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第二回中有一张插图,是一整页的水墨画。男孩们为看得更清楚凑了过来,汗涔涔的小身子挤着我。房间另一头,透过百叶窗照进几缕阳光,屋里本已无法忍受的炎热又添了几丝暑气。
“球。”阿豆跌坐在我大腿上,要摸有球的画。踢球者叫“高球(俅)”,是个泼皮破落户,善踢蹴鞠,很快将因此发迹,在朝中得宠。
“王爷。”阿州指着一个人说,那人头戴软纱唐巾,身穿绣龙袍。
“是的,端王。孩子们,坐好。妈妈要擤鼻子。”我把书递给阿州,转身往手帕里擤出一大团黄绿色的鼻涕。
“宦官。”阿州指着王府球场上其他的陪踢小厮。“一、二、三、四、五、六,七个宦官。你现在数数。”他戳戳弟弟。
往常,看阿豆咬着舌头费劲地数数,我会满心骄傲。不过今天我头晕鼻塞得厉害,力不从心。
“球。”阿豆凭空踢着,“踢,踢,踢,踢。”
我叠好手帕,捂住嘴咳嗽。天气濡热导致的热伤风让我难受不已。我从阿州手中拿回书。“那个气球腾地起来,端王接个不着……”我停下来眨眨灼痛的眼睛。我不想再读关于高俅的故事——他的昏庸无能或是无端发迹。实在不想提他那一脚敏捷的鸳鸯拐。至少暂时不行,我现在身子沉重、脑子迟钝。
阿州拍打我的手臂,阿豆则赖在我腿上。
“不行。”我一边说着,一边用力,试图从他们扭股糖般的胳膊腿中挣脱,从他们黏糊糊身子的压迫中解放出来。我感觉自己像沉到了水中,手脚被海草纠缠着,奇形怪状的胖大水怪压着我往下沉。“阿州该写信给爸爸了。”
“不要!”他跳起来,冲我瞪眼。“我不要!”他的丹凤细眼冒出成吉思汗般的凶光。
“这是你当儿子的义务。”
他越发地眉头紧锁。然后突然转身,跺着脚走到他的小桌子旁坐下来。
“你以为听故事就是过日子了吗?”我趁势问道,“你以为自己还是小宝宝,只要嘟着嘴装无辜,就可以让我给你讲故事吗?”我自觉语带急躁,但还是说下去,“你再也不是小娃娃了。”我的太阳穴突突跳着,“作为韩聿明的儿子,韩刚的孙子,在四岁时该会写封简单的信了。”为什么他总是抗拒写信?他听得懂故事,记得住整章整回的内容。我让他坐下练阅读,他就从不反抗。为什么让他写信,他就总是执拗不从呢?
我拉开阿梅的小椅子,坐在他对面。“好,”我边说边写下“敬爱的父亲”几个大字,让他临摹。“好了。你想说些什么?”我抹一下鼻子,而他正紧咬嘴唇,挺直身板,眼睛盯着字纸上方。“阿州!”觉察到他心中压抑着一团火气,我的恼怒不争气地黯淡下去。“你想点事情说。”
“阿梅从来不需要给父亲写信。”
“阿梅生病了。”我打开折扇,为我俩扇着凉风。
“她没发水痘的时候,你也没逼她。”
“你只要想点事情,不然我想了。”
他胸脯起伏了一阵,然后突然停下来。“敬爱的父亲,”他终于开口道,“我们吃不上一口肉。”
“不能这么写。”我提起毛笔,“我只好自己想词了。”我说道。
“妈妈,等等。我想告诉父亲……”他提起笔,若有所思地看着屋顶,“我想说……我喜欢我的足球。”
我写好信,阿州依样画葫芦,鬼画符一般歪歪扭扭地抄写着,一写完我就把书拿到楼上读给阿梅听。
“我好想抓痒。”阿梅一看到我就哭喊着,“妈妈,妈妈。痒死了。我好想抓痒。”
“不要抓。要是抓了,就会长很难看的麻子。”
“难看,难看。”她从茶几上拿起一面小镜子,照了照自己的样子,号啕大哭起来。
“给我。别害怕,乖女儿。你还是很漂亮的。没多久水痘就会不见了。你的皮肤会变得跟山茶花瓣一样光滑。”
她破涕一笑。然后又开始呻吟起来,在床上翻滚扭动着,在她的水疱上空胡乱抓着。
“不要抓。我叫素莉给你再洗一次淀粉浴。”
两天之后,阿州脸上也发了水痘,然后又轮到阿豆。
那是个六月,自鼓浪屿沦陷已有半年了,是人们记忆中最炎热的一个六月。这并不仅仅因为,我们在鬼子魔爪下过着水深火热的日子,被物价飞涨、囤积投机、失业、饥饿及恐惧折磨得苦不堪言。不是的,真的是烈日炎炎似火烧。我们挨到夜晚,指望暑气能够散去。但热气仿佛闷在了虎头山与龙头山,南太武山与博平岭等诸山之间,困在了无形的天穹下,恶魔出世般地祸害着人间,带来腐臭与疫病。晚上大多停电,床上方的吊扇纹丝不动。令人欣慰的是,尽管暑热和水痘瘙痒难挨,孩子们仍然很快便能酣然入睡,只是半夜又会惊醒。可我早已不是孩童,炎热天气令我彻夜不眠。
在那些漫长无眠的夜晚,我会坐在桌前,扇着扇子,给聿明写信。写信的仪式感令我心安:将毛笔沾湿,把水洒在砚台上,持墨反复地打圈研磨。即便在烛光下,我也能凭借经验判断墨汁是否足够浓稠和乌黑。接着,我用毛笔沾些墨汁,在砚上一抹,稍停片刻,让笔尖与桌面垂直,然后写下我已经写了四年多的称呼:最亲爱的聿明。一旦提笔,我就渐渐心无杂念。我已经跟他说了阿梅发水痘的事,但还没提到阿州和阿豆也传染上了。孩子们没有得霍乱、猩红热、脑膜炎,可发水痘仍是又一个令人不快的消息。收到的坏消息多了,聿明恐怕会不再爱我,前提是如果他还爱着我的话。
不要,千万不要。我不能那么想。他依然写信过来,不是吗?他依然会向我问好,并问候孩子们,问候母亲,但这反而只令我想起往日他总会提的问题:我母亲好吗?这是他信里的第一个问题,永远都是第一个。要是他能在这里,亲眼看到婆婆的病情恶化之快,如此出乎意料的话……如果我们一起服丧,他把头靠在我膝上,我的泪落在他颈窝,那样的话,我才相信他还爱着我。
我在砚台上研着墨,直到墨汁乌黑得像阴森无比的地狱。但我的脑中依然一片茫然。最后我放下毛笔,吹灭烛火。他走的时候,我还是如花似玉的年纪。现在我已26岁,将至而立之年。他已经4年没在白天看到我的真实容颜。我不知道,当再见时,他会做何感想?我刚想上床,转念一想,或许到屋顶上能透口气。
当年我们热恋时,有时会牵手站在屋顶上。我不知道他是否记得。他第一次牵起我的手时,月亮细似柳叶杏眉,与现在差不多,只是今晚的月亮更低些,像海上升起的一道弯钩。我走到屋檐边,凝视着银白的月影。我想起4年前为迎接聿明回家做的那身衣服——粉色锦缎上洒满朵朵白菊。有一天,当战争结束时,我会穿着它去赴宴。
我赤足站在仍然温热的屋瓦上,想象绸缎贴身的感觉,似乎人也凉爽了些。我的伤风快好了,却还因为感冒这样的小事跟阿州发脾气,真是不可思议。我记得,4年前送聿明去码头,他最后叮嘱的话。要照顾好一家老小和下人们。
“我很抱歉。”我呢喃着,久久站立着,任由苦楚与悔恨掏空心灵。然后,我回到房间。我还要照顾活着的家人。我下定决心,要全力以赴。
然而即便我意愿良好,过了还不到一天时间,我就又违背了在屋顶上的承诺。
都怪我对孩子们的健康太过执着。这是我想说的理由——我一门心思,为孩子们的康复殚精竭虑,顾不上其他事。是真的。我不愿看他们卧床不起,不愿他们可爱的脸蛋被水痘和结痂弄得一塌糊涂。阿梅一会儿想起床到处跑,一会儿又嫌弃自己“难看”,想躲起来。阿州想抓痒想得发疯,不停地瞪圆眼睛蹦下床,在房间里疯狂兜圈子。可怜的阿豆,他只是躺在摇篮里,烧得浑身虚弱。我为他们三个担心。以如今的条件,即使像生水痘这样最常见的儿童病都可能有危险。生病亡故的例子比比皆是。仅一周前,马太太的孩子死于猩红热。最惨的是,因为突发的伤寒病,我朋友阿玲痛失了她可爱的小女儿。我自然会因此悬心不已。尽管如此,那天我在厨房中所说的气话,还是太不应该。
我坐在厨房桌边,给自己扇着风,喝着茶。阿桂在洗一个大白萝卜,素莉在房间另一头把生米中的谷壳和石子挑出来。“怎么能指望孩子们康复得好。”我嘟囔着,“他们的营养都不够。还有素莉的羊倌哪去了?我们两个多礼拜没看到他人了。其他人家大概付了他更多钱。”
“少奶奶!”
“他一定是病了。”素莉说,“要不然……”她转过身,盯着盆子。
她干脆嫁给那个羊倌算了,我心想。沦陷后,她在这儿,也不比跟他在一起安全。我吹了吹茶水。糟糕的是,羊奶并非我家的唯一问题。日本人把家里的好米抢走一大半,剩下的我们也吃光了。现在买到的,尽是些掺污发霉的碎米。“要能给孩子们吃点荤腥就好了。”我喃喃道,“他们吃了才能恢复元气。外面什么地方一定能弄到肉。”我转身问阿桂,“你肯定,该想的办法都想了吗?”我之前从来没对阿桂采买东西产生过怀疑。阿桂胆大机灵,忠心耿耿。可那会儿我一时脑子发热,昏了头。我双臂抱胸瞪着她。“说真的,”我愠怒道,“果真用心找,你总可以找到点东西。”
她愁眉不展,“是,少奶奶。”
第二天早上,阿桂不见了。素莉说她去了集市。到中午阿桂还没回来,我就明白了,她去找肉了。我早该猜到她会这么做。
当下正是三伏天,我出门去找她,她侄子云云执意要跟着去。一开始,因为几乎所有人都在家里午休,我们找不到人问她的去向。总算,一个在门口给娃娃扇风的老太太说看见过她,但已是一大早的事了。在海堤上,一个在树荫里下棋的男人说,他摆棋时看到过她。她当时沿着龙头码头的堤坝急匆匆地走着。等他摆好棋子再抬头时,看到她正给日本兵鞠躬,登上了去厦门的渡船。
12月8日鼓浪屿沦陷后不久,去厦门的渡船就恢复了运行。我和云云鞠了躬,出示了良民证,上了渡船。我不清楚到厦门后该怎么做。偌大的城市里,放眼是陌生人。对他们而言,阿桂看上去就是一个普通厨娘。我们赶去最近的集市,一路上睁大双眼,寻找着与她去向有关的蛛丝马迹。我们搜遍犄角旮旯,看到有人在低声叫卖黑市稻米,不过却没有一个卖肉的小贩。随着时间推移,我越来越害怕和悔恨。是阿桂用乳汁哺育了我,她万一出什么事,绝对是我害的。而且是我第二次铸成大错。我从一处赶往下一处,茫茫然似大海捞针。我们在汇丰银行门口歇口气,此处现在是“敌方财产”,原先守在门口的是高大冷傲的红头阿三,现在被日本军警取而代之。阿桂一定是去了比厦门市区更远的地方。到底在哪里呢?
“我们非回去不可了。”我告诉云云,“不然宵禁前赶不回去。”
云云瘫坐在地上,脸上淌着豆大的泪珠。自从他到我们家那天,云云就失去了爹娘的音信。即使他们还在世,他也不太可能见到他们了。阿桂要是再走了,他在这世上会孤苦伶仃。“别灰心。”我把他拉起来,“说不定她早就到家了。”
我们赶紧沿着中山路去轮渡码头,搭船去对岸。走到鼓浪屿大路上时,商户们已经开始放下沉重的金属卷门。一群男人你推我挤,有说有笑地经过我们。其中一人左右四顾地开着玩笑,倒退着走,结果撞到一群沉浸在悲痛中的男人,他们正从棺材铺搬出了一口棺材。那是吴寡妇的五个儿子,从他们垂头丧气的悲痛神情来看,估计躺在棺材里的就是他们的母亲。
***
时间肯定过去了一个多钟头,我总算听到院门的声响。我冲下楼梯,跑进厨房。
啊,真是令人欣慰的一幕:阿桂额头上沾着泥土,破布袋里伸出一根枯黄的芹菜梗。“对不住,对不住,对不住。”她的话像滚锅的热粥般涌出来。“我回来得太晚了。对不住,少奶奶。”她每说一个“对不住”就低一次头,但她汗水津津的脸上流露的不单是自责,更多的是自豪。她把袋子扔在水槽边,搬来一条凳子。“你别看。”她朝云云摆摆手指,抬起一只脚,把宽松的裤腿拉到膝盖上面。“我说了别看。”她冲着云云皱眉头。然后又笑着把裤脚拉到大腿根。
她大腿上捆了一大包东西。她很快解开了一长串麻线,一个蜡纸包仍粘在腿上。她撕开纸,把东西拿起来给我们看,血从里面滴落下来。
“肉。”云云叫起来。
“是猪肉。”阿桂说,“我在厦门的一个村子里买到的。快看看。”她拆开蜡纸包,剥开一层血淋淋的棉布。“我包了三层布,再用纸包上,就这样血还从腿上流下来了。”她笑了起来,“看着好像我来月信了。”她用手挡着,看看云云,“你听不得。”
那是一大片猪后脊,她另一条腿上绑着同样大的一块肉。
“哎,阿桂。”我说,“你要是被鬼子抓住该怎么好?”我该多说点什么——好好谢谢她,让她别再那么拼命了。但我实在疲乏得很,加上终于松了口气,再也无力清楚思考。“阿州要高兴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