线是怪物的圈套。
谁能想到那些人都是自杀的呢?既然如此,恐怕曾经发生的一切都是有预谋的。
“我还要你们断水断粮,就跟我们在地坑里的遭遇一样。”
果然,这又是他们在暗中破坏。
那么——
“手机信号打不出去也是你在搞鬼?”
张子朗淡笑,默认了。
但是——
“防空警报声又是怎么了?那些直升机,还有警车进来前突然塌下的大坑……”
“你们还没注意到吗?”张子朗露出一丝诡的微笑,“这座城市里的人都在逃命。”
“为什么?为什么?!”
就算他本是再大,也绝对没有能力令整座城市的居民都逃命。
“因为它要来了。”
“谁?谁呀!它是谁!”
很明显,张子朗一直知道外面的情况,或许是通过外界的同伴,或者是通过某个藏起来的电视机收看到电视报道……总之,他知道一切。
“当年的恶魔!”
张子朗声音颤抖着,他显得很害怕,好像那恶魔已悄然而至。
“什么恶魔?”林淼淼紧张地问张子朗。
她第一时间联想到这莫不又是张子朗的阴谋?但是,既然他已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根本没必要故弄玄虚了。
他的表情不像在说谎。他甚至看了一下时间,似乎“它”将在某个时刻降临。
“它就要来了!”他的眼睛忽然充满了绝望,嘴唇被咬得失去了血色。
大家惊恐地四处张望,或许会发现一头巨大的怪物龇牙咧嘴地站在身后……然而,什么也没有。一片白光从头顶僵硬地打下来,烘托出幽暗的空间。黑暗中保持着阴险的静谧,坟墓的脸,好似地狱的冤魂正在发出凄惨的哀号。
“你们快走吧!”时间非常紧迫了。张子朗竟叫这些人赶快沿着地道回到上面去。
“你让我们走?!你不是要报仇吗?”
楚瑜大惑不解。她想,或许张子朗老师不是坏人,因为他从始至终都没有伤害过这里的每一个人。他只是个可怜的小孩罢了。背负着往日的仇恨,艰难地生存至现在。
他说:“我的仇已经报了。我不会杀死你们,因为你们是我们的亲人。我只想让你们别忘了我们的存在,别忘了你还有个孩子,别忘了你还有个哥哥姐姐……只要做到这一点,我想他们也会含笑九泉的。”
他看着那些坟墓,仿佛在看旧时的伙伴,然后一行泪水顺着眼角溢出。
你们可以安息了。他在心中默念道。
“哪个坟墓埋着我的哥哥或者姐姐?”
女生忍不住哭出来。楚瑜抹去眼角的泪水,但新的眼泪又迅速地流出来。
她不设防地朝张子朗走过去。他不会伤害她的。她知道。
“这个吧。我们以前都叫她哑妹。”张子朗指向其中一个坟墓,“哑妹姓楚,我在她的墓前放了她生前常吹的口哨。”哑妹是在余震中被砸死的。石头砸破了她的脑袋。
楚瑜走到那座坟墓前,跪在地上,她看到一根绳子,小心翼翼地拉出来。果然是一个很旧的哨子。她爱惜地将哨子擦干净,放进口袋里。她决定把姐姐的遗物永远带在身上。
她这个举动触动了其他同学。
叶烁也站出来:“请你告诉我,我的……”
“他的坟墓在那里。我们以前叫你哥哥矮仔。”张子朗好像早知道叶烁要干什么,他凭着多年前的记忆,指向其中一座坟墓。他很惊讶,经过这么多年,他还清楚记得这些坟墓的位置。
记忆太巨大,不是轻易就能被时间抹去的。
他仿佛看见旧时的伙伴就站在各自的坟墓前,朝他招手。
“小宝!”他们笑着说,“谢谢你。”
他们的幻象在他汹涌的泪水中模糊了,又悄悄隐去。
学生们走到他们亲人的墓前,捡起那里的遗物,或者只是一块坟墓上的石头,放进口袋里。他们与他们素未谋面,但是冥冥中有一种深厚的兄弟或者姐妹之情像植物一般覆盖了年轻的面孔。
他们都泪流满面。
令张子朗感到惋惜的是,家长们依然没有任何表示。二十年前他们抛弃了亲生儿女,二十年后他们仍羞于与他们相认。他叹了一口气,忽然又笑了。有些人抛弃了亲情,有些人又将它捡了起来。
“对不起,Miss林。无辜将你牵扯进来了。”他满怀歉意地跟林淼淼说。
“没关系。”林淼淼忽然想到了什么,急着问,“你说的那个恶魔到底是……”
“是地震!”张子朗说道,突然紧张地看了一下手表,“随时会来到。大地震!比当年的地震还要厉害!政府事前预测到了,所以通过电视和广播疏散居民。防空警报声就是这么回事!你们快逃吧!”
根据地震局的预测,这次地震会在午后发生。一旦地震来了,身处地坑里的任何人都不会有机会逃出去。
“你们快逃!”
张子朗呼唤着那些仍在黯然神伤的学生们,他把他们推向地道的洞口,而家长们早就迫不及待地要钻进去了。
“张老师,你也一起走吧。”林淼淼对他说。
“不!”他坚决地摇摇头,“我要留在这里,跟我的伙伴一起。这里才是我们的归宿。”
“可是……可是……”
“张老师,我们一起走吧。”学生们含泪说道。
曾经,他们对这个男人心生畏惧,但他本性善良,学生们这时觉得他就像他们失散多年的亲人。他们不想再次抛弃他。
然而,他却心意已决。
“很久之前,我就应该死在这里了。”他往后退了几步,回到坟墓中间,与梁老师站在一起,“这里有我的伙伴,我要去找他们了。”
“别”林淼淼还想说些什么,却突然大地发生一阵晃动。
地震就要来了。
“你们快走!不然就来不及了!”
地道里沙土纷纷落下,大地在迅速地蓄满比核弹还要厉害几万倍的恐怖能量。
顾不上他们了。林淼淼惋惜地回头看了一眼张子朗,最后一个钻进了地道。
“快跑!”
与时间竞赛。头顶的沙土落得更厉害,大地震随时会爆发。通过那条小孩子挖出来的地道后,大家几乎是在变宽的隧道里狂奔起来。在黑暗的隧道里,免不了有些人会直直地撞到洞壁上,撞得鼻青脸肿,门牙都掉几颗。可他们连呻吟的时间都不敢浪费,一行人惊慌失措地冲出洞口之际,地震来了……
地动山摇,混沌的天地骇然崩裂,光线在眼前慌乱逃窜,影子飞舞,恐怖的潮水一瞬间淹没了所有的人。他们抱头蹲在地上,墙体裂开的声音惊悚恐怖,木架轰然倒下,杂物掉满一地却还在地上蹦蹦跳跳地鬼哭狼嚎。
通电线路被撕扯,地下室的灯光啪地熄灭了。
眼前只有一片摇曳不定的漆黑。
很久很久之后,所有声音都停止了。
在山崩地裂的轰隆声中蒸发成灰烬的光线飘然落下,世界的碎片慢慢恢复完整,恍如波涛澎湃的湖面在等待涟漪的消散。
结束了吗?
当然,会有余震的,但它们都会比第一次地震的强度要小许多。最黑暗的时刻已经过去了。
林淼淼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沉甸甸的黑暗。地下室的电力还没恢复。她环顾四周,看见一扇门打开着,微弱的光线引导进来。
“大家有没有事?”她问道。听到好些回答的声音。大家似乎没大碍。
“我们出去吧。小心点儿,注意脚下!”
林淼淼朝门口走去,走得很慢,脚下不时地踩到地震中散落的杂物。总算顺利,她走到了地下室门口。她发现教学楼大厅狼藉不堪,玻璃碎片触目惊心地散落一地,天花板布满裂痕,水泥剥落的地方甚至可见裸露的钢筋。
如果这是一项豆腐渣工程,他们这些人肯定会被活埋在地下室里。
林淼淼不禁心感万幸,她跑出教学楼,才发现地震的破坏力多么惊人。半座校园消失了,草坪、水池、篮球场什么的通通陷入了那个地坑里。林淼淼跑过去,看到地坑被填平,成了一块巨大的凹地。
张子朗和梁老师都已经长眠地下了,包括那些坟墓,包括一所叫香云小学的学校……
伤感侵入了她的心,累积出漫长的悲凉。她抬起手,去抹那恍然落下的泪。
其他人陆续从教学楼里走了出来。学生们看起来还好,只是有几位慌忙逃生的家长撞破了鼻子或者嘴巴,血迹斑斑。
“哇——”听到戴菲菲的叫声,大家都回头去看。
只见教学楼居然出现了一条可怕的裂痕,黑色的裂痕劈开教学楼。几乎所有的玻璃窗都震碎了,窗框受到可怕的挤压力而扭曲变形。尽管教学楼看起来还没到摇摇欲坠的地步,但难保它会什么时候轰然倒塌。想必灾后也会被拆除重建吧。
而教学楼后面的实验楼就没那么走运了。塌掉的楼体躺在操场上,把围墙也压倒了。
正好可以从那里走出去。
不用再担心什么红线。
林淼淼看了看脚下的红线,内心十分复杂。
“Miss林,你在想什么?”听到楚瑜的问话,她只是笑而不答,抬起脚便走了过去。
什么也没有发生。
红线外没有神秘的怪物在等着捕猎他们。这个危言耸听的禁忌早已随着这场地震烟消云散。
他们走出学校,沿着林荫小道走向外面的大马路,几棵茂盛的树木在地震中倒下,横七竖八地躺在路面上。没被震倒的树木也半歪斜着,几乎被连根拔起。
他们小心翼翼地绕过去,好不容易走到了马路边。
眼前的景象惊得他们说不出话来。整座城市满目疮痍,强烈的地震不偏不倚地在市中心爆发,并向郊区蔓延。市区那边,那一片颓垣败壁,裸露在这块枯萎的大地上。浓浓的黑烟,熊熊的火光,缺少的只有遍野的哀鸣。比任何好莱坞大片里的灾难场景都要来得真实,来得迅疾。这一幕将刻入他们的脑海,成为不可磨灭的记忆。
灰色的天空,是死神离去时拂荡的裙裾吗?
他们朝市区走去,不说一句话,再多的言语也是摆设。他们并着肩,只要知道身边有人,他们就有继续走下去的勇气。
路上,颓败的场景仍在蔓延。
高架桥断掉了,来不及撤走的汽车半个身子挂在断缘。每隔一段路,便能看见一座断裂的天桥。公交车牌、灯柱,都不是原来的样子了。高空掉落的巨大广告牌,某个女明星仍在卖弄她那庸脂俗粉的微笑。
走着走着,越来越浓的凉意缠绕住每个人的脖子,呼吸系统好像都烂掉了,连气都喘不过来。天气很暖,现在是夏天,但身体却在发凉。
“我们要去哪儿呢?”叶烁发问道。
气氛沉默而压抑。
“先去我家吧。”林淼淼指向前面不远处,“我家就在那里。”
通往马路对面的天桥也断塌了,但这种时候大可放心地横穿马路。林淼淼带领大家,向熟悉的街口走过去。
落雨街一片死寂,街道一个人也没有,居民都走光了,地上杂物乱扔,荒芜的风从街头吹向街尾。不可能搬走所有的家什细软,这是一次匆忙的疏散,所以每家每户都门窗紧闭,以防盗贼。
楼下那熟悉的水果店门外,空荡荡的水果摊上伏着一只惊魂未定的黑猫,瞪着惊恐的眼睛注视着这群死里逃生的人。
它发出无比凄凉的哀鸣。
“喵呜——”
上了楼,林淼淼打开自家的门。等家长们进去以后,她却转过身去对学生们说:“你们听到了没有?”
“什么”有声音吗?远处似乎真的传来什么声响。
林淼淼做倾听状:“你们听!好像有车从远处驶来的样子!可能是大家开始回城了!”她高兴地对他们说,“你们快下去看个究竟。我先把你们的父母安顿好。”
学生们兴奋地反身走下楼去。
地震过后,大家的确会回到城里来的呀。
楼梯间的脚步声朝下方离去,林淼淼这才关上门。她拿了一把铁锁,锁住了门。
没有人能进来,亦没有人能出去。
家长们在客厅里坐好了,劫后余生的他们这才算松了一口气。有些家长愤愤不平地咒骂起来。
“他妈的!那几个人可把我们吓坏了!害我还以为死定了!没想到是那些家伙的烂把戏啊!”
“就是说嘛!他们这么黑心,说明我们当初抛弃他们没有错!这种坏小孩,养了也浪费米饭钱!”
“别管他们啦!反正他们都死了!早该死了!还跑出来吓人!”
恶毒的语句,对逝者的诽谤,来自丑陋的内心。它们在人性黑暗深处滋长,吸食了最糜烂最阴郁的情感。而现在,它们挣破胎膜,爬了出来,全身沾满黏湿的羊水。
林淼淼走过这些家长的身边。桌子上还有几只橙子,她拿了起来,用刀切开,然后走到神主台前。
神主台上摆着一张女人的黑白遗照。
林淼淼把切开的橙子放在遗照前,双手合十。
妈妈——
“那是谁?”坐在客厅沙发上的戴太太不解地问,走了过来。
“是我妈妈。”
“你妈妈?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她……”
“不止你,你们也见过我妈妈。”
听林淼淼这么一说,其他家长也走了过来。他们觉得遗照里的女人确实有些面熟。
“你们忘记了吗?二十年前……”
林淼淼转过身来,脸上挂着诡异的微笑。
家长们吓得往后倒退一步,他们总算想起来了。这个女人,二十年前跟他们一起抛弃了香云小学的孩子。
这么说,林淼淼不就是……
“没错。我也是那群孩子当中的一个。我叫三水妹。”我低低地阴笑起来,我站了起来,手里握着锋利的水果刀,朝那些脸色苍白的家长慢慢走过去。
“你……你……想干什么?”
家长们大惊失色,步步后退。他们害怕我会要他们的命吧。
“我不会伤害你们的,或者说,我放弃了把你们杀掉的念头!”
我不知不觉地流下了泪。我想起香云小学里的伙伴们,以及我最好的朋友——小宝。我没想到张子朗就是小宝,我不知道他也逃了出来。
“我恨你们!恨你们把我们抛弃了!多少个夜晚,我都做同一个噩梦,我梦见香云小学,梦到我惨死的伙伴们,梦到你们丑恶的嘴脸……我曾经想过报仇,但是,小宝原谅了你们!即使像你们这样狠毒的父母,他也原谅了你们。”
我走到窗边,站在窗前,我看见楼下的学生们正在兴高采烈地欢呼——一辆辆载满灾民的军车正慢慢地开回来。
两行热泪流过了我的脸颊。我想,我终于明白小宝为什么会原谅这些家长了。
“他仍相信父母对孩子的爱。”
我转过头,看着那些羞愧难当的父母。
“因为他仍相信父爱母爱,所以他原谅了你们。对我们来说,你们不是好父母,但是,对那些孩子来说,你们至少还是好父母。所以,请你们将遗忘在我们身上的爱,给予那些孩子吧。”
我望向楼下的学生们。此时他们多么高兴,正在对军车上的一对母子挥手示意。我忽然意识到,那对姓曹的母子,一直用亲情的微光照耀着我黑暗的人生,用温暖的力量遏制了我的罪恶之心。
我举起了手中的水果刀,狠狠刺向自己的胸口。
“Miss林!不要!”
家长们的呼唤在我耳边远去。
但我听到了伙伴们的呼唤越来越清晰。
“三水妹!一起来玩吧!”
小宝在我的眼前出现了,还有低B琼、哑妹、矮仔、常健康。他们牵着我的手,一起飞向天边那一抹有光的地方……
真好,我们又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