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晁几乎是下意识地把头转到一边去,那个场面他这辈子都不想再看第二次。
那本来可以是一场相当漂亮的胜仗,僵持了多年,总算是成功瓦解了北部乱党的核心体系,还生擒了他们总指挥的独子,为年后的谈判争取到了相当有利的砝码,大伙儿心里也痛快,想着今年大概能过个喜庆年了。
但谁也没想到,人质竟然会在归国的路上,在喻恒和白念两个人的眼皮子底下劫走的。
当时行军刚至万竹,只要翻过燕山就能抵达都城的警戒岗,和守城部队相约在那处接应。
只是万竹此地,也如其名,临近山脚,地势偏低,又常年覆盖着高耸的竹林,他们在营帐中商谈的时候,也一致认为,若要抢回人质,没有比此处更好的下手点了。
他们不是未曾设想过失算的可能,只是谁也没料到,问题会出在喻恒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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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伤怎么弄的?”小皇帝忍不住蹙起了眉头。
“让山里的野畜生给咬了,”喻恒自己也不愿意多看,露了片刻就又给包扎回去了,“皮肉伤倒是好说,骨头和韧带断了,大夫说很难恢复了。”
“奇怪。”皇帝忽然若有所思地捏起下巴,疑惑道:“舅舅在坠崖之前可曾有过异常?”
喻恒神色一凛,声音也忽然压低道:“陛下为何这么问?”
“狼豺虎豹,在珞珈一代确实盛行,可是坊间也有传闻说,舅舅十二岁曾经当街斩杀过外族进贡来的失控黑熊,一刀毙命,从熊颈出喷出来的血染红了半条街。”他有意停顿了一下,”舅舅当年的身手肯定不比如今,而且还有刀破佛在身,怎么会被区区一头畜生伤得如此之重?”
“陛下自己说了,那只是传闻罢了……”
“砍了两刀,第一下刀折了,又换了一把。”
连晁没忍住接了句话,很快就被喻恒一眼给瞪回去了,背着手老老实实往后退了一步。
“当时从崖上坠下来,用手臂护头没受到致命伤,但这左臂,”说着他还抬手摸了摸僵硬着的左臂,“为坚实所伤,于是就……”
“舅舅。”小皇帝唤了他一声,单看表情像是寻常人家的小孩在撒娇,可声音却又透露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威胁感,“那人质为何会生生地被人从舅舅眼皮子底下劫走,而舅舅却连刀都没来得及出鞘呢?难道喻家天下第一快刀的地位也是坊间谣传吗?”
“还是说,大将军有意要对朕隐瞒?”
“臣惶恐!”
此言一出,连晁这腿脚利索的,“扑通”一声便跪了下来,喻恒这腿瘸的也连忙起身要跪,半路被小皇帝给截住了。
“别跪啊,舅舅,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有点伤心。母后素来与我不亲,我这一身功夫都是舅舅所授,舅舅与我而言亦师亦友,”小皇帝垂下眼尾,看上去甚是可怜,“说起来,我本是最没有资格坐在这个位子上,朝中重臣即使认可先帝旨意,可多半也不认可我,要不是舅舅始终站在我这一边,我的哥哥们,那些四起的反贼,还有朝廷之上早就虎视眈眈的人,他们随时都会扑上来,将我蚕食干净,我如此信任舅舅,从不敢待舅舅有半分君臣之别,可舅舅却不信我……”言将尽,声音也越发的小。
自从喻家长姐知晓了喻三当家时,经常会不明原因的殴打她最小的胞弟,便常常找借口将喻恒召进宫来检查,但凡有一点磕了碰了就开始展露泼妇形态,对喻三发难,一来二去,就在宫里待的时间久了。
皇帝小时候被养在院子深处,很少见到外人,每次喻恒进宫来,就兴致勃勃地缠着他,要和他学耍刀,得了长姐的默许,喻恒也就教了,小侄子人生得水灵灵的,性子却是安静,不讨他厌。
后来几经变故,关系也从最初的亲友,转变成了君臣。
“是喻三,我好像、好像看见我三哥了,但我说不清是不是幻觉,事发之前我喝了白念递过来的酒。”
“白念?此事和白指挥有什么相干?”
喻恒撇撇嘴,似乎不情愿提起,“我也是后来才觉得不对劲,当时他们从竹林顶上跃下来抢人的时候,我本来是有机会阻止的,但是为首的那个蒙面人露在外面的眼睛格外像喻三,我和他对了几掌,神色身形都特别像,迟疑了一下,人就被劫走了,我怕他要真是我家三哥,这事可就解释不清了。”
他偏头想了一下,“当时万竹林前面还被人缠了细线,马过去肯定要割坏蹄子,我就叫连晁带人处理那些线,其他人驻守在原地,怕有后续其他埋伏,我带着白念和几个亲兵去追,一路追到珞珈山的一处断崖,在那里交上了手,当时局面很乱,周围很滑,我虽然不慎滑落,但如果没有白念最后挥下那一剑,绝不至坠崖。”
“能不能……能不能是他在和人打斗的过程中误伤了?”
“我也试图这样说服过自己,但那一剑的方向不对,我试图复原当时的场景,站在那一侧的敌方仅有人质,人质是要活着带回去的,当时我们占优势,还没到要伤及人质的那一步。”
“可是动机呢?”小皇帝连连摇头,声调也骤然提高了几度,对喻恒所言表示出相当的不信任来,“他不是在喻府和你一块长大的,怎么会出手害你?”
连晁也不自觉跟着皇帝的一举一动紧张起来,脚下倒腾了几个碎步子,把自己往前凑了凑。
他虽然是事情始末的见证者,可其中经过,喻恒是半点都没和他说,
“不好说,也比较丢人,乱党投降的那天晚上,我有点喝多了,进了白念的营帐里……反正就闹得不太愉快,我不知道他是出于对这件事情记恨我,还是说,他背叛了我。在没见到白念之前,我也不好把这事儿说死了,陛下觉得周围有人盯着,可能其中也有我的暗卫,我这些天一直在找他,听说他重伤先一步被送回来,只是进了宫就再没音讯了。”
“这事现在有点难办呀,”小皇帝倒还挺像模样地叹了口沉重的气,道:“不过,舅舅那日在他营帐中到底是做了什么,值得他如此记恨?”
喻恒面上有些为难,“这个能不说吗?”
但他忘了身后还站着个早就憋得不行的拆台小当家,连晁瞅这局面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便也大大方方地弯腰凑到喻恒耳边,悄悄地大声惊道:“你不会是去找白念画画了吧?我记得你被他踢出来的时候掉了一堆画笔?”
果不其然,转身就被喻恒一袖子糊了脸,“哪都有你!懂不懂规矩?”
“……实在忍不住了,你是不是看上人家白念了?巧儿也和我说过你看人家哥的眼神不对劲。”
小皇帝面上也露了几分尴尬,“话说,舅舅这些年来……为何不曾娶亲?”
喻恒拉下脸来,没好气地道:“因为没有姑娘愿意嫁我。”
“所以舅舅……你是断袖吗?”
“……”
还没完了,现在八婆都不分性别不分职权了吗?
他对男女之事觉醒的比较早,有个把窑子当家住的二哥,喻三对这种事情却相当不耻,他眼里只有喻家和大义。
喻恒原也是为了和他三哥作对,才频频出入花柳之境,到后来却也变成了发自内心的喜爱。
他学会了欣赏美人与美人的身体,并且又在后续自学了如何将易老的容颜凝结成不朽的芳华。
他是这样给自己光明正大耍流氓的行为辩护的,虽然也没人知道他这套驴唇不对马嘴的词是从哪里学来的。
他发现自己可能有断袖之癖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的,阅过几十个妓女的身体,他觉得女性的身体线条与结构都是一种无与伦比的美,而这种单纯的美感,又因为职业的特殊性加上了一层欲望的美,这种欲很真实。
但除了美以外,他又没有任何其他的想法,画到最后画中人有了想法,可面对那张毫无反应严肃作画的脸,最后无一化成了挫败及对自身魅力的怀疑,当然,怀疑也只是片刻的事,为了面子,大家还是更愿意传他不行。
在喻恒的一贯认知里,美是不分性别的,女人可以柔美可以欲态美,男人也一样可以展现出刚毅美,但是有时候刚毅过头还他妈有个屁的美感。
他被喻三扔到小小暗卫训练营的时候,大致的心境就是这样。直到他看见了白念。
白念和他们都不同,他可以温润如泉水,也可挥剑斩强敌,而且眼里的那份干净纯粹更是他最欣赏的,不过有时候也会被气得肝颤。
比如。
他想看白念生气,又找不到什么能气到他的点,碰巧得知身边他抓来的小跟班暗恋人家妹子,于是趁机强行牵了个线儿,确实惹得白念过来找他了,低垂着眉眼像受了气的小媳妇,他还没看够就听白念和他说那句万古不变的台词:你是少爷,你做什么都对。
妈的。
好好的少年郎,一招被喻家思想荼毒,终身都改不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