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婆婆的病不是急性肺炎,而是支气管炎。从厦门回来的第二天,她就面色苍白。被台风吹得七零八落的枝丫树叶还没来得及清理,她已咳嗽不止,在宅子和园子中走动时步履沉重。婆婆的病持续了一个多月,她咳得撕心裂肺,我急得想哭。
我带她去看高医生,按他开的处方买了药。然而,我不敢写信告诉聿明。她总算脱离危险后,我写了封语气轻松的家书,三言两语、轻描淡写地报告了她的病情。我没提支气管炎,只说是咳嗽得厉害,已经完全康复了。至于我曾经带她去敌占区找算命先生的事,我只字未提。要是聿明在家,我会跟他实话实说。两人面对面时,我能求得他的理解,至少是谅解。但现在我们相隔千山万水,因而我思虑重重。况且,写信那会儿她尚安好。我们都以为可以松口气了。没想到这只是我一厢情愿。
从外表看,婆婆似乎已经康复:面容稍显苍白,呼吸略微浅慢,但这可是支气管炎大病初愈,在几周内也算正常。有天早上,我正百无聊赖地梳着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心事:聿明下一封来信,阿豆要换牙齿,多久没吃到芒果了……这时我听到一声低哑的呻吟,从走廊尽头婆婆的房中传来。大概早上做噩梦了,我暗想。我放下梳子,循声走进婆婆房间,看到她蜷身侧躺着,被褥拉到齐耳高。我拉下被沿,一股闷住的热气直吹在我脸上。
“这是怎么了?”我唤道。她颈子上发了一粒粒的红疹,我不禁急火攻心,暗自埋怨着降祸招灾的神仙命数、祖宗先人们。天道不公啊。我刚放下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才喘口气,现在又……难道我又要重来一遍?
婆婆的眼皮动了动,费力地抬起头,“帮我拉上窗帘好吗,乖孩子?这里太亮了。”
窗帘只半开着,而且外面是阴天,但我什么也没说。我去走廊对面的卫生间拿了一瓶阿司匹林,回来时见她又缩进被子里,被子上方只露出两道黑眉。我扶她坐起来,在她背后塞了个靠枕,又把阿司匹林递给她。她用力吞着药片,可怎么都咽不下去。于是我把药片碾碎放在汤匙上,兑了些水,一点点地喂她。
“真过意不去。”她说,“给你添了那么多麻烦。”
“哪儿的话,婆婆。您怎么能算我的麻烦呢?我很敬爱您。”我有没有跟她表露过情意呢?这种情意,并不完全是看在聿明份上。
那天早上,我一刻不歇地守着她,碾碎阿司匹林喂她吃,用毛巾沾着盆里的冷水擦拭她的面孔、手臂和脖颈。到了晌午,她仍然高烧不退,我思忖着要请高医生上门。但我有些犹豫,她发病刚几个钟头,恐怕医生不肯来。
在婆婆床前照顾她的这几个钟头,时间仿佛过得很缓慢。当阿桂端着冷水进来时,我把湿毛巾递给她,疲倦地伸了伸后背。墙上和天花上的灰泥凹凸不平,布满奇形怪状的小阴影。一只壁虎正沿着墙壁飞快地往下爬,然后它停了下来,脚爪黏附住墙壁,保持着倒立姿势。要是它饿了,可要等上一阵子。我已经好几个钟头都没听到一声蚊子叫了。先前素莉端来了米饭、酱菜和茶水,但病房的气味实在倒胃口,我勉强吃了几口就让她把剩下的拿走。现在我却饥肠辘辘,肚子叫得像空谷雷鸣。
人的欲求真是不合时宜啊。本以为至亲之人病了,自己会废寝忘食,会不顾后背酸疼,甘愿重复着简单劳动,即使毫无效果也在所不惜。我正深刻反省自己的饥饿感,盘算着当天本打算做的事,却听到母亲在叫阿桂过去。
母亲在想什么呢?为什么现在叫阿桂过去?难道她不明白婆婆病得多重吗?我正需要阿桂当帮手,母亲离了她几个钟头也能凑合。我按捺住怒气,从阿桂手中拿过毛巾。“下去吧。”我说,“去吧。”我瞪着她的背影,把毛巾甩进瓷盆,再拧干水。这个家,难道只有我一个人在乎婆婆的死活吗?
阿桂跑下楼,接着,听声音,又回身上楼了。我很快便不再暗自埋怨了。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和喘息声是两个人的。看来,我又一次误会了母亲。
母亲气喘吁吁,费力地迈进门,走到婆婆床前。“阿萍,”她抓起婆婆的手问道,“你觉得怎么样了?你要老实说。”
母亲完全可以直接问我,不用折腾病怏怏的婆婆。婆婆用力睁开眼,挣扎着想要回答。
“我头疼。”她总算咕哝了一句,人又陷进枕头里。
母亲还不满意。她靠过去,抚着婆婆的肩膀。“什么?”她催促着。
“妈。”我低语道。现在可不是问东问西的时候。
“还有什么?”
“我……”婆婆睁开眼,“我一会儿觉得浑身烫,一会儿……又冷得慌。转个头……也……痛得很。”她闭目躺了许久。然后,她用微弱的声音补充了一句,“我想吐。”
阿桂跑着去拿桶,回来刚好赶上。
看来是急性肠胃炎。这样发烧、头痛、怕光就都能说得通了。我不确定发疹子是否符合病征,但要是肠胃炎,我就比较了解,是大家偶尔都会生的病。生这病一两天就能恢复。明天或后天我就能写信告诉聿明了。只是轻微的炎症,我心想。这病虽然来势汹汹,但很快会转好。
之后的整个下午,母亲都待在楼上,一边捻着佛珠,一边指导我和阿桂照顾婆婆。直到很晚,我方能打开窗户,拉开窗帘。那时房间里的气味已经十分污浊,从园子吹进来一股清新空气,我们都停下手中的事情,深吸了一口。阿桂活动活动腰背,母亲则合上折扇。
我揉揉肩膀。“会不会让您不舒服?”我问婆婆。
她轻轻摇头,紫丁香般的暮色照在她胸前,我发现她的疹子变成了一片紫红瘢痕。
“妈。”是孩子们在敲门,捣鼓着门把手。“我们饿了,妈妈。”阿州在不停叫唤着。
“对不住,太太。”奶妈说,“他们从我这里跑出来了。”
“妈妈,妈妈。”阿豆奶声奶气地叫唤着,将我的心从婆婆的病房牵走。“妈妈。我要妈妈。”
母亲换个姿势,轻叹一声。
“我看您也累了。”我说,“您还是下楼休息吧,让阿桂给您和孩子们做晚饭。”
“对,”婆婆喘着粗气说,“要把娃娃们喂饱。”这是她几个小时以来第一次开口,是个好现象。
母亲点点头,招手让阿桂扶她起身。
照看病人,要么手忙脚乱,要么枯燥乏味,心里还要担惊受怕,但在局外人看来,也有可能无甚大碍。我查看了一下婆婆的情况,觉得没什么大的变化。所以,我下楼用个晚餐,让素莉留下照看她,想必应该不妨事吧?
后来,考虑到她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也好久没再呕吐过,我就决定和阿桂、素莉轮流照看她。当然这并不妨事。
夜里她的病情大概有所恶化。如果真是这样,怪我当时没有觉察到。她的疹子可能已扩散,连成大片疹块,只是她房间里几乎一片漆黑,我如何能看得见呢?
第二天早上,姗姗来迟的腊月曙光即将破晓,我正帮她揩拭前额,她突然睁开眼,伸手够我。“为什么?”她嘶号着。
“怎么了,婆婆?”
“为什么你没有立遗嘱?”她声音断续而沙哑,“让你的妻儿有个依靠。”
我颈后一阵冰凉。她在责备谁抛下她们母子不管?公公已去世多年了。我把耳朵贴近她嘴唇,但这次我一句话也听不懂了。她好像在说蒙古话。我向后退开,她嘴边发出一声嘚儿,仿佛像在催促马驹快跑。我惊恐地冲出房间,跑下楼。“阿桂,素莉,去守着她。”我一边叫喊着,一边打开前门。“我去请医生。”
我早该去的。这样想着,我不由得往巷中拔腿狂奔,院门在身后猛烈摇晃。我连跑带滑地绕过街角,一路躲闪妇孺老人。一到高医生家门口,我就猛捶门,按门铃。最后,他家女佣把门开了一条缝。
“太早了。”她嘘了一声,“晚点再过来。”
“不行。我非见高医生不可。等不及了。”
她摇摇头,想关上院门,我使出全身力气推门,硬挤了进去。
“小姐,小姐。”她跳到我面前,像条忠实的看门狗般挡住我的去路。“你不能进去。医生睡着呢。”
她以为这就能挡住我吗?我一把推开她,大步走向前门。“你要是不叫醒他,那我自己去。”
她追上来,想再次阻挡我。我进了屋子,眼睛盯着楼梯,她看出我确实心急如焚。“好吧。”她说,“在楼下等着。我去通知医生你到了。”
我听到脚踏地板的声音,只几分钟,高医生已准备好出发了。
总之,我只离开婆婆半小时,最多40分钟,根本没多久。没有人请医生回家的速度比我更快了。即便如此,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还是起了变故。起初我以为她是有了好转。她只是在休息,没再神志昏迷,也没有再嘟哝着蒙古话。阿桂和素莉离床边远远站着,我猜想,她们大概是想为高医生让路。我指望着,医生给婆婆看看病,开个药方,之后一切都能好转。
我坚信一切会好的。即便我的第六感觉,甚至我的双眼告诉了我相反的事实,我也拒绝去看、去想。我对一些细节视而不见:高医生并没有询问她的感觉,他用小电筒照了照她的眼睛,试了试她的脉搏,对这么一目了然的事实我却不明所以。因而当他转身对我说抱歉时,我不明白为什么他要抱歉。“她走了。”他说道,明白无误地下了结论。
他的结论。仅此而已。婆婆不可能就这么走掉的。不可能这么快。不可能就在我出门找医生的一会儿工夫。高医生和聿明是同学,他一直以来都在照顾着我们全家人。他本该更有判断力啊。“她的脉搏很弱。”我告诉他,“很难摸到的。再试试,医生。你会明白的。”
他把她衣襟上端解开,示意阿桂拉开窗帘。
“不要。”我说,“她怕亮光。她不喜欢……”可阿桂似乎更愿意听从高医生的吩咐,她把窗帘全部拉开。借着清晨的浅光,我明白了,医生已无力回天。婆婆的肤色一如前晚日落时紫丁香般的暮色。她胸前、脖颈、手臂上的疹子——现在,在日光中我总算看清了——它们触目惊心,像密密麻麻的蓝紫色晶莹颗粒。
高医生摇摇头。是球菌性脑膜炎的致命病毒,他说。发病如此迅速并不罕见。“我很抱歉。”他再一次说道。然后他建议我们对房间、裸露的皮肤和衣物进行消毒,不要让小孩靠近婆婆的房间。最后,他特别嘱咐了我擦洗遗体的方法,以方便入殓。
***
我一心只想把婆婆摇醒过来。我想抱着她哭喊呼号。我想拼命奔跑,跑到全身无力,彻底崩溃,号啕痛哭。但我不能。我需要料理后事。她的遗体要清洗。要给她买棺椁,置坟地。眼下厦门岛外被日本鬼子占领着,她不能和公公一起长眠在大陆的土地上。我只能把她葬到鼓浪屿的战时小墓园中,那儿曾是孩童的玩乐天地。而我最恐惧的责任,每时每刻都在心中挥之不去,是必须要写信告诉聿明婆婆的事。这一次不能再耽搁了。
晚上,我坐在桌前,搜肠刮肚地想词。很遗憾……对不起……坏消息,不,是噩耗……老天,我的挚爱,我不知……我该如何告诉他,他敬爱的母亲因为我照顾不周而与世长辞了呢?最后,我只简单陈述了事实,趁自己还没后悔,匆匆将信寄出。
之后,我仍需筹备大殓事宜,一定要办得体面风光。聿明会希望所有葬仪都严格按例操办,要与他母亲的名分相称,还要符合她先父、先夫的身份。毕竟,她曾是将军的千金,她的亡夫曾是前清科考状元、文试一甲头名、大清驻外使节。必须要操办得妥妥当当。聿明不在,所有责任就都落在我的肩上。
我咬紧牙关,硬生生地把悲伤咽进肚中,打理了一切事宜:筹划和安排、迎宾和寒暄、致谢和守灵。五天后,葬礼结束——婆婆已入土为安,唁客们早已回家,但我的事情还没完,我必须打起精神再写一封信给聿明。
夜已深,我拿出笔砚。我已把前来吊唁和参加葬礼的人列了清单,我对他们的赞美之辞和念旧之情都铭记于心。尽管,时过境迁,婆婆的地位已随先夫亡故而大不如前,但所有的熟人全部前来吊唁,一些人我们几乎已经忘记了。我磨了一大片墨汁,用毛笔蘸墨,把所有来宾的姓名和唁辞都写了下来。如上封信一样,我只告诉了聿明具体细节,其他什么也没说。这两封信读上去,一定很像公事文章,写得一板一眼,我几乎认不得自己的笔迹。信写了足有三页纸,一行紧挨着一行。
写完后,我选了一颗印章,打开朱印瓷盒的盖子。信件末尾一般我只落个款,但这封信需要正式地盖上我的私章。我把石章刻面在墨印中按了几下,在白纸上试了一回,然后在我的落款下面用力按下去。当我把信塞进备好的信封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片刻之后,我猛然觉得双膝发软,那是另一种更加沉重的负担,一种排山倒海的悲痛,将我彻底击垮。我勉强走到床边,一头栽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