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晁大致还记得他们刚被带到喻府的时候,几十个孩子都挤在后院的大通铺上,一天夜里,院子里罕见地点起了灯火,前院那边也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和婴儿孜孜不倦的哭声。
“大夫人生了!是个少爷!”
“听听这敞亮的哭声,将来定能继承老爷的衣钵啊!”
“快去告诉老爷!”
“咱们有五少爷了!可太好了!”
喻家作为武将世家,家里人丁绝对算不上是兴旺,当时的家主喻坤一心攘外,对延续香火这事显然不大上心,主母赫尔氏是边塞出了名的美人,来府之后第二年就诞下了独女,不过年满十四就送进宫里去了,成了当今的太后喻氏。
最早过门的其实是二夫人,只是出身低微,她原是江湖上杂耍班子的女娃娃,常年风餐露宿,也受了不少欺负,一次演出时被老将军相中了容貌带回了府里,肚子倒也争气,先后生下了老大和老二,两人相差两岁,脾性倒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大少爷幼时便喜好兵法,为人也是沉稳刚性,自小就随父亲出征,待人虽有些疏离,但还是深得民心,出门在外常被尊一声小喻将军。
虽然二少爷常说他一肚子坏水,还坏得不显山不露水。
老二是风流性子,国境之内但凡叫得出名的美人就没有他不认得的,大字不识一个,青楼听来的情诗背起来却是有模有样。
老三的生母林氏出身是最高的,汉人,还是宰相之女,虽说嫁得是大将军,但做小到底也是委屈了,不过谁让她就是看上了,满了年纪就拼死拼活地要嫁过来,她在娘家是娇生惯养的小姐,生的儿子却没成了娇生惯养的少爷,文不成武不就,老二虽说没正事,但上了战场也看得出是喻家人,林氏对此非常恼火。
老四和他上面的三个哥哥差得岁数就远了一些,他的同胞弟弟喻恒出生的那天,他还是个五岁的小屁孩儿,巴巴地和嬷嬷们一起守在门口等着,直到产婆脸上堆着笑出来,说是个少爷。
他在门口巴望着,连晁他们就在屋里的窗子巴望着,好些个孩子叠罗汉似的压在一起,听外面欢喜的报信声,和婴儿洪亮的啼哭声,洪亮得仿佛在像这个世界宣告他的到来。
不过很快,刺耳的悲鸣就取代了所有的狂喜。
老将军死了。
身上无一处外伤,口鼻无半点血迹。
他就坐在书室的软皮椅子上,怀里抱着那把历代家主的佩刀破佛刃,两只眼睛争得大大的,无论旁人怎么做,都无法将它阖上。
他始终在看着对面墙壁上的那幅字画,那副从一代一代大将军手里传下来的字画。
生而为将,其愿有三。
一求善卫其民。
二求无愧于君。
三求不负于兵。
悲讯替代了喜讯,越传越远,婴儿的啼哭声早就停下了,却没有人发迹。
*
喻恒是喻家最小的少爷,还是长夫人所出,照理说应备受宠爱,不过赫尔氏听闻老爷去世的消息后,沉缅于,悲伤的情绪,还未出月子就随老爷去了。
留下三夫人林氏和二夫人李氏,二夫人性子生来怯懦,虽然诞下长子,却也不敢坐这主母的位置,相比而言饱读诗书又出身名门的林氏似乎更适合一些。
不过林氏当时哭得死去活来的,模样也没比将死时期的长夫人好多少,立主母的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家主却是没二话,长子喻昶虽非嫡出,但才学武斗样样精尖,顺理成章地继了位。
但他在这个位子上没能坐上一年。
回程来报的战士说他是为国战死的,并痛哭自己无能,眼看着大将军的遗体落入蛮人之手,随后抽出亲卫的佩剑自刎当场。
如果说喻家那个时候还没有意识到诅咒已经开始了,老二继位三年后的悬梁现场,便是对喻家下的最赤裸的通告。
只是苦了二夫人李氏,她本就是个苦命的女子,好不容易被权贵瞧上,还生下两个儿子,终得摆脱了流落街头的苦日子,虽然现在也常被三夫人怼的说不出话来,眼看着母凭子贵了,一晃不过两年的时间,两个儿子都没了。
不过最苦命的还要数喻晟喻老三,他被推上家主的位子只有十五岁,而且在喻家的一众旁支眼里那是出了名的庸才,喻昶喻枫在位的时候,他们有争主家的心,却没有没那个胆儿,可当那个位子上换成了年幼又废物的喻晟,但凡有点本事的都开始蠢蠢欲动。
明面上有外亲惦记着,暗地里又有人下杀手,要想把这家主的位子坐死,有多难是可想而知的,何况他还要护着两个没桌子腿儿高的弟弟,还要把那些捡来的小孩培养成忠于喻家的亲兵,各方面的重担毫不留情地接连压在了单薄的少年身上。
他是咬着刀子一路扛下来的,随之而来的还有眉宇间常年散不去的戾气。
由于是被当成暗卫培养的,连晁他们自小就没怎么出过喻家的宅子,不过喻家待他们自然是没话说,吃得饱穿得暖,等他们长大了些,也换了宽敞的屋子住。
但是训练是真的苦,喻晟自己天资算不上聪慧,自己能达到现在这个高度显然也是下了狠手的,对自己都下得去手的人,又怎么可能心疼别人练得苦不苦累不累。
习惯了喻老二的随缘训练,刚被喻老三接手的时候,大家还挺不适应的,晚上摊在床上纷纷喊着坚持不下去了,要死了,第二天又被鞭子一个接一个地抽出去。
好在喻家四少爷是个好说话的主儿,天生长了张秀气的脸,半点看不出像会耍大刀的,讲话也是温温柔柔的,不曾带一个粗字,常背着喻三偷偷给他们送伤药。
白念和他关系最好,有时还会问他要写书本自学,喻家普遍不爱念书,喻老四的水平基本上就是喻家的最高代表了,下限有喻恒兜着。
说起喻恒来,连晁和他的缘分基本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一天四少爷来给他们送东西的时候,脸色颇为苦闷,白念多心就问了一句,他才说弟弟喻恒已经七岁了,明天起就要被送来和他们一块训练了。
这话一出周围就安静了,喻恒喻恒,不就是那个克死爹妈和两个兄长的小瘟神吗?
不对不对,就算是瘟神,好歹也是嫡子,跟他们混在一起也太不成体统了吧?
四少爷看上去真的很担忧,又自言自语似的说,“他那性子和三哥不对付,也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
当时他们还不知道是怎么个不对付的法,直到亲眼所见,才知道不愧是喻家人,连抗揍都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他们的训练安排的很紧凑,鸡鸣时起床,然后去前往后院的大厅里早读,有专门的先生过来带着念,喻恒就是那天一早来的,穿了一身青黛色的袍子,小小的一个缩在蒲团上睡觉。
他们也不敢吵他起来,自己找到自己的位置跪下来,把早读的书卷在面前摊开,等着先生过来。
结果没等来先生倒是先把喻三给等来了,看见喻恒脸色就变了,抬腿就是一脚,把人连着蒲团踹到墙上。
他们看了连连往边上避开,挨打的次数多了,招式也都熟悉了,知道马上喻老三就会一个箭步冲上去在肚子上补一脚,他们闪开一方面方便看戏,一方面可以免被波及。
谁知道小少爷压根没起来,手指弯曲着在地上抓了两把,然后就一动不动了,喻三抬起的那一脚没踹下去,反而在他腰侧轻轻一踢,把人给翻了个面。
他也被喻恒这反常的反应吓了一跳,以往他动一下手,那小子恨不能还他十下,眼里一点尊卑长幼都没有,如今半死不活地在地上趴着,还以为自己没掌握好力道把人踹死了,蹲下来正打算探一探鼻息时,鼻子上就重重挨了一下子。
他最脆弱的鼻梁骨,被喻恒最坚硬的脑门狠狠地撞了一下,虽然他流了鼻血,喻恒脑袋上也瞬间青了一块,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战斗模式也算是喻家传统了。
这龙抬头是第一招,随后他就抄起地上的蒲团,照着喻老三黑下去的脸就是一拍,拍完鞋子都来不及穿,就踩着旁边几个看热闹的后背起跳,一下抱到了柱子中央,然后顺着柱子往屋顶爬过去,一套动作那是相当果断麻利。
不过没帅多久就鼻青脸肿地被喻三提着衣领扔回来了,连束发的簪子都给打折了,细软的头发乱七八糟的垂下来,像个可怜的小疯子。
那时候连晁还有几分心疼的,不过当喻老三走后,先生过来了,刚带着他们读了两行兵书,喻恒又把鞋子一脚踢飞,把那个拍散花了的蒲团挪过来的侧身躺下,不顾先生吹胡子瞪眼睛,小手一指,正好指到了连晁身上。
“你,过来。”
“我?”连晁不明所以地指指自己。
“对,就是你,这糟老头子念经念得我脑袋疼,你过来给我按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