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马海岛是青阳城周边最偏远的一处孤岛,也是青阳第九监狱的所在地,这里收押的犯人与一监不同,大多为判处死缓的重刑犯,不过直到闹出私生子一事,郁二爷被一纸文书调遣过来监工后,这打着监狱牌子的地下兵工厂才得已重启。
“阿莽,可有动静?”
夜幕下的长马海岛浸没在一片漆黑的安详之中,对比之下,郁二爷手里的半截烟头就显得格外醒目,他蹲坐在枯草从里吸烟,身边站着一个身着深蓝色连体工作服的年轻人,看模样约莫二十五左右。
“小少爷的船应该到三角域了,再有一炷香的工夫估摸就到了,”名唤阿莽的年轻人微微移开一些望远镜,闭上眼睛细细感知着潮水的涨落,其中又混杂了很吵的杂音,“他们应该是坐快艇来的,海上现在至少有两百艘,往哪边走的都有。”
“哟吼,这些资本家凭时没少攒油水啊,今晚可有老三忙的了。”郁二爷笑笑,站起身来捶了捶蹲麻了的大腿,“准备准备,迎接我那个便宜儿子。”
“等一下,二爷。”阿莽忽然颤了一声,瞳孔骤然缩紧了一圈,仿佛不再相信自己引以为傲的听觉。
他重新拿起了望远镜对着三角域的方向自己辨认起来。
“好像……出事了。”
*
渔网,铺天盖地的渔网裹挟着腥臭的水草,蓦然从摇摆不止的海平面上升起,又被海风吹得兜出个大鼓包来。
“操!”车婵娟站在船头骂了句脏话,猛吸了一口手里的半截细杆烟,毫不留情地将剩余的烟屁股扔进了海里,“老东西还挺会算计的,怪不得我们排鱼雷的时候那么轻松,敢情在这儿等着呢。”
反应快的船只及时刹住了闸,可也有几艘没能刹住的,早已一头栽进了网中侧翻了过去,好在这帮人都是还海里滚大的,跳船跳得也够果敢,很快就被旁边的兄弟船只给拉了上去。
“那上面积了挺多水草的。”晁利安用手电照过去,微微偏转了头,不知道是在和身后干呕的没个人样的郁枭说,还是和旁边船上的车婵娟说,“妈的,肯定是一早就设在这里了。”
郁枭眸色一沉,看模样似乎从晕船的不适应中恢复一点了,但坐起来还是有些费劲,他软趴趴地挂在船身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试图让自己舒服一点,“三角域是出海的必经之路,大面积铺放鱼雷不现实,还是用网方便,随便找两艘渔船一边一拉,就把我们堵在这儿,而且渔船还不会引人怀疑。”
车婵娟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忽然真诚地发问道:“你是什么牌儿的废物?坐个船都能这样?”
郁枭掀了掀眼皮瞪了她一眼,“是船质量太次,我坐邮轮的时候怎么就不晕呢?”
“嘿?你丫还屁事真多,要不是我,你上哪整这么多船去?”
“都什么时候还吵!有没有点眼力价?”晁利安平日里训郁枭训习惯了,如今见两人吵起来自然而然地端起架子,结果膝窝立马挨了车大小姐一脚,差点从船上掉下去。
“看来黎凭山对你们郁家戒备心不浅啊。”没等车婵娟对他发难,原野的声音在呼啸的海风中飘过来,“这破网虽然没什么杀伤力,但在海上困住咱们太容易了,负责抓捕的还是你家郁三爷,这下抓不抓得住,可都要闹笑话了!”
他这话一出,周围的人声不约而同地都静了下来。
虽说都知道郁三此次的带兵抓捕,不过是做做样子,最后在报告上落下一句:敌人过于狡猾,分散溃逃,我方兵力不足,未能将被窃物收回。
可如今他们集体被前方等待收口的渔网拦截住了去路,这一借口写上去可就太过牵强。
“老狐狸还是老狐狸,”车婵娟忽然笑笑,从后腰拔出小巧的女式手枪,娴熟地上了枪膛,“不费一兵一将,一张网既能为困住我们,又能试探你们郁家,现在最难办的就属三爷了吧。”
她略微停顿一下,高举起手臂朝天放了一枪,“对不住了小少爷,这样子怕不是装不下去了,老娘可不打算当那个替罪羔羊,先走一步了,以后有缘再见了。”
“慌个屁,不就是张破网吗?”郁枭擦擦嘴,伸手示意晁利安过来拉他一把,“砍了就完了。”
“我派人潜下去试过了,行不通,这网太大了,割不过来,”原野抻着脖子喊道,“不过我派了两队去搜张拉网的船只了,可能得费些功夫,但逃得走,婵娟你先别急着撤兵,保不齐岸上还有其他埋伏,在坚持一会儿,跟他们打,能不开枪尽量别开枪,都是自己人,郁枭,你他妈在听吗?”
这群人里论起资历,都得叫原野一声哥,对他的安排甭管心里认不认可,大多都是听的,独独郁枭这么个就爱关键时刻掉链子的主儿,此刻却看也不看他,忙不迭地在船上翻找着什么,原野也不晓得自己的话有没有被他听进,便气急败坏地问了一句。
“不用那么麻烦。”半晌他终于从船舱里探出头来,手里还拿着一把奇长的刀具。
原野一眼就认出了,那正是那晚他们从商船里一起偷盗出来的古刀,据说是燕南朝护国将军的佩刀真品,刀身明显比之前收的那几个赝品要长一倍,过长的刀身把整体的比例显得十分不当。
他鉴定的时候还啧啧称赞了它虽然外表丑陋了点,但确实是把奇刀,在那个战乱动荡的年代里,这刀得被多少人的鲜血浸润过,才能养得如此明亮。
就是可惜长得实在太丑了,他有一千张嘴说它是真品,最后也逃不过被当成赝品的命运,放到拍卖场上也卖不上好价钱,不如便宜了桃源里那个不知为何对这名为破佛的刀有颇深执念的戏子。
但是第二天,那个小戏子就被抓到牢里去了,那柄丑刀也不见了,终归谁也没便宜了谁。
“我说我第二天转移赃物的时候,怎么不见这刀了,原来是被你小子拿走了?”他抡起船桨就想给郁枭一下子,却不想他吐成那样反应倒是还在,长刀得心应手地在手心一转,当即格挡开了船桨。
郁枭看了看面前高耸的渔网,扭头又冲他一笑,“我之前还寻思古人有病,把刀弄这么长也不怕砍着自己,没想到现在倒是派上用场了。”
“是啊,用来切这玩意再合适不过了。”原野指指那破网。
他知道了郁枭的意图,他便召集大家把船头聚得密集了一些,方便他落脚,自己也把船朝他们靠近了一些,顺便给车婵娟递了个眼色。
车婵娟会意,又对着天放了一枪,紧接着,尖利的女嗓在海平面上炸裂开。
“全体听令,做好冲刺准备!”
郁枭晃晃悠悠地走上船头,用牙咬开瓶塞,往空空如也的胃里又灌了大半瓶青梅酒,晁利安怕他掉下去似的,在身后虚虚地撑着,不想他一瓶酒下肚,眼神反而清明了不少。
“晁利安,你就往前开。”郁枭沉声道:“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回头。”
“图纸必须在今晚交到老二手里,听明白了吗?”
乌云遮住了月色,晁利安再难看清他脸上罕见的正经模样,一时间竟然多余生出来点担心。
沉默片刻后,他还是朗声答了一句“收到”。
郁枭仿佛就在等他这句,话音刚落,晁利安就看见那个在船头摇摇晃晃的身影忽然就稳住了,船体随即下沉,夜幕之中寒光一闪,那张笼罩在众人眼前铺天盖地的网,就硬生生被长刀划开一道缺口。
肚子上忽然挨了一下子,晁利安低头一看,原来是那丑陋的刀鞘,被他甩了过来。
在抬起头时,他已再看不见郁枭的身影,倒是身后油灯的光影交错,偶尔传来两声枪响,是郁三带人追上来了。
他不再犹豫,身边水花肆起,同那些船只一起冲入三角域。
被割裂的肮脏渔网掉落在身后,大大方方的铺在海面上,乌云也终于舍得吐出圆月,放任它将水面照得晶亮。
*
后来那一晚,成了青阳地下帮派聚会时,一个颇带纪念色彩的日子,可能也是因为切身体会了一把什么叫法不责众,不过此次行动最大的倒霉蛋还是郁三,他在军区大院门口候了一宿,直到第二天一早,黎老爷子才放他进去,不过出来之后就因为失职从正厅降到了副厅。
但他也乐得清闲,衣服都没换,就驱车回到了郁家,坐在一株梨花树下同几个丫鬟一块儿扒蒜。
今天的阳光很好,照得正对着梨花树的朱门红亮亮的,怎么看怎么喜庆,那个屋子荒废了很久,原本是给郁枭准备的,但现在还不是能接他回来的时候,不过昨晚误打误撞地给他从海里捞出来,倒正好运回来住了一宿。
他想着,就多朝那边瞥了几眼。
屋门正好就在这时开了,郁枭扶着门从里面走出来,眼睛被强光晃得眯缝着,头发也被睡出了个鸟巢样儿。
“废物。”郁三瞪着眼睛骂他,手上还气势汹汹地把一瓣扒好的蒜扔进了盆里。
末了又像不够劲儿似的,捅咕着边上几个小丫头,“骂他。”
小丫头抿着嘴互相瞅了一眼,又纷纷低下头去,不打算掺和这一家子的事。
郁枭也不乐意搭理他,手从衣服下摆探进去,摸着自个儿空荡荡的肚子,趿着鞋熟门熟路地朝伙房走,他离得老远都听得见郁香兰在那儿絮叨着嘱咐,这个要炖久一点,那个要少放些盐。
他没骨头似的往门框上一倚,冲着郁香兰露出没睡醒的傻笑。
“笑什么笑!”郁香兰笑着骂他,“快去洗洗收拾收拾,一会儿开饭了。”
府里的老人说,今天是郁老爷子走后,郁家头一回这般热闹,虽说少了二爷插科打诨,不过光是三少爷和小少爷就够吵闹的了,从桌下吵到桌上,几次差点动手打起来。
“可不,苦了老四了,挡在他俩中间,不知道被误伤了多少次。”郁三娘接起了话头,朝着几个嬷嬷笑笑,又道了声早,上前帮郁四把两人分开,还不忘训斥了一句,“多大了?几岁了?还学狗崽子打架呢?”
郁三那边消停的倒是快,主要是因为理亏,倒是郁枭反应格外激烈。
“他不讲理!我那是舍身救阵,追船的时候游一半没劲儿了,被你捡回来了,你才晕船被人扔下去了!”
“谁不讲理了,那车家小姐就是这么说的!”郁三振振有词,“人家就说你贼废物,一上船就开吐,拖慢大家进度,就给你扔下去了。”
郁枭心里憋屈,他一辈子可能也就帅这么一次,没想到别人还不认账,正要再为自己争辩一二,嘴里就被郁恩塞进来一大个白煮蛋。
“吃饭吧,你俩吵死了!”
“怎么样?”郁香兰今天倒是格外温柔,颇有当家大姐的风范,“这蛋可是我掐着点煮的,不多不少五分钟,煮出来的蛋黄是娇黄的,一点都不老。”
郁枭呱唧呱唧地拍拍手,称赞道:“好吃好吃。”
“你囫囵咽下去,能吃出来什么味道,慢点。”
郁枭不听,端起手边的南瓜粥又喝了一大口,“我太饿了,我昨晚就什么都……”
他话说到一半就愣住了,看着一桌精心准备的早点呆了好一会儿。
“怎么了?昨晚没吃东西吗?”
郁枭说不出话了,他忽然想起来,在他的公寓里好像也有个正在饿肚子的小家伙。
*
楚珞珈刚睡饱的时候,并没有发现屋里只剩下他一个会喘气的了,感知鼻腔里全是郁枭身上的味道,便以为自己还在他怀里,习惯性地蹭了蹭,却发觉那好像不是他熟悉的两块肉,触感太软了。
直到他给眼睛揉开,才发现郁枭又不要他了,还把他和一件大衣一起扔到了沙发上。
他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叫了两声,墙壁却把他的声音原封不动地打回来,一时间显得更加落寞。
屋里门和窗子都是锁着,他不会开,又悲又气之余,就可怜了那扇新安不久的大门,被他挠掉了好几块漆皮。
不过门也成功地报复了回去,郁枭推门进来的动作很急,直接把蹲在门口扣漆皮的珞珈撞了个脚朝天。
“你怎么不长记性啊,又在门口面蹲着?”
珞珈气不打一处来,这臭男人失踪了一晚上,竟然敢带着别的女人的香水味回来,还不知道抱抱他安慰安慰他。
而且拿门砸了他之后的第一句话,居然还是骂他不长记性?
珞珈委屈坏了,索性四肢一摊仰面大哭起来,却不想郁枭一脚踢开他挡路的一只胳膊,自顾自地走去了厨房,水声哗啦啦地响起来。
他哭得一抽一抽的,气哄哄地从地上爬起来冲进厨房,把忙着清洗食材的郁枭强行掰过来面向自己,大吼道:“我哭了你看不见吗!”
“看不见也听得见啊,知道你饿坏了,这不给你带吃得回来了。”郁枭看了看他哭花了的小脸,忽然觉得有些好笑,这人就像小孩似的,饿了这点小事也值得哭一哭。
他伸手帮他把脸抹得更乱了,道:“快去把衣服穿上,手洗干净,很快就好了。”
说完便转过去,继续忙他的。
珞珈扯着他的裤腰带,蛮不讲理地把人翻过来,“谁稀罕你那点吃的!你昨晚为什么把我一个人扔下?你和哪个女人鬼混去了!我告诉你,找到她指定给她脸抓花!”
“什么女人?”
“你别想骗我,我鼻子灵着呢,你身上有女人的香水味!”
“我是说我昨晚见了可多女人了,你问哪个?”郁枭故意逗他。
他说的香水味多半是车婵娟身上的,那味道很浓,从她身边走过都能多少沾点,不过这衣服在海里泡了那么久,没想到这家伙的狗鼻子竟然还闻得出来。
珞珈被他气得人话都说不利索了,一时间只能哭得更大声了。
他怕郁枭同他先前见过的那些臭男人们一样,坐拥三妻四妾,还要再外面包一两个嫁不进来的小情儿,而他要挤在女人堆里争宠,一想到这个,他就委屈得不得了,差点嚎出来两声狐叫。
“不哭不哭,逗你玩呢,怎么还当真了?”
郁枭一见场面控制不住,多少又有点见不得他哭得喘不上来气的模样,连忙捧着他的脑袋,笨嘴笨舌地安慰起来。
“我昨晚有任务走得急,看你睡得香就没叫你,同行的有五百来号人,差不多十来个姑娘,有爱用香水的就沾上了呗。”
珞珈睁着通红的眼睛抬头望着他,从哭嗝儿的间隙中,将信将疑地吐出来两个字,“真的?”
“真的。”郁枭态度诚恳,他怕再胡咧咧两句,这小家伙能把他房顶嚎塌了。
“那你抱抱我。”
郁枭犹豫地瞥了一眼他光溜溜的身子,“不的……你不穿衣服我不抱你。”
“抱我!”却不想小家伙又凶又坚决。
视线碰撞着僵持了几秒钟,郁枭最终还是败下阵来,弯腰把人抱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肩上。
“我饿了。”小家伙又说。
“那你就下去,我给你弄吃的。”
“我不要!”珞珈一声大过一声,仗着自己哭过之后,郁枭的容忍底线最低,趁着时候能占多少便宜是多少。
不过他也有一个狐狸精该有的修养,该软还得软。
见郁枭又要和他进行眼神战,并且这一次要更加坚定些,他连忙凑过去用自己还红着的鼻尖,蹭了蹭他高挺的鼻梁骨,轻声慢雨道:“我很轻的,你可以一只手抱我的。”
郁枭:“……”
看他单手揽着自己的腰,珞珈圈着他脖子笑起来,喜滋滋地看着他从带回来的布袋里拿出刚出炉的吐司和一小罐没拆封的蜂蜜。
他觉得他赢了,往后也没有什么事情,在郁枭那里是一顿哭解决不了的。
郁枭也笑了,不过多少有点苦味,因为他觉得他栽了。
“这是什么啊,好香。”珞珈用力吸了吸鼻子。
“面包,洋人的玩意,回来的时候正好看到街边新开一家,就买回来了。”郁枭费力地打开蜂蜜罐的盖子,好在吐司买的时候就是切好的,不然怀里抱着这么大个家伙,着实难办。
“那个呢?”
“枣花蜜,涂在这上面,好吃。”郁枭答。
蜂蜜粘性大,又不好操作,不过是分心应他话的工夫,就淌到了手指上,郁枭“啧”了一声,黏糊糊的属实不舒服,正要去洗掉,就看到在他眼前晃悠的那张微微开着的小嘴,想也没想就塞了进去。
珞珈吓了一跳,茫然地看了看郁枭,但很快就被舌尖就传来的甜腻引走了注意。
“好甜啊!”他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温热的舌头立即纠缠上去,细细地舔\/弄起来,甚至还嗦出了不大不小的水声。
郁枭却被他这嗦法弄得臊得慌,红晕猝不及防地爬到了耳朵根儿。
他慌忙抽回了手,带出了“噗”的一声响,在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珞珈眨巴眨巴眼睛,嘴巴被蜂蜜和口水映得亮晶晶的,他对郁枭不打招呼就抽走了手有些不乐意,不过看到他红着两个耳朵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看,忽然就明白过来什么,一双狐狸眼也随即勾了起来。
“少爷,你刚刚在想什么呢?”他圈在郁枭颈项间的手臂一点点地收紧,又把自己甜腻腻的嘴唇往前凑了凑,和郁枭的虚虚隔开一点点距离,刚好让他一靠近就能亲到自己。
“要不,说与我听听?”
那声音几乎在郁枭耳边炸开,他讲得很慢,尾调又苏又软,如同那近在咫尺却又顽皮的不肯靠近的嘴唇一般,只是勾着自己往前走,再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