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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初的日子里,纵然聿明没有音讯,纵然我们看到日本女人在集市里点头哈腰,生活貌似没有大的改变。甚至,连囤积应急用品的做法也似曾相识,与台风肆虐前的准备并无明显区别。当然在电台报纸上也听到、读到敌机轰炸和一些坏消息,但一切看来遥远得很。

虽说我不清楚母亲能否预测局势变化,但她已经开始筹划着保全自己的财产了。她请律师在伦敦、纽约和多伦多开了账户,然后派我去银行按她指定的金额汇款。

到了四月的第三个星期,母亲手里的大部分钱都安全汇出了国,然后她着手进行下一步:埋金子。一天晚饭过后,她把阿桂、素莉还有我叫到她房间,告诉我们她想在后院挖坑的地点。“要挖到你一条胳臂加两只手那么深。”她叮嘱道,“记住,千万别跟其他人提你们办的事。”她嘱咐她们,务必要等到黑夜,而且干活时不能出声。她们离开后,她交代了我的任务。我要用厚棉布和结实的布绳缝制布袋,每袋装20个金币,再把装满金币的布袋分别用锡铁盒装好,亲眼看金子埋妥。

第一天晚上,月黑夜凉。我摸索着走到院子当中,女佣们已经等在那里。“少奶奶,”阿桂握住我的手低声说,“素莉觉得应该在靠墙那一头的角落挖。我说要在晾衣绳下面挖第一个坑。”

我努力回想白天的院子,想着掩埋物件会不会留下痕迹。鼓浪屿多石,不能等到挖下去才知道挖不动。“先用几根竹竿探探地面。”我小声说。她们找来靠在菜园篱笆上的几根竿子和一个木槌。试探几次,折坏几根竹竿后,我们找到第一处开始挖洞。挖好后,素莉把我给的锡铁盒丢下去,她和阿桂掩好土。我们把土踩踩实,开始找下一处。

第二天早上,我在地图上标出位置,写了一个对句,描述埋金子的地点,然后她们在翻动过的地方洒上沙土石子。一晚上挖两个洞,不到两个星期就大功告成。我补了最后一个对句。和母亲一起熟记后销毁地图。

时间刚好。只过了几天,我们就近距离感受到敌人来势汹汹。当时我、阿梅、奶妈宝萍正在美国领馆附近,突然听到飞机的轰鸣声。飞机从东南方渐渐逼近,飞得很低,我能清楚看到机翼上印着太阳旗。

“会飞的船!会飞的船!”阿梅叫起来。

“是红眼睛飞机。”宝萍对阿梅说,又教会她一个新词。

“红眼睛,红眼睛。”阿梅哼着,旋转的裙子像张开的太阳伞。

突然间,其中一架飞机开始下降。飞到我们正上方时,它悬停着扔出一些东西,像片片纸屑一样在风中飘散。“我的……它,我的。”阿梅尖声叫着,伸出手去接一张飞舞的黄纸片。

我一把抓走。纸片跟日本浪人和汉奸们站在街角散发的传单一样,都是欺骗好人的鬼话。传单上印着粗体字,叫嚣着王道乐土、共存共荣、友善邻邦。我撕掉传单,扔向空中,无心再阻止阿梅去追赶已经没了杀伤力的碎纸片。

***

第一轮轰炸开始时,我睡得正熟。听到声音,我起床冲向窗边,用力把门窗都打开。红色闪光穿破黑夜天际,伴随着一连串刺耳呼啸,一声接着一声的轰隆巨响。我看不到轰炸的地点,窗户的方向不对。我冲向婆婆的房间,见她已站在窗口。

“你看。”她边说,边指着吴丹本家的房子,那里原本是母亲最初帮我选定的婆家,吴丹本差点成为我的公公。在照耀着云朵的闪烁亮光中,我们看到,吴家人为了看得更清楚,全部爬上了屋顶。

“笨蛋。”我喃喃道。

婆婆摇摇头,“他们连孩子都带上了。”

我们翘首看向房屋和树林,张望着爆炸发出的耀眼光线,炸弹好像落在了厦门城外,靠近厦门炮台的某处。

“少奶……韩太……快……”素莉在楼梯上叫我们,话音在爆炸声中断断续续。

“你去吧。”婆婆说道,“我要穿好袍子。”

“我喊得嗓子都哑了。”母亲一看到我就说。她坐在床上,阿梅在一旁,奶妈俯身靠在床上拉住阿梅的小手。“你婆婆人在哪里?”

“过来了。”

“素莉,去接她。”

母亲房中的百叶窗关着,但炮声依然清晰可闻。我抬头看到婆婆迟疑地站在门口。

“快请,韩太太。别拘礼了。”她挥挥手道,“请进来吧。”

又一枚炮弹炸开,响声更大。我忙一缩头,再抬头时看到阿梅一头躲进母亲怀里。

“日本人还没打到这里。”母亲说,“现在决定还为时不晚。”

我把窗户开了条缝。“什么?”我转过来,冲她直皱眉。“假如您说的是逃难,这事去年夏天北平沦陷后我们不就商量过了。”连聿明也赞同我们留下。鼓浪屿上住着这么多欧美人,日本人要打进来的话就太猖狂了。

“当时你丈夫还在家,日本人也还没打到家门口,说话当然轻松。现在安排一下,去香港或马尼拉避难,还不算太晚。”

“现在?炸弹临头的节骨眼?”

“不趁乱逃,还等什么时候?”母亲房里的闹钟敲了半点钟。现在是4点30分,离日出还有两个钟头。一旦做出选择,我们就得抛下一切,赶紧收拾细软找船上路。我在凌乱的桌子和架子之间踱步,有那么一瞬间,我能想象那种轻松……要是能放下我所在意的一切亲情家事和种种牵绊,结果会怎样?

“您跟我们一起走吗?”我马上觉察了母亲的答案。对她而言,即便我们能找轿子送她上船,一路也将千辛万苦。然而更重要的是,旅途再艰难,也难不过说服她离开家门。

“我不走,孩子。”她回答。

“那我们也不能走。”

夯、夯、夯。去年10月,我第一次听到这声音,它比零式战斗机声音更低沉。是轰炸机。阿梅从外婆床上滑下,向我跑来。

“我年纪大,又富态。”母亲在噪声中提高嗓门说道,“我这小脚不中用啊。你要保全下一代的。”

我抱起阿梅,“不行。我不能丢下您。”

“阿桂留下来服侍我。”她不耐烦地摆摆手,“你去吧,我要穿衣服。”

母亲神情忐忑不安。我猜她是想要抽烟。婆婆和素莉转身离开,阿桂留了下来,只有她无须假装对母亲抽烟一无所知。

我们几个人去厨房喝茶,仿佛这样能解决问题似的。我跌坐在椅中,示意着请婆婆坐下。“您怎么看?”我问她,“该走,还是留?”

婆婆没有正视我,眼神在空中某处游离。“马尼拉热得很。”最后她说道,“不过,在那儿过日子,不见得很不舒坦。”

不舒坦?她这样看我么,我是个讲究舒坦的女人吗?我也爱国。为了国家和亲人,再苦再难我也经受得住。“那聿明怎么办?”我质疑着。我的丈夫。她的儿子。“去了那里,他就再也找不到我们了。”

“就算我们留在这里,”她说,“他要穿过敌军封锁线,谈何容易,要是厦门被日本人占领就更难了。”

“那倒不至于。”从我跳下床开始,我的大脑就一直飞速旋转,试图理清所有头绪。我低头伏在桌上,思索着。

“哎呀!”我一下子弹起身,撞翻了凳子,这才发现身旁是素莉而已,她正要把茶壶放在桌上。

“我只是说吕宋岛天气炎热。”婆婆继续道,“因为我在那儿住过,你没有。当然那会儿不一样,我公公和丈夫还健在。”她的指尖抚过面颊,仿佛在回忆着,她作为中国大使夫人逗留在马尼拉的那段短暂幸福时光。

“那您的意思是?”

她耸耸肩。“将来意外变故太多,我这脑子算计不了那么远。如果你想去马尼拉,我保证那里的华人很高兴接纳我们。很多人还记得我丈夫。公公他们父子俩都很受人敬重。”

“您的意思,我们应该走?”

“除非你想走。”

除非我必须走。我又不是游牧民族,一有风吹草动,收起帐篷就能策马远行。鼓浪屿是我的家。连沿着海岸走远路去福州,我都觉得太遥远。“我怎么能离开鼓浪屿呢?”我问,“我母亲怎么办?”

“你做主。”

阿梅踢了一下桌子下面,钻到我的两腿间。“还有,”我说,“我不愿意再无端拉长跟聿明的距离。”

素莉把阿梅从桌底下拽出来,抱到桌上。在她们身后,晨光初现,将雾霭染上一抹污红。素莉挖了一勺芒果肉,正当阿梅张嘴时,天空中映出一道惨淡的粉色。

“素莉,”我喊道,“把她抱下来。快点。”

轰炸刚开始时,我就是这么紧张。我把阿梅留在楼下,不让她接近窗户。我关掉电灯。不许任何人出门。粥煮好后,我只点一根蜡烛,把母亲的早餐台尽量推得离窗户远些。

然后,我又回到厨房跟婆婆一起用茶。对爆炸声,一天之内是不可能习以为常的。每次爆炸都把我吓得战战兢兢。我缩紧双肩、眯起眼睛、紧咬牙关,直到脑门酸痛。我们俩坐在那里,喝着茶,徒然揣测着,我军士兵的装备弹药不足,能否抵挡得了日军进攻。但我们的军队长官比日本指挥官更有智慧,不是吗?中国自古就有不少彪炳史册的帅才。三国时诸葛亮不就曾运筹帷幄,以弱胜强吗?我们坐着回想种种历史典故,直到意兴阑珊。我们盯着茶杯,听着炸弹的爆炸声。最后,我受够了就这么一直躲在家里,于是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推开凳子站起身。

“我觉得轰炸声少了。”我说。

我走出前门,碰到了阿桂。“我要去看看情况。”我低声道。

她毫不犹豫地说,“我跟您一起去。”

我们走了不到十步,林老先生就从他家铁栅栏门后叫住我们。“看到什么状况,告诉我一下。”

我点头答应,沿着一条窄巷往前走。轰炸确已不再密集,但依然时有发生。小巷两侧的围墙和宅院挡住我们的左右视线。走到我旧日的中学时,一片开阔天空展露出来。我们爬上一个可以俯瞰操场的土丘,十多位老师正聚集在门廊下。其中一位老师看到我们,跟其他人凑得更近了些。看样子他们像在谋划着什么。

透过树枝,我看到飞机从东北方逼近。紧接着一队敌军轰炸机在战斗机的护送下,向我们直扑过来。在最后一刻,它们拐个弯,向台湾方向飞去,把我吓得气喘不已,剧烈的心跳声几乎与飞机引擎声相仿。我们正要离开土丘上的观察点时,又看到两组日军飞机。它们的飞行路线保持一致,先往前飞,兜个圈子绕开鼓浪屿,然后往东飞回去。

回到巷子里时,林老先生正等着。他推开大门,一瘸一拐地走出来招呼我们。“狗杂种。”他对着天空挥拳咒骂,一直喊到咳嗽发作。“跟我说说,”他最后才粗声说,“你们看到什么了?”

“只知道轰炸还在继续,没完没了。”

“我在这儿都听得到。”

“看样子还没接近这里。”

他点点头,我们各自进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