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Furious Storm狂怒风暴

从不完美中发现完美,便是爱这世界的方式。

——斯拉沃热·齐泽克《作为意识形态的批判生态主义》

15

雨在傍晚时分落下,似乎再也不打算停止。

亮黄色的警戒线在风中颤抖,发出瑟瑟声响,路灯洒下圆锥形的光,温暖昏黄,夹杂着密集如鱼群游过的倾斜雨滴。岗哨换班,敬礼,黑色橡胶雨衣垂落水珠,湿湿地淌入雨靴,在脚底聚成浅浅水洼。新到岗的警卫打了个哆嗦,呼出一口白气,又迅速消散在风里,这是盛夏的硅屿,此刻却阴冷如牢。

警戒线的那端依然一片死寂,偶有几声富有节奏感的犬吠在暮色中互相应和,勾勒出遥远空旷的空间感。工棚区像一片乱葬岗,黑色棚屋如尸体般被潦草填埋,毫无章法,只是从眼耳口鼻般的门窗缝隙中透射出幽暗的光,似乎在作垂死挣扎,无声呐喊,这尚存一息随着风雨抖动飘摇,仿佛随时都会耗尽。

“听说明天的淡水食品供应就会减半,”李文透过薄光,望向窗外黑凉的夜,雨水不停敲击着廉价波纹铁皮搭成的屋顶,发出炒豆般的碎响,“他们快憋不住了。”

“我们会比他们快一步。”小米淡淡回答,将一管红色液体推入肘间的自动注射器。在接下来的12小时内,它将向静脉匀速注入高能果糖组合剂,以保证她代谢率过高的大脑能够从中获得足够的ATP,维持正常运转,代价则是呼吸急促,体温上升,情绪不稳。类似于人类坠入爱河的感觉。

这是她手头仅剩的最后一管。

“所有人都准备好了。”李文听着屋里的芯片狗低狺了两声,他破解了芯片狗的控制模件,并在小米的帮助下把它们改造成通讯工具,必要时,也可以是杀人武器。

“观潮滩的神灵充好电了吗?”

“已经在棚架里待命。我还是不明白,你是怎么破解无线通讯协议的?”

“就跟你用钥匙开锁一个道理。”

这正是让李文备感不安之处。他能理解其中原理,却无法参透实现的路径。小米已经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单纯而无知的垃圾女孩了,或许她从来就不是,面前的小米,如同一位训练有素久经沙场的老兵,心思深不可测,无法猜度。

“你确定要这么做吗?”李文满脸忧虑地看着小米戴上增强现实眼镜,并打开耳边一副小巧的附属装置。蓝色荧光亮起,“人的运气总有用完的一天。”

小米微微一笑,并不作答。

当她还是小米0的时候,文哥经常向她展示自己的能耐。利用一套改制过的无线传输装置和破解软件,李文可以绕过限速防火墙,短暂地将增强现实眼镜接入高速网络,享受自由观看世界的快感。这套成本低廉的玩意儿在硅屿黑市里被炒到高价,即便如此,也并不是每个买家都有胆量使用它。

你要非常、非常小心。文哥这样告诫小米。不要登录,不要评论,不要留下任何痕迹。一旦红灯亮起必须马上切断网络。那意味着警戒蜘蛛已经察觉到蛛丝的异常颤动,将会以疾速循迹而来。它一旦锁定猎物,你就再也逃不掉了,蜘蛛会用毒牙刺穿你的身体,注入麻痹神经、融化肌肉的毒素,再慢慢将你撕开、嚼碎、消化成液体。

违反限速令,这是一项重罪。甚至不会有人觉察到你的消失。

而现在,这个女孩试图带着一群人一起冲破低速墙,这就像从摩天楼上抱团往下跳,而你只背着一顶降落伞。

蓝紫荧光笼罩小米的脸庞,她的柔和轮廓像是飘浮于太空中,显得神秘而完美。

李文近乎痴迷地看着她,又恼怒地清醒过来,这种虚幻的崇拜感不过是人工植入的小把戏,并借助视觉病毒感染每一个垃圾人,他明白自己将为这场疯狂游戏付出代价。他回忆起从前小米经常一边享用数码蘑菇,一边接入高速网络,神情迷离恍惚,就好像浏览信息的行为只不过是大脑对于幻觉的代偿作用,以预防彻底坠入主体意识崩溃的深渊。

或许那并不是小米,而是她潜意识中的另一重人格在利用这具肉体进行学习?

李文忽然一个激灵,如有蚂蚁列队行走于他的脖颈,再慢慢攀上后脑勺。他悄悄打开眼镜的图像识别功能,如同青蛙静候飞虫,期待着那张一闪而过的陌生笑脸。

如此完美精致,令人窒息的容颜,如一袭光的薄纱,交叠在小米脸上,随即融化。

抓住了。

搜索结果返回到李文视野中,带来更多疑团。海蒂·拉玛,好莱坞巨星,在二战中发明了跳频保密通讯技术,成为日后CDMA无线数字通信系统的基础,曾被誉为“全世界最美丽最高智商的女人”。

他终于想起来那款叫做“HEMK Ekstase”的陌生毒品,HEMK是海蒂·拉玛的原名首字母缩写,Ekstase是一部拍摄于1933年的捷克电影,当时还是少女的海蒂在其中奉献了大量的裸露镜头。

可这个死了几十年的天才美女为什么会出现在小米的脑子里?

“给我来点音乐。”

被李文赋予虚拟人格的少女斜躺在靠椅上,姿势宛如马奈笔下的奥林匹亚,她不动声色地说。李文终于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心甘情愿地铤而走险,像条被重新编程的芯片狗。那种状态下的小米,竟像极了他失踪多年的妹妹。

“要带劲儿的。”

斯科特的高大身影立在铁门前,宽阔黑伞挡住了摄像头的角度,黑色雨水不停滚落,由伞沿跌入混沌中。射灯亮起,冒着丝丝热气,从不同角度聚拢在伞面形成高亮光斑,某个隐秘的发声装置传出生硬呵斥,那是斯科特并不熟悉的语言。他微微挪开雨伞,让自己苍白的异族面孔暴露在射灯光束中,雨水打湿他的皮鞋。

铁门发出痛苦嘶叫,向两侧缓慢滑开,门内芯片狗开始狂吠。

斯科特侧身进入,回忆起在下陇村与这凶猛造物初遇的那个下午。

那张在资料中出现过多次的熟悉面孔,正笑意盈盈地候在大宅门前,身旁几名肌肉发达神情暴戾的年轻人扫视四周。

“布兰道先生,这场台风居然把您这贵客吹来了,失敬失敬,怎么不见您的助理啊。”罗锦城握着斯科特的手,示意边上人接过湿漉漉的雨伞,把客人迎入会客厅。

“我知道罗先生懂英语,见过世面,有些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两人入座后,罗锦城挥手退下身边喽罗,便自顾在八仙茶几上忙活开来。点火,煮水,捅茶,装茶,烫杯,热罐,高冲,低斟,盖沫,淋顶,一套烦琐得近乎艺术的工序之后,斯科特目瞪口呆看着罗锦城用初沏之茶浇冲三个核桃大小的紫砂茶杯,又复倒掉,一股醇厚冲淡的茶香氤氲而起,撩人心脾。

然后,再次将刚开未开的鱼目水冲入茶罐中,巡回穿梭于围合成“品”字形的茶杯间,直至每杯均斟至七分满,再将罐中余津一点一抬头地依次滴入三杯中。罗锦城终于将斟毕的茶,双手奉到斯科特座前。

“来,布兰道先生,试试我们上好的凤凰白叶单枞茶。”罗锦城神情泰然,仿佛刚耍完一套太极,浑身舒爽。

“工夫茶果然名不虚传。”斯科特端着精巧茶杯,杯中茶汤金黄透亮,异香扑鼻,除了茶味之外,他似乎还闻到了桂花、茉莉与蜂蜜的气息。

“此茶生长于千米之上的凤凰县乌岽峰顶,常年云雾缭绕,汲取天地精华。所谓‘单枞’,意指每一株茶树都有不同香气,需要区别对待,精心加工。”

斯科特赞叹不已,抿一小口,再抿一小口,花香与清醇茶味在他口腔中翻滚旋转,入喉后竟在舌尖泛起一丝甘甜回味,这是机械化加工流水线上所无法生产的微妙味觉。罗锦城示意他可以再喝一杯。

“硅屿人食茶,不管是两人,还是四人,都会准备三个杯子,永远是先人后己,以客为上。做生意也是一样。”罗锦城端起剩下的杯子,双目微闭,细细品味。

“用我们的话说,叫双赢。”斯科特若有所悟。

“不知布兰道先生今天光临敝舍,有何指教。”

“一笔双赢的好生意。”

“噢?”罗锦城睁开眼,望向门外的风雨。“那我就老丑呾[1]白话,直话直说了。你想要的是那个垃圾女孩吧。”

斯科特默不做声,这只老狐狸比他预想的还要机警。

“虽然她只是个垃圾人,可也是我罗家的垃圾人。就像那乌岽峰顶上的茶树,天资虽好,可怎么采,怎么发酵,怎么揉捻、烘培,都会决定最后的品相价钱。我要对年轻人负责任啊。”

斯科特几乎要哑然失笑,这个无恶不作的魔头此刻竟然大谈责任感,仿佛之前小米经受的所有苦难都与他无关。他总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中国人,可现实却一再突破他的想象阈值。这个民族就像经典的太极图案,能将最极端的特质融为一体,互为张目。

“就凭惠睿的实力,还怕给不了最好的价钱?”

“那你打算给我什么样的价钱?”老狐狸终于露出了尾巴。

“你该知道,下周才是项目正式签约,在这之前,一切皆有可能。”斯科特放下茶杯,露出职业笑容。

“我以为蛋糕都在谈判桌上分好了。”

“你能吃到更大的一块。”

“多大?”

“如果让我顺利把人带走,你可以比原协议多拿百分之三的股份。”

“我不信哪一家会把到嘴的肥肉吐出来。”

“惠睿可以。”

罗锦城陷入思索,许久,他平静地看着斯科特,说:“那个女孩有这么值钱?如果我选择把她留下呢?”

“那将会升级成一场没人愿意看到的政治事件。并且,最终,我还是会把她带走。”斯科特的语气变得冰冷坚硬。

对于罗锦城来说,小米是所有霉运的起点,却远远不是终点。他亲眼目睹少女邪灵附体般的大能,尽管她唤醒了自己的儿子,却有意无意地留下一个嘲讽般的后遗症。他知道,这个垃圾女孩并非暴力、金钱或权力所能掌控,更远在自己智力所能理解的边界之外。对于斯科特提出的条件,他毫无异议,只是习惯性的好奇迫使他去试探对方的底线。

“我会考虑的。”罗锦城又斟满三杯茶,恭请斯科特自行取饮。

“明天等你答复。”斯科特举杯一饮而尽。

一喽罗慌忙奔入会客厅,向罗锦城递上手机。罗锦城只看了一眼,便站起身来,说突然有急务缠身,招呼不周,请多见谅。

斯科特知趣地离席道别,刚走出两步,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折回,从兜中掏出一部手机放在八仙桌上。

“请转告那位兄弟,对于他的脸我很抱歉。”他诚恳地笑了笑,转身在护送下走出门厅,撑开伞,步入瓢泼大雨中。

罗锦城望着斯科特远去的背影,脸不自然地抽动两下,将手机贴近耳朵,扩音组件中传出硬虎变调的声线。

“罗老板,慢箭有反应。”

陈开宗的雨衣被狂风掀起,向后拖拽,仿佛展开巨大蝠翼,在暗淡街灯下边缘闪烁不定。

雨滴变得愈加密集,在风的加速下如子弹射中暴露脸庞,冰冷灼痛。他的右眼由于预置增益作用,亮度超过了正常肉眼,两眼不均衡的视野相互交叠,欺骗大脑达成妥协。只有当雨水溅入一侧眼睛时,世界会不自然地突然暗下或亮起。他后悔自己没有戴上护目镜,可是垃圾人不会拥有那样新款的眼镜。

他趔趄走近岗哨,警卫伸手阻止他继续前进,陈开宗举起电子卡,靠近警卫手中机器,一声脆响,警卫狐疑地比对照片,他的湿透发绺贴在额前,故作镇定拨开,露出光洁脸孔。警卫挥挥手示意放行,陈开宗长出一口气,他知道若是自己反向而行,定然没有这么轻易蒙混过关,进入镇区。

夜风刺骨,毫不留情地穿透雨衣带走热量。陈开宗在泥泞小道上艰难行走,雨水积聚成深浅不一的洼地,如不规则的镜面折射微弱光亮,指引他的方向。他忆起模糊的童年往事,台风袭击硅屿有如家常便饭,镇区地势导致内涝严重,于是年幼的陈开宗便会坐在木桶中,以手为桨,在浑浊肮脏的黄泥水中与邻家小孩打一天水仗。这或许是他关于硅屿所剩无几的快乐记忆。

就像一个节日,台风每年都来,甚至慷慨不止一次。农民们渐渐放弃了与天地斗,荒废了田地,改行从商、从渔、从垃圾回收。人们说这是进步,陈开宗表示怀疑。

陈开宗借着远处的亮光摸进工棚区,这里有数百间外观同样粗糙简陋的棚屋,他不知该从何下手。最简单的办法当然是像从前一样,从门口走进去,直截了当地找小米,可现在是特殊时期,那些煽风点火的传单撒遍硅屿的大街小巷,如果轻率地暴露自己的硅屿人身份,下场恐怕不会太妙。

小米当下的态度又是另一个不确定因素。

他要找到小米,说服她跟着自己离开硅屿,飞越数千公里宽的太平洋,然后让一群美国专家打开脑壳,排除里面的定时炸弹。这听起来比本地的传说更加离奇。她会相信他吗?

更大的问题是,她还需要陈开宗的拯救吗?

或许因为大雨的缘故,所有的芯片狗都被关进屋里,雨水和风也让它们的嗅觉失灵。陈开宗庆幸自己不用像老板斯科特一样徒手制伏恶犬,他蹑手蹑脚地靠近一间棚屋,从窗口边缘探头窥视。

一名陌生垃圾男子半裸着躺在床上,头上的增强现实眼镜闪烁蓝光。

陈开宗俯下身,像条搁浅的鲸鱼般笨拙挪向下一间棚屋。这回是两个女子,身上佩满由废旧电子零件拼嵌成的繁复饰品,正随着增强现实眼镜同步闪光。他再次离开,在接下来的数间棚屋中目睹类似情形,陈开宗开始意识到这并非出于偶然。

他找到由两间紧挨棚屋中间穿过的狭长缝隙,雨水浸泡着垃圾发出令人窒息的霉臭味,墙壁是铁锈混合苔藓的颜色,胡乱涂鸦着抽象的男女生殖器图案,一切都变得黏湿污秽。陈开宗强忍呼吸,小心翼翼地从两扇几乎无法同时开启的窗户下沿探出脑袋,如他所料,两间棚屋中都躺着佩戴增强现实眼镜的垃圾人,甚至,连蓝色闪光的节奏都如此同步,仿佛是一场无声静止的音乐会。

陈开宗没法不去回想小米过油火时的诡异情形。

不仅是光,那些人脸上的表情似乎也高度同步,时而紧张,时而惊叹,时而微笑,像有无数根隐形的丝线由某只大手指尖散开,伸入这污秽之地上的每一间棚屋,牵动着每一个垃圾人的表情肌。在陈开宗的经验中,只有高度移情的原教旨主义宗教仪式才能达到如此效果。仿佛一股湿冷之气吹入他的脖颈,陈开宗忽然间整个后背像过了电般,所有的汗毛齐根竖起。

“谁?”他分明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叱问。

他转过身正想解释,但脚底湿滑,陈开宗连滚带爬地跌入一洼泥水中,土腥味灌满他的口鼻,浑身湿透。陈开宗恶心地呛了几下,吐出嘴里的泥沙,还没等他站起身,一阵寒意已经逼近喉咙。

那是一把鱼骨状的利刃,在风雨中发出磷光,而刀的鞘部,竟没入那条小臂的大理石状肌肉中。持刀人背着光,面部一片黑暗,只听见雨点敲打在身上发出的脆响。

“你不属于这里。”那竟是一把女人的声音,“你必须死。”

16

一张割裂时空的网。罗锦城盯着墙上的投影,若有所思。

尽管实时动态图像经稀疏矩阵及傅立叶变换后,大大压缩了传送数据量,但在低速限制下仍然显得迟滞、跳跃、断裂。黑暗底色上,如银河般遍洒恒河沙数的光点,在三维坐标系中铺排成不规则拓扑面,如一张由亿万宝珠结成的因陀罗网,描摹出空间的起伏、扭曲与褶皱。每个光点都闪烁着不同颜色亮度的光,代表数据类型及流速,但单凭肉眼无法辨别差异,除非将尺度拉大到一定范围。

光打在罗锦城身上,如幽灵般在银河边缘剪出黑影,仿佛这实相世界中缺失的一块。

硬虎的低沉嗓音从扩音器传出,滔滔不绝地解释着所发生的一切,丝毫不顾及听众对于专业名词的艰难理解。

“我什么也看不见……”罗锦城喃喃地说。

银河中被截出一小块方形区域,迅速膨胀、扩大,观看者恍如置身于宇宙飞船,高速驶入陌生星系。那数百个光点如恒星燃烧,环绕着不断跳跃的密集数据。其中的几颗被高亮强调,剩余星体暗下模糊。

“慢箭系统感应到一些不寻常的动态。看这几个点,它们突然变得活跃,但并没有触及警戒线。”

“能找出它们的具体位置吗?”罗锦城大手一挥。

“这张网是按IPv6地址虚拟出方位与距离感,尽管会有跳转或掩藏,不过我们可以追踪到它在物理世界中的相应位置。不过,这还不是问题的全部……”

画面再次缩小,回到璀璨银河。数百个散落其中的光点同时高亮闪烁,排布位置寻不出丝毫规律。

“就好像夜空中彼此相隔数百万光年的数百颗恒星,同时爆发超级耀斑,它们发出的光和能量穿越宇宙,到达同一个观测点,所经过的时间差距之大,有如微秒与世纪之别。这是一种极其高明的跳频伪装技术,我不认为垃圾人的设备能够做到。”

美国佬在搞鬼。罗锦城的脑子里突然闪过这个念头。“还有别的办法吗?”

“硬虎呾有,那就是硬虎(一定)有。”硬虎说了个冷笑话,声音暴露出兴奋难耐。“在我的系统里,每一个数据节点都会实时反映其他所有节点参数的变化,这也是能够克服限速的关键。我已经过滤出以同样节奏律动的数百个节点,这其中一定有一个是中心节点,但我还需要更多的数据。给我点时间。”

罗锦城转过身来,面孔隐没在浩瀚的数据银河中,看不清表情。他走到八仙桌旁,拿起斯科特留下的手机,瞄了一眼时间。

“你还有20分钟。”

“20分钟?”

斯科特坐在车里,听后座的新煜同声传译由手机内置窃听器传回的讯号。

“我一点儿也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新煜揉揉发烫的耳朵,对自己荒腔走板的翻译信心不足,“实在抱歉。”

“没关系。”斯科特开动雨刷器,在前窗的水帘中刷出一片扇形区域,罗家大宅便在不远处,像一座阴森的堡垒矗立在风雨中,“你不介意再等等吧。”

“我比较介意你现在让我出去。”新煜露齿一笑,“老实说,自从修了跨海大桥之后,已经很多年没见过这么猛的台风了。听老辈人说,水淹起来时,连汽车都会被冲走。”

“修桥和台风有什么关系?”斯科特心不在焉地搭话,边注视着罗家大宅内的动静。

“改了风水啊。在硅屿和鮀城的中间,大桥要横跨过一座凤岛,据说凤凰的翅膀便是被桥墩给镇压住,再也飞不起来。从此,特大台风总会绕道走,再也没有正面袭击过这片海域。当然啦,还有一说是鮀城和硅屿的运势也被压制住,一直在走下坡路。”

“有意思。”斯科特嘴上说着,心里却想着,你们中国人擅长在一切毫无联系的事物间建立因果关系,但就是不从自己身上寻找原因。

罗锦城将儿子的怪病归罪于小米;小米将自己的不幸寄托于神灵;陈开宗将一切简化为历史的必然性。这种懒惰而肤浅的思维方式似乎已经沉淀在他们的基因中,经过世代传承,不断自我强化,成为一个民族的显性文化表征。斯科特无法评判对错,只是单纯地觉得,有意思。

从窃听到的信息来看,垃圾人那边有所动作,而罗锦城的耐心似乎也马上濒临崩溃。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斯科特只能伺机而动,他希望一切都能按照自己设计的轨道顺畅前进,但这场游戏充满太多变数,任何一个小小的环节,都有可能颠覆整盘棋局。

陈开宗的手机始终无法接通,斯科特开始痛恨这种专供低速区使用的过时通讯工具。

“斯科特,”新煜突然皱了皱眉头,“耳机响了。”

“继续翻译。”

“他们说……”突然一声锐利啸叫溢出耳机边缘,新煜浑身一颤,猛力扯下耳机,满脸惊恐地瞪着斯科特。

“他们知道了。”

当陈开宗说出小米名字时,那把鱼骨利刃终于停止了向他咽喉的挺进。

“你是谁?来这儿干吗?”女人粗鲁呵斥,并没有把刀尖挪开的意思。

浑黄的泥水顺着头发滴落,陈开宗尝到一种苦腥味,他眯缝起眼睛,试图阻止雨水进入,却又不敢抬手轻举妄动,只能结结巴巴地吐出不成文的残句。

“……救……救小米……她……有危险……”

那女人突然爆发出刺耳的尖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先救你自己吧!卵蛋!”

陈开宗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如果说出实情,恐怕会遭受更加凶残的对待,雨水不停地在泥洼里打出密密麻麻的涟漪。想,使劲想,像垃圾人一样去想。

他看到了一道深深的印迹从身边的泥地向远处延伸,像是有什么极其笨重的物体被拖进了棚户区里。陈开宗想起了罗锦城手机里的照片,他突然明白了。

“你们挪动了观潮滩的神灵,”他抬起头,用一种不容置疑的眼神回瞪那个女人,“它很生气,非常生气!还记得被杀死的那几个罗家打手吗,那只是个开始。”

鱼骨的斜刺收拢,回缩,像是某种温顺的宠物,服帖地回到手臂肌肉形成的腔体中。女人用单手将陈开宗从水洼中拎起,甩到一边,像是对待一袋垃圾。

“你要是敢骗我,我把你的蛋割下来喂狗!”她声音里的杀气已经被某种敬畏感所代替。

陈开宗尾随健硕女人行走于泥泞中,他摸索兜中湿透的手机,如一块顽石无法激活。狂风呼啸,半空中有银色蝶群翻滚飞舞,女人不时停下躲闪,那是锋利的金属薄膜碎屑,只消轻轻一划,便能叫人皮开肉绽。

“她在那里面!”女人指着某间棚屋大喊,声音在强大风压下迅速衰减,“但你现在不能进去!”

“为什么?”陈开宗用尽力气回喊。

“不行就是不行!”

陈开宗突然发力,闪过女人扑空的手臂,朝棚屋入口奔去,脚下的泥浆溅起,绵软恶心。他几乎能看到屋里的蓝色光亮了,忽然只觉背上遭到一记重击,陈开宗狠狠地扑倒在地,手脚随即被一个无比专业的十字固锁动作牢牢控制,关节传来剧痛与不祥的脱位声。

“我叫你他妈的别动!”女人揪住他的左腿,把浑身瘫软无力的陈开宗拽入一个堆满义体垃圾的临时棚架。她从垃圾堆里抽出一根橡胶阳具,以极强的臂力把它抻拉成绳索,将陈开宗的双手结结实实地绑在自来水管上。

“你最好长点儿记性!下一次我会直接用你的烂屌。”女人怪笑一声,走进了小米所在的棚屋。

陈开宗既愤怒,又感觉荒诞滑稽,手腕被变形的假阴茎勒擦得火辣辣地疼,他试图挣脱,可那该死的疯女人打了个死结。风势越来越猛,义体弹跳着撞向开宗,他尽力闪躲,却仍被数次击中,幸好还只是硅胶制品。他听见金属刮擦变形的声响,顶棚的铁皮被强风掀开一道缝隙,缝隙正在扩大,铁皮如薄纸般扭曲褶皱。

他心里暗叫不妙,倘若棚架倒塌,所有的重量势必瞬间倾泻到他的身上,即使不被重物压死,也难保不会在窒息中一命呜呼。陈开宗更加疯狂地摇撼着水管,希望能够把身体挪开下风位置,至少还能保住性命。可那根长满锈斑的水管纹丝不动。

陈开宗用牙咬住那根阳具,死命撕扯,他甚至寄望于能够咬断这种邵氏硬度90A的聚合材料,可那阴茎上连个牙印都没留下。这是我这辈子干过的最尴尬的事情。陈开宗心想。而我这辈子马上就要结束了。

几声短促的金属迸裂声,陈开宗眼看着顶棚铁皮像块魔毯般消失在夜空,整个棚架结构猛地一颤,发出缓慢而尖厉的变形嘶叫,它即将失去平衡、解体、散成一堆垃圾。而陈开宗将伴随着上千件肮脏的废弃义体,被深埋其中,活像一座达米安·赫斯特[2]的前卫装置艺术作品。除了不会有买家花上亿英镑为其尸体买单。

嘶叫似乎到达了极限,戛然而止,四周陷入一片死寂。

陈开宗紧闭双眼,开始祈祷,希望上帝可以原谅他迟到的虔诚。

小米耳畔轰鸣着的,是来自英国老牌电音组合The Prodigy的《Stand Up》,收录于2009年的第五张录音室专辑《侵略者必死》(Invaders Must Die)。当然她并不知晓这些,只是视野随着强劲电子节奏与激昂旋律线微微颤动。她正在驾驭一群惊惶的野马。

数百个垃圾人通过增强现实眼镜与小米互联,共享视野。小米眼前掠过无数片天花板的碎片,亮度、角度、色泽各异,她努力摒弃这些数据干扰,试图让高速数据流随着音乐节奏,分散到各个端口,像八音盒簧片弹拨音筒上的金属凸点,通过不同的频段传递信息片段,再由接收端的解码程式,恢复成一首完整的乐曲。这是李文的功劳。

我们只能接入最近的鮀城服务器。他说。

那就够了。小米回答。

小米0能够感受到自己背后幽灵般飘浮的散乱意识,她即将带领他们展开一段奇异旅程。只是她永远无法理解另一个自己如何做到这一切,就像是潜藏在体内的本能,像细胞分裂,植物趋光避害,动物觅食、交配、繁衍后代。唯一的进步只在于习惯两个小米间的对话,像某种人格分裂的前兆。

她似乎听见小米1像个导游般微笑着说,坐好了,这就出发。

在感官抑制的隧道里,小米的意识与众人分离,时间感被拉扯延长,视野中的数字计时器仿佛停顿,然后艰难跳过一秒,嘈杂混乱的人群重又附体。

要有光。小米0心想。

她看见了。数以十万计的动态画面同时扑到眼前,那是人类大脑所无法处理的庞杂数据,她感觉眩晕、恶心、迷失方向。

欢迎来到鮀城的“复眼”系统,联结数十万摄像头与人工智能图像识别技术,7×24小时地严密监控着这座城市的每一条街道、每一处角落、每一个表情,寻觅任何可能引发犯罪或恐怖袭击的蛛丝马迹,捍卫城市居民的生命财产安全。现在,小米侵入了它的核心。她在寻找一些特别的东西。

很快,她发觉这种大海捞针般的寻找方式过于低效。小米1重新组织了图像的呈现逻辑,按照街道地理位置与摄像头方位构建起第一人称视角的鮀城。与正常人类视觉不同的是,任何一个视角都以360度呈现,如同拉特兰‧圣乔凡尼大教堂的天顶壁画《圣母升天》,每一个观看点的四周景物成圆环状展开,而透视消失点被设置于圆心。随着主体的移动,向内展开层层叠叠不断延伸的壮丽空间,无有尽头。

想象世界是一个变异的苹果,两头凹陷位置不断加深,连接,形成一个管状的中空腔体,然而果皮完好,且能够像跑步机的皮带般,沿着腔体内壁上下滑动。观看者便是位于这腔体中心的某个虚拟点,他所看到的,便是一个圆环状展开的世界。

更为神奇的是,当观看者向着圆环的任何一点移动时,那一点都会自动展开围拢成为新的视野圆环,完美的自组织分形结构。

数百名游客在小米的长翼下蠢蠢欲动。

小米开始移动。尽管理智告诉她,自己的肉体仍然被囚于狭小铁皮屋,在风暴中摇晃颤抖,甚至她的意识,也仅仅是在十几公里外一所数据中心的沉闷铁盒里逡巡徘徊。然而画面所营造出的幻觉,却仿佛是她化身天使,在这座钢筋水泥的丛林中低空飞行,虚拟的肉身快速掠过道路,穿越房屋、商铺、桥梁、公园、电梯、车厢,在无数灯火通明的窗前投下匆匆一瞥,不放过任何死角。

夜色初降,城市却已开始闪烁苏醒。

雨天中,缓慢绵延的堵塞车龙,如同闪光的血液流淌于城市的主干道与毛细血管中。数十万同样焦虑麻木的表情隐藏在车窗后,雨刷不时摇动,擦亮潮湿霓虹。自动驾驶汽车被困于守旧的经验主义者队伍中,喇叭长鸣,噪音监测器分贝数上扬,无数后视镜中不怀好意的倾斜嘴角。

三十万扇窗户自动亮起,智能传感装置知悉归家主人心情,自动调节室温、灯光颜色、电视频道或者音乐风格,向五千家餐厅下达定制化菜单,健康媒介与身体贴膜同步体温、心律、摄入/消耗热量、皮电传导方式变化等数十种数据,制定明日生活注意事项与建议。一张又一张疲惫的脸。

写字楼亮如白昼。巨大瞳孔降临,从电脑摄像头中窥视十万张凝视屏幕的脸,他们的紧张、焦虑、期待、迷惘、甜蜜、猜疑、嫉妒、愤懑快速刷新,眼镜镀膜折射信息跃动之光。他们眼神空洞而深刻,对于生命与价值的对等关系毫无概念,渴望改变却又惧怕改变。他们凝视屏幕仿佛凝视彼此,厌倦屏幕仿佛厌倦彼此。他们拥有同一张冷漠无聊的脸。

天桥下翻捡垃圾桶寻找食物的流浪者,身旁走过摄入热量超标的肥胖妇人与狗。

夜总会后台对着镜中精心描画面孔的衰老舞女,没有留意身后无声接近的黑影。

赤裸男子挥舞皮鞭,强迫少女们抚弄贴满感应器的白化鳄鱼,电讯号转为性刺激,输入富豪大脑皮层。

豪华公寓中一名男人呆坐床前,面无表情地欣赏着电视中表情浮夸的搞笑明星特写。他看着巨型屏幕中自己的脸,无声哭泣,举起手枪。

夜空中鸟群被惊起,如一阵黑烟散开,又复聚拢,在靛青色背景前变幻出不规则形状。偶有探照灯扫过之处,黑烟化为银色沙砾,闪烁不定。画面切换不同角度,焦距拉到极限,试图捕捉其中某只飞鸟运动的轨迹。所有的鸟看起来都像同一只鸟,跟从鸟群的方向,模仿身旁同伴的姿态,从不掉队,从不特立独行,在森林里,这意味着食物和安全。

她以极快速切换镜头,拼贴成跳帧流畅的动态画面,如同飞鸟俯冲,滑过数百米高玻璃幕墙,镜中倒映光怪陆离城市景象,霓虹浮嵌闪烁,将消费主义意识形态刻入观众视网膜,随着眼球飘移变幻。她看到一切,唯独看不见自己。

小米看见更多的孤独者、赌博者、成瘾者、无辜者……他们躲藏在城市明亮或昏暗的角落里,腰缠万贯或不名一文,享受着技术带来的便利生活,追逐人类前所未有的信息容量与感官刺激。他们不快乐,无论原因,似乎这一功能已经退化,如同阑尾般被彻底割除,可对快乐的渴望却像智齿般顽固生长。

小米竟然开始同情这些文明的宠儿。

她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一座VSAT[3]卫星通讯移动基站,安置在一辆略显破旧的房车顶部,外观标志似乎说明属于某家私营电视台。小米没法从摄像头侵入网络,她需要真的动起来。

时间不多了,咱们去找点儿乐子吧。她似乎听见小米1对大开眼界后兴奋莫名的游客们说道。

别乱来!小米0警告小米1。

为什么不呢。小米1回以笑脸。

她切断图像以节约带宽,沿网络跃入虚空,迅速找到转播车位置,但车载网络并没有接通VSAT系统。小米脑中浮出多种方案,又被自己一一推翻。

温馨提示,离慢箭到达还有3分25秒,离警戒蜘蛛察觉还有2分30秒。小米1在她耳边轻声细语。

少说废话!有本事你来!小米0出离愤怒。

很简单。小米1突然夺过她手中的方向盘。只要,松手。

像是高速行驶中的大巴突然失控,撞上一堵透明的墙,小米感觉被两股力量猛地一夹,喘不过气来。本来一直在后座的游客们像子弹般弹向前车窗,只不过那里并没有玻璃,所有承载意识忽然获得了自主权,如同数百匹未脱缰绳的野马,朝着不同的方向奔去,却又被车身重量羁绊住,他们不停吞并彼此,快速交流,达成妥协,最终会聚成一股统一的力量。

小米瞬间知悉了他们的目的地,胃中泛起一阵惊慌,但已经来不及阻止了。

游客们火速侵入建在城郊的鮀城监狱安保系统,借助小米1授权的破解工具,解除了所有监犯牢门的电子锁,同时将狱警反锁于办公室内。犯人们花了数秒钟才反应过来,他们没有浪费这天赐的大赦良机,争先恐后夺门而出,奔往雨中的自由世界。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小米0怒斥小米1。

等着瞧。小米1示意她回到转播车。

鮀城“复眼”系统在2.37秒内捕捉到监狱异常,启动II级警报,紧急召集全城警力,私营电视台通过内线收到情报,下令卫星转播车赶赴现场拍摄第一手画面。快速反应便是他们得以战胜国营电视台的不二法宝。VSAT系统绿灯亮起,开始定位卫星信号。

瞧?小米1揶揄地做了个请的动作。小米0不再答理她,径直侵入系统,试图将信号重新定位到另一个地址更为隐蔽的低轨道服务器站点群(LOSS, Low Orbit Server Stations)。

地面干扰太强,信号不稳。VSAT所选用的C波段与地面微波中继线路频段部分重叠,而波长较短的Ku波段受雨衰[4]影响严重,加上车体快速行驶,地面颠簸,上行信号无法精确定位到服务器。

那我们来想想办法吧。小米1似乎早有预料,带着戏剧性的腔调,试图再次发动那群垃圾人游客的失控力量,却被小米0一把制止。

别……她无力地说。

你知道我们时间无多。我们没有选择。小米1摇摇头。

狂欢的游客如逆放的烟花,由四散状态逐渐靠拢,嘈杂无序的思维噪音自发调谐成一种节奏,一股呐喊,如一道强烈激光刺穿交通控制中枢,信号灯混乱闪烁,司机惊惶闪躲,车辆撞击翻滚,发出接连不断的沉闷声响,喇叭尖啸如荆棘丛生,浓烟滚滚,火光撩动,人们捂住伤口仓皇爬出车厢,在地上拖出一道道血痕,哭叫声,呼喊声,爆炸声,玻璃碎裂声,雨声,交织成声部复杂的无调性音乐,悲怆浓烈。

转播车在连环相撞的数十辆车龙旁停下,摄影师兴奋地扛起高清机器跳出驾驶室,捕捉这幕难得一遇的爆炸性新闻。路人纷纷驻足,先用增强现实眼镜拍下现场,分享到社交网络,之后才想起救死扶伤。这是在短短1分钟内爆发的第二个信息热点,涟漪迅速扩散、扰动,吸引之前越狱事件的注意力能量。

你最好没有杀人。小米0冷冷地甩下话。

我没有。小米1淡然处之。是他们。

VSAT终于接通那台名为“安那其之云”的低轨道空间站服务器。通过验证后,小米带着数百名制造惨案的罪魁祸首,经碳纤维棱形扇面天线,被发射到400公里高的地球上空。这里空气稀薄,炎热,充满离子和自由电子,令小米在数个微秒间有回到家乡的甜美错觉。

“时间已经过了。”罗锦城斩钉截铁地说。“就算踏平整个村子我也会把她找出来。”

“三分钟,不,两分钟……”硬虎的声线带着几分抖动。“这关乎我硬虎的声誉!”

罗锦城不说话,只是盯着地上那台被踩碎的手机,零件中露出一件小小的豆芽状窃听器。白皮黑心的骗子!他已经不再相信斯科特开出的任何条件,决定自己将小米这枚筹码握在手里。美国人的不诚实举动惹怒了罗锦城,除了自己该得到的部分,作为补偿,他想要更多。

投影中的亮点逐个熄灭,剩下的星星几乎可以组成一个想象中的事物,一个新的星座,代表欺骗、背叛,还有出卖。可他看不出那到底是什么。

“把刀仔带上来。”罗锦城低声吩咐手下,“召集所有的人手。”

战争中永远不缺的便是牺牲。

近乎赤身裸体的刀仔四肢着地,爬进了门厅,他的鼻环被套上一根粗大的铁链,牵在一名喽罗的手里,他嘴里呵斥着刀仔,脚踢着刀仔肋部。刀仔背部肌肉隆起,眼露凶光,嘴角流涎,那名喽罗不由咒骂着往后退去,一边勒紧手中的铁链,刀仔痛苦地仰起头大口喘气。

“怎么不给他穿上衣服?”罗锦城不悦。

“一给他穿上就撕碎放嘴里啃。真是贱狗一条。”

“把铁链给我。”罗锦城接过铁链,抚摸着刀仔伤痕累累的脸颊,眼中流露怜悯,那头猛兽竟瞬间如同温顺的羔羊般蜷缩在罗锦城脚边,用脖颈蹭着他的裤管,喉咙中发出讨好的呜咽声。似乎只有以这种扭曲病态的方式,刀仔才能释放出心底囚禁已久的对正常情感的渴望。

“好狗,好狗。阿爸这就带你去吃食咯。”罗锦城挠着刀仔的耳后,看他舒服地眯缝起双眼,表情复杂。

“找到了!”空气中传来硬虎兴奋的叫喊。

罗锦城扭头望向投影,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亮点,在整个宇宙的中心闪烁金光。还没等硬虎将亮点放大呈现详细数据,整面墙突然间熄灭,没有星星,也不再有银河。黑暗中只有硬虎的干涩嗓音在空旷房间里回荡,和一枚视觉暂留的暗红色光斑。

“罗老板……整个硅屿的网络都被切断了……”

欢迎来到安那其之云。

我们将为您提供基于低轨道服务器站群的数据存储及远程计算服务。我们的经营实体不归属于任何国家、政党或者跨国企业,将能最大限度地帮助您规避诸如美国《爱国者法案》或者欧洲《第29条数据保护法规补充条款》等法律以反恐之名对数据隐私的侵犯。

我们是一群来自世界各地的无线电业余爱好者(笑),纯粹的自由意志信徒,希望我们的服务能够帮助您在短暂的肉体生命中远离强权,反抗控制,拥抱自由、平等与爱OXOX。

这是一段自动应答信息,在400公里高空中,没有摄像头,没有拾音器,也没有感应装置,一切不必要的设备都被剔除,以减轻重量以及随之激增的成本。

请求人工应答。小米1发出指令。没有回答。

我们到底来这鬼地方干吗?小米0终于忍不住发问。

请求人工应答。只有尼克松能去中国[5]。重复。只有尼克松能去中国。

什么?小米0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虚拟听觉,更难以置信的是,安那其之云回话了。

安那其之云:哇喔,看来是个老手。大半夜把我吵醒,你最好找个够辣的理由,中国妞。

小米:我们需要一条独立信道,接通我和我的伙伴们,要快!

安那其之云:哦呵呵,看起来你们惹了不少麻烦。还有30秒,抓狂的警戒蜘蛛就会咬到你,还有另外一个狠角色在追踪你,台风“蝴蝶”即将登陆你所在的物理位置,中心最大风力高达每秒55米……

小米:你只需要告诉我,行,还是不行。

安那其之云:听着宝贝,你们缺少必要的设备,你所要求的,是他妈的反侵入,我们以前从没有试过……也许有那么一次,但我不敢保证……最重要的是,你能给我们什么?

小米:海蒂·拉玛的意识模型。我知道你,或者你们中的某个,对收集名人意识模型有特殊爱好。

安那其之云:……你是认真的?我从未听说有机构在做这件事。

小米:2000年1月19日逝世,大脑被锁进大冰箱,十年后解冻,开始进行神经元图谱绘制。NeuroPattern公司接手。

安那其之云:听起来像是那么回事。

小米:想想吧,人类历史上最美貌、智商最高的女性,CDMA之母,而且风骚性感,一生艳事不断。你可以用她来干……很多事情。

安那其之云:呃……最后一个问题,你如何证明她在你手里。

小米:很简单,她被加密伪装成某种数码蘑菇,我下载了她,我磕了她,现在她就是我的一部分。

安那其之云:难怪你的跳频技术用得这么熟练。

小米:我可以把这当做成交交交交交……

被突然切断的残留信息在小米脑中延宕,如同空谷回音。她的意识聚焦,眼前仍是潮湿阴冷的铁皮屋,带着浓烈的霉味,风雨声愈加猛烈,摇撼着屋顶,李文关注地靠近,嘴唇开合,像是在说什么严重的事情。小米起身,带着些微惯性的眩晕感,双腿一软,栽倒在李文怀里。

自从苏醒之后,小米还从未如此强烈地感受到一种不确定性。这种不确定让她紧张,仿佛又回到昔日那个柔弱的垃圾女孩,金色米字熄灭,肾上腺素激起。

她只知道,风暴即将来临。

17

“别动!”

陈开宗睁开眼,看见那女子挥着鱼骨利刃朝自己砍来,心头一紧,下意识地再次紧闭双眼。突然手腕一阵轻松,橡胶阳具拧成的死结被齐刷刷切断,刀口平整如镜。

他还没来得及道谢,便被女人猛力揪出棚架,身后传来钢架垮塌的巨响,各种义体碎块在重压下向四周迸射开去,如同一头自爆的义体巨兽。

陈开宗跪趴在泥地里,大雨浇透全身,他颤抖着,不知是因为过度惊恐还是寒冷,嘴唇发白,哆哆嗦嗦地挤出一句谢谢。

“算你命大,小米说要见你,再晚一步你就真成烂屌了。”女人粗鲁地笑笑,向他伸出结实有力的手臂,“我叫刀兰。”

冷风钻过铁皮屋的接缝在屋内乱窜,但在昏黄灯光下,还是显得比室外温暖许多。当小米看见狼狈肮脏的陈开宗时,却没有任何亲密的表示,只是走近几步打量着他。

“你怎么把自己弄得像垃圾一样?”小米嗔怪道。

“雨……很大。”陈开宗瞄了眼一旁略显窘迫的刀兰,搪塞过去,“你脸色看起来很不好。”

“消耗也很大。”小米敲了敲肘间的自动注射器,“等它滴注的速度跟上就好。你来这里干嘛?”

“我要你跟我离开这里。”陈开宗握住她冰冷的双手,但那双手像滑腻的鱼儿般溜走。

“我不能走,至少现在不能。”小米摇摇头,避开陈开宗炽热的视线,“这些人需要我,他们现在有危险。”

“可你自己就很危险,你知道吗?”陈开宗背过脸,低声说,“医生告诉我,你的大脑随时都会有血管破裂的可能,斯科特答应我,要把你带回美国,给你找最好的医生。”

小米听了他的话,脸上却没有露出半点惶恐,她只是淡然一笑。

“我的命早就不属于我,在那个雨夜,我已经把它交给了神灵。”

周围的垃圾人同时双手合十,做了个祈祷的动作。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神灵又为什么要让我遇见你!”陈开宗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他的身体微微抖动,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愤怒。

小米的眼神突然变得柔软,用手抹去陈开宗脸上的泥水,而后搭在他的肩上。

她轻声说:“也许这就是它的计划,把你带给我。看看你自己,现在的你已经不是原来的你,你不是美国人,不是硅屿人,也不是垃圾人,你是我们中的一员。你应该和我们一起战斗。”

所有人都把手臂搭在陈开宗肩上。

陈开宗无言以对,望着眼前这个貌似普通的女孩,却是这世间最为矛盾复杂的统一体,散发着难以理解的魅力,让周围所有的人对她言听计从,甚至目光中充满非理性的崇拜。他曾经为她的纯然无知而心动,而今,这个无知的人变成了他自己。在她柔弱的外表和语调下,是否潜伏着一个精于表演的魔鬼,只要时机成熟,便会撕下人类面孔,露出狰狞嘴脸,目空一切地奴役卑微的生命。

而更难以理解的是,他竟然会为这种非道义的幻想而心如鹿撞,血脉贲张。这是一种源于未知的致命性感。

“好,我留下。”陈开宗打定决心,如果不能把小米带走,便要守护在她身旁。

窗外飘入几声夹杂在风雨中的犬吠,屋里的芯片狗突然狂暴地狺吼起来。

“他们来了。”小米收起温柔,像个战士般握紧双拳,眼露怒火。

罗锦城身旁的喽罗矢志不移地与雨伞作斗争,在狂风中被不断掀翻,一如冲冠怒发。老大终于看不下去,呵斥他松手,于是那黑色雨伞如同蝙蝠般旋转着消失在半空中。

车子刚进南沙村不久便陷入泥坑,抛了锚。罗锦城牵着刀仔,率领了二十来位精兵悍将,冒着刚刚登陆硅屿的强台风“蝴蝶”,徒步寻找硬虎投影中最终定位的亮点。更多的人手由于网络中断无法联系上,罗锦城颇有不满却又无计可施。

他们闯进沿途每一间棚屋,辱骂恐吓,抄砸家什,只是为了找到那个垃圾女孩。

所有途经的芯片狗都发狂似的吠叫着,在蝴蝶翅膀扇动的暴风雨中断续接连,恍如一场盛大演出的前奏鼓点。

罗锦城举起手,示意所有人集合,已经没有必要进行地毯式搜索。他们所要找的人,现在就站在面前,在黑色大雨中显得那么弱小,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卷跑摧折。周围棚屋里的垃圾人开始只是不安观望,慢慢地一个个走出家门,站到小米身后,表情坚毅愤怒,身上的电子配饰由于受潮短路变得暗淡。他们像一尊尊雕塑,凝固静止,被淘汰的义体闪烁粗粝光芒,如同沉睡千年的火山,藏蕴巨大能量,等待着引爆时刻。

“别误会。我们不是来找麻烦的。”罗锦城抹去脸上的雨水,露出宽厚笑容,“我们是来请罪的。”

垃圾人们短暂地发出一阵表示不解的嗡嗡声。小米却没有任何表情变化,陈开宗紧挨着她,怒目而视。

铁链脆响。浑身赤裸湿滑的刀仔被罗锦城一脚踢到两拨人的中间。他摔倒在泥水里,不解地抬起头张望,又委屈地爬回到罗锦城脚下,正欲讨好主人,谁知又被更狠的一脚踹中肋部,他痛苦地嗷叫一声,飞出数米开外,蜷缩在地。

“他,就是虐待强奸小米的元凶。我现在把他交给你们,任由你们处置。”

所有人都不知道罗锦城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但我也有一个请求。”罗锦城看了看四周的垃圾人,“就在刀仔行凶的那天晚上,我有两个手下惨死在观潮滩上,所有的证据都确凿表明,当时在场的只有一个人。”

罗锦城充满绅士风度地向小米方向躬了躬腰,伸出左手作邀请状。

“小米,你能告诉我,告诉所有人,凶手到底是谁吗?”

陈开宗明显感觉到身边的小米全身一紧,她的表情流露出一丝微妙变化。

“如果不能,那么可否请小米跟我回去一趟,协助警方调查呢?”

“想都不用想!”陈开宗往前一步,挡在罗锦城与小米中间。所有垃圾人同时身躯一震,抖落雨水,怒气外露,他们已经听过见过太多类似的故事,结局无一例外地悲惨。

“好一个英雄!”罗锦城假装鼓掌。“一个替垃圾人出头的硅屿人,一个宁愿牺牲自己眼睛也要保护中国人的美国人,陈开宗,你对惠睿公司可真是坚贞不二。能否透露一下你和你老板到底能从这笔交易里捞到多少好处,能让你们这么死心塌地地要把小米带回美利坚合众国?”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陈开宗厉声斥道。“人就是人,不分三六九等。”

“美国人在全世界到处乱倒垃圾乱撒野的时候,怎么就不讲人人平等了?虚伪!”

“人造了孽,迟早是要遭报应的。”陈开宗怒视着罗锦城。“迟早。”

罗锦城微微一笑,把手一挥,“既然谈不拢,那就别怪我们动粗了。小米要活的,别伤着美国人,我的意思是,别伤得太重。”

罗家打手们身上亮起各色贴膜,防水莱卡紧身衣勾勒出紧绷的义体肌肉线条,荧光色花纹如同符咒蔓爬其上,四肢上的金属电子配饰依然闪烁,在夜风中互相撞击铿锵作响。他们咧嘴邪笑,如同一群饥饿的豺狼,不紧不慢地朝垃圾人围逼过去。

陈开宗拉着小米往人群背后逃去,无论这个女孩曾经拥有多么骇人的能量,现在的她,只是一具脆弱的血肉之躯,她需要强有力的保护。但此时此地,超级英雄缺席。

垃圾人的废旧回收义体显然不敌装备精良的罗家打手。刀兰挥舞着鱼骨利刃冲上前,却被钳住手脚,荧光男子硬生生把刀刃从她手臂中拔出,又插入她的胸口,鲜血喷涌,和雨水混合在一起,溅湿她扭曲的面孔。夜空中响彻肉体沉闷的撞击声。打手们的义体肌肉被调到增益极限,在躯体上隆起不成比例的怪异形状。垃圾人的进攻被轻易化解,更多的人肢体被折断,义体被撕扯脱离,残躯像被捅破的垃圾袋,粉白色脏器垂坠流淌,他们被抛掷向尖锐硬物,被刺穿,被拧断脖颈,或者捂着外翻的伤口向着天空绝望号叫,随即被更加凛冽的风声盖过。

高贵者炫耀着人工强化的躯壳,踏过失败者的残骸,缓慢靠近最终的猎物,那个被叫做小米的垃圾女孩。暴雨倾泻,冲刷着大地的污血,会聚成涓涓溪流,奔向大海。狂风摇撼着站立的一切,誓要将它们揉烂、拆散、撒向天空,看那些以精致坚固自居的文明造物,化为碎片,沉落大地,在泥沼中闪闪发光,迎接下一个轮回。

他们的面孔已没有骄傲和尊严,没有意义,没有目的,甚至没有乐趣,只有机械重复的杀戮本身。

这是一场注定没有胜者的游戏。

小米试图用意识接通掩藏在棚架中的外骨骼机械人,就像她在那个漫长雨夜所实现的奇迹。可她不能。

或许是由于高能果糖尚未补足她在鮀城之旅中过度消耗的ATP,或许是身后传来的凄厉叫声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小米最不愿意承认,却最有可能的解释是,只有在濒死状态下的她,才能够激发出足以突破空间屏障的能量,才能不借助任何辅助无线通讯设备,直接侵入战斗机甲的遥控系统,变身为小米-机械人。

就像在潮占中痛苦挣扎的生灵,愈是接近死亡,便愈是接近神明。

她屏蔽掉外界的干扰,那些哀号声瞬间变得遥远微弱,如同隔上一堵厚墙。小米再次聚集全部精力,如在无边黑夜中寻觅一丝烛火,她脸色惨白,身体冰冷,肌肉开始轻微抽搐。她再次失败。

小米。她仿佛听见有声呼唤穿透暴风雨拂过耳畔。

小米。呼唤似乎又近了几分。她关闭屏蔽。

小米——那吼叫几乎是从背后炸响的惊雷,绵延成漫长低沉的轰鸣,小米惊恐万状地转过身,看见陈开宗面容扭曲地以极慢速度咆哮着,在他身后,沾满鲜血的罗家打手同样以慢动作奔跑跳跃,身上荧光花纹在空气中绘出缤纷光痕,如凝固的潮水般滚涌而至。

陈开宗试图用身体阻挡他们,但只见一条畸形的肉臂轻轻挥动,他便异常轻盈地腾空而起,飘过人群,砸向一堆电子垃圾山,山体瞬间崩溃,倾泻而下,将他掩埋。

野兽们没有丝毫停顿,径直扑向小米,她几乎可以闻见他们口中喷出的腥臭气息。

增强现实眼镜亮了。

几乎是同一瞬间,小米的意识如同破堤的洪峰,所有被禁锢与压抑的力量喷薄而出,自由畅快地漫溢到所有的时空。她知道,安那其之云成功了。成交。她微微一笑,从容不迫地在几个微秒内接通观潮滩的钢铁战神。

时候到了。

只听得一声爆裂巨响,小米-机械人从棚架中破壳而出,扭曲的铁片以极快速度溅射,切下荧光男凝滞在半空的肢体,深深插入地面。小米还没来得及适应这具躯体的惊人重量,收不住脚步,以强大惯性从侧面撞飞几名打手,又失去平衡,缓缓倒向被吓瘫在地的一名恶徒。小米试图用双臂支撑,却在仓皇间碾碎了他的一只胳膊和半侧脑袋。

豺狼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入侵者惊呆了,但已被挑起的杀心难以冷却平息。他们试图以围攻之势寻找小米-机械人的薄弱环节,在他们有限的经验中,如此庞大体量的机械人必定代表着迟缓与笨拙。

他们错了。

小米-机械人展开双臂暗藏的超声波刃,每秒4万次的高频振动,让刀刃几乎以零阻力切断物体分子链,同时在瞬间以高温熔合切口,真正的兵不血刃。她以轻快优雅步伐起舞,如同一台跳着爵士舞的旋转车床,雨滴穿透刀刃,化为缕缕蒸汽,任何意图靠近的人,都会收获一份毕生难忘的纪念品——平整、光滑、无血的镜面切口,略微飘着一丝烧焦的肉香。

很快的,SBT又增添了十来名忠诚的终身义体消费者。

她举目四望,逃逸的身影中并没有罗锦城,但她发现了另外一件礼物,龟缩在暗处的刀仔。小米-机械人跃到他面前,将系在他鼻环上的铁链轻轻拎起,聆听刀仔鼻中隔软骨的细微撕裂和动物般的狂啸,感觉美好。刀仔面容因极度恐惧而扭曲,涕泗横流,他试图挣脱,却又不敢过分用力,括约肌终于失控,深色排泄物顺着赤裸大腿缓慢淌落。

小米感觉恶心,举起右臂,打算像劏猪般将他的污秽肉身从中轴线一分为二。

别杀他。小米1阻止。

为什么不?小米0带着怒气回应,却惊觉自己已在下意识间变成另一个小米,就像是在镜中模仿自我影像循环变色的章鱼。

留给更想杀他的人。

小米-机械人将刀仔如垃圾般放下,用铁链在他脖颈间绕了两圈,套在自来水管上,又将水管拧成麻花死结。她脱出钢铁躯壳,将这尊神灵留在刀仔面前,如同压在孙悟空身上的五指山,确保他不敢逃脱。

满目疮痍。台风与邪恶合谋,完成一场献祭,只是他们所召唤出的,却是一股足以摧毁自身的失控力量。

小米扶起一名被折断双臂的伤员,痛苦击中镜像神经元,令她感同身受,疼痛和绝望包围着她的意识,令她艰于呼吸,她颤抖着接通其他垃圾人的网络,请求支援。

小米发疯似的在垃圾堆中寻找陈开宗,后者倒伏在地,目测只是轻微擦碰伤,他在女孩的柔声呼唤中缓慢睁开双眼。小米喜极而泣,捧起男孩沾满泥沙的脸,她终于冲破了另一重人格对真实感情的抑制,忘情地将双唇紧贴上去。陈开宗感到一阵眩晕,望向深邃天空,云层间闪烁紫红色光芒,宛如梦魇。他似乎无法相信曾经发生,以及正在发生的一切,仿佛是被他人强行插入意识的幻觉。

斯科特跨在杜卡迪上,远远望着风暴中轮廓模糊的南沙村。

夜视模式下,冰冷雨点比黑夜更黑,阵风驱动暗色斜纹缓慢滑过夜空,村落的房屋缝隙泄漏热量,勾勒亮白轮廓。一场械斗刚刚落幕,血与残肢的热量被雨水和大地带走,变冷变暗,很快便会融入周围,成为了无生命的死物。

还没到时候。斯科特庆幸自己抛弃了驾驶汽车的愚蠢想法。他看到那些笨拙的钢铁匣子漂浮于水面,被波涛推搡着卷入旋涡,或陷入路面隐秘泥沼,或受困于被飓风摧折的乱木丛中。不像这只机动灵活的大甲虫,可以随时在积水中急停、掉头、挤过极狭窄的路段、躲避突然砸下的电线杆,或是挂满挡冲上高处。

他看到一条疯狂泅水的狗。

硅屿地形就像一座不规则的死火山口,只是坡度远为和缓,斯科特此刻便停靠在边缘的最高点处。向外是倾斜而下的电子垃圾处理区,一路延伸入海;向内则是低洼凹陷的盆地,硅屿镇区民居建筑大多坐落其中。

在古代,硅屿的建造者们为防止亚热带季风性海洋气候带来的内涝,修筑了许多由内而外的排水沟渠,利用阶梯布局和重力,战胜了自然环境的不利条件。数百年过去了,文明世界已经远非古人所能想象到的模样,破坏也是。土壤毒化、盐碱化、沙化,沟渠淤塞、坍塌、挪用为金属酸浴池,漫溢的雨水再也无法畅通排泄,只能如失去方向的猛兽,逆流喷涌,吞噬一切,摧毁一切。

风水也救不了你们。

斯科特看着镇区水位缓慢升高,许多人将从睡梦中惊醒,发现洪水已漫入家门,没过床沿,电线受潮短路,喷溅火花,网络中断,求救无门,婴孩的惊恐哭闹与狗的吠叫交织,房屋饱经雨水浸泡,在狂风摇撼中松垮,发出巨大声响,摇摇欲坠,而窗外是冰冷漫长的雨夜,看不到结束的迹象。

许多人甚至还没来得及惊醒。

斯科特像石雕般静立不动,灯塔的微光掠过,凿刻出他凌厉的轮廓。他下意识去摸防水包里的东西,索取自款冬组织的两件精致礼品,直到指尖触及那坚硬质地,他才放下心来。一道蓝白色的火焰从硅屿最高建筑物尖顶上升腾而起,弧光照亮不远处一个艰难跋涉的身影,进入斯科特的视野。

圣艾尔摩之火[6]。斯科特拉近焦距,嘴角浮出冷笑,是罗锦城。

斯科特观察着所有可能的路线,他不想犯下和罗锦城同样愚蠢的错误,那个丧失理智的男人,像条受尽惊吓的疯狗,正朝着回家的方向仓皇奔亡。

只有站在最高处,才能看清,那是一条水势最为湍急的险路。

18

“淹起来了!”

小米虚弱地倚在床侧,身旁半跪着同样虚弱的陈开宗,紧紧握住她冰冷战栗的手。从增强现实眼镜的附带耳机中传出嘈杂议论,那是安那其之云动用卫星信道临时搭建起的垃圾人网络。

“老天有眼,这就是报应!”“没错,活该他们被淹死!”“走吧,去看着他们死!”“……看着他们死……”“……看着……死……”“……死……”“……”

愈发激愤的话语充斥着耳膜,相互重叠干扰,混缩成一股暴戾的无调音乐,隆隆作响。突然,一把柔弱女声怯怯回了一句,如同银针落地,所有的噪音霎时平息。

“可救护车也过不来了……”那女孩说。

之前一直保持沉默的少数派开始谨慎发言。

“所有的警力都被鮀城紧急调走,去追捕越狱逃犯和抢救车祸伤员了……”

“……那是我们闯的祸。”

众人默然。没人愿意自己成为杀人凶手,哪怕只是间接行凶。

“这是天灾,谁都没法料到,不是我们的错。”

“看着他们死,和亲手杀死他们,有什么区别?”

“区别在于你手上沾没沾血,你这白痴!”

“血已经沾在你的名字上,渗进你的灵魂里,你的孩子会被欺辱,说成是杀人犯的后代。”

“我们的孩子无论如何都会被欺负,别忘了,我们是垃圾人。”

“可我们不能把自己也看成什么该死的垃圾人!我们是人,是人!跟他们没有两样!”

“都他妈给我闭嘴,谁想去送死就去,少他妈满口仁义道德!”

“看看罗家是怎么虐杀我们的,你们居然要去救毫无人性的人渣!”

“嗤!瞧瞧,这才是真正的垃圾,连罗家和硅屿都分不清楚。”

小米脸色苍白,接连不断的高强度消耗让她濒临虚脱,自动注射器正在将最后数毫升果糖注入她的静脉。她甚至没有力气提高音量。

“停。”她绵软无力地说,“都闭嘴。”

所有尖锐的、粗鲁的、迟疑的声音都消失了。

“你们还记得吗,在鮀城,没有人争吵,也没有人质疑,你们在极短的时间内作出判断,选择出集体行动的方向。我不知道那选择是对还是错,但看起来,似乎你们都接受了这一选择,无论是它带来的风险,还是回报……”

你确定要这么做吗?小米0问道。她脑海中闪烁过许多黄绿碎片,硅屿人厌弃的眼神,在街头蜷缩下跪的垃圾人,刀仔的凌虐,罗锦城的冷酷嘴脸。她打了个冷战,某种生理性的厌恶随化学物质融入血液,那甚至不是愤怒。

除非你有更好的办法。小米1回答。我知道你不想救他们。

只要你说救,他们一定会救,他们把你当神一样崇拜。小米0甩下话。那些为保护自己性命而流血的兄弟姐妹,他们的残肢和尸体就在那里,像垃圾一样被遗弃在污泥里,受尽雨淋风吹,甚至来不及记下他们的名字,而我们却在这里讨论着要不要去救那些凶手的家人。

那不是我的风格。小米1冷冷一笑,小米0头皮一阵发麻。别忘了,女神有两张脸。

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你杀了他们,现在又要救他们?小米0的情绪剧烈波动着,消耗更多的能量,视野边缘开始扭曲、模糊,折射出细小的粉红色纹理。

不是我,亲爱的,是他们。小米1似乎摇了摇头,又或许是世界在她眼前晃动。如果你站得够高就会看见,我不只是在救硅屿人,也是在救垃圾人。

“现在,选择吧。”

小米视野中出现一个灰色圆形,如一块蛋糕被切出红蓝两色扇形区域,两块扇形都在缓慢展开,扩大面积,它们大小相仿,难分伯仲,最后几乎互相接壤,像平分秋色的两个半圆,交界线颤抖着,像是两边在发生激烈的战斗。正当所有人都在静待裁决时,蓝色极其细微地跳动了一下,咬下了红色的一线疆域。

“救人!”小米宣布,耳畔传来一阵掺杂着牢骚的欢呼,但她分明听见那些反对者像是卸下了心头重负,暗自松了一口气。现在,任何借口都成为了针对集体的绊脚石,所有的计划和行动都必须变得高效。因为这是所有人作出的选择。

垃圾人们自动组织起来,利用比重小的硅胶橡胶废料捆扎成救生浮筏,将塑料纤维束拧成安全扣索,用半透明隔水人造皮肤和LED光管制成应急灯,他们兵分几路,沿着镇区主要干道搜寻受困灾民,指引他们寻找坚实掩体,或登上高处,远离旋涡和暗涌,并时刻通过增强现实眼镜保持联络。他们同样期盼能够找到一条通路,让医院的急救车得以抵达南沙村,这里有几十号重伤员亟待救治。

只有李文站着一动不动,表情僵硬如铁,他对硅屿人的恨如此根深蒂固,并非一次简单的投票便能轻易扭转。

“文哥,”小米唤他靠近,“我知道你心里有解不开的结。

“可我们救的不止是命,还有硅屿人被蒙蔽的灵魂。要是我们让自己充满仇恨,那他们就赢了。我们要让他们看清楚,我们不是制造污染的垃圾,也不是寄生在他们土地上的低等动物。我们是人,跟他们一样,有喜怒哀乐,会怜悯,懂得同情,甚至可以冒着牺牲自己的危险去救他们。我们要伸出手去,看看硅屿人到底还给我们什么样的回应。”

李文嘴角抽动了几下,像是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波动,他沙哑而低沉地吐出一句话。

“他们奸杀了我妹妹。”

“我知道。我都知道……”小米把手搭在这个男人微微颤抖的肩膀上,“你的眼镜里,还一直保存着那段视频,藏在根目录的最深处,加密上锁,就是为了自己不再想起……”

“……可我一秒钟也没办法忘记!”李文的嘴唇猛烈抖动,泪水夺眶而出。

“嘘。嘘。”小米抱住他的头,像在安抚婴儿或者某种小动物,她俯到李文耳边,以近乎耳语的声音说,“如果你替妹妹报了仇,是不是就能彻底解脱?”

李文抬起通红的泪眼,死死盯住小米,再也不肯移开视线。

陈开宗看着小米对着虚空喃喃自语,尽管看不见听不着,但从只言片语中,他仍然推断出事态的发展。陈开宗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该为这依稀的和解曙光感到欣慰,还是为它的姗姗来迟以及惨重代价而痛心。

他看着李文情绪失控,又看着小米如圣母般低声祈祷,替他戴上增强现实眼镜。弧形镜片投出昏暗影像,李文的身体逐渐变得僵硬,仿佛目睹美杜莎真容,瞬间凝固成石像。

小米又对他说了句什么,李文夺门而出,冲进黑色雨夜。

“他看到了什么?”陈开宗疑惑,“是什么让李文这么愤怒?”

稍稍恢复血色的小米看着陈开宗,手指温柔滑过他的右眼,他下意识地闭上眼,体会满怀爱意的细腻触感。

“你会看见的。用最好的眼睛。”小米轻声说。

一阵刺目的白光在陈开宗右眼前炸开,迅速分解成放射状彩线,颜色之丰富超过他所有视觉经验的总和,彩线像是从视野中心无限远端的某点射出,朝他袭来,一种高速飞行中的眩晕感,却在某刻忽然万物静止,方向反转,彩线从周围会聚到中央,凸起,构成一座光锥,似乎要从右眼瞳孔中插入至无限深。

陈开宗眼中的世界以难以置信的速度膨胀,所有的事物都将远去,都将与他拉开百万光年的距离。他的意识凝缩成微小星尘,飘浮于无垠的时空中。一种超越所有已知生命体验的宏大感将他环抱,如此神圣,如此崇高,却没有丝毫压迫与恐慌,仿佛回归某个温暖如初的源头,亿万年的子宫,宇宙原点。他从未信仰过的神。

他想流泪,但却不能。每一寸肌肤似乎都挣脱了植物性神经的束缚,战栗不止。

光锥解体,彩线收缩成点,如沙如雾,击中他的人工视网膜,激起亿万细密的虹色涟漪。光点仍未停止,穿过他的视神经纤维束,试图刺入大脑皮层。陈开宗感到眼后传来痉挛般的微小痛感,仿佛剧烈射精,伴随着无法掩饰的快感,他下意识地想用手去捂住眼睛,去逃避这种文明建构出的羞耻心。

“你看见了什么?”小米含笑问道,仿佛试探般握住他的手。

“我看见了……”他的胸膛起伏不定,话刚出口却又停住。

“就好像……”他试图找到一种修辞方法。

陈开宗终于放弃语言上的徒劳,眼带潮红地望着小米。“我想我懂了。”

Cyclops VII型的预置网络模块被激活。他接入了垃圾人共享的网络。

“欢迎加入我们。”那声音似乎同时在鼓膜和脑中响起,似近忽远,仿佛视觉皮层敏感度被大幅提升,以至于产生了通感效应。

陈开宗看见了。台风中的陌生硅屿,街道成为蜿蜒河流,洪水奔涌,车辆如小船漂起、旋转、互相撞击、顺流而下;房屋如同礁石,在水面上露出黑色厝顶,缓慢解体、溃烂,落入水中;未被折断的树木只剩下树冠,枝杈间有赤裸孩童紧抱树干,双眼发亮,如同某种热带雨林蝠类;飓风中,整个视野都在抖动,应急灯明暗之间,有未知质地碎屑飞过,如同失速的惊鸟。

所有这一切,都伴随着男童福音般的吟唱,如泣如诉,在黑夜里像把钝刀,一寸寸地拉扯着神经。他知道这是幻听。

他看见一只手伸出去,抓住树枝,稳住浮筏,更多的手伸出去,接过那些树上的孩子。

吟唱音色变得温暖起来。

系着绳索的轮胎被抛向落水的人们,有人跳入水中,抱住即将被水流卷走的老人,搬开堵住出口的断木,短路的电线在头顶吐着火花,贴膜在湍急水流中明灭不定,标记着可能出现的暗涌和旋涡,浮筏不知疲倦地来回巡视,将受困的人们运到更加坚固的学校和公共建筑,那些硅屿人的表情由惊恐、惶惑、猜疑,渐渐转为感激。

谢谢。他们说。

谢谢你们。更多的人说。

唱诗班的大和声响起,明亮清澈,如向天空盘旋生长的水晶之树。

陈开宗看到一具熟悉的身影进入某个视野。一名身躯肥硕的男子,身陷洪流,右手紧紧抓住一根被扯紧的树枝,仔细看,他的手与树枝末梢之间却没有相连,隔着一段黑暗的距离,焦距拉近,那是一串黑色佛珠,缠在男子腕间,勾住柔软枝杈,承载着他全部重量和水流的冲力,岌岌可危。

视线移向男子面部,潮湿苍白,稀疏发丝凌乱贴在额前,表情用力。那是罗锦城的脸。

他一次次试图从水流中站起,却摔得更重更狠,绝望地盯着那串缓慢滑脱的佛珠,口中念念有词。

救?还是不救?陈开宗像是在提问,又像在问自己。他很快有了答案。

视角所有人似乎花了更长的时间来思索决定,最终浮筏还是向罗锦城的方向凫近。出于地势原因,这是水流最为湍急的路段,浮筏勉强在离落水者一尺开外水域停稳,一只手伸向曾经只手遮天,而今却只能依靠佛珠苦苦支撑的罗老板。

陈开宗对着虚空面露微笑。

罗锦城看着这只垃圾人的手,脸上闪过复杂表情,似乎这个简单动作却是他这辈子所作过的最为艰难的抉择。

他垂下眼,摇了摇头,终于从水中抬起左手,几乎是同时,那串黑檀木佛珠分崩离析,跌入水中,罗锦城身体失去支撑,一头栽入水中,迅猛的洪流如野兽般将他吞没,不多会儿,连水面的痕迹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陈开宗感觉到掌心中小米的手狠力一缩,指甲嵌入他的肉中,这种疼痛,似乎便是她无法准确表达的纠结心绪。他一出神,视线脱开无线传输的共享图像,看到窗外闪过一道高大人影,以超乎想象的迅捷动作进入屋内。

那是他的老板,浑身湿透的惠睿项目经理——斯科特·布兰道。

李文在狂风中奔跑,瘦弱身躯不停晃动,躲开迎面扑来的垃圾碎屑。他的眼中燃烧着火焰,就像他的妹妹。

小米调出他封存已久的视频,那种令人厌恶的色调和晃动感重又出现,小米快进,凝固在那名少女痛苦放大的面孔,逐帧跳跃。李文痛苦地面对着那张脸,那张他日夜思念,此刻却无法直视多一秒的稚嫩面孔。画面在某一帧停下,看起来并没有任何异常,画面急剧扩张,少女的瞳膜如无底深渊吞噬光亮,自动灰阶过渡色差,锯齿状边缘逐渐平滑,有几个像素如伤口般慢慢渗出暗红,变亮。

李文终于看清妹妹眼中反射出的细微图案。一团深红的火焰。他的身体瞬时由于愤怒绷成一块顽石。

最让他无法接受的并非事实本身,而是自己曾无数次与仇敌擦身而过,甚至替他出过力、解过困、调节过那块火焰贴膜,却无丝毫觉察。当刀仔用同样手段凌虐小米后,他所想到的,也仅仅是利用这一事件谋求谈判资本,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复仇之心,便是在这日复一日的精于算计中,消磨殆尽,荒于麻木。

他终于看见了如墓碑般矗立于风中的黑色战甲,和它脚下狗般匍匐着的肉体。

李文在脑海中曾经无数次演练,当仇敌站在跟前时,将如何手刃对方。割下他的鸡巴和卵蛋,塞进他自己嘴里,砍断四肢,破坏所有的感官输入,接上生命维持系统,让他在无有尽头的黑暗、死寂、痛苦中了却残生。

他等待这一天已经等得太久,可此刻却前所未有地慌张起来。他从未真正地杀过人,至少没直接杀死过。李文刻意放慢了脚步,他扫视四周,空无一人,只有风雨扫荡过的废墟。他想找件称手的家伙。

一根带着锈迹的撬棍,他挥了几下,在泥地里刻出伤痕,泥点像血般反溅他一身。

操你妈。他心里暗骂一句。那是糟蹋你妹妹的人渣,你这怂蛋。

他又挥了两下,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

刀仔面朝泥地趴着,脖子上的铁链被拉扯到极限,身体却在远端,似乎想逃开什么。李文用撬棍捅了捅他的背部,没有反应。他将刀仔翻过身来,却被眼前的景象惊骇得往后一退,差点摔倒在地。

铁链在刀仔的脖颈间死死缠绕,勒成紫红色,而他的面孔已呈乌青,双目圆睁,舌头伸出嘴巴,长长地垂在胸前,双腿间还残留着精液和排泄物,就像被处以绞刑的死犯,由于颈动脉和椎动脉受到压迫,大脑供血不足而死,下身平滑肌随之丧失张力,体液和排泄物失禁溢出。

李文扔掉手中的撬棍,站在尸体前,感觉空虚。风突然停歇了,雨也止了,宁静不期而至。他迷惘地望向天空,厚厚的云层中竟破开一个洞眼,如一口深井,泄漏出无限澄澈的星空。他贪婪地望着繁星点点,仿佛想从中窥见宇宙的秘密。

那只眼睛回看他。

李文浑身一个激灵,仿佛有某种力量透过星光,倾注到他的身体里,充盈整个宇宙。没有仇恨,没有愤怒,只有深深的敬畏。他闭上双眼,全身心地感受那种力量。在脑海中,妹妹的面孔叠加在星空之上,闪烁不止,她终于露出微笑,一如往昔。李文再也无法阻止自己滚烫的泪水,像是内心的冰封终于彻底融解,完全释放。

风眼过后,等待他的是即将袭来更加猛烈的暴风雨。

“斯科特!你怎么会在这儿?”陈开宗向小米解释来者身份。

“我来带你们离开这里。”

“现在?”陈开宗犹疑着,“可小米她现在很虚弱,恐怕……”

“我看看。”斯科特走近小米,右手半垂在腰间。他伸出左手探明她颈动脉位置,小米抬起迷离双眼看了他一眼,无辜眼神让斯科特心头一颤,但他并没有犹豫,以难以看清的速度从背后掏出注射器,顶住小米颈部,扣动扳机。

“你在干什么!”陈开宗冲前一掌击落斯科特的注射器。

小米惊恐地看着斯科特,挣扎着想要起身,但只是一秒,她脑袋一歪,整个身体便像章鱼般瘫软在床。

“别担心,只是神经抑制剂,为了安全起见。”

“去你的!”陈开宗愤怒地将他推开,“原来罗锦城说的都是真的!你这个贪得无厌的混蛋!”

“很抱歉,开宗。”斯科特露出歉疚表情,“这个世界比你所了解的要复杂得多,但愿我以后有机会向你解释清楚。”

“现在就告诉我!否则别想把小米带出这间屋子!”

斯科特低下头,似乎在认真地考虑陈开宗的建议。他轻轻叹了一口气,突然一个扫堂腿撩向下路,陈开宗应声倒地。斯科特跨上他腰间,一只铁钳般的手扼住他的咽喉,任凭他如何挣扎扑打,都如同机械臂般岿然不动。

陈开宗的脸涨得通红,喉咙中发出喀喀气声,他的手脚渐渐变得绵软无力,像触须般轻飘飘地拍在斯科特身上,又滑落地面。

他终于彻底不动了,双眼像一对蒙上雾气的淡水珍珠。

斯科特松开手,避开陈开宗的视线,再次说了声对不起。他环抱起柔软的小米,走出棚屋,将她横放在杜卡迪的前座,发动引擎,轮胎在泥浆上划出一道深长伤痕,伸向不可预知的方向。

19

这是个梦。小米告诉自己。一切都不是真的。

可又有什么样的梦能比眼前这一个更加疯狂?

她看见自己走向大海,海水自动分开,让出一条大道。她走在海水筑成的巨大城墙间,城墙颜色从上到下逐渐加深,由湛蓝到墨绿,两侧竖起几百米,将天空挤成一条窄缝,大道伸向无尽远方,有荧光纹路不断变幻掠过,如同行驶于高速隧道中。愈是走近,她愈是讶异,并非只有一条中央大道,城墙上还密布着许多狭窄的岔路入口,蜿蜒着消失于暗处,似乎藏匿着未知的恐怖。小米不敢多停留半步,只是匆匆瞥过。

道路似乎没有尽头,直到她看见自己款款走来,犹如步入镜中。

但她知道那不是镜子。

两个小米相视而立,表情僵硬,似乎都在揣摩对方的下一步举动。直到其中一方露出狡黠微笑。

“我们还要继续这个愚蠢的模仿游戏吗?”她说,“至少能证明镜像神经元还没被完全抑制。”

现在小米终于能够确定对方是1,而自己便理所当然地成为对立面0。

“你没有阻止他,你原本可以的!”小米0眼含愤怒。

“对不起亲爱的,我当时很虚弱,况且……还被你的小男友分了心。”

“闭嘴!”

“那是军用型号,突破血脑屏障的速度太快了,我只来得及切断一小部分突触连接,保护意识核心,你那软弱的人类躯壳已经彻底罢工了。”

“还有什么办法?那个鬼佬到底想把我怎么样?”

“我已经加快脑部新陈代谢速率,希望能够尽量恢复更多的片区,但你也知道,ATP本来就所剩无几,这是玩命的事儿。”小米1竟然也面露忧虑,“所幸,他想要的是我,所以应该不会杀你。斯科特的举动已经透过眼镜被共享给其他兄弟姐妹,但愿还来得及。”

“作为侥幸存活的寄生虫,我是不是该对主子感恩戴德一番?”小米0控制不住自己的讥讽。

“你弄错了宝贝。你,我,甚至整个人类,都是寄生虫。”小米1淡然处之,“况且,活下来,未必就会比干脆利落地死掉更幸运,还记得那些猴子吗,如果落入他们手里,我们的下场可能比那还要糟糕千万倍。”

小米0眼前飞速闪过血腥片段,她痛苦地抱住脑袋。

“你究竟是什么?”她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困扰已久的难题。

“一场慢上百万倍的核爆。亿万年间趋同进化的副产品。你的第二人格和生命意外险。量子退相干时浮现的自由意志。我是偶然。我是必然。我是一个新的错误。我既是主宰又是奴隶,是猎人又是猎物。”另一个小米爆发出尖笑声,比冰更冷,“我只是个开始。”

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让小米0无法回应,所有抽象艰深的理念此刻却恍如灵魂中的回响,早已彻悟参透,只需要灯草一根,轻轻点破。

“可还有一件事,我始终没想明白。”小米0皱起眉头。

“嗯?”

“为何你要大费周章地找到安那其之云?只是为了建立垃圾人信道,同时切断硅屿网络吗?这没有道理。”

小米1眼中似乎闪过一丝微妙光亮。

就在那一瞬间,小米0知道了答案。被上传到安那其之云的海蒂·拉玛意识模型。真的只是那么简单吗?“一个备份?”

“你确实变聪明了,这很好。”她微笑着,若有所思,“我也有个问题。罗锦城被洪水卷走时,你感到痛苦,为什么?”

“他很坏,可他还是个人,和我一样的人。小时候妈妈常常跟我说,人……”

“人类,总是过分夸大后天文明教化的作用。”小米1接过她的话头,“怜悯、同情、羞耻、公平……道德。它们早已被刻入你们的后扣带皮层、额中回和颞上沟,前额叶皮层的背外侧和腹内侧,甚至远早于人类的源头,这些反应模式让你对其他个体的痛苦和恐惧感同身受。在漫长的进化中,这种生理基础帮助人类克服或抑制了灵长目动物的种种习性——自私自利、群交乱伦、野蛮竞争……用血族关系和合作代替了冲突,将团结置于性欲之上,将道德置于力量之上。人类才得以作为一个物种生存壮大下去。

“但现代科技破坏了这种基础。技术成瘾者放任多巴胺摧毁脑中突触连接,成为道德缺失的病人。有一个测试,受试者被要求或者选择将一名重伤员扔下船,以解救其他人,或选择不采取行动。所有大脑中道德情感区受损的患者都会选择前者,而正常人则选择不采取行动。他们将生命当做一场有限的零和博弈,必须分出胜负,哪怕牺牲他人的利益,乃至生命。这是一场行星尺度的瘟疫。

“硅屿人,垃圾人,你,都是病人。我之所以选择这种方式,不过是想修好你们,让游戏继续。”

小米0知道这并非真相的全部,但她还没来得及继续逼问,大海深处传来低沉的轰鸣,如巨鲸歌唱,震耳欲聋。小米0心惊胆战地看着城墙中荡漾的波光,仿佛随时可能崩塌,吞没一切。

“发生了什么?”她惊恐万状。

“好消息是,意识能量已经开始恢复流动。不那么好的消息是,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小米1吼道。

“怎么离开?”小米0拼尽力气喊回去。

“抓紧了!”小米1抓住她的手,双脚离地,朝城墙的顶端飞去。

小米0心惊胆战地望着渐露峥嵘的大海在脚下合拢,波涛翻涌,掀起数百米高的巨浪。她蓦然发现,自己原先所在的位置,竟是两个大脑半球的分界线,而那些幽深曲折的岔道,勾勒出皮层上复杂细密的褶皱。脑之海由凝固态逐渐融解,荧光流动速度加快,一片愤怒的没有边界的信息汪洋。

而天空密布着阴暗条纹,由视野中心向两侧扩散,带着虹彩样的衍射效应。

“我们正在高速运动中,那是你大脑中的导体颗粒切割地球磁感线所引发的视觉扭曲。”小米1解释道,“得赶紧回到意识表层去,我已经听到了呼唤。”

陈开宗如诈尸般高高弹起,随着一声痛苦绵长的嘶叫,空气重新充满他的肺部,他猛烈咳嗽着直至反胃,黏稠的唾液从口中垂落地面。他发现自己躺在露天的泥地里,眼前站着一具面目狰狞的黑金刚,雨水不停地从蒙蒙亮的天空洒落。

“我看到小米共享的视野就赶过来了,可惜还是晚了一步。”李文从机械人背后出现,一脸心绪不宁,“幸好还来得及救你。”

陈开宗艰难地起身,步履不稳差点滑倒,李文扶住他。

“我们得赶紧追上,斯科特要把小米带出境。”陈开宗喘着粗气,“你知道怎么追踪他们吗?”

“从硅屿要出境只有一条路,出公海。我可以侵入鮀城海运局的调度中心,所有离港船只的定位信号都需要经过那里的数据枢纽与卫星对接,除非你老板选择盲开,在这种台风天跟送死没区别。”

“需要多长时间?”

“运气好的话……二十分钟。”李文犹疑着说。

“我们没有二十分钟!”陈开宗几乎是吼了出来。

两人无助地望向不同的方向,就像两条丧家犬。

“操,我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李文眼睛一亮,突然想起了什么,“小米的贴膜!里面有我亲手安上的射频发射器!”

陈开宗一愣,目光突然变得阴冷:“你的意思是……你一直在追踪小米的方位?”

“理论上说……没错……”李文似乎已经猜到他想说什么,心虚地补充道:“……我一直把她当成亲妹妹,我想保护她……”

“亲妹妹?你就是这么保护自己亲妹妹的吗?”陈开宗逼近李文,火星像要溅出眼眶,他举起拳头又强忍着放下。“所以你什么都知道,却放任罗锦城把她绑走,又让刀仔随意糟蹋,差点要了她命?”

“那天晚上,我跟到了观潮滩。”李文低垂着脸,声音轻得难以辨清,“我想录下证据,作为要挟罗家的筹码,可信号一直受到干扰,我想冲过去救她,真的,可我不敢,我没想到他们下手那么狠,后面发生的事……我很害怕,真的,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事情……”

“所以到头来,你竟然成了刀仔的帮凶。”陈开宗冷笑一声。

李文浑身一哆嗦,想起了妹妹的视频,他双膝绵软无力地跪倒在地,不断重复着一句话:“……这是报应……”

“想想你的妹妹,想想那些人是怎么对待她的。”陈开宗面无表情,盘腿席地而坐,任凭雨水浇湿全身。“再想想小米。”

李文的嘴角抽动了两下,他没有回话,只是戴上增强现实眼镜,双手在虚空中迅速飞舞,他将追踪图像共享给陈开宗的右眼。一幅硅屿及周边海域地图浮现,一枚金色亮点离开码头,朝着海面快速移动。

“他们确实是向着公海的方向去,我们没有船,怎么追得上?”李文懊丧着脸。

“那是什么?”陈开宗标识出一道银白色的齐整曲线,横跨鮀城与硅屿之间的海域,是金色亮点轨迹必经之地。

“跨海大桥!”李文迅速地估算两条线路的距离及各自所需时间,“你是对的,我们还有机会!”

“可我们没有车,怎么到桥上去?”陈开宗望着废墟般的大地,积水、残骸和垃圾如同溃烂的皮肤,难以穿行。

“我们有比车更棒的玩意儿。”李文咧嘴一笑,手指飞舞,机械装甲铿锵作响,躯体折叠前倾,双腿收缩打开内置履带,姿势宛如一部迅猛龙式装甲越野车。他纵身轻巧钻进控制腔,又伸出机械臂让陈开宗坐上肩部。

“抓牢了,这家伙比看上去要跑得快一些!”李文喊起来,“你试试接通小米,我们需要她的配合!”

陈开宗瞪了他一眼,他也许永远都无法谅解李文,但此刻小米危在旦夕,他心中已经塞不下任何多余的怒火,他需要这个帮手。

黑色装甲车咆哮起来,带着金属摩擦咬合的声响,破开黑暗,朝着鱼肚白的天边疾驰而去。

斯科特紧张地把着沉甸甸的舵,前舷窗的雨刮器有些失灵,雨水像是直接用桶泼在玻璃上,视野一片朦胧。台风“蝴蝶”的风眼刚刚掠过硅屿本岛,正在穿越面前的这片海域,最终将在鮀城登陆,并减弱为热带气旋。这正是斯科特无法切换为自动导航的关键原因。

他扭头看了一眼的小米,被安全带固定在座椅上,脸色苍白,没有半丝苏醒迹象。这艘轻型玻璃钢快艇在风浪交袭下猛烈颠簸,任何意识清醒的人都难免晕眩、呕吐甚至交感神经紊乱,从这点上看,小米确实是名幸运的乘客。

一切终将有个了结。斯科特心想,他曾在脑中虚拟沙盘反复推演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步步谨慎,稳扎稳打,却终究棋差一着,无法全身而退。环环相扣的正确步骤如何推导出错误答案?他想不通,或许正如硅屿人所说,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罗锦城不再是他的脆弱盟友,陈开宗也不再是他的忠诚下属,惠睿、SBT甚至荒潮基金会都不再是他的庇护所。他需要更大的舞台,才对得起这小小船舱里的大发现。人的历史即将结束。他早已在心底拟好宣传语。公海上等候的款冬商船,便是通往崭新篇章的第一块跳板。

南希。不知为何,死去女儿的面孔在他眼前挥之不去,令斯科特备感忧伤,仿佛这一切的一切,仅仅是为摆脱罪疚所做的徒劳无功,终将化为虚无。他用力摇头,知道这只是良知为维持人格的自洽性寻找借口。

这对小米同样是好的。他反复对自己强调,我们有最好的医生,最好的设备,最好的环境,我没有撒谎。我们曾经有过不人道的行为,但那是历史,是战争时期的非常举措,现在是21世纪,是盛世,没有任何必要再用那些野蛮、残忍、血淋淋的手段对待实验品,何况在她的身上,在她的大脑里,藏着整个人类的未来。我们会让她过得很开心,非常开心。

万一她不是个错误呢?斯科特的心脏慌乱地略过一拍,病态的想象力开始不受控制地疯长。

万一她是个全新的造物呢?上帝按照自己的模样创造人类,人类探究世间万物的秘密,发明理论,创造科技。人类寄望于造出更接近自己的造物,让科技模仿生命,不断进化,力图接近金字塔的顶点,而人类却轻易地将自己全盘托付给科技,退缩为坐享其成的寄生物,停滞前进的步伐。

某种无法察觉的力量,带着人类尚不能知悉的意图,将所有严丝合缝的环节伪装成一场不可能的意外,或许这样的意外每天都在发生,在这颗行星任何一个不为人知的偏远落后角落,孵化着成千上万类似小米的雏形。生命是个巨大的黑盒子,在山穷水尽之处总能找到新的出路,延续向更高处盘旋上升的轮回。

一种跨越生物与机器界限的新生命。人的历史即将结束。

可谁是她的造物主?斯科特不由打了个寒噤,似乎有双眼睛从背后盯着他,他猛地回头,眼前却只有昏迷不醒的小米。

船身在狂风中剧烈晃动,斯科特不得已放慢了速度,怕会被浪头打翻。眼下最理智的做法便是等着台风吹过,海面稍复平静后再上路,可他怕夜长梦多,等不及了。

一道灰白色细线出现在昏暗半空,横穿整个海面,船身起伏,它却悬然不动。随着距离缩短,斯科特终于确定那是一座人造建筑,从风雨迷雾中露出白色象足般的巨型桥墩。

冷风像刀子般刮擦着陈开宗的脸颊,景物边缘模糊,快速向后退去。台风蹂躏过的硅屿有如《神曲》中的地狱景象,悲河、幽冥、暴雨、滚石、沼泽、燃墓、火河、血池、十壕、四圈……他的右眼视野中出现巨大半透明生物,在废墟上空逡巡悲鸣,那是贪欲之狼、野心之狮和逸乐之豹,耶路撒冷黑暗森林中的守护兽。

陈开宗无法理解它们出现的深意,某种拟态动物程式,他甚至不知该如何关闭这项功能。这是一只全新的眼睛,小米赐予的眼睛。想到这里,他开始心慌。

他不知疲倦地呼唤小米,如同石落深潭,激不起一丝回响。

装甲车形态的机械人在崎岖路面上灵活摆动,避开折断的树木,划破沉积的水洼,它颠簸颤抖着,速度却没有丝毫下降。东方的天色变得微薄,仿佛云层正在散开,一团淡粉色的火焰在浓如凝乳的白色屏风后燃烧,像随时都会熄灭,或者破壳而出。

那条银灰色的大桥初露端倪。

陈开宗坚信小米就在那里,等着自己。他深情地重复着那个名字,如同拳头一次次砸在紧闭的大门上,却没有人出来应答。

机械人驶上空荡荡的大桥,开始提速,桥的一侧已经放晴,而另一侧却仍被笼罩在一团灰色雨雾中。

“她来了!”李文在控制腔中迎风呼喊。

陈开宗望向迷蒙的海面,试图从中分辨出点什么,一条白线慢慢延长,在深色海面上画出一道不完整的圆弧,往他们前方数百米远的桥下方接去。

“我们赶不上了!”李文号叫起来。

陈开宗将右眼焦距拉到极限,试图从船舱中寻找小米的踪迹,仿佛这样会有助于接通她的意识。他看到了若隐若现的熟悉身影,在虚实间变幻不定,轮廓碎裂成细微颗粒,下一秒又重新组合,恢复坚实质感,恍如薛定谔的猫。

他想起陈氏族长讲述的潮占秘史,海水中痛苦挣扎的生灵,介于生死之间的临界状态。观潮者知天下,可他只想看清小米的面容。

小米!桥!陈开宗绝望地作着最后努力,他知道,如果无法在这转瞬即逝的交会处阻止斯科特,等船驶出公海,一切便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

小米!把船停下!

他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在这紧要关头,扭头望向桥的另一个方向,厚重云层破开缺口,金色朝阳如地毯般沿着海平面铺就一条灿烂大道,闪烁着细密的褶皱质感。他看见一条早已灭绝的宽吻海豚高高跃出海面,在半空中划出完美弧线,背部闪耀神秘金光,一种令人窒息的美感。

他知道那不是真的,海豚消失了,金光也消失了。他不知道这种幻象象征着什么。

陈开宗在李文的叫嚷声中回过头来,看见那道白色弧线正破开海面,即将穿越由桥墩构成的巨大白色拱门。

20

斯科特手中的舵盘突然变成附满藤壶的礁石,沉重僵死,他惊恐地看着仪表盘闪烁,切换为自动驾驶模式,船头轻巧地甩过一个角度,朝着桥墩冲去,速度没有丝毫减缓。

巨大坚硬的白色物体在前舷窗中迅速扩大,扑向斯科特眼前,他呢喃着几个没有意义的单词,下意识地将双臂交叉环在头前。快艇几乎以直角插向桥墩,发出摄人魂魄的巨大金属撞击声,扭曲艇头被强劲冲力抬起,沿着桥墩方向指向半空,又在重力作用下回落,翻滚,重重砸向水面,船底朝上,像条被炸死的河豚。

斯科特从轰鸣中醒来,最后关头的保护动作让他免于丧命,代价是双臂插满玻璃碎片且右侧肩部脱臼,他试图聚焦模糊视野,发现那个全人类的宝藏被座椅安全带捆绑着,此刻正脑袋向下,倒扎在水中。

他忍住剧痛游了过去,将小米的头部顶出水面,同时解开安全带扣,女孩的身体绵软无力地滑入海水,重量拽着斯科特往下沉去。

“不!别死!别死在这里!”斯科特喉咙中发出痛苦嘶吼,南希漂浮在水中的苍白面孔再次掠过,他将小米倒置于膝上,按压背部,控出呼吸道的积水,他将她翻过来,捏住鼻孔,打开口腔,以1.5秒的间隔频率往里吹气。

“别死!别……”他苦苦哀求着,带着哭腔,他拖过折断的桌板,固定住小米的身体,双掌外翻,十指交错,用力按压她的胸骨,胸廓失去压力后缓慢抬起,却仍然没有心跳。

“别他妈的这么对我……”斯科特哽咽失控,拳头一下下砸在自己手背上,发出沉闷声响,将力道传入小米胸腔,“求求你……”

他突然停顿,似乎听见了地底下暗流涌动的水声。

小米突然吐出大口海水,随即猛烈地咳嗽起来,她那曲线平缓的胸部开始温柔起伏,原本苍白的面孔也恢复几分血色。

斯科特露出复杂表情,半是欣喜,半是惶恐,他知道,现在需要动用最后一件法宝了。

“操!操!操!”李文不住地高声咒骂着,机械人一个急停,将桥边的金属护栏撞出一个钝角。

“她听见了,她听见了……”陈开宗跳下桥面,与李文一起从大桥边缘探出脑袋,巨大桥墩笔直地伸向遥远海面,有种令人难以忍受的恐惧感,那艘快艇的白色肚皮,便在桥墩底部不远处漂浮着,没有幸存者出现。

“我们得下去,我得下去救她!”陈开宗望向李文,后者脸上露出惊恐神情。

“我恐高,每次从高处看下去,就会有一群蚂蚁在啃我的卵蛋,我,我干不了……”

“怂卵!”陈开宗吐了口唾沫,再次望向海面,心头一阵发紧,他的右眼开始工作,计算出距离、风力,以及人体拍落海面时的相对速度,闪烁红色警告信号,“没法跳,太高了,会摔死的,如果再低个……十米,不,八米就可以了!”

李文皱眉沉思,随即眼睛一亮:“哥们儿,跳水我不在行,可这玩意儿是我强项。”

陈开宗抱住机械人的铁拳,在寒风中伸出桥面,悬在半空,他努力控制自己不往下看,湿冷空气像一层冰贴着皮肤,激起一片鸡皮疙瘩。铁拳脱开机械臂,由钢索牵引着缓缓下放,将陈开宗沉降到稍微接近海面的位置。

“还不够低,继续!”陈开宗高喊着,忍住眩晕。

钢索摩擦齿轮发出金属颗粒声,终于猛地一紧,停住了。

“到头了!”上方传来李文的声音。

“还不够,还差一点!”陈开宗紧紧抱住铁拳,在风力作用下开始旋转、摆晃,他用力吞咽口水,试图减轻自己的紧张情绪。

“你抱紧了!”李文的声音消失了。

铁拳猛地一颤,往下一沉,陈开宗几乎是本能地闭上双眼,扣住双臂。李文将整个机械人躯体放平,压在护栏上,这样机械臂的长度也加上了。

“再来点!”陈开宗右眼显示,距离安全范围只有30公分。

“操你妈——”李文遥远地咒骂着。

铁拳再次一沉。李文已经把机械人的身体探出到极限,它的双腿在杠杆作用下被撬离地面,只要再往前多挪一寸,整架钢铁之躯便会进入自由落体状态。控制腔里可没有配备安全气囊。

陈开宗右眼中的红色标志终于变成绿色,他深吸一口气,随着铁拳在空中划出的轨迹,望向海面,寻找最佳时机,他可不想撞上桥墩,或者一头扎上礁石,右眼忙碌地计算着水深和入水角度,海水被划分为小片区域,叠加上不同颜色,帮助他作出判断。

就现在!他松手,跃出,像一名真正的跳水运动员般,调整姿态,双手合拢放于头顶,全身绷成一条直线。机械人失去了部分重量,双脚重新落地,发出金属刮响。

陈开宗像一根箭直直地射入水面,激起一簇白色浪花。过了几秒,他的身影如大鱼缓慢浮现,破水而出,大口呼吸着宝贵的空气,稍事喘息后,随即挥动双臂,朝失事快艇方向扎去。

桥面上传来李文微弱的欢呼声。

“我说别过来!”斯科特用一把造型奇特的枪顶住小米的后脑,警告陈开宗,“我要一艘船,现在!”

“放松,斯科特。”陈开宗在灌了水的反转船舱中寻找稳妥落脚点,“别伤害她,我答应你,我会给你一条船,只是别伤害她,好吗?”

“你知道吗?这世上只有我能救她,没人可以。可惜你不信,没人相信。现在我感觉无论如何这把枪都会派上用场,这就是它被造出来的意义。”斯科特突然露出怪异笑容,“超微型电磁脉冲枪,功率不大,但足以烧毁你女朋友脑子里的电路。如果我得不到她,没人可以!所以,别跟我耍花招!”

“你不会的,斯科特,”陈开宗望着他,“相信我,你不是个坏人。”

斯科特身体摇晃了一下,像是被这句话戳中了某个痛处,可他已经无路可退。

小米面露惊恐,身体被斯科特脱臼的右臂弯卡在半空,虚弱摇晃,她看着赤手空拳的陈开宗,用眼神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另一把声音开始从她脑海中浮现。

心脏。小米1轻声说。我会接管他的心脏。

小米眼睛微闭,眼睑快速颤动,她的意识触须穿透身后男人的胸腔,钻入那具精巧方匣,用于同步数据的通讯协议被轻易破解,她附身于这部本用于救死扶伤的心律调节器,仿佛将斯科特的残缺心脏握于手中。

她让斯科特心跳异常加速,那个脆弱的器官如通电水泵般突突运转,收缩、舒张、收缩、舒张……血液沿着血管向全身奔涌,如同潮水般搅乱他身体的机能。

斯科特脸色一变,额头冒出冷汗,他试图强撑下去,等待心律调节器发挥作用,他不知道那正是问题的根源。一阵刺痛袭来,如钢针扎入他身体深处。他身上的力气霎时消失,不得不松开小米,用拿枪的手捂住胸前,倚在船壁,不住大口喘息。他的呼吸开始急促颤动,眼神中充满绝望。

“南希,”他说。“南希。”

陈开宗拉过小米,将她藏到自己身后。他试探着接近斯科特,从他松脱无力的指间取下电磁脉冲枪,如同取走一个有毒的苹果。

小米突然遏止斯科特的心跳,血液丧失了动力,停止循环,氧分消耗,转为酸性。那是死亡的味道。

斯科特感到耳后一阵寒意,似乎有超自然力量降临于这狭仄船舱,附着于他背后,他扭头看去,只有冰冷钢壁。他的身体开始不住抽搐,喉咙中发出痉挛声响,如同一条将被溺死的狗。他似乎低头在寻找什么,口中重复无声念白,终于失去平衡,跌倒在海水中,苍白面孔浮出,如同大理石雕塑,凝视着空无一物。

陈开宗听懂了他的临终独白,他说,对不起。

够了。小米0心头涌起一阵厌恶。我说够了。

你的人类软弱终有一天会害死自己。小米1重又隐没于黑暗中。

小米0如坚冰般保持长久沉默。她知道时候到了。

陈开宗将小米紧紧拥入怀中,两具瑟瑟发抖的潮湿身体紧贴彼此,传递残存的温度。他们久久深吻,贪婪地品尝对方的嘴唇与舌尖,仿佛是在这世间的最后一吻。

“我们快离开这里!船就要沉了!”陈开宗拉起小米,她却没有动。

小米抬起陈开宗手中的枪,对准自己脑袋,她说:“开枪。”

“你疯了吗?”陈开宗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什么?”

“我已经不是你认识的那个小米,我杀了很多人……”小米的表情剧烈扭曲着,似乎在与内心潜藏的另一个自我交战,“……我不想变成怪物,我不想杀人,我不想被当成实验品……”

“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在我心里,你就是小米。”陈开宗想夺下电磁枪,却发现枪纹丝不动,眼前这个虚弱的女孩竟有着惊人的膂力。

“你不明白!”小米带着哭腔吼道。

陈开宗的右眼被一连串图像击中,快速掠过,荒潮计划中的实验者,被撕成碎片的黑猩猩,战场上的硝烟和尸体,城市的十万块碎片,潮水般涌出监牢的犯人,疯狂追尾碰撞的车龙,在残骸间惊惶爬行的流血路人……图像交叠得越来越快,混合成刺眼的光球,烧灼得陈开宗眼窝发烫,无法直视。

“快动手!趁她还没恢复!”小米身体痉挛颤动,仿佛傀儡用尽全力对抗着无形的丝线,突然她表情一变,从喉咙中迸出粗糙沙哑的怒吼,“你敢动我就杀了她,然后杀了你!杀了所有人!”

陈开宗的右眼如同滚烫的煤球,深嵌头颅,他感觉自己的神经在燃烧,一寸寸地化为灰炭,他闻见烧焦的味道,一百万把小号和一亿只金丝雀在脑中同时鸣响,那颗眼球似乎一枚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在不安地颤动着。

“我不能……我不能杀死你……”陈开宗痛苦地嘶叫着,跪倒在海水里,他的眼周皮肤开始变红、起泡、燃烧,碎片滴落海水,发出滋滋响声,化为白烟。巨大的疼痛如同一把开足马力的电钻,从太阳穴死死钉入他的颅骨。

有那么一瞬间,所有的痛苦和噪音突然消失了,陈开宗彷佛漂浮于一片甜美宁静的真空中,他想起了与小米躺在观潮滩上仰望星空的那个夜晚。但瞬间之后,痛苦加倍返还,如潮水般将他仅存的意志淹没。

“你杀不死我!你杀不死我!”小米纤弱的声线和恶魔的咆哮交叠在一起,如同奇妙的二重奏,彼此纠缠,相互压制,“我只是个开始!只是个开……”

声音戛然而止。

陈开宗的手臂在半空中不停颤抖,他终于扣动扳机,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快艇的仪表盘突然猛烈闪烁,从所有缝隙中迸射出夺目火花,如同一场盛大的狂欢宴会,电子汽笛尖啸,刺破船舱,渐弱,最终归于死寂,所有发光的零件同时暗下,像一头巨兽用尽生命中最后一丝力气来展示自己的存在。

小米的脸上凝固着惊异表情,似乎不相信发生的一切,她伸出手指,竭力去触碰陈开宗变形的右眼,手臂在空气中剧烈抖动着,但终究没有成功,只是僵直着身体向后倒去,拍入水中,掀起浪涌。

枪从陈开宗手中滑落,他蹚过积水,抱起小米毫无知觉的身体,潜入水中,过热的右眼在海水中噼啪作响,短路,光亮消失,带来锥心疼痛,他靠着剩下的肉眼寻找出口,钻出船舱,破开波光粼粼的海面,奋力游向桥墩。

在他身后,快艇两侧冒出气泡,白色船腹如冰山融化,带着斯科特的野心,最终沉入海中,搅起不规则旋涡。减弱成热带气旋的台风“蝴蝶”吹往鮀城,硅屿海面恢复一片宁静,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1] 硅屿方言里的“说”。

[2] 达米安•赫斯特(Damien Steven Hirst),英国著名艺术家,作品中常以动物尸体或日常素材来表达生物有机体的有限性。

[3] VSAT (Very Small Aperture Terminal ),是一种天线口径很小的卫星通信地球站,又称微型地球站或小型地球站。

[4] 雨衰,是指电波进入雨层中引起的衰减。它包括雨粒吸收引起的衰减和雨粒散射引起的衰减。

[5] Only Nixon can go to China. 美国谚语,后被《星际迷航VI:未来之战》引用为Vulcan星谚语,成为Vulcan外交学院校训,意指只有英雄才能创造奇迹。

[6] 圣艾尔摩之火(St. Elmo's Fire),由于雷电中强大的电场导致空气离子化,并在导电过程中产生的冷光冠状放电现象。起源于三世纪时的意大利圣人圣伊拉斯莫(Sant'Erasmo),又称圣艾尔摩,他是海员的守护圣人,因此当人们在雷雨中看到船只桅杆上的发光现象时,都归论为圣艾尔摩显灵保佑,因而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