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街头剧算不上严格意义的复仇,不过仍能振奋人心。我们的演员乔装成普通人,在大家意想不到的地方把剧情演绎出来,迅速表达完观点,吸引群众参与,然后消失不见。我喜欢参与这种街头剧。演出结束后,群众呼喊着我们的抗日口号,那种场面就如同掀起了希望和团结的浪潮。

接着,我们必须回家再写一出新剧。鼓浪屿太小了,没办法重复表演。一出街头剧的整体效果就在于让观众相信,戏里的一切都是真实的,能够引起他们的共鸣。现在,郑惕、隐士和另外几个人正共同创作一部多幕剧,只有佩璐、范昊甫和我继续写街头剧,蟋蟀、闪电和他们新拉来的几个朋友负责表演。

我坐在书桌前,手指转动着圆珠笔,雨滴打在屋顶上,如同庙会时戏班子敲出的鼓点。我用手支着头,凝视着法式落地窗,眼皮开始下垂。深夜时分我的状态不是最好,可是为了不被人发现,我只能这时候创作。到目前为止,家里没人知道我在做的事。我用圆珠笔圈起最上面几行,又划了一条螺旋线,删除了这部分。

这出新剧要像其他街头剧一样,描写的必须是一个普通人的英雄行为,这样才能激励人们。我想到小时候聿明勇敢地面对学校里的几个坏孩子,救出一个受欺负的兔唇小男孩。为了街头剧的戏剧效果,被救的人也可以是个盲人或者残疾人。我放下笔。外面的风不可能发出这种声音吧?我走到窗前,打开窗门,敲打声停止了。

“韩太太,”百叶窗外传来一个声音,“我是小黄。”

是的,我认出了他的声音。好几个月前这个年轻士兵曾经帮聿明给我送过信。我拔出插销,推开百叶窗。

“晚安,太太。”他站在我家的阳台上,双手扶着栏杆,雨水不停地打在他后背。“您先生派我来接您。”他说着递给我一件像是渔民穿的雨衣。“拿着,披在您衣服外面。换身黑色的衣服。我在这里等您。”我刚想开口表示反对,他却挥手让我离开。“快点。”他说。

聿明,我冲向衣柜时心里在歌唱。我要去见聿明了。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翻出一件黑色上衣和一条宽松的黑裤子,脱下睡袍丢在地上,匆忙换好衣服。我抓起一件深蓝色的毛衣,跑到落地窗前。“我们可以从厨房出去。”我低声说。

他摇了摇头,“会吵醒别人,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要去的地方。”

他和我丈夫所处的世界跟我们的完全不同,我本能地想到这个。我穿上橡胶鞋,扣好雨衣的搭扣。他指了指阳台栏杆,我爬上去,翻过阳台。我抓住他的双手,他接住我慢慢往地面送,然后他松开手,我双脚落地前没忘记要先屈膝。他走到我旁边,和我一起翻过外墙。

我们跳进旁边的狭窄小巷,紧贴墙壁,沿着空无一人的小路快速往前走,小心地避开地上的水坑和松动的石块。漆黑的夜里,两个黑影迅速移动着。我曾经梦见过自己像这样在夜色中穿行,感觉这一切非常自然。

走到一条安静小巷的尽头,我们翻过一堵墙,朝树林走去。沿着狗和孩童踩出来的一条小路穿过树林,雨水噼噼啪啪地打在树叶上,我们踏在石块和泥土上的脚步声,还有雨衣蹭到灌木枝的沙沙声,全部被雨声淹没了。枝叶划过我们的脸,凸出的岩石和倒下的树木随时会绊倒我们。小黄终于停下脚步。我们已经到了树林边缘。我向前迈了一步,前面一片黑暗,脚下传来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

“走这条小路。跟紧我。”他说着从两块巨石之间挤了过去,开始往下走。

我紧紧跟上,手指抠住岩石的缝隙,摸索着寻找立足点。接近水面时我转过身,背对着岩石上凿出来的台阶往下走,长满苔藓的台阶又湿又滑。然后,我跟着小黄往下跳。

一条小船正等在下面。我们刚在船头站稳,船夫就将船从岩石旁推开了。他爬上船,握住长长的船桨,迎着波浪朝大海划去。海浪迎面打来,小船似乎在逆风往东行驶。作为一个商船水手的女儿,我很快就适应了小船的晃动。今夜,我的心随着小船的起伏在歌唱。今夜,我坐着小船去和聿明相会。

船夫停下手中的桨,口中发出一串潜鸟的鸣叫声。我眯起眼睛看着前方细雨如织的黑夜,一艘大帆船的影子渐渐浮现出来,朝我们缓缓靠近。小船碰到帆船的一侧,上面有人伸出手拉我。

“太太,”我踏上甲板时一个男人说,“欢迎登上鄙船。”

“能登上贵船,是我的荣幸。”我答道,虽然我什么也看不见。

“您请,”他说,“去甲板室吧,那里不会淋到雨。”

旁边有个人拉住我的胳膊,带我穿过湿滑的甲板,爬上台阶。一扇门打开了,我们走进一间混合着香烟、大蒜和鱼腥味的小屋。我伸手去拉那个人,但他已经走了。

“你在哪里?”

那人哈哈一笑,划亮一根火柴。“这里。”

这里。他的声音。熟悉的声音里透着亲密,我心里一惊,感到自己的双腿像热汤里的豆腐一样软得站不住。一支蜡烛亮了起来,我看到他了,一身渔民打扮的聿明。

“你湿透了。”他说着抚摸我的头发。

他解开我雨衣的搭扣,让雨衣从我肩头滑落。我扶着门框撑住身体,看着他把我的雨衣挂在挂钩上,然后脱掉自己的雨衣。“我能待多久?”

“只有几个小时。我们必须在日出前离开。”他用毛巾擦了擦我的头发。“安,”他把我拥在怀里,“我亲爱的安丽。”

他的热情融化了我,我感到无比安慰和轻松,口中喃喃地念着他的名字。

“我母亲好吗?”他松开双臂问道。

“有点咳嗽。”

“她生病了?”

“已经快好了。”

他又问到我的母亲、孩子和佣人们。“你身上还是湿的,”他摸了摸我湿漉漉的毛衣领口。“裤子也湿了。”我身上没有被雨衣遮住的地方全部湿透了。他走到门口锁上门。“船长把他的房间和铺位让给我们用。”他转过身去,开始宽衣。

我瞟了一眼床铺,木床架上铺着稻草垫。我解开毛衣的扣子,看着聿明把脱下的衬衫叠好,又脱下背心折好。我把湿毛衣丢到一旁,拉起衬衫从头上脱了下来。

“你们吃的东西够吗?”他转身问我。

我裸露的皮肤在微微刺痛。“够,眼下没问题。”

“能够吃多久?”

“几个月吧。”水顺着我的头发滴落到前胸和后背。我想晚点再谈这个。

“具体是几个月呢?这场战争可能会持续好几年。”他开始踱步,走过去三步,走回来两步,他的裤子仍然扣着,皮带却松松地挂在腰间。

多长时间?这个问题一直在我脑海中萦绕。什么时候会结束?敌人的前进速度不是已经慢下来了吗?大家都在说,日本人的补给跟不上。如果英国、法国或美国加入战争……我的身体渴望他的怀抱,但我仍然希望他可以打消我的疑虑。

他又踱了两步,转身看着我,即便在烛光下,我也清楚地看到他眼中的担忧。

“不用为我们担心。”我赶紧说,“现在走私分子和黑市商人非常活跃。市场上买不到的东西,黑市上都能找到。”我拉住他的手,让他靠近我。我解开他的裤子,他松开我腰间的带子,他的呼吸暖暖地吹在我的颈间。我们躺上了船长的床铺。

经过16个月的分离,终于又在一起了。我们像饥渴的蜜蜂一样渴望吮吸花蜜,积蓄了那么久的爱意、悲伤和渴望全部释放出来。身体终于分开后,我和聿明气喘吁吁地瘫在床上,哪怕一口气爬上南太武山也不会累成这样。

“我可以摸到你的肋骨。”我轻声说,“你吃不饱吗?”至少他的皮肤依然光滑,肩膀没有伤疤,后背没有疖子,臀部没有虫子咬的包,两腿间没有皮疹。他的身体随着我的抚摸在轻轻颤抖。

那天晚上,他终于告诉了我他“应征入伍”的过程。我们依偎在船长的毯子下面,他平躺在床上,头枕着糠谷枕,我舒服地靠在他身边,枕着他的肩膀。

“我很抱歉。”他说,“我原本没打算参军。你了解我的,安丽。我是家里唯一的男人。我认为,当一名工程师是我为国效力的最好方式。”

我轻轻抚摸着他的腹部,听着他的叙说。他离家之前,我们常常会聊到深夜,分享彼此的故事,他的故事变成我的,我的故事也变成了他的。但他的这个故事直到现在才讲给我听。

“那是我出差后的第三天。”他说,“我还没有足够的数据,没办法向西门子公司的老板提出明确建议。我沿着九龙江检查了两处位置,第二个位置看来最适合修建水电大坝。当时天色已晚,通往山下的路要经过一片森林,而且道路被雨水严重侵蚀,到处是岩石。我走了一个多小时山路才遇见人,是两个中国士兵。他们从树林里突然跳出来,手里的枪指着我。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遇到土匪了。他们绑着土黄色的军人绑腿,脚上却穿着草鞋,橄榄色的制服外面套着不像正规军装的棉衣。其中一个人用枪指着我的头,要看我的身份证明。他可能根本不认字,却装模作样地研究我递给他的名片。他的同伴上来对我搜身,把我的笔记本、计算尺和西门子野外勘测工程师的公式手册全部翻了出来。”

聿明摇了摇头。“西门子的手册差点要了我的命。那个士兵打开一看,眼睛立刻瞪大了。“看看这个!”他喊道,“间谍?他妈的,这臭小子是个日本间谍!”他们对我破口大骂,年纪大些的士兵在我眼前挥着手枪。我跟他们解释说,上面印的外国字是德语,不是日语,可他们根本不听。等他们终于冷静一点了,我说服他们带我去见长官。”聿明轻声笑了。“我当时应该把他们的枪夺下来,不过,那时我还没有现在的本事。”他目光转向一旁,脸上挂着微笑。我看见他眼睛里闪烁着光芒,知道他是在为自己新学到的战斗技能感到骄傲,他现在绝对可以空手夺下两名士兵的武器,我也为拥有这样一个丈夫而骄傲。

“营地至少在五公里开外,穿过树林的道路又崎岖难走,等我们到那里时天已经黑了。他们的长官坐在火堆前面。他们报告说抓住了一个间谍,并把我的野外勘测手册交了上去。这群年轻士兵虽然没受过教育,但我相信,他们的长官一定是个讲道理的文化人。

“然后,那位长官抬头看了我一眼,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李重威,我在上海交通大学时的同学。‘老韩,’他说的是大学时代我们偶尔会讲的上海话,‘我的侦察兵认为,你的这些公式是日本人的代码。’他哼了一声,‘我跟你说,老韩,这些笨蛋太难教了。’我瞥了一眼那两个侦察兵,他们单纯的脸上没有一丝感觉被侮辱的表情。‘不用担心。’他说,‘他们连自己的方言都讲不好。’我心想,他怎么还不命令手下的士兵把枪放下,但出于礼貌,我还是耐心等着。我们聊了一会儿大学生活和一些共同的朋友。‘那么,你帮西门子公司做事。’他说。‘而你参了军。’我回答。‘正是。’他的口气似乎在说,这是他做过最好的决定,而且从他的言行举止我可以看出,他是一个充满热忱的爱国者,渴望为自己的国家做出贡献。他谈到军队需要更多的工程师时眼睛闪着光芒。‘你不会相信,让有才干的人入伍有多难。’他说,‘太可耻了!我们强拉农民去当兵,但是招募军官时,却坐等他们自己送上门来。’他盯着火光说,‘我们应该用更好的办法来招募军官,你说是不是?’

“我耸了耸肩,没想到自己的这个举动惹了大祸。李重威的脸抽搐了一下,我有种错觉,坐在火堆对面的这个男人并不是那个在上海念书时无忧无虑的大学生。‘我手下的士兵认为你是个间谍。’他不怀好意地笑着,就像我们打牌时他占到上风时的表情。‘他们正等着我下命令枪毙你。我很乐意能帮老朋友一个忙,不过礼尚往来,你这个老朋友是不是也应该帮帮我呢?我这里正急需一名军官。’虽然我察觉到他表情不善,可我还是希望他只是在开玩笑。他突然跳起身,忽明忽暗的火光映照着狰狞的面孔。‘国家兴亡,匹夫有责。’随着他的喊声,十几只步枪拉动了枪栓。‘怎么样,老韩?’他的声音没有丝毫幽默感,‘你是要死呢?还是当兵留条活命?我帐篷里有应征入伍表。’‘让他们拿过来吧。’我答道。我们谁也没再多说,他们把入伍表拿了过来,我签上自己的名字。”聿明抚着我的肩膀,郑重地看着我的眼睛说,“现在你知道了,你的丈夫是怎么成为一名国军少尉的。”

“他不会真的让人枪毙你吧?”

聿明哈哈大笑,翻过来压在我身上。“我从没问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