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天色已经不早,但她还是站在屋檐下,不紧不慢,把那盏已经变甜的茶喝完了,方才向王恕告辞。
来一趟不过为说上一声谢。
王恕送了两步,便停步在春风堂外面,看着周满的身影宛如水墨渐渐融到一片暮山烟紫中,向东舍去了。
周满回房后,便翻开了临窗书桌上那一张帖子——
这是学宫给学生们选课用的灵帖。
上头就列着学宫目前所开的课。
“剑道”一样,自然列在最前面,后面小字标注“参剑堂,剑夫子”,是上课的地点和夫子。
剑门学宫因有剑阁的存在,千百年来美名流传,吸引了历代无数剑中大能在千仞剑壁上留下自己参剑的感悟,后来者又往往追寻前人步伐,不断前来瞻仰参悟。
学宫中九成的夫子,一开始都是来观瞻参悟的。
只是千载来那剑壁上留下过痕迹的人何其多?
一年两年总参悟不完,又舍不得走,便大多应学宫祭酒之请,在学宫挂个夫子名,为学宫学生开课,其余大半时间仍去参悟剑壁。
时间一久,便形成了惯例。
凡来剑壁参悟的修士,不管授不授课,都得先在学宫挂个夫子的名。
因此,剑门学宫可以说是天下诸多学府中,唯一一座夫子比学生都多的学宫。
这也就导致学宫中开的课五花八门,为数极多。
学生想去哪门课都行,不想去也没人管。
但周满来学宫,自然是为学剑。
五花八门的课虽然多,可她都不感兴趣,何况自忖还有《羿神诀》要修炼,旁人可以随意选课,她却没有那么多空余的时间。
略略一想,直接剑走偏锋——
别的课一概不选,周满只在“剑道”一门后面划上一笔。
划完后将帖子一合,便见得一片雪白的灵光从帖子的缝隙里亮了一下,再将帖子打开,里面已经空无一字,连带着她方才划的那一笔也消失得一干二净。
这便算是报上课了。
周满立在桌后,念及先前王恕提到剑夫子时的情态,还是没直接躺下休息,而是把之前韦玄给的《寒蝉剑法》拿出来看,一边看一边以自己前世所见的种种剑法作为对照。
等到翻完一遍,方才熄灯睡觉。
次日一早,东舍便热闹起来。
周满刚打开门,站到廊上,就瞧见自己隔壁的房门也刚巧打开,从门里走出来的,赫然是昨日与人斗剑的峨眉派女修余秀英。
余秀英人如其名,眉目一片飒爽。
抬头看见周满,她大吃一惊:“我们蜀州四门不就八个人吗?怎么多出来一个?”
周满尚没来得及自报家门,后头就传来一道无奈的声音:“余师姐,你跟霍师兄斗剑可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啊。这是周满周师妹,王氏荐来的,昨日选住在我们东舍。”
回头一看,果然是金不换来了。
仿佛是刚睡起来,人还没醒,只懒懒散散地站着,连那平日里用来摆谱的扇子都没打开。
余秀英一听,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竟上前一拍周满肩膀:“原来你就是他们说的那个什么半路杀出来的啊。世家荐来,进咱们东舍,师妹眼光不错,弃暗投明挺快啊!”
周满:“……”
虽然她其实也没觉得余秀英这话有什么问题,可“弃暗投明”这四个字敢在学宫里这么明目张胆地用吗?
她悄然将微妙的目光投向金不换。
金不换早已见怪不怪了,万分淡定地同她道一声:“习惯就好。”
三人叙话时,其他人也差不多都出来了。
峨眉派除余秀英外,还有个叫孙灵的小姑娘,才十四岁,生得玉雪可爱,但有些胆怯,只不说话跟在余秀英身边;
青城派除那位一见了余秀英就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也不是鼻子的霍追之外,另有一名看上去开朗健谈的少年邱小朝,二人皆穿道服;
杜草堂这边的自然是金不换与昨日周满已经见过的那位“常师兄”,姓常名济,面容方正冷肃,不苟言笑,与金不换简直两个极端;
散花楼的两人则是双生兄弟,哥哥叫唐慕白,弟弟叫唐颂白,身穿一袭锦袍,腰佩青玉莲花,乍一眼看去一模一样,实在让人分不清。
好在周满也没打算分清。
人一到齐,余秀英便招呼大家一块儿出发。
时辰尚早,山间甚至还飘有薄雾。
参剑堂伫立在刚刚亮开的天光里,沉肃巍峨,三十三级台阶上空无一人,通向参剑堂紧闭的大门。
阶前的地面皆用青石板铺成,坚固厚实。
蜀州这一行人到时,便看见西面方向也来了一行人——
西舍六州一国的人,竟和他们差不多时间到。
双方都愣了一下,但谁也没主动搭话,只是相互颔首为礼,便各自在参剑堂东西两边站了,俨然一副泾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的样。
周满看得稀奇,原本就对六州一国的人颇有兴趣,此时不由仔细打量起来。
那边最醒目的,赫然是一名女子。
长裙深白若山巅雪,衣带堆叠似流水画,竟有点异域打扮,露出一段羊脂玉似的胳膊和细腰,头戴璎珞,身佩琉璃,整个人好像是从壁画里飞出来的一样,但唇畔含笑带着点妖娆,顾盼间更有种摄人心魄的艳色。
周满没忍住看了好一会儿。
直到旁边金不换皱着眉拿扇子戳了她一下,又一下,她才回过神来,皱了眉,问:“有事?”
金不换用一种极为怪异的目光看她:“非礼勿视。那是日莲宗的神女妙欢喜,你老盯着人家看干什么?”
周满道:“凉州日莲宗吗?那难怪了。好看自然让人想多看,有什么礼不礼的?”
金不换差点被她噎死。
对面那妙欢喜好似听见了他们的话,忽然转眸,竟朝周满笑了一笑,真真算得颠倒众生。
周满不明所以。
金不换眼皮却瞬间跳了起来,凑过去小声警告她:“妙欢喜男女通吃。”
周满:“……”
啊,原来是这么个“欢喜”法。
她了然了,但还是觉得怪好看的,不由又看了两眼,方才去打量其他人。
然而有妙欢喜在前,这些人不免黯然失色。
从左到右,一个儒士端方,一个骄傲抱剑,一个东张西望,一个沉冷阴郁,还有一个……
最后这个倒是有点意思。
人的五官十分周正,可立在那儿跟猴似的,总时不时动上一动,腰间挂了一面巴掌大的皮鼓,正一个劲儿朝东舍这边看。
在周满看过去时,这人竟跟做贼似的,以手掩口,小声问:“我能站到你们那边去吗?”
周满不由一愕,不明所以。
对方见她没拒绝,立刻道:“太好了,谢谢,谢谢。”
然后一阵小跑,直接从西舍六州一国阵营,挤进了东舍蜀州阵营。
西舍那边几人都冷眼旁观。
东舍这边全都一头雾水。
余秀英问:“你跟他们闹翻了吗,来这边干什么?”
那人道:“嗐,我南诏国的,能跟他们那一群人杰比吗?全国上下也没几个修士,还多亏我是国师的弟子才能勉强混个第一。剑夫子一会儿来,肯定先考校大家一番,六州一国的必然排在前面,我可不想那么早丢人现眼。”
周满迟疑:“敢问尊驾?”
那人一笑:“尊驾不敢当,敝人姓李单名一个谱字,诸位若不嫌弃叫我‘李谱’便好。”
“……”
整个东舍都安静了片刻。
还是金不换见过大场面,咳嗽一声就当什么都没听出来,一指他腰间所挂的那面小鼓,道:“李谱兄这面鼓看上去很是特别。”
李谱拿起来一看,笑道:“此乃本人法器。”
金不换恍然:“原来是以鼓为法器,一看便知绝非凡品。”
李谱顿时得意:“此鼓乃本人花了三年匠心打造,鼓名‘退堂’!”
“……”
整个东舍,再次陷入诡异的安静。
周满对剑门学宫顿时有了新的认知:好一个南诏国的李谱,打的还是退堂鼓。这学宫实在卧虎藏龙,不可小觑了。
王恕便是这时候来的。
他似乎是住在春风堂,路要远一些。来时旧道衣上沾了山中一些草木清露,眉眼都好似被雾气打湿,越显得静默温润。
金不换抬头瞧见他,便招呼:“泥菩萨,来这边!”
王恕听见一笑,便走了过来。
见到周满,他微微颔首一礼。
周满还记得昨天那盏茶,笑了一笑,也还一礼。
只是转眸看向六州一国那边,她却注意到一个先前没注意的点,忽然问:“六州一国,该有七人才是,怎么现在看只有六人?”
就算把李谱算上,也不够啊。
金不换没开口。
余秀英在旁边阴阳怪气:“还能是什么?人家宋氏今年就要送两人进来,当然要占中州的名额了。”
六州一国,现在缺的是中州选上来的人。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宋氏小姐——
宋兰真。
宋氏虽然原本就有名额,但只一人罢了,给了宋元夜便给不了宋兰真。
所以宋兰真用的是中州名额。
她本就是神都人士,直接在中州报名,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打了十八场擂台,连败中州无数青年俊杰,最终夺得魁首,以中州第一的身份进入学宫。
旁边的霍追难得没驳余秀英的话,补上一句:“宋兰真修《十二花神谱》,变化无穷。有人说,她的天赋远超其兄,让她去争中州的名额,本就是因为她更强。连世家内的人都无法与她相提并论,何谈中州那些出身普通、宗门也一般的人?”
周满淡淡想,这倒不假。
几人正自议论,李谱忽然小声道:“他们来了。”
于是周满转头看去,便见正对着参剑堂的那条长道上,有三人徐徐行来。
当先一名白衣公子,丰神俊朗,乃是神都陆氏的公子陆仰尘;后面两人一男一女并肩而行,年龄相仿,样貌也有几分相似之处,不是宋元夜与宋兰真又是谁?
这三人,她竟都认识。
尤其宋兰真,一袭浅碧长裙,纤腰素束,行来有袅娜之态,眉眼含幽兰之气,气度非凡。
可是……
周满的眉头忽然皱了起来,转头问金不换:“只有这三人了吗?”
金不换道:“对啊,三大世家,都到了。”
周满道:“三大世家,宋氏既有两人,那另外两大世家各有一人,还应该有两人才对。这不还少一人吗?”
金不换顿时笑了:“你竟然不知道?”
周满问:“知道什么?”
金不换道:“王氏今年荐了你,就没有名额了。因为剩下的那个名额,是单独给那位神都公子留的,谁也动不得。只是他年年都空着名额不来,今年也不过是没来罢了。”
“……”
周满心内顿时翻江倒海,一时难以平静。
王杀竟然没来?
按她前世听来的只言片语,王杀今年应该到了剑门学宫才是。
难道是自己所知有误?
金不换看她表情似乎不太对,不由道:“你是王氏荐来的人,将来是要当王氏客卿,为此人效命的,不会连我说的是谁都不知道吧?”
周满终将万千疑虑都强压下去。
她演起来也跟真的似的:“我怎会不知?神都王氏公子,口含天宪而生,惊世绝艳之才,听闻连他的名都是上天赐予、天意昭示的,生来便有,料来必是神仙人物。我只是太想一见,没成想他竟没来罢了……”
“……”
旁边那尊许久都没开口的泥菩萨,忽然抬目,慢慢看了周满一眼。
只见她笑意清浅,却低低叹了气,仿佛真因不能与那神都公子王杀一见而抱憾。
于是口中忽然泛出点涩然的苦意。
天赐其名,神仙人物?
王恕搭下眼帘,看着自己那病梅枯枝似的手指,终究轻轻合拢,但掌心里实只一片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