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旧交

夜风入内,案上那一沓纸被吹开一角。

房内昏黑,但裴涉依旧瞧见了那纸上赫然写着岑晏的名字。

他放下熏炉的盖子,咣啷一声,镀金的炉盖与熏炉扣得严丝合缝。

月光洇过窗纱,洒在他阴冷的眼眸中,寒意彻骨。

“走吧,嫂嫂。”

这声音阴恻恻的,姜窈心头微颤。

单听声音,犹如朝她招手的恶鬼。

眼帘一抬,却见他唇角扬起一抹笑。

她耸起的肩膀沉沉坠下,小心翼翼的避开那些蛇的血迹,跟着他一起走出门。

裴涉不避讳那些血迹,姜窈走的慢,便他拉开了一些距离。

他刻意放缓了步伐,离她不远不近,踩着蛇血和蛇尸慢慢走着。

夜空中几点星子点缀,夜色暗沉,刀刃上反射着微弱的光,蛇血还没擦干,啪嗒啪嗒滴在砖石地上。

两人的脚步声交杂着。

姜窈望着他背影,在一路弥漫的蛇血腥气中寻摸到了一丝久违的安全感。

就像是,五六岁时的夏日,从厨房偷来一碟冰糖梅子,躲在自己的床帐中吃干净。

姜窈怕衣裙染上蛇血,走得极慢,踮着脚绕来绕去。

裴涉听见身后环佩簪钗叮当响。

收刀入鞘,挂在腰间,转手朝她张开手臂,“嫂嫂,地上脏,我抱你。”

姜窈提着裙摆走向他,她有事瞒着他,自然心虚,乖巧地环住他脖颈。

他们二人住处离得很近,不知是有人刻意安排,还是巧合。

裴涉带来的两只白虎正在享用捕获的几头母鹿,那几只鹿皮毛被撕裂,肚腹被咬开。

姜窈移开眼,步履间,他佩刀刀柄恰抵在她后腰,时不时硌她一下。

殿门关闭,灯烛亮起。

姜窈抽出自己的帕子,看向他收回刀鞘中的雁翅刀,“脏了。”

“蛇血有毒,嫂嫂别碰。”裴涉自己抽出刀,扯了块布擦拭蛇血。

姜窈畏惧他,许多时候又不得不承他的情,心绪逐渐驳杂,自己都辨不清。

她捏着帕子,指尖虚虚搭上裴涉戴着骨韘的拇指,“沾血了。”

骨扳指上只沾了几点蛇血,血迹化为暗红。

裴涉摘下骨韘,放在她手中绢帕上,指尖擦过她柔软掌心。

他们一个心虚,一个心知肚明,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好意。

姜窈垂着头用帕子包裹住骨韘,里里外外擦干净。

她悄悄打量他,刚及冠的青年,做事却很是牢靠,可她就是不敢事事仰赖他。

她在惧怕什么?是怕他阴险狠毒,还是怕自己泥足深陷。

今日她未戴香囊,也没熏香,殿内除了轻微的血腥气,只能闻见裴涉衣袖间沉檀香。

他擦去刀刃上暗红血迹,收回刀鞘,给姜窈一只碧玉药瓶。

“这是军中常用的金疮药,药效极好,嫂嫂可以涂在伤处。”

那晚被他舔舐伤处的记忆蓦地被唤起,她往后退了两步,“我,我自己来。”

姜窈退一步,他就往前一步,步步紧逼,“嫂嫂,怎么如此见外?我与嫂嫂还不够相熟吗?”

姜窈声若蚊蚋,“我不是这个意思。”

裴涉一步步靠近,将她逼至墙边的香案前,她后腰撞上了香案边缘,桌案一晃,端正摆放在正中央的香炉歪倒,焚过的香灰倾洒出来。

裴涉的私宅里从不供神明,此处是数十年前兴建的行宫,因皇室笃信佛法,殿宇内都陈设供桌香炉、佛龛壁画。

碰翻了香炉,姜窈阖上双眸,暗暗祈求,万望神明不要降罪。

裴涉身形高大,烛光被他完全挡住,将嫂嫂堵在了逼仄黑暗中,“嫂嫂,近日可是遇着了什么难处?”

姜窈被他抱上了香案,“哪里有什么难处?我一切都好。”

“是么?嫂嫂这么说,我便不问了。”

姜窈往后一靠,整个后背贴在了身后佛龛上。

“二郎,我……硌得慌。”

背后是冷冰冰的神像,身前抵着滚烫灼热的恶鬼。

佛龛中神像仍旧慈眉善目,身前人目光里却满是浓重欲.望。

自十岁入佛门到现在,她日日佛前跪坐诵经,不曾有一日荒废,至今已是十二年,可这十二年的勤勉,在今夜毁于一旦。

佛前贪欢,叔嫂偷情,原本模糊的负罪感此时愈发沉重,压在她心头。

身前那人虎狼一般,贪恋着她口中香软,勾着她湿滑软舌,没有半点停下的意思,她胸腔中空气快要耗尽。

迷乱中直接拂落了身侧歪倒的香炉,声响不小,敲打在她耳畔,显得又近又远。

裴涉指腹碾过她肿胀的唇瓣,抹去她唇上水泽。

姜窈夜夜被他纠缠着,这几日操心秋猎的事,白日里也没能偷闲躲懒睡上好觉,汤药也是应付着吃一半倒一半,眼下泛着一圈乌青,实在惹人怜惜。

“嫂嫂,别怕。”

姜窈以为他就此放过自己,撑着香案直起身,又被他反扑过来。

“今夜我退让一步,嫂嫂也纵我一些。”

腰间束着的宫绦被他解开,左手还握着她的腰,右手不知何时已经徘徊在她后颈上,轻轻一扯,肚兜的红绳就散开了。

另一处绳结在腰后,他轻车熟路地寻摸到,一并解开。

——

抚云亭中,云雾缭绕,山鸟啼鸣。

亭中一人,白衣玉冠,身姿挺拔如松,袍袖被风鼓起。

姜窈沿着石阶而上,及至亭中,道:“让岑舍人久等了。”

岑晏一揖,颔首道:“不妨事的。”

姜窈起迟了,匆忙梳洗一番就上了山,还微微喘着。

岑晏不敢直视她,避开视线,“娘娘有何事要与臣说?”

山中露水重,姜窈身上薄纱斗篷被打湿,“是为着我侄儿姜誉读书的事,他如今也七岁了,是该开蒙读书的时候了,想请岑舍人看在与我大哥的交情上,替他寻一位饱学的先生。”

岑晏略一躬身,道:“此事不难,娘娘放心。”

“这是誉儿的第一位先生,还望岑舍人将此事放在心上,务必找一位稳妥的师父。我大哥早亡,撇下我长嫂他们母子,岑舍人与我大哥交情不浅,想必知道我们姜家的难处。”

“臣自然知道,娘娘的难处,臣全然知晓。”

他知她有不可说的苦衷,知她迫不得已与小叔子行悖逆人伦之事。

姜窈凝眉,打断他:“岑舍人。”

“娘娘。”岑晏轻唤一声,如在梦中。

“你我身份有别,我不宜在此处久留,先告辞了,岑舍人保重。”

姜窈的裙摆扫过地上松针,宛如一尾即将游走的鱼儿,从岑晏视野中闪过。

岑晏叫住她,“娘娘!”

姜窈回眸,“岑舍人,还有何事?”

岑晏艰涩开口:“娘娘,过的好吗?我今年春日才入朝为官,不知娘娘现下处境如何?”

姜窈隔着山间雾气望着下山的石径,神情木然,“岑舍人无需惦念,我居深宫多年,虽先帝早逝,太子病重,可我毕竟身居太后之位,若我说自己过的艰难,天下又有谁不艰难?”

一只翠鸟从两人之间飞过,留下几声清脆叫声,回荡于山林中。

“岑舍人身在中书省,当心怀苍生,以黎民百姓为先,实在没必要惦念我这个太后。”

岑晏怔忡,良久,苦笑道:“娘娘所言极是,是臣唐突了。”

“岑舍人言重了,今日岑舍人答应替誉儿寻一名师父,我已感激不尽。”

“娘娘,还记得小时候吗?”

小时候,姜窈好学,却因为体弱多病被拘在后院里,每次他找了借口去姜家,姜窈总要拉着他请他解惑。

姜窈道:“我过惯了宫闱岁月,早就不记得那些前尘往事了,岑舍人也不必放在心上。”

可他就是记在心上了,记了十几年,想忘也忘不掉。

日光下,雾气渐渐散去,岑晏看清了那抹瘦弱的身影。

“娘娘,这是紫草膏,能驱虫蛇,娘娘可以带在身上。”岑晏不敢去看她脖颈,生怕再被她不小心露出的红痕蛰疼眼睛。

她怎会没有难处?委身于裴涉那种十恶不赦、欺君犯上的恶人,这还不是天大的难处?

他苦读多年,入朝为官,就是为了再见她一面。

功名利禄于他而言都不重要,他一再错失与她的缘分,只求时常与她相见。

岑晏将那盒本来留着给自己用的紫草膏搁在地上。

他言辞恳切,姜窈嘴上冷淡,年少时兄妹一般的情分,也不可能一点不记得,淡淡道:“多谢。”

“娘娘善自珍重,”岑晏微微哽咽,“若是若是遇到什么难处,只要告诉臣,臣甘愿赴汤蹈火。”

“咱们不是当年五六岁的孩童了,岑舍人无需再说这么孩子气的话了。我以太后之位享天下之尊,有何人能为难我,我能遇到什么难处呢?岑舍人慎言。”

“弥弥,我心匪石,总角相交,岂能相忘?”

姜窈幼时,她大哥一门心思练武艺,她那时尚且没有姊妹,与大哥总说不到一块去,他次次去姜家,姜窈都很欢喜。

他年少时还常常同母亲说,长大了要娶姜家二娘,除了她,谁都不要。

姜窈默然,捡起那盒紫草膏,拾级而下,留岑晏一个人在原地。

若是为着自己的事,她宁肯自己隐忍也愿意求人。

姜誉这事,她若不办妥,如何对得起大哥?

山路湿滑,她没留神,险些摔了一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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