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三周后,阿豆出生了。他有着完美的小手指和小脚趾,肉嘟嘟的红嘴唇,奶油色的小脸蛋,乌溜溜的大眼睛。我把他抱起来时,感觉他的小身体和我的身体那么契合,似乎融为了一体。也许有人会说,我这么宠溺他是因为他那么弱小,无声无息地降生到这个世界。接生婆用力打了一下他的屁股,他也只是继续无声地喘息着,接生婆用一根吸管探进他的喉咙,吸出了一些黏液,他才发出了声音。

我不这么看。我不喜欢柔弱。如果要我来解释的话,我这么喜爱阿豆是因为他感情丰富。而且,好吧,我承认,因为他特别粘我。他只有饿的时候才要奶妈,一旦吃饱,就又要我来抱他。坐月子的这段时间,我轻轻摇着他,唱歌给他听,对前两个孩子我从没花过这么多心思。阿豆满月后,我仍然常常把他抱在怀里,给他唱歌和讲故事。其中一个故事讲的是一个小男孩和他的神奇虎头鞋,最近常常发生的老虎扰民事件,让我想起了这个故事。

“从前,”我坐在一张旧木摇椅上轻轻摇动,“有一个小男孩,他的妈妈很早就去世了。小男孩非常想念妈妈,每天会在妈妈的画像前坐上好几个小时,一直望着妈妈。有一天,小男孩的妈妈从画里走了出来,坐在一张小凳子上,开始给小男孩缝制一双鞋子。天黑前,她又跳进画里。每天她都从画里出来做鞋子。鞋子上绣的是一头老虎,有着小小的耳朵和绿色的眼睛。等到鞋子做好后,小男孩把鞋套在脚上,不大不小刚刚好。”

我搔了下阿豆的小脚,他缩起脚趾,张开嘴巴,却没有发出咯咯的笑声。

“一天,有个大官看着眼热,从小男孩家里抢走了画像,小男孩的妈妈从此不见了。小男孩找啊找啊,终于在深山里找到了和仙女们住在一起的妈妈。妈妈告诉小男孩,必须照她的话去做,她才能变回人形。“回家穿上你的虎头鞋,”妈妈说,“去大官家里找到那张画像。只要虎头鞋一出现,我就可以从画里下来了。”小男孩按照妈妈说的话去做,结果真的跟妈妈说的一样。可是,当小男孩和妈妈想要离开时……”我挥了下手臂,阿豆的眼睛紧张地转动着。“……那个大官挡住了他们的去路。这时,小男孩的鞋子突然飞了出去,变成两只猛虎,直扑那个大官。”

我低吼着,不停地搔着阿豆的小脚丫,阿豆放声大哭,我赶紧把他抱到怀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我小时候特别喜欢虎头鞋的故事——神鞋,猛虎。我觉得每个人都会喜欢老虎,它们漂亮而勇猛,象征着危险。我喜欢的是想象中的老虎,神话中的老虎。可是,真实世界的老虎完全是另一码事——两三米长的身躯,一百五十公斤的体重,一张能咬断脖子的血盆大口,一天要吃掉三十斤肉的胃口。

福建省境内有几千只老虎,幸运的是,它们通常都出没于深山和沿海的洞穴里,捕食鹿、鱼、野猪和牲畜为生。偶尔会有倒霉的农民或牧羊人不幸落入虎口,但大多数时候老虎还是远离人类的,于是人类可以继续叶公好‘虎’,不用时刻提防它们。

不过最近情况有所变化。老虎先是咬死一个农民,接着又吃掉了一个孩子。就在我给阿豆讲了虎头鞋故事的几个星期后,老虎吃掉了一个在厦门岛前哨站岗的日本兵。

“老虎为什么要游过海峡去厦门岛呢?”发生老虎袭击日本兵事件的几天后,我不解地问。我和母亲在她的房间,等着茶泡好。

“肚子饿。”母亲说。答案显而易见。“日本人烧毁我们的田地,抢走我们的大米,吃掉我们的牲口。大家能有什么法子呢?只好钻进深山寻找野味填饱肚子。老虎又能有什么法子呢?它们的食物被人吃光了,只好跑出来觅食。”母亲揉了揉肿胀的关节。食物短缺加重了她的关节炎,她现在还是很富态,不过由于缺乏运动和营养不良,她的皮肤和肌肉变得松垮垮的。“你忘记老虎很擅长游泳了吗?”她问。

我摇了摇头,往她的杯子倒了一点茶。“您的茶好了。”我说。想到外面有一群饥饿的老虎,我就开始感到紧张。除了老虎,让我紧张的还有第一次去日据区的事。明天我和佩璐要坐船去厦门市看电影《乱世佳人》。如果为了一部普通的电影,我们绝不会去日占区,可是所有人都在谈论彩色电影《乱世佳人》,它是1940年最热门的影片。随着上海电影业的衰落,我们最近看的片子全部是好莱坞电影,像《巴黎蜜月》和《我心不老》。《乱世佳人》据说要好看十倍。可惜这部电影不在鼓浪屿上映。阿玲和琪琪姐妹俩已经看过两次了。她们说,只要带上良民证和几包好彩牌香烟,从厦门回来根本没问题,还有,千万别忘记向卫兵毕恭毕敬地鞠躬。

我一直盼着能和佩璐去外面聚聚。自从她向丈夫承认参与了酱菜厂前的街头剧表演后,她几乎很少再出门。我相信她不会告诉她丈夫我也参加了,不过他肯定会疑心。

我给自己倒了杯茶,双手捧着温暖的杯子。“您今天觉得关节炎怎么样?”我把话题从吃人的老虎转开。

母亲揉了揉膝盖说,“还是老样子。”

第二天早晨,素莉一看见我就讲起老虎的新闻。“哦,少奶奶。厦门岛现在有两只老虎了。”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昨天晚上,老虎咬死了一个农妇。她去屋子外面上厕所。哦,少奶奶,您千万不要去厦门。”

“老虎不会进城的,素莉。不用担心。”

我转身走开,她跟着我走进儿童房,“那个农民有枪。他开枪打死了母老虎。”

我抱起阿豆,伸直胳膊举着他,这样我们可以看清对方。

素莉走到我的另一边,清了清嗓子。显然她还有话想对我说。

“还有什么事?”

“哦,少奶奶,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什么事?”

“那个农民的运气太坏了。日本兵听到枪响,跑了过来。他们不仅夺走他的枪,还用枪揍他。然后,日本兵把死老虎抬走吃掉,但他们不让任何人为那个可怜的女人收尸。实在太可怕了,少奶奶。他们拿尸体当诱饵,吸引另一头老虎回来。”

“野蛮人!”我说着把脸转开,不想让阿豆看到我的脸色。

***

《乱世佳人》绝对值得我们来这一趟。不算幕间休息,电影总共演了四个小时。散场后,我和佩璐从等着看夜场的队伍中间挤了过去,我还在为电影中的场景震撼不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们走到路边,开始沿着大街往下走,郝思嘉的脸和塔拉庄园的画面不断浮现在道路两旁灰色的建筑物上。与我们刚刚在电影中看到的亚特兰大市大火相比,眼前的绯红色落日显得暗淡无光。

霓虹灯次第亮了起来。粉香馆,如意鹅餐厅。我们闻到一股汽油的味道,接着身后传来发动机的轰鸣声,于是赶紧跳到人行道上。只是一辆卡车而已,但我们很久没见过卡车了,我们一直住在受保护的小岛上,早在鼓浪屿成为外国人经商和生活的天堂之前,当地人已经让这座小岛成为所有车辆的禁地。

厦门看起来跟过去有些不同。几个年轻人吵吵闹闹地从我们身边挤了过去,我本能地将他们的粗鲁举止归咎于日本人的入侵。他们连跑带跳地朝路边一个小摊走去,摊主正在小炭炉上炸蒜香花生米。一个年轻人伸手抓起一把还在咝咝作响的花生。他被烫得尖叫起来,原地转着圈,双手交替接住花生。“干你娘。”小贩挥着拳头冲年轻人吼道。年轻人做了个猥亵的手势,然后把一颗花生抛向空中,再用嘴接住。

“天快黑了。”佩璐说,“应该叫辆三轮车或者人力车。”我们已经走过半条街,现在电影院前面挤满了等着叫车的人。

“那里。”我指着小巷路边的一辆三轮车。

“在夜总会门口呀。”

“那又怎样?我们又不进去。”

我们朝凤凰于飞夜总会走去,刚走到一半,两个日本船员从里面走了出来。他们钻进三轮车扬长而去。“倒霉。”佩璐转身要往回走。

“等一下。又来了一辆。”我抓住她的手一起朝前面跑去,跟一个酒吧女郎和一个醉醺醺的日本船员擦肩而过。三轮车停在夜总会门口,车上的乘客探身出来付车费,三轮车另一侧,一双穿着丝袜和高跟鞋的脚伸了出来,踩上人行道。“三轮车。”我喊着跑向三轮车,一个衣冠楚楚的男人下了车,一身米白色西装,头戴同色帽子。他站直身体后用手扶了一下帽檐。我刚好和他打个照面,就在这一瞬间,我看清眼前这人正是范昊甫。他转身搂住女伴的肩膀,两个人大摇大摆地走进夜总会。

“那不是蟋蟀吗?”佩璐问,“虽然化着浓妆,不过看起来像她。”

我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爬进三轮车坐到她旁边。“蟋蟀和范昊甫。”我低声说。

“他们在这里干什么?”

“我不知道。”我脸色铁青地说。是范昊甫邀请我加入鼓浪屿文化抗日联盟的。他让我以为自己能为抗日做些什么。我实在是太愚蠢了。他就是个肤浅的文艺青年,一个尝试不同角色的演员。“我们以后再说这件事。”我说。不管刚才那一幕是不是文化抗日联盟在演出新的街头剧,我们都不能公开谈论联盟及其成员。

三轮车到达哨卡,我们付了车资,排到队尾,前面的一对白人男女看起来也像是刚看完电影。我伸手去口袋里摸通行证。没有。我一阵心慌,感到后背发凉,另一手急忙翻另一侧口袋,结果两手摸到的都是准备拿给卫兵的好彩牌香烟。

“佩璐,”我低声说,“我找不到通行证了。”

“在你的背心口袋里。忘记了吗?”

我松了口气,摸到通行证后又放回背心口袋里。轮到我时,我走上前深深鞠了一躬,一边递上通行证,一边小心地垂下目光。从鼓浪屿出来时十分顺利,可现在进岛时卫兵的态度完全不同。他上上下下打量着我,皱起眉头看了看我的通行证,又盯着我看。

“你为什么要去鼓浪屿?”他问。

“我住在那里。”

“你住多久了?”

“一辈子。”

“多久了?”他握紧步枪喊道。

“24年。”

他皱着眉头又看了一遍我的通行证,低沉地嗯了一声,看看我身后排队的人群,又冷笑一声。最后他终于朝着等在海边的渡轮挥了一下手臂。“你走吧。”他说。

我感觉如蒙大赦。

我们的渡轮是一艘小汽艇,十几名乘客挤在船的两侧。日本人占领厦门前,往返鼓浪屿和厦门之间的轮渡至少能搭乘一百个人,而且每隔10到15分钟一班。可如今只有这艘小汽艇,发船时间全看日本人的心情。小船上已经挤满了人,连根针也插不进去,可我们仍然等在岸边。驾驶小船的日本水兵长着一张扁平脸,胳膊下面夹着步枪,他用手掏了掏耳朵,又抖了两下。等耳朵掏好了,他拉动一根线,汽艇轰鸣着开始发动。我吓得全身一抖,抱紧膝盖。小船离开码头,向隔开厦门和鼓浪屿狭窄海域驶去。

我们下船登岸。刚离开鼓浪屿的哨卡,佩璐就转头问我,“你看清是范昊甫了?”

“是的。”我伸手挽住她肩膀,贴近她说,“我当时跟他面对面。可他转身就走,好像根本没看见我。”我没告诉佩璐,他对我眨了一下眼睛。看来这个范昊甫一向喜欢随心所欲地冲人眨眼睛。

“看样子他抛弃了爱国热情,过上了放荡生活。还把可怜的蟋蟀一起拖下水。”

佩璐口中热乎乎的气息喷到我脸上,带着愤怒的情绪。我又回到了鼓浪屿——远离了日本侵略者、霓虹灯、夜总会、卡车和公共汽车——我平静下来,觉得范昊甫的行为有疑点。他的确是个爱开玩笑的人,有着不按常理出牌的行为举止和想法,可我觉得他爱国是发自肺腑的。而且,我想起郑惕曾经说过,范昊甫准备为国流血牺牲,虽然我现在还是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我看,我们不应该急着下结论。”我说,“也许他们是在乔装行动。”

“不告诉联盟里其他人?”

“联盟里其他人?”鼓浪屿文化抗日联盟还存在吗?即便存在,我和佩璐还算联盟的人吗?

“我知道。”她说,“我答应过我丈夫,不会再参与联盟的事。可是……”

她话没说完,可我心里明白,她想到了被害的父亲和我们当初的复仇誓言。

“好吧,”她握紧我的手,“我想你说的对。虽然我们今天看见范昊甫一身皮条客的打扮,挎着个旗袍开衩到这里的漂亮姑娘,一起大摇大摆地走进夜总会,也不能断定他已经堕落了。”她笑了起来,“好了,告诉我,你更喜欢谁,阿什利·威尔克斯还是白瑞德?”

“我吗?”我很高兴能换个话题。阿豆出生后,我对鼓浪屿文化抗日联盟渐渐没了兴趣。但我并没忘记,在日光岩的那个下午,我对佩璐的承诺。

“是的,你啊。你会选谁呢?”

我抬起头,目光越过亮着灯光的窗口、铺着砖瓦的屋顶和围着栏杆的露台,看向挂在日光岩上方的一轮明月。“阿什利·威尔克斯是个谦谦君子。”我说,“他总想做正确的事。”

“所以呢?你最喜欢他?”

我叹了口气,“当然不是他了。他的大鼻子太高了,前额又太窄。他这个人太……”我不想说出来。

“冷冰冰?”

“跟白瑞德比的话。”

我们俩像女学生一样咯咯笑了起来,聊着电影往家走。我们花了很长时间去分析这两个男人的性格,为什么心地好的痞子会比不完美的绅士更吸引我们。我们暂时不必去谈论鼓浪屿文化抗日联盟、打仗、饥荒,还有郝思嘉漂亮小女儿之死。

***

我本以为当晚的梦境里一定全是《乱世佳人》里的场景。如果我够聪明,就应该闭上眼睛,想象着身穿白色礼服的郝思嘉跑到楼下坐在门廊里的样子,蓬蓬裙和荷叶边在她身体周围散开。我应该回想塔拉庄园一排排的树木或者十二橡树庄园翩翩起舞的人群,我和聿明也在其中。可我只是爬上床,闭上了眼睛,让睡意像网一样将我拖进梦乡。

日出前,我发现自己站在一片田地里,看着四个手持步枪的日本兵,梦里的一切栩栩如生。日本兵爬上屋顶,快到屋脊处时停了下来。“进去。”其中一个日本兵用结结巴巴的中国话喊道,“不要出声。不然。”他在空中挥了一下刺刀,冷冷地哼一声。我和那个农民的家人急忙跑进屋里,外面只留下农民妻子的尸体,当作吸引老虎的诱饵。

我睁开眼睛跳下床,大声喊着女佣,“素莉,奶妈,去告诉阿桂,他们打算卖虎肉。”我跑进大厅,冲到楼下。我们好几个星期没见过肉了。可怜的阿州,得到母亲吃肉的许可后,却几乎没尝过肉味。素莉正独自一人在厨房里喝早茶。“他们昨晚打死了一头老虎。”我说。

素莉把茶杯放到厨房工作台上,拿起了火柴。“是啊,少奶奶。”

“他们打算卖掉老虎肉。”

“是啊,少奶奶。”她点燃了水壶下面的煤气炉。有时候,素莉的反应真是让人火大。

“阿桂去哪里了?”

“她去买老虎肉了。”素莉冲洗完茶壶,从橱柜里拿出一罐茶叶。

“她是怎么知道的?”

“林太太家女佣的姨妈说,母老虎被杀掉后,日本人拿出一部分虎肉出售。她跟阿桂说,如果这次我们想买到虎肉,必须早点去排队。”

“她又是怎么知道日本人晚上会杀掉老虎的?”

素莉咯咯地笑了起来。因为老虎一定会返回它的猎物那里,趁着肉还新鲜时吃掉。日本人明显清楚这点,他们派出最好的神枪手,守在尸体下风的位置。另外我这么好奇,完全因为我想知道老虎肉是什么样。

素莉丢了一些茶叶在茶壶里,炉子上的水煮开后,她往茶壶里加了一半水。然后她歪着头打量着我。“少奶奶,”她说,“您穿着睡衣呢。”

“是的,是的,我知道。我太着急了。”我拉出一张凳子坐了下来,“我们不应该抱太大希望。日本人会把所有的好肉留下来自己吃。老虎的心肝,会孝敬给指挥官,说不定还有老虎皮。这样算下来,没有多少东西可以拿出来卖。”我梦里的老虎是多么优雅啊!我当时离它那么近,可以看清它皮毛上的金色光泽,数得出来它身上完美的条纹。我躲在房子里,看见那个被日本兵打得浑身是伤的可怜农民靠在儿子的肩头,面无表情地盯着妻子的尸体。当老虎离尸体只有一两米远时,一个日本兵开了一枪。没错,我现在想起来了。一枪毙命。一定是有人命令他们不能损坏老虎皮,到时候可以呈献给指挥官。

阿桂回来时已经是下午了。我们围在厨房桌子旁边,看着阿桂一层层打开包在外面的纸,然而,里面露出来的不是一大块粉红色的虎肉,也不是一根带血的肋骨,更不是一堆肠子。全都不是。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一条将近2米长的老虎尾巴,皮毛完整,金色和黑色的花纹相间。

云云欢呼一声,跳着脚转了一小圈。

“很粗啊。”婆婆拿在手中掂了掂,“分量也不轻。”

我不知道能拿这截毛茸茸的老虎尾巴做什么,不过也跟大家一样觉得开心。这对我们是件宝贝,无论是它代表的意义,还是它能提供的蛋白质含量。

阿桂知道要怎么做。她洗干净尾巴,丢进滚开的水里,几秒钟后又丢进一盆冷水。她刮毛时特意选了一把不太锋利的刀子,以免刮破虎皮或者刮掉尾巴上的肉。收拾干净后,她加入姜、葱、白胡椒一起煮。

当天晚上,阿桂为我们大家煮了一锅虎尾汤。每个人的碗里都盛满汤后,我们拿起勺子,小口小口地慢慢品尝,黏稠的汤汁带着股野性的味道。只有阿州大口大口喝光肉汤,而后转头四处寻找。

“好喝,好喝。还要,还要。”他咧开嘴笑着说。

“再给我孙子盛一碗。”母亲大声说。

一瞥之间,我觉得在母亲脸上似乎看到一样东西。一种原始的饥饿神情。对老虎汤吗?我心想。如果真是这样,我不希望看到这种表情。我早已习惯了母亲的样子,多年守寡,裹着小脚,荤腥不沾。从我有记忆以来,她一直吃素。我不愿去想,当年为了能够让我平安降生,她发誓不再吃荤。现在我又看到了那种表情。母亲眼巴巴看着厨房,等着阿桂把肉汤端来,我看见母亲脸上露出极度渴望的表情,与其说是为了阿州,不如说是为她自己。

“汤来了,宝贝。”阿桂把汤端到阿州面前时母亲说道。“你们的虎尾汤。味道怎么样?”她问我们大家。

“比鸡汤要浓些。”我含糊地说,“嘴巴有麻麻的感觉。”

“比鹿肉的口感更滑顺,但是比羊肉味道重。”婆婆说。

阿梅的眉毛和鼻子皱成一团。

“没什么,宝贝。”婆婆轻声笑着说,“慈禧太后还常常吃豹子肉呢。紫禁城里人人都知道,她拿熊掌当饭吃。”

阿梅尖叫一声,大家哈哈大笑。虎尾汤让我们的舌头发麻,肚子吃饱后人很容易开怀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