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贺川的初秋,是从枝头树叶开始镀上金色开始。
胖乎乎的狸花猫以不符合身形的敏捷悄无声息从邻屋屋脊上走过,毛绒绒的尾巴在窗边一晃而过,不留半分痕迹。在宇智波族长的祖宅当中,宇智波美代子穿着一身深蓝的色无地,她的神情宁静而平和,即便是亲耳听到家族医忍对于自己身体的诊断,她依旧能够安静闲适地微笑。
“如此便劳烦您替我变更一下药方了。”她温和地说,朝族中的医忍微微躬身行礼。
“哎,使不得,您实在太客气了。”族内年长的医忍连忙低头回礼,因族长夫人近些年的身体状况不佳,他不得不经常前来,定期为对方诊断开药,也因此在诊断当中与这位夫人熟悉了起来。
但这样熟悉其实自己宁愿是不要的……宇智波的医忍在心底想,作为族医他宁愿自己需要见到的人越少越好,那起码代表对方身体康健。但显然,宇智波美代子的身体状况并不如她所表现出来的那般康健。
如果一定要形容的话,这位美丽而令人发自内心尊重的夫人的内里,已然如同破损了的器皿,哪怕他人竭力试图靠各种手段来修补滋养,亦无法阻止其日渐的枯竭。
她终究是在战场上被伤及了根本。
有关于宇智波美代子的伤势以及负伤原因,医忍多少有所耳闻,失去了孩子的母亲,在多年耐心等待后,终于找寻到复仇的机会,亲自让杀害她幼子的敌人付出生命为代价。
这实在太过符合宇智波一族女性会有的做法。
比起为了死去的孩子/爱人哭泣却无能为力,拥有实力的人更倾向于以手中利器让伤害她们的人付出代价,以血偿血,哪怕最后的结果是玉石俱焚。
“还请夫人您多多保重。”斟酌着写下药方递给随自己一同前来的,自己看好的族内后辈——对方因在前线失去了双眼,不得不撤离回南贺,虽再度移植了双眼,却也因此失去了大部分作为忍者的天赋,不得不转而修行医术。正是这份愿意从头再来的心性,令族内最优秀的医忍动容,以至于愿意亲自认真教导对方。
年长的医忍忍不住开口劝说道,“就算心中伤痛再多,也终会有能愈合的一日,在此之前,请您多多珍重,毕竟您还有如此优秀的家人。”这是他唯一能说的,作为母亲,除却哀痛去世幼子,更该多多考虑活着的人,哪怕明知这样的劝慰或许无法让病人得到多少真正的慰藉,但他想,有总比无要好,毕竟,她还有两个活着的儿女,爱她的丈夫,甚至,他们都非常优秀。
以这个时代的标准看,宇智波美代子已经堪称幸运。
医忍与随行的见习后辈一同离开,偌大族长家宅复又变得空荡荡。美代子安静坐在室内,在丈夫与孩子们都去往战场后,她已然习惯了这种仿佛死寂一般的安静,她往往会在无事时坐在屋内一整日,去静静回忆当初孩子们在家中吵吵闹闹的时光。三花猫花枝悄悄从屋内的某个角落走出来,它小心走到美代子的手边趴下,用毛绒绒的脑袋蹭了蹭她,试图给予主人以安慰。
作为美代子最早契约的,从奶猫期亲手养大的通灵兽,它恐怕要算是对方最亲近的同伴,这样的亲近,让它知晓不少他人所不知晓的隐私,包括,美代子身体每况愈下的真相。
美代子把花枝抱到怀里轻轻抚摸,“不要替我难过,”她很平静地说,“生老病死是常态,这是我自己做出的选择。”她如何会忘记两个孩子的死,作为母亲,她必然是要为他们复仇的。
彻也和辉啊,她至今记得,当那对双生子生下时,她与田岛是如何的喜悦,如果说斑是他们最期待的长子,那么接下来喜欢闹腾的双子,则给他们带来了无限的喜悦。
宇智波田岛除却父亲还是族长,但她却只是一个母亲。
她的孩子死了,罪魁祸首凭什么还活着。
“……田岛大人和斑小子会难过的,”花枝安静蹲在她怀中,“还有小泉奈……您之前做的事情已经很让他们难过了。”它知道,在那对夫妻相处的黑夜当中,堂堂宇智波一族的族长会在妻子熟睡后彻夜不眠,背靠妻子痛苦叹息。
那个在战场上无所畏惧的男人,却会在夜深人静时恐惧于爱人有一日会先一步离己而去,哪怕他知晓自己已经足够幸运,能获得妻子全心的爱意,但他依旧会畏惧失去所爱。
对爱的渴求是每个人逃不过的那一关。
“但是有些事情必须要去做。”宇智波美代子平静地,慈爱地说,在查清楚杀死自己孩子的人会出现在羽衣战场上的时候,她就无比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从收到孩子死讯的那一天起,她就在等待着机会,美代子很清楚,自己这样的做法无疑会在某一日耗尽她自己的生命力,她将会死去,这已经是注定的结局。
但她是不会后悔的,她想,因为她是一个母亲啊,作为一个母亲,竭尽可能去爱自己的孩子,教会他们爱不是理所当然的么,她从来不会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
“我会做到自己想做的事情,如果我不在了,花枝,【那个】就要你找机会去交给泉奈了。”她平静地讲述自己或许很快会到来的死亡,是的,她一定会做到的,无论是对自己孩子无私的爱与照顾,以及将另一人的爱完整保存并交给那个孩子,她都会去做到的。
三花猫低下头,慢吞吞地转过身,拿屁股对着她。
美代子轻笑,明白是忍猫在闹别扭,她并没有再说话,只是无声抚摸安慰着它,任由时间缓慢流淌。
时光倒转十六年,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同样是南贺川宇智波族地的族长祖宅。
“我早就该把田岛这蠢弟弟的腿给打断。”女子蹙着眉,用一种小心翼翼而复杂敬畏的眼神看着宇智波美代子,以及她身边的襁褓,这样复杂而温柔的眼神并不适合她,笨拙而真诚,姐弟两人面对亲近人时所表达感情的方式如出一辙,看得美代子忍不住想要会心微笑,真是……这样内里温柔而优秀的人,就算是女性,也依旧让人忍不住去仰慕追随啊……
“田岛他真是太粗心大意了,怎么可以明知道你有孕在身,依旧去接取长时间的任务,甚至还敢隐瞒了我那么久。”宇智波烨火有些恼火地说,她在接到弟弟的信,听说美代子有孕后,当即安排完相关事宜,一路从铁之国赶了回来,这一路风尘仆仆,回到族地后却发现对方甚至连孩子都生下了,一想起她的弟弟居然敢隐瞒了自己那么久,宇智波烨火恨到牙痒痒,气得她当即无视族长权威,把新成为父亲,笑得冒傻气的族长弟弟当众暴揍了一顿。
“烨火姐姐你这样对田岛未免太苛责了,姑且还是饶过他这一回吧。”想起丈夫脸上被揍出来的黑眼圈与青紫,宇智波美代子以袖捂嘴,忍不住笑起来,该如何说呢,许久未见丈夫如此狼狈的样子,真是……太怀念了……
哪怕成为了族长,他姐依旧是他姐,照样能把宇智波田岛收拾一顿。
“但他实在是太没常识了。”宇智波烨火皱眉说,她神情复杂地看着美代子身边的襁褓,以及其中那个熟睡的婴儿,神情柔和下来,“我们都太没常识了。”她自言自语喃喃,表情带有几分寂寥与自责。
因为早年时与生母关系很差的缘故,宇智波烨火很多时候都没什么身为女性的自觉,或者说,她自小时候起就本能抵触着一部分的女性温柔特质,甚至对之存有不愿触及的心。她是家族的利刃,最锋锐的刀,在父亲的指引与培养下,她对家族有着天然的镌刻于血脉当中敏感,能够在任何时候最直觉地做出有利于家族的一切判断,能毫不犹豫铲除对家族不利的各种因素。
她曾经杀死过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兄长的妻子,哪怕对方的身体当中正在孕育另一个与她有血脉关联的生命,但在判断出那一份血脉对家族的害处远大于利益后,她当即就毫不犹豫将之抹杀了。
她擅长杀戮毁灭远胜过保护与创造,这使得她很难找到合适的态度,来面对自己弟妹即将带来另一个生命的事实。
见到宇智波烨火露出这样的表情,宇智波美代子了然,又觉得有点儿心酸,事实上,在得知自己将有自己的孩子时候,她的心情同样是无措的,惊讶大于欣喜,茫然多过喜悦。
像她们这样糟糕的,夺取过他人生命的人,该怎么去负担起另一个生命的重量。
但随着月份的增长,在获知到孩子胎动的时候,美代子忐忑不安的心,莫名其妙间就被无声触动了,她突然间哭得不能自抑,吓得宇智波田岛手足无措,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而在那之后,美代子开始不自觉地去注意,去感受孩子带来的每一份喜悦……是了,无论她是否准备好,她都将要迎接一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崭新的生命,她会爱着对方,因为那是自己的孩子
“烨火姐姐要来摸摸吗?”美代子温柔地笑着,示意烨火可以摸一摸熟睡的婴儿,“是个很活泼的男孩子哦。”她说,她很想让对方也感受一下自己与田岛共同的喜悦与幸福。
“这……可以吗?不,还是不了……”宇智波烨火睁大眼,复又连连摆手拒绝,
“没关系的,孩子不会那么脆弱的,你完全可以放心的哦,来吧,没关系的。”美代子鼓励道。
在美代子含有笑意的眼神当中,宇智波烨火伸出手,拘谨地,异常小心地,轻轻触碰了一下婴儿安逸的睡脸,小婴儿柔嫩的肌肤和恬静的睡颜令她的心被微不可见地拨动了一下。
“原来这就是孩子么……”她喃喃,眼中流露出连自己都未注意到的柔和以及羡慕,“会很辛苦吧,孕育孩子什么的。”
“有一点,但同样会觉得不可思议,乃至会觉得很幸福呀。”美代子温柔而小声地说。
血脉相连的生命是如此的不可思议,仅仅是感知到他/她的存在,都会让人忍不住生出要好好对待的心思。
是这样么,会感到如此幸福与满足的么……宇智波烨火看着好友兼闺蜜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幸福神情,心中跟着柔软了片刻。
温和而幸福的气氛无声间笼罩了整个屋子。
然而宁静终究是短暂的,
“烨火姐姐这次会在族地停留多久?”宇智波美代子轻声问,她知晓,对方隐匿踪迹去往铁之国是为了解决那处的千手,在这一年多的时光当中,从丈夫的口中,从族内往来的讯鹰当中,她也能拼凑出一部分讯息——千手在那处的经营时间日久,主持大局者还是千手这一代族长退居幕后的亲弟,以谋略见长的千手沐间,说实话,哪怕早年在战场驰骋,宇智波美代子都未曾见过千手中的那位幕僚。但这不妨碍所有宇智波都对那位心存忌惮。
他们在对方手上着实吃过不少亏,甚至,前代族长还死在了对方的算计之下。
“我不会停留很久,”宇智波烨火伸出手指逗弄睡眼朦胧的小婴儿,看那孩子咿咿呀呀表达不满,平静说着残忍的事情:“天寒地冻,正适合我去给千手找点麻烦。”恰好她这次本就拿到了点情报,在返程的路上顺道切断他们的补给路线,那样寒冷的天气断粮断路径,足够让对面那个始终不肯露面的家伙头疼上很久,她不信这次还逼不出那家伙的行迹。
以及……
“当下我的身份注定无法在外停留太久,久了,怕会惹人生疑。”她解释,她当下拥有的身份相当于是完全取代了另一人,虽然不怕被追查,但还是多加小心不要引人注意为好。
被发现了会很麻烦的……想起某人,宇智波烨火心里又为难了起来。
她这人一贯是吃软不吃硬的,遇到长得好看的,温柔的普通人,难免会先犹豫三分,偏生她目前落脚处的房东就生得一副好皮相,待人处事确实是难得的细致。
那样的人或许就是寻常人口中的好人吧,她想,有三分失神。
会认真细致地做每一件事,对周围人温柔以待,哪怕面对村中顽劣的孩童也都会耐心教对方习字读书玩耍……
虽然明白,若被发现异状自己必定会杀死对方以保全自我,但在此之前,还是姑且维持下平和假象吧,她想,那样好的人,若是被她杀了终究是会有一点点可惜的,对,只是可惜。
“说起来,你的孩子,有起姓名了吗?”她问美代子。
“有的哦,田岛和我想给他起名叫斑,宇智波斑。”美代子说。
如果当时自己能察觉到烨火姐姐说话当中那一丝异样就好了,如果自己能再多关注一些就好了,在那之后的很多年,美代子都会反复想起当时的情景,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直觉告诉她,也许在那个时候,宇智波烨火就遇到了生命当中的变数了吧。
令血烨姬为之发疯,乃至最后选择死亡的变数。
在那之后又过去三年多,在又一个寒冷的雪夜当中,离开族地三年之久的宇智波烨火毫无预兆地归来到南贺族地,她带回来一个在襁褓当中的婴儿,眼眶中鲜红的写轮眼里是截然不同于三勾玉的复杂图案。
作为族长的宇智波田岛外出去解决烨火可能带来的踪迹,美代子陪伴着她,满心担忧。
在她眼中,温柔哄着自己孩子睡觉的宇智波烨火身上带着浓烈的违和感,她的眼神当中是真切的对孩子的温柔与怜爱,但同时,她身上又有着决然的恨意与疯狂,这让宇智波美代子悚然而惊。
还有……她的眼睛……据她所说是凌驾于三勾玉写轮眼之上的力量……哪怕只是靠近,她都能感到那种力量带来的压力。
“这个么,是来自这孩子父亲死亡的馈赠。”宇智波烨火微笑着说,笑容似悲似喜,“是相当不错的礼物不是么,远在三勾玉写轮眼之上的力量。”
“烨火姐姐你……”美代子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她坐在那里,满心想的,全部是哪样的男子,何德何能,能让宇智波烨火这样惊艳的女子心甘情愿地生下他的子嗣。
但她问不出口,也永远不可能知道答案,因为从宇智波烨火身上那种仿佛要将她的一切燃烧殆尽的绝望与恨意,她双眼那复杂的纹路当中,已经表明,她所爱之人已经被杀死,那是她不愿意提及的痛处。
“她会是宇智波,宇智波泉奈。”宇智波烨火说,她的表情难以形容,混杂着爱,恨意,以及不舍,种种浓烈的情绪,她的手指移到孩子的左胸前,有那么一瞬,美代子甚至有种错觉,觉得她想要亲手杀了这个孩子,洞穿她的心脏,以孩子的死亡来向某个存在复仇,但下一秒,她只是怜惜地替孩子掖了掖襁褓,就仿佛之前那一瞬间的杀意不过是错觉。
“你不必去选择了,我已经替你选好了道路,泉奈。”烨火抱着孩子,她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世界当中,低声对她的孩子说,“泉奈,宇智波泉奈,这个姓氏很好对不对,跟我一样的姓氏,你会喜欢的,就算不喜欢没关系,就算你将来会恨我一辈子也无所谓,谁让我是你的母亲呢。”
“母亲与孩子,本就是会去憎恨彼此的。”她这么说着,用自己的额头去触碰自己女儿的额头,有什么晶莹在她眼角一闪而逝,美代子不敢确认那是不是她的眼泪。
她无声看着这一切,心脏仿佛被什么揪住一般。
她已经有了三个孩子,斑,彻也,辉,三个调皮爱闹的男孩子,美代子一直在以母亲的身份来爱着他们,尽自己的可能来给他们短暂的温情,所以她完全能明白,宇智波烨火的心,到底会痛到什么地步。
作为母亲,她是如此地爱着自己的孩子,恨不得将一切都交给她,她想看她的孩子长大成人,成为一个漂亮的姑娘,获得应有的幸福。
但,不可以,不可能。
如果她还活着,她孩子的另一半血缘必定会被追究,她必须死。
一滴眼泪从美代子的脸颊滑落,在感受到对方深切爱意的同时,她仿佛感受到了对方心中的痛苦与憎恨,痛苦于那无常的命运,憎恨于一切的罪魁祸首。
当时她就有一种预感,也许这是自己最后一次见到烨火姐姐了也说不定。
她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反倒是宇智波烨火看到她的表情,笑出声。
“这么悲伤作什么呀美代子,那只是我自己的选择罢了。”她笑着,将孩子递到她的手上,“你无需替我感到难过的,就像你之前说的那样,成为母亲,真的,非常,非常地幸福。”
她想起两人的那段时光,短暂的温柔,在孩子出生后,对方甚至还当着她的面哭出来……真是丢人的家伙啊,她想,但自己何尝不是沉溺其中呢,她曾经认真思考过就此隐居,思考过如何给自己孩子最安定的生活……
太好的梦总是容易破碎。
但即便是梦醒之后,在她已经做出无法挽回之事后,她依旧无法放弃对孩子的爱意。哪怕下一刻会失去生命都不会觉得难过,哪怕被人觉得已然成为疯子都无所谓。宇智波烨火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她刻意让自己陷入疯癫,让人觉得自己身上的疯狂与杀意已然无法抑制,她,要把所有知情者一并带入地狱当中,为了让她的孩子能够活下去。
一个陷入疯狂而自毁的血烨姬?哎呀,应该是不错的死亡借口。
“姐姐,我替你确认过已经没问题了,接下来你……”宇智波田岛推门进来,却发现屋内的气氛压抑极了。
“呃……姐姐你?”他问,这屋内的氛围太过压抑,以至于田岛的背上都被惊出一身冷汗。
“没有,你的错觉,带我去家族禁地一趟,有一件事我要去确认一下。”宇智波烨火拿起佩刀,站起身来,不再去看自己的孩子一眼。
“呃?好。”虽然觉得这情形实在太奇怪了,但出于某种预感,宇智波田岛并未出声询问。
“美代子,我的孩子,就拜托了。”临走前,宇智波烨火说。
“……好。”美代子承诺,她将那个名为泉奈的孩子抱在自己怀中,那是个女孩,小小的,一点点大,眉眼很柔和秀致,并不像烨火。
难道是像孩子的父亲吗?
她看着对方消失在雪夜当中的背影,突然间,发现眼泪早已湿了面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