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那天的雨终日未停,第二天和第三天雨还在继续下。发霉的墙壁变得黏滑,树上生满了青苔。我牢记自己要坚强,对此视而不见。我管住自己的嘴,不作任何抱怨,一有消极念头就立刻赶走。我决心不要变成聿明同父异母的哥哥阿汾那种人。只是,尽管我尽了最大的努力,到了连阴雨的第四天,我的心情还是变得如同被浸透的大地一样沉重。

然后,4月5日清晨,我睁开眼睛时看见了阳光。多么美好的阳光啊,从百叶窗的缝隙钻了进来,落到我的被单上。这是清明节的阳光,透着一股清澈和明亮。我掀开被单冲到窗口,推开百叶窗,走到阳台上。外面是雨水清洗过的世界,空气中散发着茉莉花的芳香,鸟儿在树上婉转啼鸣。

我回到房间,拿起牙刷和牙粉,在胳膊上搭了一条干净的毛巾,然后直奔洗手间。我很快洗漱完毕,换上一套简单的便服。我家的祖坟有的在厦门岛,有的在大陆,全部位于日本占领区,所以今天没办法为祖先扫墓和供奉祭品。即便如此,日本人也不能阻止我们祭祀先人。

婆婆已经在厨房忙碌了,她一手握着把香葱,一手拿着颗卷心菜。多亏了那些走私犯,再加上我们跟周围邻居以物易物,储藏室里还剩下一些存货,有足够的材料为逝去的亲人们做出他们生前喜欢吃的大部分菜肴。我们准备为我父亲做燕窝汤和豆豉蒸鲈鱼,为聿明的父亲做油焖虾,为聿明的祖父做狮子头。其他亲人生前喜欢吃的菜我们记不清了,但我们还做了烧豆腐,各种炒时蔬,准备了米饭和面条。

“哦,少奶奶。”素莉一看到我就哭着说,“我们怎么去扫墓啊?怎么去清理坟上的杂草啊?”她不是在为自己的祖先难过,而是为我的父亲。素莉的父母多半早就死了,没人知道她的祖先埋在哪里。

“别难过。”我对她说,“他们会理解我们的难处。等把日本强盗赶走后,不管到没到清明节,我们都会去扫墓。”我故意说得很轻松,似乎日本侵略者是一碗坏掉的水果,随手就可以丢进垃圾桶。

我轻松的语气起到了作用,素莉抬起胳膊擦了擦眼泪,转身继续去剥旁边的一堆大蒜。

父亲长眠之处非常安宁。他的墓地在一座山脚下,离厦门不远,奶牛常在附近悠闲地吃草。到了春天,山上到处是绿色的菜田,山顶开满杜鹃花。粉红色的杜鹃花,想到这里我感觉眼睛发涩。聿明的父亲和祖父母葬在旁边的另一座山上。每逢清明节,我们都在墓前摆上祭品。然后,我们全家人会享受一顿野餐,有香酥鸡、煮茶叶蛋和炒面,有时在我父亲墓地旁,有时在其他亲人墓地旁。如果遇到下雨,我们就躲进凉亭里;如果天气晴朗,我们就在草地上铺一块毯子。餐后的水果有新鲜的荔枝和西瓜,荔枝核和西瓜籽可以随便朝地上吐。去年我和聿明先是在公公墓旁放风筝,然后我们坐在一棵古老的相思树下吃荔枝。我端着碗,聿明为我和阿梅剥荔枝肉。清明节后的第三天,西门子公司派聿明出差,也是他最后一次出差。我似乎仍然可以看到他的手,正从荔枝顶部把红色的果皮撕下来,露出里面透明的白色果肉,送到我唇边。

“够了吗?”素莉拍着剥好的一堆大蒜问道。

阿桂点点头,“暂时够了。”她摸了摸鲈鱼光滑的表面。“很新鲜。”她举起来让我们看清亮的鱼眼,又掀开鱼鳃检查了一下,这才拿起刮鳞器开始收拾鱼。

我们花了一上午清洗、去皮、切片和剁碎。我们加入酱油、料酒、葱、糖和八角,炖了一锅红烧蹄膀。我们泡上大米,发好燕窝,收拾好鲈鱼准备清蒸。我们煸炒蔬菜,油焖大虾。到了中午,我们做了一大桌美味佳肴,无论是往生的祖先还是现在的家人,绝对都会感到满意。阿桂在供桌上铺了一块长长的白布,我们摆上食物,点上香烛,恭请先祖享用供品。然后我们全部离开,相信祖先们会取用供品的精华,给我们留下其他部分。

“大家去睡个午觉。”我从奶妈手里接过阿州,“过来,阿梅。”

午睡时,应该正在享用清蒸鲈鱼和燕窝的父亲进入我的梦乡。他穿着商船水手的背心,似乎正要动身前往新加坡、槟城、哥打巴鲁,或者他曾经答应过总有一天要带我去的其他城市。

小时候,父亲答应带我去海上看点点繁星,还有那些手持刀枪的海盗。“只要你多加小心,”他告诉我说,“没什么好怕的。我们厦门人知道怎么对付海盗。”

他答应带我去马来亚海岸的悬崖,做汤的珍贵燕窝就是从那里采来的。“如果你能做到不走山路,光着脚直接爬上日光岩,”有一次他对我说,“我就让你和工人一起去爬悬崖采燕窝。你每采一个燕窝,我都会付你一大笔钱。”温暖的春日里,我脱掉鞋子,沿着海滩边的岩石练习攀爬。即便后来我知道原来父亲是逗我玩,他绝不会让我去爬危险的马来亚悬崖,我依然渴望着有一天能够去经历种种奇遇。

父亲穿着他出外洋的衣服进入我的梦里,似乎终于实践了对我的承诺,只要我跟男孩一样棒,他就带我去海上航行。

“鲈鱼很好吃。”他说,“你一定要尝尝。”

***

父亲说的对。鲈鱼真的很好吃。

“唔唔,好吃,好吃。”阿梅边跳边唱。我帮她夹鲈鱼肉时,她看着另一盘菜说,“唔,我喜欢虾。”

我把转盘转过来,夹了两只大虾放在她盘子里。

“多给她几个。”母亲说。

“她很能吃呢。”我婆婆赞同地笑着点了点头。

阿梅看看祖母,又看看外祖母,用手抓住虾尾巴,把大虾举得高高的,然后一口咬下去,“唔。”两位老人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你爷爷也喜欢吃虾。”婆婆对阿梅说,“他可以吃一大盘。不,不对,宝贝。不要吃虾尾巴。你知道爷爷怎么做的吗?他把虾尾巴沿着盘子排成一圈。”

阿梅把虾尾巴从嘴里拉出来,在空中挥舞了一下,然后小心地放在自己盘子的边缘。

阿州用力踩了一下祥妹的大腿,突然扑到桌子上,抓住一只大虾就往嘴里塞。

“赶快!”母亲说,“把虾抢下来。喝这个。”她往碗里舀了一些燕窝汤,“给他这个。他太小了,还不能吃虾。”

饭后我们坐在阳台上时,我心想,母亲对阿州保护过度了。如果他想吃虾,为什么不让他吃呢?聿明肯定不会在意的。嗯,也许他会在意。我正犹豫着要不要写信问问他的意见,门铃响了。

来人是昌佑寺的两个和尚。阿桂对我说,“他们带了件礼物,一个蜻蜓风筝。”

“请他们进来。”母亲说,“素莉,去泡茶。”

那是一个大风筝,活灵活现的,像一只真正的蜻蜓。它有两对薄薄的翅膀,动起来时,不同翅膀上的颜色会混合在一起,从蓝色到绿色,再到紫色。“送给您的孩子们。”年轻和尚说。他举着风筝上下摆动,蜻蜓的翅膀在风中轻盈地扇动,他把风筝递给我。

我谢过他后让阿桂把风筝收好。“你们是怎么通过占领区进来的?”我问。

年轻和尚冷哼一声,“只要给够钱,那些伪军什么人都会放进来。”

我心想,如果他们此行的主要目的是为了答复我信中关于阿州出生时征兆的疑问,大可以写信告诉我住持的回答,为什么还要大费周章地买通关节来见我呢?

“能跟我们讲讲外面的消息吗?”母亲问。

年轻和尚微微向前探身。“日本鬼子开始找外国人麻烦了。”他说,“我们去鼓浪屿的路上,看见一艘日本军舰停在英国商船旁边。他们各自用本国语言朝对方喊,日本军官大喊着下命令时,英国大副气得满脸通红,动了动嘴唇却什么也没说,看来英国人在海上说话不管用了。”

大家都点了点头,除了那个国字脸的和尚,他吹着杯中的热茶,眼睛一直盯着阿州。

“然后日本人派一小队人上了英国商船,英国人根本没能力反抗。”

“哎呀!”婆婆说,“为什么英国人不派士兵保护他们的商船呢?”

“我估计这次之后英国军队会出动的,尤其是日本人没收了船上货物的话。”

等一下,我心想,我们是不是漏掉了什么东西?我还没来得及细想,年长些的和尚已经放下茶杯,朝阿州走过来。他既没解释,也没征得我们的同意,就开始绕着阿州仔细打量,似乎在研究阿州的头顶。然后他站在阿州面前,凝视着阿州的眼睛,阿州毫不胆怯地看着他。

“是真的。”这个奇怪的和尚声若洪钟,震得我胸口嗡嗡直响。“这孩子头顶散发出的佛光实属罕见。”

这个对我儿子有特殊兴趣的和尚到底是谁?我开始后悔告诉昌佑寺住持我的胎梦了。说起来,我自己的解释跟老住持的说法又有多大差异呢?

母亲皱起眉头。“你想说什么?”她问道。

国字脸和尚不再回避,他朝母亲走过去,一双丹凤眼炯炯有神。“是住持命我来的。”他说,“让我验证这孩子出生时的瑞象,还有孩子母亲胎梦的预兆。”

“胡师兄天赋异秉,有天眼通。”年轻和尚说。

“我现在可以确认,住持的判断是正确的。”国字脸和尚从僧袍里取出两封信,一封用红蜡封口,另一封是敞开的。“住持命我将其中一封信交给少奶奶。他说,如果我不确定孩子的身份,就交没有封口的信。”他转动着那封信,让我们看清信的正反两面,如同一个正要开始表演的魔术师。而后,他把那封信放回长袍里,转身朝我递过来另一封信。

我接过信,打开封口。简短的问候之后,老住持列出阿州的八字。八字是一个人出生时的年、月、日、时的天干地支,加起来共有八个字。总而言之,他的预言跟之前在寺庙里对我说的话大致相同。我儿子将来地位非常显赫,而且和戚继光有着极为密切的联系。阿州属虎,老虎是跟戚继光关系最亲密的动物,阿州出生那天又刚好是戚继光纪念日。更不寻常的是,住持根据易经推算出,阿州是戚继光的转世。

我心想,这简直太荒谬了。我不希望自己的儿子是任何人的转世。我们,我们每个人,实在太愚蠢了,竟然对算命先生的话信以为真,哪怕对方是赫赫有名的昌佑寺住持!毕竟现在已经是1939年了,我们都是现代人了。

“请用茶。”我说,“素莉,拿饼干请大家吃。”

信的第二页,住持解释说,阿州出生的时间和地点表明他能力非凡。住持说他有责任培养这个天赋异禀的孩子,所以他以非常谦卑而坚决的态度,请求务必要……

我用一只手捂住嘴,“他要我们把阿州送到寺庙,交给他们抚养。”

我婆婆气愤地瞪着两个和尚。“我就这一个孙子。”她说。

“这孩子的命数是天定的。”国字脸和尚说话时有种奇特的颤音,把我的脊梁骨震得咯咯响。“老夫人,”他对我母亲说,“我从未在一个孩子身上看到这样的佛光,他头顶上方的光环足有5寸大小。”

他为什么跟我母亲讲这些呢?我才是阿州的妈妈啊,他是我怀胎十月生下的亲骨肉。如果要决定如何培养这个天赋异秉的孩子,那只能是聿明和我。“母亲。”我猛地站起身。现在已经是民国28年,连皇帝和老佛爷都不能干涉我们的生活了。

“等一下,安丽。”母亲说,“我有话要说。张住持今天带话来,说我的小外孙有宝贵的灵性。他看过孩子的生辰八字,从中看出了一些超凡的能力,必须特别培养。毋庸置疑,昌佑寺是闻名遐迩的千年古寺,佛法修为一向高深,我相信孩子在寺庙里一定会受到良好的教育。住持对我们家这么尊重,对这个小男孩这么费心,我感到十分荣幸,也非常感激他如此慷慨的提议。”

“母亲,求您了!”

“让我说完。”

好吧,我心想,随便您怎么说。我从奶妈手里接过阿州,站到门口。

“我一心虔诚向佛。”母亲接着说,“我的所作所为都要顺应天意。”

国字脸和尚点了点头。

“但是,”她说,“我只有一个女儿,而她又只有一个儿子。你看到的这个小男孩是我们两家唯一的子嗣。我们不能让你带走他。”

我忍不住笑了,又坐回座位。那个和尚还在继续恳求。我让阿州抓住我的食指,他用力站了起来,在我的膝盖上跳来跳去。我不需要预言家也知道,阿州不到一岁就能自己走路。

年轻和尚第一个站起身。

“多加小心。”母亲提醒他们,“如果日本人连英国船都敢上,更不用说中国人的船。”

如果英国船只不再是禁区,那么美国和法国船只呢?那么鼓浪屿呢?鼓浪屿唯一可以仰仗的就是外国租界区。现在我终于想起来,之前年轻和尚说英国人在海上讲话不管用时我们遗漏了什么。和尚讲述的事情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日本人已经不再忌惮西方国家了。而失去了西方国家的庇护,我们的岛屿将不再安全。

这时,太阳已经高高升起,既然有了一个新风筝,我们决定去海边。

***

看来其他人跟我们想法一样,海边到处挤满了人。人们坐在岸边礁石上,有的在戏水,有的在游泳。头发上绑着粉红色和黄色丝带的小女孩们手里拉着风筝线,小男孩们或者在海滩上互相追逐,或者在挖沙子。如果目光只停留在岸边,眼前真是一幅欢乐悠闲的画面。平常我会毫不畏惧地遥望海上敌人的船只,可是因为之前和尚的拜访,那天下午我有些惊魂未定。我想暂时逃离现实,于是摘下眼镜放进口袋,无视那些浪间起伏的模糊灰影。

“你看,宝贝。”我指着风筝让阿州看,清明节的天空一片碧蓝,一个个风筝正上下翻飞。“风筝。”我在他耳边轻声说。我嗅着阿州颈间的气味,世上没有人会像我这么爱他。

母亲自然也疼爱阿州,但这种爱并非固若金汤。你永远不知道,一个虔诚信徒会做出什么事,他们什么时候会为了顺应天意而抛下世俗的看法。所以母亲开始跟国字脸和尚讲话时我才会那么害怕。

能摆脱那个和尚真让人松了一大口气!“我们还会再来拜访的。”他在门口坚持道,“您也许会改变主意,也许等到孩子大一些……”我看到母亲气得鼻孔张大了,但她仍然维持着礼貌。他们临走时,她十分慷慨地布施了一大笔钱,足够他们路上的花费,甚至去贿赂伪军。

我们还没离开走廊,母亲就开始责备我,“你应该相信我,安丽。难道我不疼爱自己的外孙吗?难道我会问都不问一下女婿,就把他的孩子送人吗?”她摇着头叹了口气,“你根本不了解自己的母亲。”

想到母亲当时的责备,我觉得十分疲倦,为自己的不孝感到内疚。如果世界上有一位值得信赖的母亲,那便是她。不过……我就是没办法安心。我必须跟着自己的直觉走。我停下脚步,用手抚摸阿州的头发。看着孩子们和军舰出现在同一个画面,我希望能有一首诗表达此时心中的愧疚和痛苦。

“妈妈,看我。”阿梅手里拽着风筝线,祥妹蹲在她身后帮她。风筝飞了起来,蜻蜓的翅膀随着气流上下扇动。

“卡啊……”阿州踢着小腿,挥舞着胳膊,似乎要飞向空中的风筝,“卡,卡。”

婆婆轻拍他的胳膊,开始念诵一首似乎是她即兴创作的童谣。

蜻蜓,蜻蜓,

飞上天,

化作巨龙

入云端,

不要丢炸弹。

不要喷火焰。

炸弹臭烘烘。

阿州说,滚到天边去。

她捏捏阿州的小脸蛋,又念了一遍。

“风筝只能飞这么高了。”祥妹说着让阿梅看线轴上的最后一圈线。“我们得让风筝迎着风飞。”

港仔后是一大片月牙形的海滩,两端深入大海,我们跟着风筝笔直地朝远处模糊的军舰走去。婆婆摇了摇头说,“有时候我在想,不知道它们怎么能够浮在水面。全部是钢铁啊。”

我戴上眼镜,望着前方的军舰。最近几个星期,我们注意到日本舰队在逐渐壮大。港口现在停泊了足有二十艘军舰,有战列舰、巡洋舰和布雷舰,偶尔也会见到驱逐舰。海边的茶馆里,人们细数着海面上的军舰。他们下着象棋,摸着骨牌,说起军舰来就像谈论风流男女的韵事。对军舰感兴趣的人已经知道每艘船的名字,除了之前的军列舰雾岛号和伊势号,现在还有日向号、长门号、陆奥号、扶桑号、金刚号,巡洋舰和布雷舰的名字分别是鸟海号、名取号、铃谷号、妙高号。

我们沿着沙滩往回走,风筝向下俯冲,越来越贴近下面的大海和沙滩。这时,婆婆提议我们一起来联一首诗,她起了头一句,“荷花池上,蜻蜓悬停。”

“身弱体轻,翅若蛛丝。”我说第二句。

“荷花池畔,虎狼环伺。”她接第三句。

“扑之畏水,弃之不甘。”

我们边走边你一句我一句地补充,最后做出了一首描写日本恶狼围住鼓浪屿伺机而动的诗,我在诗中加上蜻蜓、风筝、孩子。用一首诗来纪念我们在海边的一天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啊。明天练习书法时我会抄写出来两份,一份拿给婆婆。

“嘿,小姐,当心点!你快碰到老人家了。”

是我的旧日塾师,我听出了他的声音。我笑着转过身,“魏先生。真想不到,我和婆婆刚做完一首诗就遇到了您。”然后我住了口。魏老师旁边站着一个身材瘦长的年轻人,他戴着一副圆框眼镜,穿着一身皱巴巴的西装,里面的蓝白色条纹衬衫搭配一条难看的绿棕相间的领带,看上去很不协调。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让我猛地意识到自己有多傻,简直像一个急着讨好老师的女学生。

“郑惕是我侄子的朋友。”魏先生说,“你可能知道他的笔名,叶疏离。”

现在,我真的觉得很尴尬了。叶疏离是一位著名作家,我在上海《世纪风》杂志上看过他写的故事和诗歌。我刚想说一两句赞美的话,阿梅挣脱祥妹朝他跑了过来。

“你是军人吗?”她问。

他笑了起来。

阿梅歪头看着他,“你不是我爸爸?”

这一次,我们全都笑了,阿梅却哭着跑开了。我可怜的宝贝女儿,她已经不记得父亲的模样了。

“过来,宝贝。”我把阿州交给婆婆抱,向阿梅伸出双手。

“我不该笑。”郑惕说。他打了个响指,招呼卖糖葫芦的小贩过来。“给小姑娘的。”他说着把一串糖葫芦递给我,“这是赔罪礼物。”

阿梅抱着奶妈没有动,努力维持着一个两岁小孩的自尊心。然后,她的目光被裹着一层蜜糖的深红色糖葫芦吸引了过去。她伸出手嘟囔道,“我的。”

我们分手前,魏先生说下周在明月轩酒楼有一个作家和文学爱好者的聚会,邀请我和婆婆带着新诗一起来参加,我听了更是尴尬得不行。阿梅黏糊糊的小手几乎快碰到我的头发,我跟老师解释说,我们随意发挥的打油诗,几乎算不上真的诗。“谢谢您,先生,我们真的不去了。”我抓住阿梅的手腕,向婆婆挥手要一条湿毛巾。

“要来啊。”郑惕反对道,“你们一定要来。魏老师太客气了,他没说这次聚会的真正原因。我们要为他55岁生日贺寿。”

“不,不,不,”魏老师说,“这不过是找个借口。”他俯过身低声说,“我们几个人经常聚在一起讨论文学,还有其他一些事。”

我立刻明白了先生口中“其他一些事”的含义,随即打消了推辞的念头。我想听听塾师和他信任的那些朋友对目前局势的看法。中国的知识分子肩负着寻求真理的责任,我渴望听到他们的真心话。

互相道别后,魏先生他们转身离开,我和婆婆相视一笑。“那个年轻诗人走路的样子像上海人。”她低声说,“你看,他走路外八字。”

我们到家时阿州已经睡着了。我把他抱到床上,然后和大家一起吃了中午剩下的狮子头和凉面。饭后,我爬到屋顶看日落,就像以前我和聿明常常做的那样。

与大地交接处的天空已经变成淡淡的蓝色和紫色,渐渐沉入海中的落日将最后一抹红色留在天边。我家的屋顶中间高,外围一圈是露台。天气晴朗的时候,我们会在露台的竹竿上晾晒衣服;换季时,我们会把衣服和被褥拿到露台上吹风。我扶着还有太阳余温的栏杆,听着远处海鸥的叫声。归,归,它们已经喊了整整一年,声声呼唤着我的爱人归家,却依然没有唤回他。

海水吞没了太阳,一盏灯亮了起来,接着又是一盏。突然间,我觉得周围寂静得可怕。我探身朝栏杆外望去,想找到任何一个活物。但是,我家楼下的檀香树、扶桑花和茉莉花,所有的叶片都纹丝不动。我跑到露台的另一侧,拖鞋嗒嗒地敲打着地面,裙子沙沙地拂过双腿,可这些声音让我觉得离这个死寂的世界更加遥远。

自从聿明走后我常常有这种奇怪的感觉,尤其是晚上一个人在房间里,四面都是墙壁,没有人看到我,没有人知道我。不是说我根本不存在,而是感觉自己很不真实,轻飘飘的,像个透明人或隐形人。现在,全世界似乎已经停止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在屋顶的露台上独自徘徊。

我又跑回房子正面,努力找啊找啊,终于看见一男一女沿着巷子走了过来。他们经过露台下面时,女人戳了一下男人的肋骨。“你的话狗屁不通。”她说道。男人轻声笑着警告她“别在老虎嘴上拔毛。”他们一路说笑着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四周再次恢复了可怕的寂静。

对自己是否真实存在的奇怪感觉来了又去——如果你不放任自己沉迷其间的话。现在不适合研究这个,四周一片黑暗,我内心倍感孤独,即便被刚刚那对情侣的嬉笑声打断了片刻,我心里的脆弱感依旧挥之不去。周围的一切似乎罩在薄雾之中,我数着楼梯从屋顶走下来,强迫自己回到现实来。回房后,我轻声说着要做的每一件事情:开门。打开台灯。关门。拉开抽屉。取出睡衣。解开衬衫。准备上床睡觉时,我继续自言自语,掀开被子,上床,关掉台灯。最后,我命令自己,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