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Silent Vortex无声旋涡

1989年,联合国环境规划署在瑞士巴塞尔召集105个国家和欧盟共同签署了《巴塞尔公约》,制定出有害废弃物(或其他废弃物)越境转移和处置等相关规定。1992年5月该条约正式生效,成为一部环境保护方面的重要国际法,目前约有170个缔约方。

作为第一大电子垃圾生产国的美国至今未加入公约。

——维基百科“巴塞尔公约”词条

1

那是一艘手工精细的木质帆船模型,规矩地摆放在玻璃展柜内,故意做旧的红褐漆色泛着亮光。周围并没有常见的全息场景,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手绘的硅屿及周边海域地图,可以看出,绘图者竭力展现当地美好风光,浓墨重彩得不甚自然。

“……这是硅屿的吉祥标志,象征着丰收、富庶及和谐……”

斯科特·布兰道出神地盯着船身,并没有留意解说员说些什么,那颜色与质地,尤其是张扬的风帆让他回想起昨晚宴席上的清蒸龙虾。他并非素食主义者或是WWF[1]的狂热粉丝,只是盘中凭空多出的第三只螯足及经过巧妙修饰的背甲让他心生疑虑。每当想到这背上增生节肢的“野生龙虾”很可能出自附近海域养殖场时,他便兴趣大减,只好眼睁睁看着官员们大快朵颐。

“斯科特先生,明天您想了解些什么?”林逸裕主任带着酒劲儿用方言问他。

助理陈开宗并没有纠正称谓上的错误,照直翻译过去。

“我想了解硅屿。”斯科特被灌了些白酒,但还清醒,他略去了“真实的”这个定语。

“好!好!”满脸通红的林主任转过头跟其他官员说了句什么,所有人大笑起来。陈开宗并没有立即翻译,过了一会儿,他说:“林主任说,一定满足你的愿望。”

他们在这间冷气强劲的硅屿历史博物馆里已经待了将近俩小时,而且丝毫没有结束的意思。解说员操着口音浓重的英语,带他们穿过明亮光洁的展示厅,经由古代诗文、政府函件、修复照片、仿制器具,用塑胶人偶装置的生活场景和伪记录片,介绍硅屿由公元9世纪至今逾千年的历史。显然博物馆的布展水平未如理想,原本期望观众由鱼米之乡步入工业社会,再进入信息时代的意图,在斯科特看来,只不过是一间又一间沉闷乏味的遗迹陈列室,配合照本宣科的解说词,催眠指数几乎比得上军营里的教官训话。

陈开宗倒是听得津津有味,就好像他才是个异乡人。斯科特注意到,自从陈开宗踏上这片土地,便一扫之前过分老成的漠然,恢复到他这个年纪本应有的骄傲与好奇。

“……无与伦比……不可思议……”斯科特面无表情地称赞着,像台自动答录机。

林主任十分受用地频频点头,脸上的笑容仿佛塑胶人偶般凝固。他依旧穿着那件条纹衬衫,下摆塞进西裤里,不像其他的官员,他的腰身尚显苗条,少了些气势,却多了几分精干,站在身高接近一米九的斯科特身边,活像根登山杖。但他却能让斯科特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口是心非。斯科特暗忖,这才反应过来昨晚林主任话里的含义。在来中国之前他特意读了一本傻瓜指南,其中有一条便是“中国人嘴上说的跟心里想的往往是两码事”,他在后面注上一句“美国人也一样”。

主管领导一个都没有出现,或许昨晚的欢迎晚宴便是本次接待定下的工作指标,如果以干掉的白酒数目衡量,无疑他们的表现都远超预期。从林主任的推诿态度便可推断出,这次惠睿公司(Wealth Recycle Co.,Ltd.)的项目调研不可能一帆风顺,三大家族的关键人物根本不会露面,斯科特所能期待的最好结果,便是在当地政府精心整饬过的示范街区和工厂转悠一圈,品尝口味细腻清淡的茶点美食,抱上一堆旅游纪念品,登上滚回旧金山的班机。

可这正是惠睿公司派出斯科特·布兰道的原因,不是吗?他棱角陡峭的脸上泛起笑意。从加纳到菲律宾,除去艾哈迈达巴德的意外,他从没有失手过。硅屿也不会例外。

“告诉他,下午我们去下陇村。你跟他谈。”他俯身迅速交代陈开宗,接着双唇紧闭,挂上一副不置可否的微笑,望向四周。陈开宗见状,知道老板动了真格,忙跟林主任交涉开来。

这座博物馆太明亮太干净了,如同它所记载的那些被粉饰和删改的历史,如同当地人想向外人展示的硅屿另一面,带着一种虚假而肤浅的技术乐观主义。在这房间里,不存在《巴塞尔公约》,没有二恶英和呋喃,没有酸雾,没有铅含量超标2400倍的水源,也没有铬含量是EPA[2]临界值1338倍的土壤,更没有在这方水土上艰难生活的人们。

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他还记得面试时陈开宗说过的这句话。

斯科特摇了摇头,那努力保持友善却相持不下的声音大了起来。如果对方使用的是标准普通话,或许他还可以借助翻译组件进行直接对话,可那是一种带有八个声调及复杂变音规则的古老方言,他只有借助恺撒陈,也就是陈开宗的特殊技能。这也是他们聘用这个波士顿大学历史系毕业生的最主要原因。

“告诉他,如果有意见,”斯科特的视线落在一张合影上,他努力辨识着之前在资料上出现过的人物,在低速区没有外接数据源,那些黄色面孔看起来完全没有分别,“我们会让郭厅长直接跟他谈。”郭启道厅长隶属省环保厅,是晋升下届国家环保部副部长的有力人选,这次招标的短名单多半出自他的授意。

狐假虎威。中国自助游傻瓜指南上的另一条诀窍。

争论停止了,林主任一副落败的模样,显得更加瘦小,他揉搓着双手,比起郭厅长的威胁,他似乎更担心完不成眼下的任务,却又无计可施,只能努力摆出笑脸,凭空吼了一嗓子,然后自顾自朝出口走去。

“吃饭去。”陈开宗咧嘴微笑,露出一副典型东岸优等生的胜利表情。

希望这顿不会再出现“野生龙虾”之类的危险食物。斯科特经过帆船模型时不禁担心,但同时又十分高兴能够尽快离开这座充满伪装,同时无比阴冷的博物馆,就像这艘木帆船,它与这座垃圾之岛之间,也许仅仅剩下文字游戏上的联系[3]。

他戴上3M特护口罩,穿过门口冷气凝结的白雾,进入一片潮湿耀眼的热带日光中。

白酒换成了啤酒,但这丝毫不能安抚斯科特的担忧。这家餐馆的卫生条件看起来甚至还不如昨晚。被命名为“青松”的包厢里,旧式空调如蜂巢般轰鸣,但仍然清除不掉空气中异样的臭味。墙壁上湿了一片,像是某块未被开发的黄色版图,桌椅倒是很干净,或许是因为刻意选用了不容易显脏的深色板材。

菜上得很快,陈开宗兴奋地向斯科特介绍各道菜的名称、原料和做法,他诧异七岁就离乡背井的自己仍能回忆起当时的味道,似乎只需跨过一个太平洋的距离,便能穿越十几年的时光。

斯科特毫无胃口,尤其在了解到鸭肝、猪肺、牛舌、鹅肠及其他动物器官的炮制方法后。他选择了白粥和汤,至少看上去不像是富集重金属的品类。他遏制自己掏出即时检验芯片的冲动,由于信道管制条例,在这个低速区域内无法接入加密数据库,也就无从判断各种食物、空气、水以及土壤的成分及危险程度,增强现实更是无用武之地。

林主任似乎看出他的疑虑,指着窗外街道上来回运水的电动三轮车,说:“这是罗家的饭店,连水都是从9公里外的黄村拉来的。”

罗氏宗族掌握了硅屿百分之八十的高端餐饮及娱乐场所,背后的经济支撑是当地规模最大的电子垃圾拆解工坊群落,其中之一便是下午他们所要探访的下陇村。由于罗氏宗族的强势地位,所有经香港葵涌码头转运入境的集装箱均由他们优先选货,剩下的批次再由其他两家分吃,长此以往形成马太效应,甚至能够影响政府的决策。三大家族实际上已成一家独大。

斯科特思考着林主任话里暗含的意思。吃别人的嘴软,拿别人的手短。他对这些中国式的语言艺术开始感觉恼怒,似乎每时每刻都得进行解密运算,但密钥却随着上下文语境变幻莫测。他决定保持沉默。

“来来来,喝!”这是打破餐桌尴尬的最有效方法,林主任招呼着高高举起泛着白沫的酒杯。

酒过三巡,林主任的脸变得通红,经过前一次的教训,斯科特开始警惕起来,尽管中国人说“酒后吐真言”,但对于林主任来说,似乎又是另外一回事。

“斯科特先生,我斗胆说一句,请您不要见怪。”林主任拍着斯科特的肩膀,吐着酸臭的酒气,“我林某人并不是要从中作梗,妨碍你们的调研,我有我的苦衷。只希望你听我一句劝告,这个项目成不了,你们还是尽快离开这里为妙。”

陈开宗翻译完看着斯科特,他的脸上露出几分不快。

“我完全明白,大家都是各为其主。你也听我一句,这个项目对所有人,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什么条件都可以谈。如果成了,就是东南区域的第一个示范项目,这可是国家循环经济战略的重要一步,少不了你的一份功劳。”

“哈。”林主任冷笑一声,把杯中酒一饮而尽。“说起来真有意思,美国人把自己的垃圾丢到别人家门口,然后一回头一转身,说我来帮你们打扫卫生,说这都是为了你们好。斯科特先生,这又是什么国家战略?”

这句话的锋芒让斯科特一怔,眼前这个中年人并没有他想象中那般官僚中庸,他斟酌着自己的回话,努力显得诚恳。

“世道变了。循环经济是个千亿美元级别的朝阳产业,甚至掌握着全球制造业存亡的命脉。硅屿具有先发优势,转型难度比起发达国家要小很多,也没有政治和法规上的包袱,你们需要的就是技术和现代化管理,提高效能,减少污染。现在东南亚和西非都是热点地区,大批热钱和公司涌入,想要分一杯羹,但我可以向你保证,无论在什么地方,惠睿的条件都是最好的,包括对所有提供帮助的人士,我们从来不吝于回馈。”

斯科特在“回馈”二字加重了语气,脑海掠过菲律宾官员索贿时的嘴脸。

林主任没有想到这个美国人会如此直接,丝毫没有他所习惯的虚与委蛇和假大空。他把杯脚在桌上顿了顿,说:“难得您这么直爽,我也把话摊在桌面上了,这不是钱的问题,而是信任的问题,本地人连外地人都信不过,更别说美国人了。”

“美国人和美国人可以很不一样,正如中国人和中国人,我看得出来,你跟他们不一样。”斯科特祭出放诸四海皆准的一招。

林主任死死盯着斯科特,浊黄的眼睛中布满血丝,似醉非醉。终了,他仍是哼了一声,说:“你错了,斯科特,所有中国人都是一样的,我也不例外。”

斯科特惊讶地听到林主任第一次直呼其名,但更让他惊讶的是接下来的问题。

“你有孩子吗?你的家乡是什么样子的?”

在斯科特有限却也绝不贫乏的中国社交经验中,大部分中国人会谈论国际政治及世界局势,一部分人会聊生意,少数人会提及宗教或业余爱好,但却从来没有一个人主动提起自己的家庭,更不会发问。他们就像是天生的外交家,心忧天下,情系苍生,却刻意隐藏自己的日常角色,父亲、儿子、丈夫或者兄弟,似乎对他们而言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两个女儿,一个七岁,一个十三岁。”斯科特掏出钱包,把里面的磨损照片给林主任看,“这照片有些年头了,一直没换过。我的老家在得克萨斯州的一个小镇,有点荒,但年头好的时候还是很漂亮的,你看过《得州电锯杀人狂》系列吗,有点像,但没那么恐怖。”说完他自己笑了,陈开宗也笑了。

林主任摇摇头,把照片还给斯科特:“长大了一定是美人儿。我只有一个儿子,今年也是十三岁,在上初中。”

停顿。斯科特点点头,似乎是鼓励他继续说下去,却也没有更好的接话方式。

“我们这里的人,最大的心愿就是让子女离开家乡,越远越好。我们老了,挪不动窝了,但年轻人不一样,一张白纸,怎么画都行。这个岛没救了,这里的空气、水土和人,已经跟垃圾浸得太久,有时候你都分不清,生活里哪些是垃圾,哪些不是。我们靠垃圾养家糊口,发家致富,赚得越多,环境越糟糕,就像拽着一根套着自己脖子的麻绳,拽得越紧,越透不过气来,但是你一松手,下面就是陷阱。水太深了。”

陈开宗并没有马上翻译,他似乎激动起来,用方言跟林主任争辩了几句,林主任只是摇摇头。

“这正是我们来这里的原因。我的父母跟你一样,一心让我离开家乡去大城市,但等到我真正踏入社会之后才明白,责任一直在那里,在每个人肩上,你可以背过脸去假装视而不见,你也可以直面它,改变它。一切取决于你希望自己成为什么样的人。”

好一套好莱坞的陈腔滥调,斯科特明白,他并不指望从林主任身上得到多大的支持,但此时此地,少一个敌人就是多一个朋友。

“太难了。”林主任依旧摇摇头,“我仔细读过你们所有的投标文件和建议书,技术方面我没有发言权,但惠睿在绿色回收行业处于领先地位,而且你们提出的环境重塑计划确实很有吸引力。唯一的问题是,全岛几千家手工作坊将被取缔,进口的原料也将统一由你们进行分类拆解加工,你知道这对他们意味着什么。”

斯科特自然明白“他们”指的是谁。罗、林、陈三大宗族,几乎垄断了硅屿全岛的电子垃圾回收处理生意,每年上百万吨的消化能力,十亿级别的产值,这么大规模的产业升级涉及的利益再分配必然是赤裸裸的,甚至是血淋淋的。

“我们将创造上万个社会保障齐全、环境绿色的工作岗位,而且通过惠睿高效的回收技术,将大大减少拆解处理过程中的损耗,至少在目前产值规模上再提升三成。最重要的是,我们将拨出专项资金,帮助硅屿全面整治环境,还你一个蓝天白云、绿水青山的家园。”

几乎与建议书上的总结一字不差。陈开宗对老板的记忆力暗表钦佩,尤其在增强现实失效的情况下。

“这些我都知道,”林主任突然从醉态中恢复过来,要了一杯浓茶,“可没人关心,本地人不关心,他们只关心多赚一天算一天;外地人也不关心,他们只关心早一天赚够钱,回老家开个杂货店做点小买卖,或者盖个房子娶个媳妇。他们讨厌这座岛,没人关心岛的未来会怎样,他们要的只是离开这里,把这段生活彻底遗忘抛弃,就像那些垃圾一样。”

“可政府应该关心!”斯科特终于按捺不住。

“政府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关心。”林主任抿了一大口热茶,不紧不慢地说道。潮红褪去,那副精明而客套的假笑重又挂回脸上,仿佛刚才那个诚恳的父亲从来没有存在过,“时间不早了,我们还得去下陇村呢。相信我,你们不会待很久的。”

有两个硅屿。斯科特透过路虎车窗望着缓慢掠过的景观,心里闪过这个念头。

之前政府领导陪同他们参观的属于硅屿镇区,出乎斯科特意料的除了糟糕的交通状况,还有那些不停鸣响喇叭的名贵车辆,宝马、奔驰、宾利、保时捷……他甚至怀疑自己看见一辆宝石红的玛莎拉蒂旁若无人地半骑在人行道上,年轻的车主蹲坐在街边大排档吃着海鲜烧烤。

与这片半岛的行政规划地位相比,镇区无疑算得上繁华,不少奢侈品牌专卖店斯科特只在一二线城市里见到过。本地居民曾热衷于修建造价昂贵的传统“下山虎”式民宅,又糅入流行一时的欧陆元素,于是整个镇区充满令人眼花缭乱却又似是而非的异域风情,恍惚间如同步入一场三流建筑博览会,时而地中海风情,时而北欧极简主义。

如同指南里说的,这就是中国的新富阶层,他们买来全世界最好的东西,然后用它们填满自己空空如也的生活。

斯科特没有看到戴口罩的行人,他知道呼吸道义体尚未普及到本地。镇区处于硅屿的上风带,空气质量尚可,但总有一股臭味让人无法畅顺呼吸,这种味道,他曾经在菲律宾的橡胶焚烧场闻到过,并为此反胃了整整一周,而这里的人似乎习以为常。

车辆行进艰难,不时会有运送食用水的电动三轮车斜穿马路,阻断交通。车夫清一色外地人,操着各种口音,对愤怒的喇叭和咒骂熟视无睹。一吨两块钱的水从9公里外的黄村运到本地,身价立即暴涨成40升一桶两块钱。本地人不屑于赚这种小钱,尽管他们的大生意已经让硅屿绝大部分地表水和浅层地下水变得无法饮用。

这是发展经济必须付出的代价。他们几乎众口一词,不断重复着这句从电视里学来的口号。

“前面就是村区了。”坐在副驾驶的林主任回头说。

“天哪……”陈开宗脱口而出,斯科特随着他的视线望去,抿了抿嘴,却什么也没说出口。尽管之前已经看过许多相关资料,但当现实与你只有一窗之隔时,那种强烈的震撼仍然无法比拟。

数不清的作坊工棚如同麻将牌般毫无空隙地紧挨着,占据了所有街道的两旁,中间留出一条狭小的道路供车辆拉卸垃圾,已拆解或等待处理的金属机壳、破损显示器、电路板、塑料零件和电线如粪便般随处堆放,而外来劳工们像苍蝇一样在其中不停翻捡,再将有价值的部分扔到烤炉上或者酸浴池中进行分解,提取铜、锡和更珍贵的金、铂等稀有金属,残余部分或焚烧或随地丢弃,制造出更多的垃圾。在这一过程中,没有人采取任何防护措施。

一切都笼罩在铅色雾霭中,它一部分来自酸浴池中加热王水蒸发的白色酸雾,一部分来自农田里、河岸边终日燃烧不止的PVC、绝缘线和电路板产生的黑色烟尘,两种极端的颜色随着海风被搅拌均匀,公平地飘入每个生灵的毛孔里。

斯科特看到了生活着的人们,本地居民称之为垃圾人。女人们赤裸着双手在黑色水面上漂洗衣服,泡沫在漫布的水浮萍边缘镶上一道银边。孩子们在所有的地方玩耍,在闪烁着纤维玻璃和烧焦电路板的黑色河岸上奔跑,在农田里燃烧未尽的塑料灰烬上跳跃,在漂浮着聚酯薄膜的墨绿色水塘里游泳嬉戏,他们似乎觉得世界本该如此,兴致一点不受打扰。男人们赤裸着上身,炫耀着身上劣质的感应薄膜,他们戴着山寨版增强现实眼镜,躺在填满损毁显示器和废弃塑料的花岗岩灌溉渠坝上,享受着每天中不多的闲暇。这些数百年前为滋养稻谷导引河水而修筑的古代渠道,如今闪烁着折旧的破碎光芒。

“到了。你们还想下车吗?”林主任带着幸灾乐祸的口吻,仿佛他才是个访客。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斯科特费劲地吐出一句不甚标准的汉语,套上口罩,打开车门。

林主任摇摇头,一脸晦气地跟上。

炽热而污浊的空气从四面八方扑向斯科特,几乎是同时,一股刺鼻的恶臭袭来,口罩只能滤过粉尘和颗粒,却对气味防不胜防。他恍惚间如同回到了两年前马尼拉的郊外,只是浓稠上十倍。他试图站着不动,但汗液不停地渗出,与空气中成分不明的化学物质溶合,形成一层黏度极高的薄膜,将皮肤与衣服紧紧粘连,让他艰于行动。

一道刻着隶体“下陇”的石料门坊立在他们面前,如果是平日,斯科特·布兰道或许会细细考究其年代做工,但此时他脑海中闪过的竟是《神曲》中铭刻于地狱之门上的警告。

由我进入凄苦之城,由我进入永世之痛,由我进入迷失之人。

这是斯科特大学选修意大利语时的必读篇章,他本以为这辈子不会再有机会捡起这门半吊子手艺,没想到放在此时此地却变得无比贴切。只是他怎么也想不起那句有力的结语。

工人们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大多聚焦在斯科特的身上。尽管戴着半遮型口罩,但那魁梧身形、苍白皮肤和一头短促有力的金发已然出卖了他。外来工们并非没有见过外国人,他们疑惑的是,这个穿着体面的老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像个拿撒勒的耶稣般穿过热浪、毒雾及满街遍野的污秽之物。

然后,他们露出了笑。这笑如一股寒气般扩散开来,蔓延到每个人的嘴角。

“小心点儿,这儿有不少瘾君子。”林主任靠近陈开宗低声说,还没等他翻译,走在最前面的斯科特突然停下了脚步。

那是地上爬动着的一只义肢。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手臂的刺激环路开启,被强力拆解的内置电池持续放电,电流沿着人造皮肤传递到断口裸露出的人造神经末梢,带动肌肉循环收缩动作。它的五指不停地抓握着地面,拖着残缺的小臂缓慢爬行,像是巨大化的肉色尺蠖,直到撞上一台废弃液晶显示器,碎裂的指甲不停地抓挠着光滑的偏光片,却无法移动半分。

一个小男孩飞快地跑过来,抓起义体,把它掉了个方向,神态自若,就像那是一辆再普通不过的汽车模型。于是这枚怪异的玩具又开始了无尽的征途,直到电池耗光的那一天。

斯科特蹲下身,小男孩愣愣地盯着他的口罩,没有害怕,也没有好奇,只是盯着。“哪里还能找到那样的……手?”他用汉语问小男孩,生怕自己的口音太重,又伸出手来比画。

小男孩呆了片刻,指向不远处的一间工棚,然后转身飞快地逃走。

斯科特站起身,眼中放出欣喜的光,像是发现了埋藏千年的宝藏。

工棚里并没有人,只是堆起一座废弃硅胶制品的小山丘,里面的电线电路已被悉数拆除,剩下硅胶部分需要专门工序进行裂解催化,提取有机硅单体或者硅油。本地的作坊不具备技术条件,只是集中到一处等待回收商定点取货。

林主任解释着,又补充道:“这年头,有钱人身体换个零件就像以前换手机一样随便,废弃的义体垃圾就往我们这儿运,好些甚至未经消毒,还带着污血和残留液体,造成我们卫生管理上的极大隐患……”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突然按住话头,生硬地把话题扯开,“……这地方太脏了,斯科特先生,咱们还是到村尾看看吧,那里是作坊最集中的地段。”

陈开宗看了他一眼,明白林主任必定是隐瞒了什么实情,他如实翻译,只是加上一句自己的判断。斯科特微微一笑,似乎并不在意,径自朝工棚里走去。

忽然一道黑影从工棚左侧闪出,斯科特只听得林主任一声惊呼,便觉得有什么物体带着腥臭的气息,以极快的速度向他袭来。他猛地一蹲腰,一侧身,双手借势把那来者猛力旁卸,就听得几声低狺,一条德国大黑背在地上打了个滚,又迅疾地调整好姿势,准备再扑咬上来。

斯科特摆出徒手搏击的架势,死死盯住那对绿光闪烁的眼睛,绷紧全身力量准备迎击。就在这刹那,似乎有一道无声的指令击中那条黑背,它瞬间低眉顺目,夹起尾巴灰溜溜地小跑回工棚背后的阴翳乘凉。

“是芯片狗。”林主任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扬着手机,似乎被袭击的人是他。

原来村民们为防止遭窃,特地驯养了这种植入芯片的大型犬类,借助电子时代的巴甫洛夫效应,只要进入限定范围的来客未能发送指定频段的讯号,芯片犬便会发动袭击,直到入侵者丧失活动能力。基本上每个村都设定了各自的讯号段,而且时常更新,只有少数人拥有全频段的权限,林主任就是其中之一。

“被咬死过好几个,包括一些激进的环保主义分子。”林主任笑笑说。“不过斯科特先生,看不出您有这么好的身手。”

斯科特也笑了笑作为回答。他的左手微微捂住胸口,稳住刚才因为惊吓而失调的心律,等待胸腔里那个小小的匣子发挥作用。

陈开宗强掩自己的震惊,他看得出来,刚才斯科特过人的反应速度和突发状况下对动作的合理选择,没有经过长期的专业训练根本无法完成。看来他的老板不只是一个成功的职业经理人,或许这次出行硅屿的目的也并非仅仅项目调研这么简单。

斯科特走进工棚,那是一座肉色的小山丘,由无数的义体器官堆积而成。他蹲下,目的明确地翻捡着,一股刺鼻的消毒水气味扑面而来,半透明的人造耳蜗、义唇、假肢、乳房填充物、强化肌肉和增殖性组织弹跳着崩塌陷落,他的眼前充斥着健康得透出虚假的粉红色,仿佛陷身开膛手杰克的储藏间。最终,他找到了想要的东西。

那是一串字符,SBT-VBPII32503439,极隐蔽地蚀刻在一件义体的硬质支架内侧,像是半个浇注成型的变异贝壳,闪烁着骨白的光,那里显然曾经存在过某种集成装置,而如今空空如也。斯科特把这件宝贝拎到林主任面前,丢给他,林主任哆哆嗦嗦地接住,一脸嫌恶。

“林主任,拜托你件事,帮忙找到经手这件垃圾的人。”斯科特变得异常地客气。

“这可不是件简单的事儿,我们不像你们,有现代化的管理流程和数据库……这也许需要很长时间。”林主任琢磨着手里的这件义体,它看起来不像是任何能够安在人体,至少不是正常人体上的器官。“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相信我,你不会想知道的。”斯科特听到动静,谨慎地转过身,几名工人快速地跑过他们的工棚,没有停留。

林主任点点头,在这个鸟屎大的岛上,没有他林某人挖不出的秘密,只是时间问题。

“我会尽量,在你们项目调研结束之前,找到你要的人。”他意味深长地说,同时看到更多的人向同一个方向奔去,脸上带着兴奋而又恐惧的复杂表情。他拦下一个少年,用蹩脚的普通话问道:“怎么回事?”

“有人被钳住了。”少年的脚步没有丝毫放缓。

林主任脸色一变,赶忙跟上,斯科特和陈开宗见状也不敢怠慢。只见前方一间工棚外已经满满当当地围上几十号人,七嘴八舌地吵着什么。他们拨开人群进入开阔地带,看到眼前的景况,不由同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一名满身是血的男子躺在地上,四肢不断抽搐,他的颈部以上被一部残缺的黑色机械臂牢牢钳住,从钳爪的缝隙可以看到因挤压而变形的五官,汩汩冒着血沫。他似乎已经神志不清,从喉部含糊地发出类似动物的呜咽声,又像是一台装配失误的机器人,把机械头颅嵌在了人类身上。

“怎么搞的?”林主任质问那些聒噪不止的看客,答案似乎是在拆解过程中误触发了机械臂的备用反馈电路,一把钳住脑袋。这人命不好,犯了冲,人们纷纷摇头表示同情。

斯科特冲上前,示意陈开宗固定住男子肩部,防止扯动损伤颈椎神经。他仔细查看机械臂型号,美国Foster Miller公司的“灵爪”III型,六自由度的淘汰款,在断电情况下仍然可由自带微型蓄电池支撑伺服电机长达30分钟,属于广泛使用于防暴、安保、扫除爆炸物等场合的半军用基本款。

你运气好又不好。斯科特有些无计可施。幸运的是它的最大握力只有520牛顿,如果换成工业机型,恐怕人头早就成豆腐脑了。不幸的是由于防爆需求,它使用了特种强化合金,一般的工具恐怕都奈何不了它。

“来了来了!快点让开!”人群中一阵喧闹,让开一条路,两名男子扛着等离子切割枪冲进来,其中一名朝陈开宗投来感激的目光,又充满疑虑地看了斯科特一眼。

没用的。斯科特心想。而且会更糟。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站到一边。

等离子切割枪吐出淡蓝色的弧光,接触到机械臂钳爪关节部位,发出滋滋的蒸发声,弧光由于杂质的燃烧变幻着不同的颜色,金属切口变黑、变红、变白,众人似乎看到了希望,屏住呼吸,踮着脚尖,却又不敢靠得太近。

头部被钳的男子突然猛烈挣扎起来,从喉咙底部发出惨烈的哀号。

金属碎屑和高温融液。斯科特把头扭向一旁。

男子的头发燃烧起来,头皮位置可以看到晶莹透亮的水泡,接着是破裂之后的血水。操作切割枪的男子手忙脚乱地停下,找湿布扑打火苗,白色蒸汽随着人肉烧焦的味道升起,散开,有人捂住鼻子,有人开始呕吐。

上帝啊。斯科特知道,此时唯一的办法,是通过“灵爪”的商用标准接口联入负载模块,解除伺服电机的启动状态,但他没有工具,也不知道这台机械臂的模块是否已经损坏。所以,他所能做的只有祈祷,祈祷电池的电量尽早耗光。

陈开宗与另外一名男子使劲按住伤者,他感到这具躯体的力量正在减弱,逐渐丧失抵抗,仿佛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流走了。他松开手,那个人已经完全不动了。

机械臂突然砰的一声打开,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接着,那个男子的头颅软塌塌地在地面摊开来。

斯科特看着眼前的人群,看着这些垃圾人脸上那种无助、麻木、惊恐与兴奋混合在一起的表情,他看到了林主任的厌恶,看到了陈开宗的震惊,他似乎也看到了自己,一张突兀于黄色皮肤中的苍白面孔,那上面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他看不清楚,只有面目模糊。

斯科特·布兰道突然记起了那句他久已遗忘的意大利语,汝等进入之人,将捐弃一切希望。

那是地狱之门上欢迎辞的最后一句。

2

在一堆鲜艳而乏味的生活和风光照片里,陈开宗的目光停留在一张黑白照上。很难想象这是本地小孩的摄影作品,取景于父母反复阻吓他们踏入的回收工棚区,在凌乱粗粝的电子垃圾堆前,坐着一名垃圾人,手里握着半截义肢,发型与穿着完全抹去性别,稚嫩脸庞上显露出某种怪异的神情。他或她并没有直视镜头,而是望向画框外,若有所思。

难得的佳作。陈开宗合上学生优秀摄影画册,抬头望向操场。

孩子们已经在日光下曝晒了两个小时。他们脸蛋通红,汗珠涔涔,眯缝的双眼下有道深色的阴影。他们像虫子一样不停微微蠕动,来回转移着重心支撑脚,挠挠脑门或抹去汗水,却努力把动作幅度减到最小,以免引起辅导员的注意。

台上的校长依旧慷慨激昂,描绘基础教育如何改变硅屿的明天。两台大功率柜式空调站在主席台两侧,喷出的冷气瞬间凝成白雾,如浮云般飘过红色遮阳伞下的诸位嘉宾。

够了。陈开宗侧身靠近斯科特,耳语了几句,后者挑了挑眉毛,回了几句,陈开宗起身走到林主任身边,耳语,林主任皱皱眉头,思忖了片刻,快速写了张纸条,让伺候一旁的礼仪小姐递给校长。

大喇叭中由于声调过于高亢而产生的回输啸叫戛然而止。校长草草总结性陈词,全场热烈鼓掌,欢送嘉宾退席。

“布兰道先生,您没事吧。”校长用口音浓重的英语问道。

“我很好,只是有点头疼,也许是空调吹的。谢谢。”斯科特笑笑回答。

“那下午的行程?”

“取消吧,正好我有些公务要处理。”

陈开宗知道这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他之前曾无意中抱怨,回硅屿一周都没机会探望亲戚,尽管从血缘关系上看,他与这些陈氏宗亲也仅仅是共享过某一个曾曾曾曾祖父。

寻访母校之旅就在这种微妙而尴尬的氛围中结束了。

自下陇村一行后,陈开宗对自己的老板产生了浓厚兴趣,Google出来的结果与斯科特个人履历如出一辙,并没有任何疑点,他只能猜测那副矫健身手是从两年兵役中习得,但仍有些谜团困扰着他。

陈开宗的脑袋真的开始隐隐作痛了。他已无法习惯这里的空气、恶臭、嘈杂和混乱的秩序。他无法理解那些本地的年轻人,在裸露的肩头贴上聚酰亚胺OLED薄膜,借助肌肉电泳显示文字图案的行为,在美国这种技术一般用来监测患者的各种生理指标,而到了这里却变成一种炫耀性的街头亚文化。

他没法向斯科特解释,他们肩膀上的“普”字并非指“普通”,而是方言里性交的动作。

他记忆中的硅屿,虽然贫穷却生机盎然,人们和善友好,互相扶助,那时的池水仍然清澈,空气中有海浪的咸味,沙滩上能拾到贝壳和螃蟹,狗就是狗,地上爬的也只有毛毛虫。而今一切都变得异常陌生,仿佛在他脑海里撕开一道鸿沟,这边是现实,而那边是遥不可及的回忆。

陈开宗想起向父亲征求意见时得到的回答:“你应该去,那是你的故乡。不过记得,别靠得太近,你会看得更清楚。”

当时的他觉得父亲说了一句貌似有哲理的废话。

陈开宗蓦然发现,眼前这位中年人眉骨高耸,鼻梁坚毅,嘴角又透出一丝宽厚,轮廓细节上竟与父亲惊人相似,尽管他们只是远堂关系。当年与父亲合伙做生意的年轻人陈贤运,如今已经是陈氏宗族实际上的执行董事,地位仅在族长之下,却掌握具体内外事务的话事权。他习惯性地张开双臂迎上去,这位不知该如何称呼的亲戚却已伸出粗壮的手掌。

“陈叔叔好,”陈开宗尴尬地收回拥抱,改成握手。“父亲经常跟我提起您,今天终于有幸见到真人了。”

“呵呵。你父母身体可好?”

“托你的福,都很健康。还想着明年回来看看呢。”

“那好那好。今天中午就在这儿吃个便饭吧,正好做节,东西多的是。”

陈开宗早已闻见厨房飘出的香味,这些天饭店吃得颇为腻味,正想尝尝家常菜,便没有多加推辞。令他喜出望外的不是那些大鱼大肉,倒是一种多年未见的糕点,鼠曲粿。此物系取田埂野生的鼠曲草熬成汤汁,调入猪油及糯米粉制成黑色粿皮,包上豆沙或糯米、花生仁、虾仁、猪肉调成的馅料,用木质印模压印成心形,放新鲜竹叶或蕉叶上锅蒸熟,有种特殊的香气,一般逢年过节才会制作。

不知不觉闲聊间,他已经吃下三个,就着功夫茶,竟不觉得腻。

陈叔叔似乎也很高兴,不停地询问着国外生活的情况,间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却不发表任何意见。陈开宗敏感地觉察到,这位宗族掌门人刻意避开惠睿公司项目一事,几乎只字不提,这反而更加激起了他的好奇心。他迫切地想知道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家族到底对此持何意见。

“陈叔叔,”他斟酌着字眼,“其实我特别想听听您的意见,关于建立循环经济工业园区这个项目……”

陈贤运似乎早有预料,微微一笑,放下筷子,并不急于正面回应。

“开宗,你是学历史的,你帮我分析分析,为什么20世纪都结束几十年了,我们还保留着这么落后的宗族制度?”

陈开宗一下被反问住了,尽管他曾经读过相关著作,可对于这种源起数千年前父系氏族,根植于小农经济,以同祖同姓同宗(宗庙),甚至共同财产为基础,同受宗法约束,参加共同祭祀,死后同葬的组织结构,只有书本上的认识,并无切身体会。

“我猜,是因为宗族制度顺应了时代发展,自身也在演化。现在的宗族,更像是一个股份制公司,全员持股,按职位高低进行分红,遵守同一套规章制度和企业文化,只不过,所有的员工都有一个共同的祖宗和姓氏,因而企业认同感更强一些,更易于管理。”陈开宗给叔叔杯里续上茶。

“说得很好,喝过洋墨水眼界就是不一样。可你没有说到最关键的一点,”陈贤运食指与中指并拢,微屈,在桌面敲了敲,表示谢意,“安全感。

“如果一个人被抢了被打了,雇佣他的公司没有丝毫义务帮他。寻求法律援助?运气好的话也许有用。但当所有正当途径都宣告无效时,他所能依赖的,只有他的族人。反过来说,当你背靠着某个大家族时,任何试图搞你的人都必须想清楚,成本也许高得无法想象。”

看来那些关于民风彪悍的传言都并非空穴来风,陈开宗暗想,嘴上却还想反驳:“可现在难道不是法制社会吗?”

“哈哈。”陈贤运爽朗地笑了两声,充满怜爱地看着眼前这个毛头小伙子,“记住,由古至今,我们从来只有一个社会,那就是丛林社会。”

陈开宗心里一震,理智上仍在努力寻找反证,可内心深处却不由得承认,他的这位叔叔掌握了某种真理,不是写在书本上的,而是切切实实扎根于泥土里,或许还历经血与火的考验。

“回到你那个问题,我怎么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怎么想。如果所有人的想法都一样,那我怎么想,又有什么所谓呢?”陈贤运站起来,拍拍开宗的肩膀,“不过我要提醒你一句,你是自己人,在陈家地盘我能保你无事,但在罗家地盘,千万小心。

“休息一下,晚些带你去看普度施孤大会吧,很热闹的!”

陈开宗像是还沉浸在思考中,对他的邀请没有任何反应。

陈开宗的意识回到了两年前,查尔士河畔的波士顿校区,一节由托比·詹姆森博士主讲的世界史。那个发须花白活像肯德基上校的老头向课堂提问,谁能举个例子,什么是全球化?

被叫起来的男生结巴了半天,抓起抽屉里啃了一半的汉堡说,麦当劳。哄堂大笑。

非常好的答案。博士说,而且比你们想象的还要好。

这不是一个你们所以为的陈腔滥调的答案,麦当劳、耐克、好莱坞电影、安卓手机……不。当你走进麦当劳,点一份5.95美元的套餐,你能得到什么,源自安第斯山脉的土豆泥,墨西哥的玉米,印度的黑胡椒粉,埃塞俄比亚的咖啡,中国的鸡肉,当然,还有美国特产,可口可乐。

现在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全球化从来不是问题,这个趋势千百年来一直未曾停止,通过大航海,通过贸易,通过文字和宗教,通过昆虫、候鸟和风,甚至还有病菌。问题在于,我们从未达成共识,从未试图去建立一个公平的秩序,让所有人都受益,而是永无休止地掠夺、剥削和榨取,从亚马逊,从非洲,从东南亚、中东、南极甚至外太空。

在全球化时代,没有永远的赢家,因为你所得到的,终有一天要失去,而且还会算上利息。博士在讲台上重重一敲,像个法官作出最终判决。下课。

陈开宗回到了现实,现实是,惠睿公司希望给这些岛民一个解决方案,用科技消除全球化带来的负面影响,拯救他们于水深火热,可得到的回答却是“不,我们宁可跟垃圾做伴”。

真他妈的荒谬。

这种受挫感不仅仅来自于项目本身,陈开宗清楚自己对此次返乡抱有的期望。

很长一段时间里,陈开宗的记忆中存在一段断裂的空白区,那是介于硅屿的幼年生活与美国上学经历之间的过渡期,仿佛将两截影片强行拼贴蒙太奇,中间部分被有意无意地忽略跃过。

那是一种强烈的迷惘。一个孩子被抽离熟悉的环境和亲友圈,抛掷到完全陌生的世界。所有的乡音一夜之间变成无法理解的古怪音节,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与自己生理形态迥异的异族人,他不能读,不会写,吃不惯,睡不好,甚至连时间感都变得错乱,醒来后需要花上十几分钟才能忆起自己身在何方。在那奔波动荡的半年里,陈开宗随着父母辗转于城市之间,寻找合适的落脚地,他没有机会,也不敢开口与任何陌生人交流。

他甚至不和父母说话。

这种紧张关系直到他上大学之后才有所缓解,但他依旧觉得无法融入周围人群。他不同于那些土生土长的ABC,也不同于在内地读完高中再出国的留学生,无论他如何努力,如何才智出众,总有一道看不见的墙将他与整个世界隔开。陈开宗感觉自己像是被困于平行世界缝隙中的异类,找不到应有的位置,于是他最终选择了历史专业,选择了一个在时间上同样拉开距离的世界,这让他感觉安全。

当看到惠睿提供的工作机会时,一种压抑许久的渴望让他毫不犹豫地点下“申请”键。他渴望回到家乡,回到那个他原本属于的世界,说家乡话,吃家乡菜,看那些形状熟悉的山山水水。他相信他能够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引进惠睿的先进技术和管理经验,为改变家乡做出贡献,他相信这种努力能够让自己重新归位,找回在这世间的存在感,甚至,弥合他与父母间日渐疏远的关系。

如今,陈开宗明白,他怀念的并非故乡,而是童年。

这天是阴历七月十五,既是民间的鬼节,又是道家的中元节,佛教的盂兰盆节。相传阎王在这天下令大开地狱之门,让那些终年禁锢在地狱受苦受难的冤魂厉鬼走出地狱,获得短期的游荡,享受人间血食,而阳间的人需要准备百味五果、纸钱香火献祭,一来普度众生,二来“施孤”,赈济孤魂野鬼,最终目的还是祭奠先人,积攒福报。

“类似于你们美国的万圣节。”陈贤运对目瞪口呆的陈开宗说。

镇民们在陈氏宗庙前的广场搭起十几米高的普度坛,坛上奉着两米高的“大士爷”,是施孤的主持神,起威慑作用。坛前设施孤台,安放各家供上的三牲五果,荤素杂陈,纸钱、纸金银锭、纸塔堆积如山,两米高的巨香烟雾缭绕。台前设假山三峰,上插面制佛手,上书“盂兰盛会”“佛光普照”“开甘露门”等字样。

所有的临时建筑都描龙画凤,装饰着繁复的云雷纹、波浪纹、卷草纹,一片热闹的金红碧绿,丝毫不像陈开宗想象中的庄严肃穆。熙熙攘攘的人群远远看到风中飘扬的龙旗,携儿带女,托着各种供品穿过大街小巷,穿过紫色烟雾,齐聚而来。一旁还有戏台班子咿咿呀呀唱着佛经中“目莲救母”的故事,街头艺人耍着戏法杂技,匠人调教着人体贴膜,琳琅满目的各色小吃摊前,围满了馋嘴的孩童。

不,不是万圣节。更像嘉年华。陈开宗心想着,失敬的话却没有说出口。眼前这景象竟与他童年记忆惊人地重合,不,与其说是景象,不如说是那股浓烈的香火味儿,一下子把陈开宗带回那遥远的21世纪初。他仿佛看到去世的奶奶带着自己,高举香火纸钱,挤过重重人群,跪下,三叩首,把供品献上施孤台,再阖目低头,念念有词,为阴间的亲人祈福。

他的眼眶竟然有些湿润,尽管他从未相信过另一个世界的存在。

“以前在晚上办,灯光花花绿绿的,还要好看。”被称为“陈董”的陈贤运一边不停地与熟人点头致意,一边向侄子介绍,“后来有一年电线过热着火了,从此就改在了白天。

“想来阴间肯定也通货膨胀得厉害,这些年的冥币越印越大了。”陈贤运笑着捡起地上一张纸片递给陈开宗,上面的“1”后面跟着数不清的“0”。

陈开宗这才注意到施孤台上满溢的纸钱和金银锭不断地被人抱下,堆到平板车上拉走。“那些是拉去烧掉吗?”

“那是旧风俗了。以前各家在门前焚化纸供品的小炉,现在成了破坏环境的违禁品,直接化浆回收利用了,环保嘛,你们最在行的。”

那冥钞上印着像模像样的编号和出厂年份,甚至还附有一个网址。

“这网址是做什么用的?”

“冥通银行。你可以为过世的亲人开通账户,冥币、金银锭和冥通信用卡都在里面流通,可以购买阴间的各种物品、房屋和服务,当然也会有各种契税。”

虚拟人生冥界版。陈开宗暗自好笑,表面上一成不变的传统,历经千百年,终究还是在科技面前渐渐败退。可这不是很容易造假吗?他质疑道。陈贤运凝视着香火氤氲、人头攒动的施孤现场,仿佛思绪飘浮到遥远的彼岸,他缓慢而笃定地说:

“如果你真的相信有另一个世界的存在,相信你死去的亲人生活在那里,并能通过某种方式感受到你的心意和思念,那它就是真的。”

父亲说,贤运叔叔的妻子前年因为血癌去世,临走前非常痛苦,恳求丈夫拔掉输氧管,让她走得痛快些,但直到最后,陈贤运都不忍心下手。临别前,已不成人形的妻子握着他的手,对他说,不怪你,别怕,我在那边等你。听闻此言,陈贤运泣不成声,他后悔自己没有遵从妻子的意愿,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在死亡面前失去尊严。

他在陈家范围内推行了定期体检制度,不仅为硅屿镇民,也为外来的垃圾分拣工。

数据显示,硅屿地区居民的呼吸道疾病、肾结石、血液病的发病率为周边区域的5~8倍,同时也是癌症高发人群。曾经出现一村人每户都有癌症病患的极端案例,甚至从被污染鱼塘中,能捞出体内长满癌变肿瘤的怪鱼。死胎率居高不下,传言一名外地产妇生下全身墨绿散发金属恶臭的死婴。硅屿已经变成邪秽之岛,老人们说。

陈开宗看着叔叔凝重的神色,看着那些年轻人拍下照片,录制视频,然后发送到死去亲人的遗产邮箱,看着稚嫩或苍老的面孔在香火中缄默,似乎有什么东西触动了他内心深处。或许终有一天,眼前这一切都将被虚拟技术所取代,但无法替代的是,人们对所爱之人的追思。他们需要一场仪式、一个平台、一条通道,穿越生与死的界限,连接过去与现在,将无形的思念和记忆,凝固成物体、动作或复杂的流程,来唤醒自己被时光渐渐磨钝的情感,那曾经刻骨铭心的失去之痛,以及随之而来无尽的回忆。

历史是一个对事件去情绪化的过程。陈开宗突然领悟到,为何自己会选择这个专业。也许是不断迁徙的童年经历,把他变成一个不容易代入自我情绪的人,无论是对家庭、学校、组织或者任何人际关系,他早已习惯于采取一种置身事外的姿态,而对于史学研究,这恰恰是一种零度视角。

但在这一刻,陈开宗开始明白所谓“自己人”的含义了。

一张面孔吸引住他的视线。那是一张惊恐的脸,在平静忧伤的人群中格格不入,五官稚嫩而清秀,发型与穿着却无法分辨性别。那个人努力想让自己融入祈祷的氛围,但不断回望的眼神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湖面,从模糊的背景中荡起涟漪,把自己的影像强调出来。那不是一个本地人,无论是面部特征还是装扮细节,尽管他或她努力伪装成本地人的模样。

不知为何,陈开宗心中触动,有种似曾相识感。他无法解释这种异常的情绪波动,仿佛那张脸的拓扑轮廓激活了右侧梭状回的某种模式识别,脑中开始分泌诱发心悸的化学递质。

他顺着那个人的目光寻去,看见几个当地的帮派青年正在四处张望。他们的风格十分醒目,上半身是紧绷的白色莱卡背心,下面是宽大的亮色运动裤和跑鞋,头发统一长不足寸,只是用专门工具刻出复杂的纹路,五官和四肢挂满了各种金属电子配饰,走夜路时背心上的荧光花纹亮起,活像棵迷你圣诞树。当然,必不可少的还有各种贴膜,闪烁着帮派的徽章和名号。

陈开宗不止一次地被告诫要远离这些人,他们背后都有着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

其中一个人突然转过脸来,像是发现了什么,咧嘴悚然一笑,唇钉与鼻环碰撞的刹那,肩上的贴膜亮起一团深红的火焰。他喊了一声,其余两人聚过来,缓缓朝人群走去,那表情,像是打量着陷入圈套的受伤猎物,准备大肆凌虐。

陈开宗心里暗叫不妙,他掉转视线,那猎物竟望向自己,柔弱眼神中充满战栗、绝望和哀求。他心头一震,忽然明白了熟悉感从何而来,眼前这张脸,正是母校学生摄影画册中那张黑白抓拍的主角。

那个人用力拨开人群,朝宗祠后一条小巷逃去。帮派青年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猛追。

如果是在美国,陈开宗会躲到一旁,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因为他知道肯定会有人报警。可这是在硅屿,他不确定这是否已经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以至于旁人都变得熟视无睹。陈开宗木然站着,望着那群人消失的方向,双手攥成拳头,松开,又再次攥紧。

“陈叔叔,等我一下,马上回来。”

狭长巷子里摆满了贩卖纸供香烛的摊档,各种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头顶是被切割得只剩一线的灰暗天空,游人很多,可却不见那几个人的踪影。陈开宗问了几个人,都推说没有看见,后来是一位卖炸春卷的大妈,经过漫长的思考,怯怯地指向一家小店。

原来在两家店中间藏有一条一人宽的暗巷,不仔细看完全无法察觉。

陈开宗走进这条足以与下水道媲美的暗巷,馊臭气息令人反胃,他第一反应竟是《铁血战士2》里的洛杉矶,只是还要肮脏上十倍。他想起报警,但又马上自我否定。前面传来一声令人心颤的尖叫,他加快了脚步,心里边盘算着该如何应对这几个对手。对于一个历史系毕业生来说,肉搏似乎完全没有胜算。

现在他确定那是一个女孩。她被掀倒在一摊污水中,几只受惊的老鼠从墙边窜走,她喘息着,却没有哭泣,也没有说话。

肩上亮着火焰的人朝她说了句什么,狠狠一脚踩在她头上,另一名男子拉下拉链,开始朝她身上撒尿。

“住手!”没有时间让陈开宗多想了。

那几个人诧异地看着这个穿着讲究的年轻人突然出现在他们身后,不知是何来头。

“这卵蛋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火焰男并不答理陈开宗,向左右问道。

“……不是本地人……也不是他妈外地人。”其中一个人答。陈开宗疑心他使用了增强现实,却看不见任何装置,也不像负担得起视网膜投影手术的样子。

“我是谁不重要,知道林逸裕是谁就行了。”他们听到这个名字后都顿了一拍,可陈开宗只高兴了三秒钟。

“普!我知道这屌是谁了,他就是那个假鬼佬,要建厂的那个。”拉链还没拉上的哥们儿脱口而出。

陈开宗心里一惊,他知道本地新闻确实有大篇幅报道,可没想到连街头混混都能认出自己,名人负效应。

“噢?难怪本地话说得半咸不淡的,还拿林主任唬人,这下好了,我们知道你是谁了,你又知道我们是谁吗?醒目仔?”火焰男阴阳怪调说着,三个人缓缓围住陈开宗。

陈开宗绷紧身体,努力回忆上学时选修过的跆拳道课程,可惜他逃课太多,只记得零碎的三脚猫招数。他攥起双拳,怒视对方,试图营造出死士的气势。

他们突然停止了逼近,其中一个甚至还回退了几步。

起作用了?陈开宗还没来得及反应,一只大手重重搭上他的肩膀。

“刀仔,尿都撒到陈家门口了?”是陈贤运,还带着几个同样面露凶相的帮手。

“哈,原来是陈董,失礼了。这可是罗老板要的人,我也是奉命行事。”火焰男低了低头,语气稍缓,他的手下慌忙把裤链扯上,中途卡住,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不管是谁要的人,不在今天,不在这里。”陈贤运话里透着一股中气。

“行,行!陈董怎么说怎么好。”刀仔肩上的火焰熄灭了,他朝地上狠狠唾了一口,三人悻悻地擦过陈开宗僵硬的身体,从背后阴阳怪气地传来一句,“原来陈家宗祠都是用来收藏垃圾人的,难怪隔八铺路就能闻见臭。”

“普!”一条汉子肩头燃起蓝色“陈”字,正欲动手,被陈贤运制止住。

“陈家果然是三十的月娘,残咯,哈哈……”尖厉的笑声渐渐消失在暗巷尽头。

“陈叔,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陈开宗松了一口气,整个人瘫软下来。

“开宗,我在这里活了大半辈子,你看得见的,又怎么逃得过我眼睛。”

陈开宗这才想起被踩倒的女孩,扶起她,轻轻唤醒,她睁开眼,惊恐万分地推开手,蜷缩到墙角,瑟瑟发抖,全身潮湿而肮脏,像一袋被遗弃的厨余垃圾。

“没事了,没事了。”陈开宗改成普通话,以消减女孩的恐惧,“你叫什么,住在哪里,我们送你回去。”

女孩许久才从惶惑中回过神来,直到确认自己没有危险,才怯怯开口:“……我叫小米,住在南沙村……”

“罗家地盘。”陈贤运低低地说了一句,又质问道,“他们为什么要抓你,你偷东西了?”

“没有!”小米突然愤怒地爆发,“我什么都没干!只是想着今天做节,出来……看看热闹,他们就一直跟着我,我就一直跑,跑到这里……”

“罗家那群疯狗,这也不是一回两回了。”陈贤运见她不像说谎,无奈地吩咐手下,“把她送回去,尽量别让罗家人看到。”

“不行!”陈开宗站了起来,他惊讶于自己的反应,“送她回去不就是送羊入虎口?”

“她是罗家的垃圾人……”陈贤运躲开侄子炙热的目光。

“罗家的垃圾人就不是人吗?叔叔,今天这个日子可不能造孽啊,他们都看着呢。”陈开宗指了指上面,他知道,陈贤运这一辈的人都笃信鬼神业报之说,与其讲什么仁义道德礼法,倒不如来生的报应更有效力。

陈贤运陷入沉思,许久,终于开口,他让手下跟小米回去取随身行李,安排她在陈家的作坊先安顿下来。“但愿刀仔只是借罗锦城之名,逞自己的淫威。”

小米被方言与普通话混杂的对白弄糊涂了,陈开宗解释了半天,她才明白过来,艰难地挤出一句“谢谢”。

日色渐晚,陈氏宗庙前的广场一片狼藉。拆了一半的普度坛像骨骸般立在夕阳里,硬塑外壳的大士爷倒在地上,脸上挂着神秘莫测的微笑,施孤台已经撤走,香火残烛仍在,留下一地冥币和被踩烂的瓜果,龙旗在紫红色的风里飘动,孤魂野鬼在饱餐后都已退散,摊贩们数着钞票,把剩余的食物喂给芯片狗,后者忘情啃食着,机械而匀速地摇动尾巴。明年同样时间再见。

“您真的相信垃圾人比本地人命贱一等?”陈开宗问道,眼前闪过小米的面孔,像是视觉暂留效应,那张面孔中的某种东西透过视网膜,深深地刻入了他的记忆,挥之不去。

陈贤运的身影拖得长长的,穿过被镀成黄铜色的广场和闪着金光的垃圾,他没有回答。

陈开宗想起了他的校友,一位1955年毕业的系统神学博士,他有一个世人皆知的梦想。

马丁·路德·金博士的梦想至今没有实现。

3

小米奔跑着,可双腿仿佛深陷沙地,越是使劲,越是难以迈开步伐。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也不知自己身在何方,紧迫感缓慢地拉扯她的神经,让她无法遏制逃跑的欲望。可是并没有人在追她。没有任何有形的威胁,更像是一种无形的未知,从遥远海平面般的边界袭来。她的眼角似乎瞥见,那是无法形容的光芒,带着金属镀膜或晶体折射般的繁复虹彩,又仿佛流云或者海浪般变幻莫测,吞噬着她背后原本黯淡黑白的空间。

小米感到那光触及自己的身体,突然间,整个世界发生了难以理解的翻转,原本在水平面上奔跑的她,竟像是攀爬于近乎垂直的峭壁,重力方向由脚下移向身后,迅速滑入无尽天际线上的某一个点。她拼命想抓住任何东西,可周围的一切都如同镜面般光滑无缝,她大喊,却没有声音,只有坠落,无休止地坠落。

救我。自由落体感被坚硬触觉所代替,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仍然躺在那张充满霉味的木板床上,模糊的光亮透过眼皮提醒她,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自从一年前被老乡骗到硅屿之后,小米现在开始觉得,这样的生活其实也还不错。

每天七点,左右不超过5分钟,屋里的八个人都会陆续醒来,无须闹钟、鸡鸣或是其他工具,就像是一缕特定的光线唤醒了埋在体内的生物钟,仅仅是习惯而已。她们会排成一行,在布满紫绿色苔藓的石槽前快速洗漱,白色的泡沫随着凹槽的斜度缓缓流进方形水池,又汇入那汪镀着油膜虹彩的废水潭,迂回曲折地与这座岛屿上的其他工业生活废水一起,义无反顾奔向大海。

就像当时老乡跟她妈说的,那是南方,南方,所有打工仔都往那边跑,想都不用想。

母亲什么话都没说,只是默默地帮小米收拾行李,装上一大罐家里自制的辣椒酱,又把她的一头长发铰得比她弟的都短。

记住,头发只许留这么长,长了就得铰。妈妈叮嘱道。记住,想家了就舀一勺辣酱搁嘴里。

小米只是抱着她使劲儿流泪,母亲的袖管都湿透了。

火车坐了整整两天两夜,又辗转了几趟卖猪仔的长途黑车,她和其他六个人终于近乎虚脱地踏上这片南方的土地。一切确实新鲜而又陌生如未来世界,空气像饱蘸水分的海绵,稍微一动弹就挤得浑身湿润,夜晚被七彩灯光渲染得如白昼般耀眼,无数发光屏幕鬼火般布满街道,夜总会招聘和性病广告并排齐列,行人装束有种超现实的滑稽感,而他们的目光,像是直接穿透了这几名外来者的躯壳,没入虚空。

可这一切并不属于他们,他们属于离此地三公里远的南沙村,那里又是另一番景象。他们无法想象的景象。

老乡说,你们要干的是塑料回收,硅屿的支柱产业,在罗老板这里,规模最大,待遇最好,好好干,前途无量。从此以后,这个人再也没有露面,小米想象着,他可能出现在任何一个偏远穷困的小山村,对着另一个母亲说,那是南方,南方。

这就是穷人们赖以过活的方式。

一堆颜色质地各异的塑料残片堆在小米面前,像是刚从某种生物体内剔下的骨头,那她是什么呢,一条狗吗?女工们熟练地将塑料进行分类,ABS、PVC、PC、PPO、MMA……如果遇见不确定的情况,用打火机点燃塑料,通过闻它烧焦的味道来辨别。

鼻翼翕张,只轻轻一口,不敢多吸,呛鼻的臭甜味儿,像是嗓子眼里钻进了蛆般难受,小米迅速把那闪着焰光的塑料片往水里一蘸,青烟飘起,她满脸厌恶地把它丢进了标着PPO的桶里。在南沙村,这样的原料她每天要处理几十桶,多的时候能到上百桶,一天下来,吃的还不如吐的多。

她听说有一种仪器叫电子鼻,可以自动辨别这些塑料的气味和种类,可买一台机器的钱足可以雇上一百个像她这样的女工,干起活来还不一定有这么利索,坏了还得修,不像她们,病了就给几个钱打发回家,连医疗保险都不用上。

人命确实比机器贱多了啊。小米心想。话说回来,如果都用上机器,她们又该去哪儿找活儿干呢。至少在这里,两个月工资比父母在老家干一年挣的都多,省吃俭用还能攒下来不少。再干些时候,就可以回去开个小店,过上安稳日子了。

想到这儿,似乎那些气味也没有那么难闻了。

歇会儿吧,一个姐妹招呼她,小米这才醒悟过来,自己已经不在罗家的地盘上。由于陈董的安排,这里的人对她分外照顾,活儿也不让她多干。

她不好意思地看着其他人清洗分好类的塑料废品,用金属刷去除各种贴纸、标签,再运到附近工棚用切片机和碾碎机进行粉碎,小米最不愿意接近那种机器,声响大得能把五脏六腑从喉咙里震出来,那种白色粉末沾到皮肤上又红又痒,洗也洗不掉,抓也抓不到,像是直接钻进毛孔深处,扎下根来,开足马力让人不痛快。

据说这些碎塑料会被回炉融化、冷却、切粒后卖给沿海工厂,他们会将原料加工成各种价格低廉的塑料制品,大部分出口,销往全球,让世界各地的人们都能用上价廉物美的“中国制造”商品,报废或过时之后,又变成垃圾,运回中国,循环往复。

世界就是这么运转的,小米觉得很奇妙。所以机器永远隆隆作响,工人永远忙碌不停。

可在硅屿,垃圾并不像人们想象中那么一目了然。开箱时看上去状态良好的,早早被当地人收去修理翻新,流入二手市场,但总会有那么些漏网之鱼,被眼尖的工人挑出,当宝贝一样私藏起来。小米就亲眼看见文哥从一具日产仿真人体上切下硅胶部件,鬼鬼祟祟地藏在衣服下面,那废品两腿间残缺的方形豁口露出电线和精细的导流管,像是手术失败后没有缝合的遗体,躺在枯灰的草地上。

小米没有问文哥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今年十六岁了,该懂的都懂。因此她十分听话地把头发维持在一个安全的长度,并尽量穿着中性宽大的衣服,把身体的曲线掩盖起来,她不希望有一天躺在草地上的是自己。

文哥和她是老乡,比她早来一年,他不干活,拿得却比别人多,似乎连本地人都敬他三分。他不像那些本地的流氓混子耍狠斗勇,人如其名,看着文文弱弱,可只要他一发话,就能聚起几百号来自五湖四海的垃圾人。之前为了工作环境和福利待遇的事情,闹过几次事,照老一辈人的做法,把这些人直接炒掉另雇新人,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妙就妙在文哥总能挑在上级领导视察前夕起事,工头怕横生事端,就服了软,让了步。

文哥的声望更高了,但本地老板买凶做掉他的传言也是甚嚣尘上。正当大家都替他捏一把汗时,他却主动送上门,不知用什么手段说服林逸裕主任,牵线搭桥跟三家老板坐下来喝了个早茶。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听到买凶杀人的风声,文哥俨然成了垃圾人的工会代表,有什么不满和请求都由他出面去协商解决,多半能获得双方满意的结果。而他依旧住在自己的破旧工棚里,每天捡些稀奇古怪的零件堆在门前鼓捣个没完,活像垃圾堆上的一名民间科学家。

对于小米来说,文哥就是个谜。尽管他俩是老乡,可小米总觉得他话里藏三分。文哥总说小米让他想起自己妹妹,细问起来,他却又目光闪烁地岔开话题,显得更加神秘。

一个多月前,他带来一件奇怪的玩意儿。

当时小米正在和几个姐妹拿着义肢互相追打,看到文哥过来,纷纷收起笑脸,站着不动了。文哥招呼几个过来,用手里的东西朝她们脑袋上比画着,又摇摇头。

“文哥,那是什么玩意儿啊?”兰兰,同个工棚的湘妹子问道。

文哥摇摇头:“我也不晓得。”

“那你就往我们脑袋上安。”姐妹们嬉笑着跑开。

“还嫌你们头大安不上咧。”文哥咧咧嘴,招呼小米过来。

“文哥,这不是给人脑袋用的吧。”小米指了指那玩意,虽然形状大致像是能包住后半个脑勺,可顶部中间有一条非常明显的棱状突起。谁的脑袋都不可能严丝合缝。

文哥拍了拍自己脑袋:“小米你果然是我亲妹,脑子就是好使,来,哥给你戴上试试,这里就数你长得秀气。”

小米看着那件怪异的器具,里面像是被暴力拆解过,残留着一些黄色不明液渍,心里十万个不乐意。可这不是别人的要求,她无法拒绝文哥。

她的脑袋还是大了些,那半个头盔的曲度与她头颅之间仍存有相当大的缝隙,文哥使起狠力往下按,小米只听得咔嗒一声响,有什么东西刺入了她枕骨下的皮肤,冰冰凉凉的。

她尖叫一声,把那玩意儿摘下摔到地上。

“文哥,我流血了。”小米摸到后脑勺黏糊糊的一片,颤抖着说。

“没事的没事的。”文哥像是早有准备,从兜里掏出消毒纸巾,帮她捂上,血不一会儿止住了。

小米坐在垃圾堆上,把玩着一只义体残肢,见文哥丝毫不在乎自己的伤势,只是一心钻研着那半拉头盔弹出的针头,不免有些生气。她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或许这个人所做的一切,仅仅是表面上为大家着想,而真正的动机,却是为了满足自己一些隐秘的癖好。她惊讶于自己竟会有这种想法,似乎以前看人只是浮光掠影,却从未想过那一张张面孔底下,埋藏着怎样的灵魂。

灵魂,小米琢磨着这个词,她只在歌词里听到过某种陈腔滥调,却从没有切身体会过,这无形无影又似乎确凿存在的东西。如果它是可见的,会是什么模样?像沙滩上的贝壳?还是天上的云彩?人们的灵魂一定拥有截然不同的色彩、形状和质地。

思绪飘散的小米完全没有意识到,她的形象已经被不远处的一个3.5mm莱卡镜头捕捉进画框。

“小鬼,干吗呢?”文哥突然喊了一声。

那是一个穿着校服的本地男孩,垃圾人的子女要么负担不起学费,要么只能上由志愿者组织的流动课堂,课本都是共用的,更不用说校服。那个不属于这里的小孩手里端着跟他身材不成比例的相机,似乎受了惊吓,呆呆站在那儿,一语不发。

“这里是你想拍就能随便拍的吗?要交钱的!”

“我……我没钱,我爸……”

“我知道你爹有钱,你爹知道你来这里非打死你不可。”文哥拎着那头盔走了过去,挤出善意笑容,“这样吧,你帮我戴一下这个头盔,我就不收你钱,怎么样?”

“文哥!”小米表示反对。

文哥扭过头,朝小米做了一个“嘘”的动作。

小孩看了看那个头盔,思考片刻,点点头。

小米扭过头去,直到听见那熟悉的咔嗒声,以及随之到来的尖叫和放声大哭。她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数了三下,然后睁开眼,径直走到小孩跟前,把头盔摘下,帮他清洗伤口,枕骨下缘皮肤上出现了一个针眼大的小孔,正往外流血。

“没事的,没事的。”她努力不去看文哥,怕怒火会迸出眼眶,“乖,赶紧回家吧。”

小米在男孩脑袋上亲了一口,小时候每当她磕到碰到,母亲总会这么做,似乎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就能让疼痛减轻几分,事实上也是如此。她又亲了一口,小孩抬起头,脸上挂着泥色泪痕,充满感激地看了她一眼,逃命似的跑掉了,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黄尘滚滚的马路边缘。

“怎么?不就一个本地崽子嘛。”文哥提高了声调,“你忘了他们是怎么对我们的?又是怎么对我们娃儿的?”

“那又不是他的错。”小米低低说了一句,往工棚方向走去。

“早晚的事,记住,早晚!”文哥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渐行渐远。

落神婆的脸在额心绿色贴膜映照下显得格外狰狞,眉骨投下的黑影像两口深不可测的枯井,看不见一丁点瞳仁反射出来的亮光。她像一头盲兽般呢喃着不可辨认的符咒,带着某种古老而冗长的韵律,伴着电子诵经机的吟唱,用石榴枝向房间各个角落喷洒着由茅根、仙草、桃叶、杉莿等十二种花草浸泡而成的红花水。

驱邪的圣水同样溅落到房间正中那具弱小的身体上,男孩苍白的脸颊凝滞着晶莹液滴,如同尚未擦拭的泪珠。

罗锦城神色不安地望着眼前这一幕,他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专家诊断他的小儿子罗子鑫患上一种罕见的病毒性脑膜炎,脑脊液分离出的病毒无法确诊,颅内压暂时稳定,但始终处于深度昏迷状态,脑电图显示为弥漫性慢波。医生说,他就像一台进入休眠状态的电脑,一切机能指标均无异常,但皮层活动受到抑制,似乎在等待一个指令来唤醒机器。

现实无法解决的问题,老人们会说,交给神明去判决。

落神婆说,子鑫是碰上了不干净的东西。如果小孩出门“冲逢”了鬼魂,那么,这个小孩的魂就会因恐惧而走散,若要好转,就必须举行“收魂”仪式。

罗锦城听着那催眠的符咒,恍惚间如同回到幼年时目睹的驱邪仪式现场。如今他回想起来,那更像是一场跨越人鬼两界的经济纠纷调解。跟人类社会一样,大部分问题都可以用钱来解决,当通灵的神婆或神棍说出鬼魂所要求的纸钱数后,患者亲属备齐数目,由家中长辈拿着纸钱到患者面前低头跪献,患者多大岁数就跪献多少次,献完将纸钱撒到巷头村口,这叫“标送”。那时候还没有禁伐令,纸张价格还很便宜,鬼魂的胃口也不大。

如果病情严重,则必须“祭路头”,即将丰盛饭菜摆在十字路口宴请鬼魂。烹饪时为表示虔诚,手要洗净,且不能试生熟尝咸淡。路人如果撞见切忌惊慌失措,可目不斜视地走过,千万不能回头,否则病人的症状会转移到他身上。这些祭品一般本地人是不会去碰的,可如今有了不惮鬼神的垃圾人,人鬼争食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所以为避免祭品受亵渎,这项仪式渐渐就消亡了。

罗锦城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成为仪式的主角。他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家里设有佛龛,逢年过节都会捐献大量香火供奉,以求消灾减业,尽管有人打趣道,罗老板的生意遍及世界各地,佛祖恐怕照顾不过来哦。他明白自己与大多数中国人一样,与其说信奉佛祖,不如说信奉实用主义,而求个心安,便是这门信仰的最大实际价值。

果报吗?想到这里,罗锦城不由打了个寒噤,仿佛冥冥中有一双冰冷的眼睛在注视着自己,度量着他的灵魂。他们说那艘来自新泽西的“长富”号在香港过境时死过人,其他几家老板嫌晦气不肯接货,他就用低价盘了下来。胆大向来是他罗某人行走江湖的撒手锏,在这点上,儿子像足了他。

想到儿子,他的心一下又抽紧了,像是胸腔连上了一台强力真空泵。

落神婆仿佛嗅到什么不寻常的气息,猛地转向他儿子的写字台,额头上的“敕”字闪烁着绿光,像从虚空中高速读取着数据。那是一个装裱精致的相框,米色边框卡纸下沿用烫金楷体印着“硅屿镇第一小学‘绿岛杯’学生摄影大赛一等奖”和罗子鑫的名字。

“就是这个垃圾人。”落神婆十分肯定地指着那张黑白照片。

“她?”罗锦城拿起镜框,背景似曾相识,但所有的工棚看起来都一个模样,“要怎样鑫儿才能好起来?”

“把这个姿娘仔[4]找来,下月初八,过油火。”

罗锦城闻言一震,这种仪式他也只是听老人们说过,并没有亲见。据说只有当富贵人家有人垂死时,才会放手一搏,作此巫术。巫者须用彩色桐油绘成鬼脸,赤膊,系五色裙,持念过咒的瓷碗,盛满油,点燃,在子夜的街巷间呼啸穿行,阴森有如鬼火游弋,若有人因恐惧而失声惊叫,巫者立即将手中“油火”摔掼于墙,同时大叱一声。失声惊叫之人便会代病人死去,亦称“叫代”。

日落西山是冥昏,家家处处人关门。鸡鹅鸟鸦上了条,请阮童身回家门。

落神婆唱起退神曲,调寄“锁南枝”,沉闷中带着凄清,听得罗锦城寒意顿生。那诡异的绿光终于熄灭,罗锦城迫不及待地亮起白炽灯,一切顿时又回到了现实主义的色调。

小米的怪梦就是从那次受伤之后开始的,她总疑心跟那个怪头盔有关。梦里追她的彩光一开始只是在天际线闪现,后来逐渐蔓延到海面,像是某种季节性的赤潮,带着数以万亿计的微小生命,疯狂生长,直到追上她的身影、脚步,侵蚀她的躯体,哪怕只是梦中虚幻的影像,却仍让她心神纠结不安。

她不知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陈开宗。如果要说,她必须和盘托出,包括小男孩的事情,开宗会认为她也和文哥一样,对本地人心怀敌意吗。因为自己没有第一时间阻止对男孩的伤害,小米一直心生愧疚,但不知为何,她不希望陈开宗知道此事。至少现在不想。

你就这么在意他怎么看你吗?小米摇摇头,努力驱散纷乱的思绪。你不过是他项目调研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一个访谈对象,一个垃圾人样本。你什么也不是。

被救下之后第三天,陈开宗出现在她寄居的棚屋外,举止拘谨,言语生硬,似乎刻意跟小米保持某种距离。他简单地自我介绍后,希望小米能够配合进行一些简单的访谈,以了解在罗氏家族管理下,外来垃圾处理工的生活及劳作。

可陈开宗的第一个问题就让小米不知该如何作答。他问:“你觉得硅屿怎么样?”

“我不知道……”小米琢磨着这个问题背后的含义,反问他:“你觉得怎么样?”

陈开宗左右看了一眼,补充道:“我的意思是,你想改变这样的生活吗?”

小米顿时被他话语中的优越感激怒了,瞪了他一眼,回了一句:“我赚钱养活自己,这样的生活碍着你什么事儿!”

陈开宗面露窘迫,连忙摆手:“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小米咄咄逼人:“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陈开宗很认真地想了半天该如何表达,最终还是放弃:“……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白痴。”小米脱口而出,旋即后悔。这是她所习惯的对话方式。

陈开宗愣住了,在他有限的社交经验中,从来没有遇见过如此直接甚至可以说粗鲁的女孩,但不知为何,他竟然不觉得讨厌。

小米侧一侧脸,瞄见在棚屋里偷看偷听的小姐妹们,灵机一动:“我是说她们。”

棚屋里爆发出一阵清脆的笑声。这突发的插曲打破了尴尬局面,包裹在陈开宗身上的硬壳像是被剥开了,露出了柔软的内核。他看着小米,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比我的同学善良多了,他们一般叫我‘怪胎’。”

小米扑哧一笑,看着这个年轻人清秀的眉眼,心头一动:“你是挺怪的,他们没说错。”

她自以为了解这种愚蠢的感觉从何而来,就像那些俗套的好莱坞电影和肥皂剧,英雄救美,美人芳心暗许。可她不是美人,他也不是英雄,充其量是个自以为是的富家子弟。可陈开宗隔三差五地来找她,看她是否安全,问她一些很难懂的问题,又耐心解答她反问过来的更多问题。他告诉小米许多太平洋彼岸的事情,那些她原本一辈子都不可能知道的事情,作为回报,小米带他去硅屿上一些连本地人都未必晓得的秘密角落,去看潮水涨退,看粉红色的日落,看黑色污水如何汇入海洋,看芯片狗尸体在讯号刺激下的机械抽搐。

可他是个本地人。姐妹们总是这么说。他是个不像本地人的本地人,尽管偶尔犯傻,可从来不称呼他们为“垃圾人”,目光友善而充满探询,并不惧怕直视对方,不随地吐痰,不口带脏字,更奇怪的是,没有义体也不依赖增强现实。陈开宗就像是从数光年外太空返回地球的宇航员,刚踏出无菌舱,就陷入一个污秽不堪的活地狱。

每天对陈开宗的等待几乎变成一种依赖,这自然成为姐妹们取笑的对象,小米感到恐慌,如果有一天他真的不再出现了怎么办。

她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她害怕自己并不是被陈开宗这个人所吸引,而是他讲究的穿着,过分标准而显得古怪的口音,他的学问,他背后所代表的某种遥远而神秘的东西。这一切都被完美地伪装成一场花季少女的情窦初开,甚至必然地导致某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幻想自己在对方心目中也是同样的特别,同样的独一无二。

当陈开宗开玩笑地提及小米的男式发型时,她竟然冲动地想要挣脱母亲的叮嘱,为他留一头齐肩甚至齐腰的长发,尽管这会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就像当年在村子里一样。

陈开宗仍然没有出现在那个熟悉而肮脏的路口。

小米心头顿生一种略带荒谬的被遗弃感,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试图摆脱这些蚊蝇般嗡嗡作响的焦虑,她知道自己需要什么。金色昔日。她要去找文哥。

罗锦城站在天台上,面朝大海,海风穿过贴满花砖的防跌墙纹样孔隙,带来改变的气息。不像其他的本地居民,窗户都装着严实的金属防盗网,只能看见被割裂成规则碎片的天空,罗家建在靠海的山石上,地势陡峭,加上芯片狗和闭路电视,守卫森严,因此他独享无碍的宽阔视野,能一直望到繁忙的鮀城港口,天气晴好时,还能看见海平面上如蛛丝般银光游走的跨海大桥。

倘若陈家真和惠睿上了同一条船,事情就复杂了。自从三年前国际钢材及铜价持续走低后,陈氏宗族的势力大受打击,罗家和林家趁火打劫,抢走了不少高利润货源,甚至串通买家恶意压低回收价格,试图拖垮陈家,但他们还是靠着内外族人的齐心协力,挺过了危机。现在,似乎他们有意通过勾结外商打一场翻身仗。

刀仔回报,说那个叫小米的垃圾人被陈家截下了,其中还有惠睿公司的人。

可为什么是那个垃圾女孩?罗锦城百思不得其解,他确信子鑫的病情没有外泄,落神婆是罗家人,不会干这种蠢事,况且这也不是陈贤运的行事风格,除非女孩身上另有玄机。他让刀仔不要在陈家地盘轻举妄动,但只要一有机会,绝不能第二次失手。

他和陈家并无深仇大恨,对他来说,这只是正常的商业竞争而已,但掺和进外国人就是另一回事了,无论那些老外是白皮还是黄皮。他不相信他们,从骨子里不信。

罗锦城曾去过许多国家,甚至尝试在墨尔本居住过一段时间,但最终还是回到家乡。在那些自律礼貌到近乎病态的西方人面前,他感到十二分的不自在,不习惯过空马路等灯,不习惯随时随地说抱歉,不习惯友善到近乎虚假的陌生笑容,当他们得知你来自中国时,脸上会显出夸张的惊叹,称赞贵国高速发展的经济、旺盛的购买力以及必不可少的,中式美食。

开始罗锦城视之为客套,可当他看到墨尔本街头出现的示威抗议时,他终于明白这些称赞背后隐藏的恐惧。当时的他看不懂英文,却明白焚烧国旗的含义。本地人认为中国人抬高了资产价格,挤占了工作机会,而廉价的出口商品更是重重打击了本地制造业,甚至,把中国人比喻成蝗虫,疯狂掠夺资源,积攒惊人财富,却对公益事业和弱势群体一毛不拔。

“自私的中国人”,他们在大字报上写着,打上血红色的死叉。

就像那些半夜受到油火惊吓的路人,罗锦城隔天就订了回国机票。他打消了移居海外的念头,却开始学起英语,高价请来家教老师,每天阅读英文报纸,甚至能操起乡音浓重的英文,和生意上往来的外国伙伴谈判砍价。

罗锦城自知这种老夫聊发少年狂源于缺乏安全感,他希望能在商场上知己知彼,完全掌控局面,而不是让什么同声翻译充当传话筒。但真正让他提起警惕的却是一位远亲的意外来访。

本地人多半有一些海外侨亲,战乱或运动时期由香港偷渡到南洋,扎下根来,但乡音不改,乡情未变,有些发了达的还会回乡省亲,投资建厂,俗称“番客”。罗锦城父亲的堂兄便是在二战爆发前拖家带口漂洋过海,下到东南亚,在菲律宾安家落户。国内改革开放后也曾携儿带女省过几次亲,跟罗锦城也算是有几分交情,但也仅是在饭桌上而已。

因此当他看见堂兄孤身一人候在八仙凳里时,罗锦城知道,对方必定是有求于他。

寒暄几句之后,罗锦城微微一笑,说,都是自己人,有什么困难不妨直说。

堂兄尴尬地摩挲着褐红色的花梨木扶手,片刻后,咬咬牙说,八十个。

罗锦城一愣,他知道堂叔在那边有厂,生意一直不错,这个数额本不该成问题。赌?还是毒?他的脑子里飞快地考量着,本地人落魄大致逃不脱这两大业障,如果是后者,那可就是个无底洞了。但堂叔在困难时期给他家提供了不少接济,这个恩情是必须报答的。

我给你一百个。他并不打算细究其中缘由,这不关他的事,更怕知道后会牵扯出更多的人情义务。

堂兄嘴角抖动了两下,最后也只是说出一句谢谢。对于硅屿人来说,开口借钱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堂兄走前留下一封长信,把他无法亲口说出的事全诉诸笔墨。不说的理由,一是怕情绪失控,二是怕给罗锦城带来额外的负担。罗锦城读到此句,心头愧疚蔓生。

一切都源于一家美国公司的入驻,他们买通了马尼拉的官员,计划在当地投资建立环保型橡胶回收加工基地。而对于原先的工厂,则不择手段迫使其停产。罗氏父子橡胶加工厂被关停,资产被冻结,机器被扣押,工人被遣散,作为法人代表的堂叔锒铛入狱,还欠下一笔巨额罚款,罪名是“长期污染环境”。

不仅如此,本地排华势力还趁机闹事,烧砸抢劫华人商铺,暴力威胁华人家庭,他们对华人勤劳经营积攒下的财富觊觎已久。而这一切都在“法律”和“环保”的旗号下肆无忌惮地进行。

堂兄需要这笔钱,赎出父亲,然后带着家人逃离那个随时可能变成地狱的地方。但是普天之下,哪里能找到一方净土?信以一个悲凉的问号收尾。

自此以后,罗锦城再也没有收到堂兄一家的任何消息,所有的联络都如泥牛入海,杳无音讯。他曾经梦见那片从未涉足的遥远土地,穿过湿热茂盛的热带植物,他看见熊熊燃烧的火焰和冲天的黑色烟柱,烟与火在天空中幻化成亲人的模样。醒来后他万般揪心,只能向佛祖不断默祷平安,他后悔为何自己当时没有多给他一些钱,甚至,仅仅是多问一句。可我又能改变什么呢?罗锦城摇摇头,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发生,也必然不会是最后一次。

都是命数。最后他只能以此了结杂念。

而现在,美国人就站在硅屿的土地上,干着跟在马尼拉类似的勾当。罗锦城查过,那不是同一家公司,但是在他看来必然是一丘之貉。陈家目前跟美国人走得最近,林家由于跟政府的特殊关系暂时没有表明态度,但林逸裕却游走其间,积极得让人起疑。硅屿的未来就像台风一般,路径摇摆不定,看不清方向。

离最近一次三家人坐在一起喝早茶,也快有半年了,罗锦城突然想念起那家“荣记”的虾饺皇。但在给人倒茶之前,首先手里得握紧茶壶,这是教训。

就像上一回,被那个叫李文的外地仔摆了一道。

小米还记得那个遥远的夏天下午,空气混浊湿热,像是一堆黏稠不堪的触手把人紧紧缠绕。文哥问她想把贴膜贴在哪里,她想了想,背过身,摸着颈后隆椎下方的皮肤,说这儿吧。文哥不解,别人都想贴在最显眼的地方,你为啥要贴在连自己都看不到的部位。

小米说,别人要的是刺激,而我要的是平静。

文哥按照她的意愿调校感应薄膜,与其他人相反,只有当小米的肌肉彻底放松时,贴膜才会亮起一个金色的“米”字,而大部分时间,那块倒三角形如未显影的底片般灰暗。

她也不明白为啥自己要这么做,为了显得与众不同吗,不完全是。硅屿上的生活让她无法自控地处于一种紧张状态,甚至睡眠中,她都能感觉到自己僵硬的背部隐隐作痛。小米需要不断地提醒自己,调整呼吸来放松身体,她甚至不明白这种紧张感从何而来。也许是初来乍到陌生的环境,也许是身边人渲染的对立情绪,也许是那些本地混混不怀好意的目光。

文哥说,也许你更需要这个。

他掏出的东西小米并不陌生,一副增强现实眼镜,这里的人大多都有。他们说,城里人早就淘汰了这种麻烦的旧款,改用更加轻巧柔性的隐形眼镜或者干脆做一个视网膜投射手术。可在这里,垃圾人只能负担得起二手货,而增强现实对于他们的意义,也并不像那些信道开放区域的现代人,花上几百块钱月费,可以查看任何规定权限范围内的信息,天气、交通、即时搜索、购物比价、虚拟游戏、浸入式电影、社交通讯……甚至,共享你出差老公的视域,如果他不反对的话。

所有这些时髦玩意儿,对垃圾人来说毫无意义。他们没有那闲钱,也不需要那么多垃圾资讯,他们自己每天要处理的垃圾就已经够头疼的了。

银色穹状耳罩紧贴小米的左右颞骨,内置触点式传感器,可读取脑电波讯号并通过微型芯片转化为简单的模式指令,一片轻薄的锥形碳纳米结构镜片连接两侧耳罩,如拱桥般跨过她那小巧的鼻梁,氩离子镀膜折射出淡淡的紫蓝色。

调校完毕后,眼镜已经能够识别小米脑电波的基本模式,文哥咧嘴一笑,说,也只有我妹才能把这玩意儿戴得这么好看。他掏出一个黑匣子,牵出导线插在眼镜上,大约过了半分钟,他拔掉线说,下载好了,新手还是从金色昔日入门比较稳妥。

小米对于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丝毫没有概念。耳机中飘出若隐若现的静噪,似乎带着某种特定的节奏感,没有任何前兆地,她突然感觉一阵强烈的眩晕,仿佛八级地震般晃动着重心位置。文哥一把扶住她,坐到地上,她不解地看着文哥,那眩晕仍未停止,但与刚才又有不同,镜片里的世界蒙上了一层茶金色调,如同沐浴在夕照霞光中,但更微妙,所有事物的边缘模糊着,闪着光点,一种强烈的情感无来由地从心底涌出,如同凿开了一眼压抑已久的甘泉。她突然明白了,那是回忆的味道。

尽管她的理智完全确信自己仍身处硅屿,但所有的一切都变了,变得充满旧日气息,如同时空中的两个点被折叠到一起,天空、树木、土地和垃圾像是被赋予了生命,散发着温暖而美好的情感。小米甚至觉得,母亲就在自己的身边,抱着缩回童年时幼小的自己,抚摸着自己,她能闻到母亲身上那股淡淡的竹叶香气,没有紧张,不再慌张,她愿意在这种幻觉中永远地沉湎下去。

同样没有任何前兆地,那层带着记忆灵韵的金色滤片瞬间被抽离了视野。一切又无情地跌回那个灰暗、平庸、丑陋而刺鼻的现实,小米抬起头,看到文哥正抱着自己,抚摸着自己,一股恶心无法遏制地泛起,直冲嗓门。

文哥抱歉地笑笑,似乎十分理解她的感受,他说,这只是试用装。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每次下载基础剂量仅可维持5分钟,据说如果时间过长会对前庭系统造成不可逆的损害。当然,有些疯子才管不了这么多。这些电子毒品从世界各个角落源源不断地被创造出来,流入追求刺激或者急于逃离现实的人们手里,大部分是第三世界国家的穷苦百姓。二级市场里,代码神童们苦心钻研破解秘方以求免费门票,或是制造出更加邪门的变种,与传统的合成毒品配合使用,这让这门生意充满了危险的不确定性。

为了躲避法律风险,电子毒贩大多把数据源寄存于空间站服务器群,再通过地面基站进行分拆转发,瘾君子们习惯于将这些太空毒窝叫做“露西的钻石”。

小米只敢从文哥手里买这种俗称“数码蘑菇”的程序包。她试过许多不同的品种,有些能带来疯狂的视幻效果;有些可由意识进行引导,如同展开一场心灵探索的旅行;有些闪烁着某位西洋女郎的神秘微笑,却没有任何实际效用,文哥说这款程序叫“HEMK Ekstase”,听起来像是东欧货,至于她是谁他也不清楚;有些她永远不想再碰,但无法忘怀的,始终是那款能把她带回童年,带回家乡,带回母亲身边的金色昔日。

文哥说,只有那个时候,你的“米”字才是亮着的。

那一回,罗锦城原以为是林家召集的早茶局,没想到头盘点心刚上桌,自称李文的垃圾仔便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他先恭敬地向三家老大行了礼,问是否可以坐下。其他两家都没吭气,只有林家老大微微点头,作为陪同的林逸裕在边上显得格外不自然。

林逸裕出现在餐桌旁,既是作为林氏宗族的代表,又是硅屿镇政府主管招商引资的办公室主任,这双重身份令人尴尬。看得出来,他在努力调适自己的表情。

李文坐下,笑笑,说茶就不喝了,主要是小弟最近睡眠不太好,有点神经衰弱,跟各位老大讨个药方。

林逸裕干咳一声,暗示他别耍嘴皮子,赶紧入正题。

李文盯着桌上那屉热气腾腾的虾饺皇,说,听说有人出钱要买我贱命,我现在就是那笼里的虾饺。

罗锦城明白了,今天的矛头对准的是自己,他让刀仔放话吓唬李文,让他少惹是生非,看来刀仔很好地贯彻了他的意图。这也是罗锦城为何器重刀仔的原因,凡事只用说三分温柔,而他总能执行到十二分凶狠。尽管有点自欺欺人,可似乎这样就能把业障转嫁到刀仔身上,免除自己的果报。

可他还是不明白,区区一个垃圾人,林家和陈家怕什么。

李文见无人接腔,便继续自说自话起来。我来硅屿小一年,真心喜欢这里,把它当成自己家一样,我跑了好多村子,算了笔账,可是怎么算都平不了数,还请几位头家帮我解答一下。

他掏出一个油腻腻的本子,摆上转盘,恭敬地推到罗锦城面前。

罗锦城斜睨了他一眼,翻看起来。他脸上的不屑很快被惊讶所取代。本子上汇总了大量的数据,包括每个村每天不同种类垃圾的卸货量、回收比例、处理周期、各类金属及塑料市场波动价格、人工成本、水电成本、租金及机器折旧费,等等,庞杂有如巨大数字矩阵。罗锦城知道这些数据都可以从公开渠道获得,但从来没有人花这份心思去逐一梳理汇总。

最后一页只有简单的几个红色数字,分别是他们应缴纳的税金,以及实际缴纳的税金,特别注明从税务局网页上“表彰地方年度纳税大户”的新闻报道中获得。

现在罗锦城终于明白了,眼前这个瘦弱的年轻人并不像看起来那么不起眼。他看了看陈林两家代表的脸色,显然他们早已确认过数字的准确性。

后生仔,你很醒目,想要什么就说,没什么不能谈的。罗锦城把本子转了回去,他清楚,聪明到这种程度的人不会只保留纸本。

李文轻轻一笑,我只希望你们能把我们当人,而不是垃圾。

桌上陷入了尴尬的沉默。过了半晌,林逸裕用他一贯的官腔答道,小文,很多事情大家可以坐下来一起商量,这些年我们一直在努力改善外来劳工权益,当然,还有许多方面有待提高。

有这个共识就好。李文举起了茶杯。比起我的命,这本子上的东西要值钱多了。

茶杯在半空中孤零零地候着,微微发颤,林家的杯子举了起来,接着是陈家。罗锦城知道这是逼他表态,现在他们就是拴在一根线上的三条鱼,竿子一扯嘴都得豁。尽管传统名义上的三大家族早已变成罗家一家独大,但他却无法不顾及行业的整体利益,鱼死网破对谁都没好处。

罗锦城缓缓地举起茶杯,与其他三个杯子碰出一声脆响。

回想起来,那个外地仔的眼神狡黠中透着狠劲,如同一枚滴答作响的定时炸弹。可一时半会儿罗锦城也奈何不了他,如果那些数据泄露出去,不仅三大家族和税务机关会陷入麻烦,一旦被美国人抓住把柄乘虚而入,才是他最担心的。

现在又加上鑫儿的病况,真是个多事之夏。罗锦城只有每日早晚跪拜于佛龛前,对着那尊开过光的佛像虔诚祈祷,为儿子,为罗家,也为硅屿。他望着佛祖脸上挂着的金色神秘微笑,默许如心愿达成,必将广施善缘,修缮寺庙,每年佛诞组织大型庆典,邀全体镇民共沐佛光普照。

就像一笔交易。他心里掠过这个念头,又飞快地把它掐灭。这时电话响起。

是刀仔,他已经找到那个垃圾女孩,正好赶在林家前面一步。

“抓住她,带去功德堂。”罗锦城挂上电话。

林家人也卷进来了吗?罗锦城面向佛像跪下,双掌摊开朝上,深深地磕了三个头,他的嘴角露出了同样神秘莫测的微笑,仿佛冥冥中得到了来自另一个维度的旨意。

成交。他听见心里有把声音说。

4

酒店房门边上的“请清理”LED灯暗着,斯科特打开门,亮起灯,清洁工已经来过,一切整洁有条理,带着淡淡的橘子味清香。他打开壁挂电视,随便挑了个频道,把音量调高,然后如同平日般拿着手机在房间各个角落走一遍。全频段快速扫描没有发现任何电磁异常。

干净。这是当地最好的酒店,同时意味着它是罗家的产业。

斯科特掏出寸步不离身的便携电脑,运行一个加密对话程序,他知道在这里没有绝对安全的信道。电视购物频道上几名盎格鲁-撒克逊风格男女操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反复兜售一款去年圣诞在北美上市的“升级版”宠物义体产品。

更好地感知主人情绪变化,更好的人宠关系,SBT荣誉出品,全为明日派对。

他想起了芯片狗,或许用不了几个月,华强北电子市场便会出现各种山寨化产品,甚至比正版功能更强大,更适应本地需求。然后再出口到美国,供应那些负担不起SBT的红脖劳工,装到他们没有阉割干净的杂种狗身上。

可怕的中国人,他们山寨一切。

事情变得有点荒谬,美国劳动人民一边抨击中国廉价劳工剥夺工作机会,一边感激他们生产的廉价商品维持了自己体面的生活水准,美元变成大笔坚挺的人民币涌入新贵阶层手中,那些工厂主、渠道商、技术精英及基层官僚,他们不屑于使用国产仿造品,一心追逐曼哈顿上东区或者旧金山湾区的生活风格和品质,当然,还有更新换代的速度。

于是,人民币又变成了美元。

状态:连接中 加密:启动

乙川弘文:干净?

长风沙:干净。

乙川弘文:进展顺利?

长风沙:有几个候选人,跟进中。

乙川弘文:很好。注意时间窗口。

长风沙:那究竟是什么?对候选人有何影响?

乙川弘文:你知道规矩的。

长风沙:问问而已。

乙川弘文:一个小意外,循例回收。你的项目才是正经事。

长风沙:比想象中棘手。

乙川弘文:听说了,中国人。

长风沙:我会根据指南……等等。

一丝微弱的风拂过斯科特的面颊,由于空气污染,房间窗户始终处于紧闭状态,由中央空调完成空气过滤及交换。哪里来的风?他告别化名“乙川弘文”的接头人,关闭了对话程序,合上电脑。蹑步走到窗前,有一道几乎无法察觉的细缝,让窗户打开极小的角度,温热潮湿的夏季晚风便是从这里钻入。

酒店呈马蹄铁形,开口朝向大海,据说风水上是招财进宝的格局。斯科特的房间就在其中一极的最外侧,视野开阔,三面海景,价格也是最高的。被打开的这扇窗朝向U形内弧立面,可以看到另外一侧的所有房间。

他眯起双眼,夜色中,酒店玻璃外墙飘浮着马赛克般的灯光,海浪拍岸声在远处若隐若现。他的感官系统久经严苛训练,视野中必定有某些细微的异常,只是尚未被意识所捕捉到。忽然,同一层远端的某扇暗窗闪过一片红色光斑,稍纵即逝。

激光窃听。斯科特突然醒悟过来,打开窗户是为了获取更佳的入射角,同时增加玻璃声压振动的敏感度。

他冲出房间,跑过长长的通道,心里默算着那扇暗窗所在的位置。一名男子从前面走来,看到斯科特,突然掉头,推开紧急通道门,楼梯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就是他!斯科特撞开门,往楼下追去。

22层高的下旋阶梯似乎无穷无尽。那个男人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密集的脚步声在空旷楼道里来回撞击,产生巨大的混响。斯科特的心脏剧烈跳动着,仿佛随时可能脱离胸腔,他呼吸急促,眼前一个红色警告标志不停闪烁,那来自他的心律调节器,一次意外的副产品。

下方的脚步声突然改变了方向,斯科特随之撞开紧急出口活动门,尖厉的警报延后数秒响起。他们已经到了地下一层车库,男人的背影朝着出口的亮光蹒跚而去,似乎也已筋疲力竭。斯科特放缓脚步,调整呼吸,等待心律调节器重新生效,他目测对方身高大约一米七,步距按比例缩短,追上应该只是时间问题。

一阵引擎轰鸣传来,地面微微震颤,如同黑暗中巨兽苏醒,打了个响鼻。斯科特心中闪过一丝不妙,不顾一切地迈开大步朝那名男子追去。轮胎尖厉的摩擦声从另一个方向逼近,竟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

男子闻声望向来车的方向,没有喜悦,前灯照亮他迷惘而苍白的脸庞,然后表情迅速扭曲为恐惧。

就在他即将被撞飞的瞬间,斯科特一个箭步跃起,将他扑倒到一旁,自己随着惯性翻滚着重重撞到墙上,那车并没有制动,而是径直冲上斜坡,消失在那片光亮之中。

斯科特仰面躺着,大口喘息,他甚至顾不上疼痛,滚烫的心脏就像快要超荷烧毁,狂烈地震颤着,他错误判断了一切,现在,必须为此付出惨重代价。那个男人爬了起来,似乎仍惊魂未定,他看了看斯科特,犹豫不决。

斯科特抽搐着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

“我……我不知道……”男人竟然开口了,说的是中文。“他们只是付钱让我跑,使劲跑,我什么都不知道……”

斯科特听懂了,他突然笑起来,调虎离山之计,这些狡猾的中国人。看来他们的目标是电脑里的文档,他突然放松下来,凭着他的从业经验,想在如此短时间内破解动态加密可能性几乎为零,如果暴力拆解硬盘,则会触发自动销毁程序,直接带走电脑更是给斯科特一个顺藤摸瓜的机会。

“你能帮帮我吗?”斯科特发出请求,男子勉力将他架起,随即又被那具庞大的身躯压翻在地,振起一团尘土。

房间是用假身份登记的,监控录像显示那个人伪装成清洁工进入斯科特的房间,对于这个神秘出现又消失的编外人员,酒店方面竟然无法作出任何解释,林逸裕主任几乎要出离愤怒了。那个人趁斯科特追逐诱饵之机,在房内待了3分40秒后,突然匆匆离开,显然收到了其他内应的警告。

斯科特的电脑依然合着,处于休眠状态,除了风扇位置微微发烫。

那个人乘坐货梯下到大堂,在洗手间内换下制服,大摇大摆地走出酒店正门,叫了一辆出租车。

“我们已经追踪到那辆车的方位。”VIP包间里,林主任一边与蓝牙耳机保持通话,一边通过临时翻译向斯科特解释着,“放心吧,斯科特先生,他逃不掉的。”

斯科特点点头,心里暗自好笑,贼喊捉贼,也就你们能演得这么生动投入。他倒是不担心数据遭窃,只是好奇这一出闹剧最后将如何收场。紧急抽调的医生检查着他各项指标,心律调节器已经恢复正常工作状态,除了些许疲惫,他并没有感觉到任何不适。

“心律不齐?”年轻的女医生问道,边抽着血。

“老毛病了,阵发性心动过速。”

“据说没有病毒电池之前,每隔几年就得换电池,有一个安了电子心脏的英国人,每隔四小时就得充一次电,车载点烟器就成了他的命根子。”

斯科特礼貌地笑了一声,手臂上一刺痛,针头已经拔离了血管。医生的笑话大多别有用心,即便她说的是事实。

植入心脏辅助装置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斯科特总会无端恐慌,尤其是对于其中的病毒增强型电池。科学家们说,利用病毒系统的活性肽可以优化蓄电池的纳米结构,大大提升续航能力及供电稳定性,可一想到自己的胸腔里封存着活生生的病毒,难免让人心生疑虑。

“问题不大,注意休息。”医生将血样注入便携式血液分析仪,观察读数变化,“你的心脏,是遗传性的?”

“一次意外。”斯科特笑笑,不打算再深入解释,可尘封的回忆却无法遏制地冲破牢笼,无情地撕开他的伤口,他哆嗦了一下,似乎胸腔里那颗有缺陷的心脏跳动着撞上冰冷的钢针。

那张老照片依然在他钱包里躺着。一片热带阳光下的雨林和溪涧,两个笑容透亮的小美女,皮肤仿佛用日光绘着洛可可式的植物纹路。

十年前,崔西三岁,南希七岁。

那是一趟巴布亚新几内亚之旅。斯科特受雇于常青集团(Rimbunan Hijau Group)下属的调研机构,展开一项关于非法采伐对当地环境及原住民文化影响的调研,目的在于迫使当地政府打击非法采伐,让常青集团全面接管巴布亚新几内亚的原木资源。所谓的“可持续性开发”,在斯科特看来,只不过是合法掠夺的另一种说法。

无论如何,报酬丰厚,风光旖旎,调研结论也是水到渠成,斯科特趁着项目收尾之际,把妻子女儿都接过来,尽情享受一番天伦之乐。

离开首都莫尔斯比港,斯科特发觉寻找一片净土比他原先想象中要困难得多。链锯的巨响遍布天堂雨林,将飞鸟走兽驱逐到更为偏远的深处,油搜公司(Oil Search Ltd.)的输油管仿佛裸露的毛细血管,穿过森林、河流、村落,从肥沃土壤里吮吸着远古的黑色精华,供应给欲壑难填的发达国家。甚至就连那些原住民也不再淳朴,他们赖以为生的雨林被破坏殆尽,生活逼迫下,只好出卖劳力,加入伐木公司,举起电锯,砍削曾经镌刻着家族之名的母亲树。

他们躲闪的目光里藏着憎恨和厌恶,但又不失时机地向白人游客摊开手掌,推销所有能够换成货币的本土风物。

斯科特最后找到一处名为Kemaru的地方,在当地语中是“弓箭”之意。此处有飞瀑及冲击而成的弧形水潭,河岸上的红树林根须繁茂,垂入水面,不远处则是开阔的河流入海口,可以望见沙滩、俾斯麦海及群岛。弓箭之名或许便来自这片水域形状。

他拒绝了当地向导不厌其烦的推销,最后实在忍无可忍,呵斥对方离开自己的视线。那个黝黑矮小的男子看了他一眼,消失了。

阳光,鸟鸣,清澈澄碧的潭水,充满异域风情的植被,斯科特和苏珊就像典型的美国游客,伏在岸边的巨石上,享受着日光拂背,听女儿们互相击水,发出天使般的嬉笑。的确称得上天堂雨林。斯科特心想。

爸,我们去那边看看。南希说。

别跑太远,照看好崔西。斯科特事前勘察过地形,水并不是很深,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危险生物。

我能照顾好自己。崔西奶声奶气地说。

当然了宝贝,别去太久,一会儿咱们还要去海滩呢,那边更棒。斯科特头都没抬。

十分钟过去了。苏珊开始担心起来,她高喊着女儿的名字。

没有回答。

南希!崔西!斯科特摘下墨镜,朝水潭一侧的弧形边缘游去,水面上空空如也,他又朝另一侧游去,依然不见踪影。他开始紧张起来,苏珊的叫喊带着嘶哑的哭腔。

他潜到水下,睁开双眼,试图捕捉任何蛛丝马迹,终于,他似乎看到有一团蓝色被红树林的根须重重困住,如同即将熄灭的硫火,那是崔西的泳装。他深吸一口气,疯了似的扑过去,看来是崔西游泳时被根须缠住脚踝,由于慌张挣扎,越缠越紧,还好她身形纤小,斯科特不费多少力气便将她解救出来,托出水面。

崔西面色苍白,浑身软塌塌的没有一丝生气,斯科特把她交给苏珊。

按急救课程上教的,把水从肺里控出来,做心肺复苏,快!斯科特没有犹豫,又一个猛子扎进水里。

南希一定就在附近,他瞪大双眼,不停游弋。在发现崔西的另一侧,绕过一大团褐色触须般的树根,南希那玩偶般的面孔突然出现在他眼前,她眼睛半睁着,嘴巴张着,显然肺部已经充满了水。斯科特努力遏制住自己的恐惧,奋力拖拽着那僵硬的身体,看起来她是为了营救妹妹才把自己卷进去的。

照看好崔西。是因为这句话,南希才不敢告知自己,进而以身试险吗。斯科特的心脏狂乱地捶打着胸腔,他肺部的空气已消耗殆尽,可那些根须却难缠得紧,单凭一己之力根本无法解开。他感觉自己就快要爆炸了。

斯科特冲出水面,大口喘息,那名黝黑矮小的向导就站在岸边。

快他妈下来救人!他狂怒喊道。

向导淡漠地摇了摇头,像是听不懂他的话。十万基那(Kina)[5]。他说。

我给你,快帮我!

现在就要。向导依旧摇摇头。

你这狗娘养的!斯科特绝望地咒骂着,他摘下自己的劳力士潜水表扔给他。这表绝对不止十万。他撒了谎。

向导端详了一会儿,跃入水中。

可一切都太迟了。

斯科特把向导的脸揍了个稀巴烂,南希的尸体静静躺在一旁,苍白美丽有如米莱斯笔下的奥菲利娅。苏珊抱着惊魂未定的崔西不停抽泣。闻讯赶来的本地救援人员见状,按照当地风俗向死者亡灵祈祷告慰,继而额头抵在那棵杀人树上,念念有词。原住民笃信万物有灵,只是斯科特怎么也想不出,他们会对那棵树说些什么,他只是觉得心脏一阵阵地抽搐作痛,仿佛生命的一部分被生生剜了出来。

过度换气导致的阵发性室性心动过速,医生诊断,并建议他植入心律调节器。可斯科特知道,不仅仅是心脏跳动的节奏,他的整个生命都被改变了。

十年后,崔西十三岁,南希七岁。

小米不由得加快了步伐,甚至顾不上看一眼身后。

她飞快地奔向那间熟悉的工棚,几乎在她踏进院门的同时,门口钻出几名本地人,手里拿着照片。该死!小米本能地一闪,躲到一座垃圾堆后,探出脑袋。那不是罗家的打手,几个人都是生面孔,穿着也跟那些街头青年不同,但毫无疑问,他们是在寻找小米。

小米正快速思索着是该猫着等到这群人离开,还是现在就原路撤退,却不想背上被重重一拍,她像受惊的猫般跳将起来。

“小米,你可是回来了,担心死我了!”是同一个工棚的姐妹兰兰,如往常般绽着没心没肺的笑脸。

那几个人闻声同时扭头看来,小米绝望地推开兰兰,没命地跑起来,就像在梦里一样。沙砾路面、工棚和垃圾堆在她面前猛烈晃动着向后退去,她听见背后的叫喊声越来越近,夹杂在流动的空气里,像毒蛇的信子般嘶嘶作响。石子蹦进鞋里,磨破脚跟,火辣辣地疼,可她却愈加用力地迈开双腿,像是要借助这股疼痛的力量,激发求生的潜能。

那些男人的声音已经近在耳边。

就在小米行将放弃的瞬间,一辆拉满纯净水的电动三轮车忽然闯入她的视野,骑车的是何伯,算是她半个老乡,平日里经常互相照顾。她没有迟疑,加速两步跃上三轮车,车身猛地一震,水桶互相撞击发出闷响。何伯吓了一跳,回头看是小米,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她一声怒吼吓了回去。

“快开!”

电动马达加大了轰鸣嗓门,三轮车颠簸着沿土路朝镇区方向开去。小米抹开额头被汗水沾湿的刘海,猛烈地喘着粗气,却从后视镜中瞥见几个紧追不舍的人影。

车上的几十桶水限制了车速,那几名男子的身体素质更是惊人,竟能在如此速度中与车身始终保持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就像紧咬猎物血迹的狼群,穿越滚滚尘土,只等目标犯下哪怕微不足道的错误。

小米咬咬嘴唇,使劲把水桶放倒,蹬下车板,水桶在路面上弹跳了几下,如同保龄球般滚向那几个男人,前面两人身形灵活地跳闪开,第三个人视线受阻躲避不及,被水桶狠狠击个正着,顿时发出一声惨叫,倒地不起。

“我的水啊!”何伯大呼小叫起来。

“我赔你!”小米几乎是吼了回去。

更多的水桶被推下车,前赴后继地撞向奔跑者,他们狼狈不堪地躲闪着,速度不由得放慢下来,距离越拉越远。车里只剩没几桶水,速度明显加快,小米感觉车身飘了起来,颠簸也随之变得猛烈。

“抓紧了!”何伯发出警告。

前方是一道横跨在水沟上的石桥,去往镇区的必经之路,减速已经来不及,何伯将车头猛力拧到极限,三轮车尖啸着画出一道近乎90度的弧线,疾速往石桥奔去。如果是在车身满负荷的情况下,这种急转弯毫无难度,可小米早已将载重悉数卸掉,单薄的三轮车顿时失去平衡,外侧车轮腾空而起,车子如同滑翔机般倾斜着掠过桥上惊慌的摊贩。

何伯努力控制着车子避开人群,但重力加速度终于超出他的操控范围,小米只觉得剧烈一震,便发现自己的身体已到了半空中,三轮车就着巨大的惯性翻滚着撞上桥墩,发出一声脆响,何伯也被甩了出去,软趴趴地挂在桥头上,像一扇待沽的死肉。

小米重重地摔在路面上,浑身碎裂般疼痛,嘴里充满咸腥味,模糊中她似乎听见那几个男人奔跑呼喊的声音逼近,她近乎绝望地向前爬去,试图抓住任何一根救命稻草。她抓住了一只在她面前停下的脚,小腿上紧绷的肌肉像石头一般坚硬。

“救我……”

小米的脑海中闪过陈开宗的脸庞,混沌中,她希冀这个男人能够再次拯救自己。她抬起头,那个男人的脸在背光中一片模糊,但面部轮廓的变化说明,他正在笑。小米听到了清脆有如玉石相击的声音,然后看着一团红色火焰从男人的肩头燃起。

她知道,这回运气不在自己这边。

5

微弱日光穿过长而阴暗的过道,打在壁橱里的瓶瓶罐罐上,折射出混浊的黄绿色光泽。陈开宗不无心惊地看着这些另类的藏品——浸泡在陈年药酒里的动植物尸体,各种蛇类、蛇蜕及其生殖器、雄性梅花鹿的角、早已灭绝的华南虎腿骨、黑熊胆、长白山人参、巨型蜈蚣、不知名的昆虫及植物根茎。他看到那些半融解状的几丁质外骨骼,像一艘艘微型飞船,漂浮在一片迷离的异星风光中。

硅屿人尤其是老一辈人,坚信这些动植物的生命精华,会通过酒精中介,作用于人体,起到延年益寿、增强性功能的效果。

陈开宗生怕下一个玻璃罐里会漂浮着一具残缺的婴儿标本,这并非不可能,新生儿胎盘曾经是奇货可居的补品,许多医护人员以此牟取私利。陈开宗的母亲便品尝过这种学名“紫河车”的宝贝,来自她分娩后的副产品。

一个不错的WWF广告创意。陈开宗暗想。人如其食。(You are what you eat.)

过道的尽头是一扇窄门,透着苍白的光,穿过窄门,豁然开朗,一片开阔的圆形晒谷场,被粗粝坚实的砂浆砖房所包围。一位身形瘦小的老人安坐在竹制躺椅中,微微晃动。地上铺满了晒干的紫菜和鱿鱼,浓重的咸腥味如海风扑面而来。

当陈贤运告诉他,陈氏族长,陈家真正意义上的头把交椅要见他时,陈开宗着实在心里构想了一番。可他的视觉思维遭好莱坞体系毒害太深,眼前浮现的大多是黑帮片里的经典形象,像《教父》里的马龙·白兰度,或者是《美国往事》里的劳勃·德·尼罗。

可绝对不会是眼前这个干瘪瘦弱、背心裤衩的邻家老头。

老头的面孔如蜡纸般褶皱密布,眼睑微闭,轻轻颤动,露出些许眼白。他已经九十二岁了。像是嗅到了风向的改变,他缓慢睁开双眼,看见站在面前的陈开宗,笑了,脸上的皱纹呈放射线状收缩到眼角及法令线周围。

“陈老伯好。”

“好,好,你就是那个……”

“开宗。”

“对,对,开宗,开宗,好名字,开宗明义。”

老头挣扎着起身,开宗忙帮他把摇椅固定好。据说老先生祖上曾出过进士及第榜眼,也算是书香门第。

“陪我上厝顶走走吧,夕阳无限好,看一眼少一眼咯。”

开宗搀扶着族长走上半敞开式的石梯,环形的无檐天台就在他们眼前,如同一枚卧在山海间未事雕琢的石镯。晾晒的衣被、待风干的海产及单晶硅电池板错落有致地排放着,带来层次分明的纹理。太阳朝海平面加速沉坠着,日色由白转金,再暗下,浓烈似火,点燃天边棉絮状的浮云。海风拂面,夹杂着潮湿而清新的咸味,开宗闻之精神一振,静待老人开口。

老人的皱纹在夕照中如太湖石般闪亮,他望着海的方向,深陷的眼窝中藏着奇异的光。

“我昨天求了一支签。”老人递给开宗一张红纸。

地藏庵六十甲子妈祖灵签

第五十八签、癸未、○○● ○●●、属木利春宜东方。

蛇身意欲变成龙、只恐命内运未通、久病且作宽心座、言语虽多不可从。

陈开宗知道沿海渔民都有祭拜妈祖,祈求出海平安的习俗,却不晓得这签诗与自己有何关系。

“不知道这签为谁而求?”

“问得好,”老人并没有转身。“此签为硅屿而求。”

这个回答大大出乎开宗的意料,他立即明白了族长这签诗里隐含的担忧。无论是否真的从妈祖处求得,这四句话已经将陈氏宗族对于惠睿项目的态度表露无遗。而且,这种假借天意的巧妙表达,竟让陈开宗无从反驳。

“我活了快一个世纪,从来没离开过硅屿。我看着稻田枯萎、土壤变成有毒的荒地;礁岛被炸沉、海湾被填埋,港口和大桥比庄稼生长得更快;我看见军舰在海上露出银灰色背脊,而鱼群越来越少、越来越远;我听见大喇叭里、电台里、电视里唱着喜庆的赞歌,从未停歇,反映民间疾苦的戏曲却乏人问津,渐渐衰亡。

“硅屿有病,病得很深很重,可这不是一剂猛药就能治好的,相反,用土话说,可能会激起更大的毒火攻心。”

自私。听罢老人自述,陈开宗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厌恶。

他清楚人们是如何被剥削压榨的,这发生于历史上的任何一个朝代,无论是异族还是同族,总会有高人一等的阶层,以神灵、国家或者进步的名义,制定法律,修筑规范,从意识到肉体上完全实现对其他阶层生命价值的占有。

存在即合理。当一切只存在于教科书上时,陈开宗很容易这样说服自己,可当一切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时,又是另外一回事。

这些天来,他深入接触了垃圾工人的生活和劳作。他看到那些稚嫩女孩的青白脸色,以及被化学药剂腐蚀得斑驳粗糙的双手,他闻见那些令人作呕的气味,尝过难以下咽的伙食以及低得无法置信的报酬。他想起了小米,想起她那纯真笑脸底下,血管壁上吸附的重金属微粒,那些变性的嗅细胞受体和免疫蛋白。她仿佛一具完美自律、无须定期检修的工作机械,像这片土地上其他数以亿计的优质劳动力,日复一日,不知疲倦,直至寿终正寝。

想到这里,开宗的心跳漏了一拍。他不知该如何解释这种感觉,发觉老人已经转过身,看着出神的自己,微微一笑,像是不经意间随口提及。

“听说你和一个垃圾女孩走得很近。”

“她叫小米。”陈开宗明白老人这话里的隐意,故意纠正他。

“对,对,我总是不太习惯称呼他们的名字。”

“您慢慢会习惯的。”开宗遏制住自己胸中的怒气,他不想得罪族长。

“呵呵,年轻人呐,总以为长城能在一夜间就修好。”

“不,它更有可能在一夜间就倒塌。”

“那就等着瞧好了,你今天晚上不是还约了她?”

陈开宗心中一惊,老人并不看他,将目光投向远方。

与小米共同经历过的画面在陈开宗眼前快速回放,一条阴魂不散的死狗、夜晚的鮀光、观潮滩上的神灵……他想知道老人究竟在何处安插了眼线。他突然惊觉,老人深邃的眼神里折射出的并不是落日的余晖,那些细碎的蓝色光点飞快地溢出,宛如高速频闪,正在从虚空中读取着秘密。

出乎斯科特的意料,他们捉到了那个人。

审讯室整洁明亮,与他想象中的情形大不一样,那个人单手被铐在椅子上,面孔年轻,轮廓分明,他见到斯科特,眼珠稍稍向右上方偏转,似乎在与脑海中的形象作匹配。他主动开口,说的是带有粤语口音的英语。

“终于见面了,斯科特·布兰道先生,久仰。”

“你认识我?”

“超出你的想象。”

“哦?愿闻其详。”

“我想咱们还是不要在你的身份上浪费太多时间。埃克森-美孚、常青、世界银行、惠睿,当然还有背后那些更吓人的巨头,这些不断变换的中间名,它们共同的姓氏难道不是‘格雷迪’[6]吗?”那个人微微一笑,表情颇为自得。

“笑话不错,年轻人,不过我要提醒你,格雷迪家的人手都很长[7],在我的拳头砸烂你那张漂亮脸蛋之前,最好进入正题。”

“你不会的,”年轻人头一偏,朝向天花板的一个角落。“他们正看着我们,说不定也在听着。如果我是你,我会谨言慎行。”

斯科特不自然地调整了座椅位置,在地板上划出一声刺耳的摩擦。

“你是谁?你要什么?”他刻意压低嗓门,似乎忘了监听器宽广的拾音频段。

“不是我,是我们。我们知道你们惯用的伎俩,在委内瑞拉、巴布亚新几内亚、菲律宾和西非,推动本地经济发展和人民就业的救世主,哈,干得漂亮。那些,我们不关心。世界本来就是这样运转的。我们关心的是你的副业,可能导致过山车脱轨的微小裂缝,相信我,你不会想卷入这桩丑闻,那将是难以置信的肮脏。尽管你的手也不干净。”

斯科特陷入沉默,显然他们掌握了某些他尚未得知的情报。

事情本应很简单。他以斯科特·布兰道,惠睿公司高级项目经理的身份进驻硅屿,通过一系列他所擅长的手段,前沿环保技术、经济增量评估、投入产出比模型、中长期社会效益、新增职位机会、性贿赂……快速出牌,诱使当地政府签署共同开发兴建循环经济工业园区的合同。惠睿提供技术及部分资金,硅屿政府划拨用地,协调当地宗族关系,整合现有垃圾处理企业资源,并提供后续所需的大量廉价劳动力。

听起来是笔不错的交易,似乎天平还略微朝硅屿倾斜一些,只因惠睿答应提供额外资金用于治理当地饱受污染的土壤和水源。

作为回报,惠睿将享有以协议价优先回购硅屿循环再生资源的权利,这简直解决了当地政府心头大患,一份稳定、长期的现金流收益,以偿还银行贷款及产生的高额利息,同时带来亮丽的GDP增长率。

这也是林逸裕主任转变之前态度,扛住重压急欲促成这笔买卖的原因,与那些走马灯似的轮换的过客领导不同,他生于斯长于斯,林家所有的血脉和亲缘都凝结在这片土地上,他想办出点造福硅屿后代的实事,他想留个好名声。但现实太坚硬了,他就像被夹在两扇门中间,挤破脑袋想要从宗族和政府的势力缝隙中突围,却像条丧家之犬,落得个狼狈不堪。

只有斯科特心里清楚,事情完美得有点不像话。就像只有街头搏杀的小流氓才会明刀明枪,真正高段位的杀手,锋刃总是深藏在鞘中,一旦出鞘,兵不血刃。

“我听说这里的审讯经常发生意外死亡的情形,就连医检报告也是天衣无缝。”斯科特斜睨着他,冷冷说道。

“从踏上硅屿那一刻起,我就已经作好准备,而我绝对不会是最后一个。”年轻人丝毫不畏惧地迎上目光。两人僵持着。

“说吧,你要什么。”斯科特突然厌倦了这套角色扮演游戏,他已经演了太久,太多角色变换,以至于他都忘了原本的自己应该是什么样的。

“让我打个电话,我老板会直接联系你,这里不干净。”

干净。这个词像致敏源般让斯科特放声大笑起来,年轻人怒视着他,似乎想用目光缝上他的双唇。没有什么是干净的。

“我们会把它搞干净的。”斯科特语带双关,起身离开房间。屋角的摄像头里只剩下一个透镜状变形的小小身影,像被拍扁的蟑螂般,顺着关节应力缓缓展开僵死的肢体。

“你就不怕他们说你吗?”

“说我什么?”

“说你整天和垃圾人在一起,坏了陈家名声。”说最后几个字时,小米垂下眼帘,若有所思。潮水温柔地扑咬着沙滩,漫过她的脚踝,卷起白色泡沫,没有贝类或者螃蟹,只有垃圾,人们丢入海中,又被海潮带回岸边的垃圾,散发着浓烈腥臭。

“那你就不怕他们说你吗?”

“说我什么?”

“说你整天和假鬼佬在一起,坏了垃圾人名声啊。”陈开宗故作认真地说,小米咧嘴笑了,脸庞波光粼粼。

自从小米被转移到陈氏工坊后,陈开宗见天就去找她,希望了解更多外来垃圾工人的细节。像其他人一样,开始她总是心存戒备,带着一副接受街头问卷调查式的冷淡口吻,甚至还有几分不耐烦。直到开宗每天跟她们一起吃饭,一起干活,闻塑料燃烧的臭味,双手浸入兑有化学药剂的水盆里清洗废料,她才慢慢地认同这样的事实:眼前这个年轻人,并不完全像他的外表,他不是那些好逸恶劳、紧戴有色眼镜的本地人,甚至连表情和举止都有微妙的差异,就像那身黄色皮肤仅仅是伪装,而在下面,是她所陌生、无法辨别定义的另一个种族。

他们的话题开始多了起来,小米总有问不完的为什么,关于陈开宗,关于大洋彼岸的一切,对于陈开宗略显枯燥的讲解,她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哦一声,又蹦出毫不相关的另一个问题。

作为回报,她带陈开宗去看硅屿鲜为人知的奇观。

比如,一条死狗。

那条狗死在焚烧过的废弃电路板堆旁,浑身布满被撕咬的伤口,它的腹部由于天气炎热而肿胀不堪,如同暴怒的河豚,再过不久便会爆裂开,露出腐败而布满蛆虫的脏器,它的气味和垃圾混杂在一起,令人难忘。

陈开宗疑惑为何没人去收拾尸体,很快他便知道了原因。

“我以前经常喂它,它很可怜,主人不要它,其他狗又不喜欢它。”小米远远地蹲着,似乎在通过心电感应传递哀思。

“它叫什么名字?”陈开宗问。

“好狗。我叫它好狗。”小米似乎想起什么,露出笑容,“它不管见着谁都会摇尾巴,所以不受人待见。”

陈开宗向狗的尸体迈近两步,小米正想制止他,太迟了。死狗的尾巴像是通了电般猛烈摇晃,拍起地面的尘土,场面看上去既滑稽又惊悚。开宗被吓了一跳,退回两步,狗尾恢复了死寂的状态。他再向前,狗尾又动作起来。

“很吓人对吧。就像它的灵魂还被困在身体里,如果狗也有灵魂的话。”小米怯怯地说,“可它是一条好狗啊,不像其他坏狗,见人狂吠,又扑又咬,为什么会遭这样的报应。”

陈开宗观察到在垃圾人中存在着一种朴素的万物有灵思想,他们会向风、海水、土地或者炉具祈祷,希望远道而来的集装箱垃圾附加值高、易于拆解且没有毒害,甚至在拆解仿真人体时都会忏悔,只因为那些日本货造得过于逼真,给人一种屠戮生灵的错觉。

他很快明白了这条好狗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件失败的生物芯片实验品。本来它应该像其他芯片狗一样,如果接收不到指定频段的讯号便对踏入范围的访客发动袭击,不知道植入过程出了什么差错,袭击变成了摇尾示好。在一个处处警觉、如临大敌的敏感环境里,一条好狗正如一个好人,注定得不到什么公平的待遇。

“傻瓜,没有什么灵魂。它死了,可芯片的伺服电路还在工作着。”

陈开宗费了半天口舌向小米解释个中缘由。她半信半疑地看着开宗掏出手机,林主任给他和斯科特授予了临时权限,以备不时之需。开宗向那具尸体发送了通用频段讯号,用手势示意小米走近。小米蹑着脚,一步三回头地挪过去。

好狗的尾巴纹丝不动。

小米松了口气,看着陈开宗,眼神里有种说不清的东西,些许的钦佩,一点点领悟,像是迷雾被拨开,露出世界某个真实的角落,又似乎有些漂亮的光芒消失了。陈开宗有些后悔,或许有些事情不应该解释得过于唯物机械,好让人保留一份纯真朴素的美感。

让孩子留存童真的幻想,还是让他们尽早踏入残酷的真实世界,这永远是个两难选择。

在夜晚的鮀光海岸边,陈开宗作出了另一种选择。

那天,他们租了一条电动舢板,在暮色中出发,接近那边缘齐整的人工海岸线时,海天之间已是一色靛蓝。空气中有种低低的轰鸣,伴着潮水拍岸,以及间中飘过的海鸟鸣叫,有种奇妙的和谐感。

“那是……发电厂?”陈开宗指着不远处几座巨大的半圆形建筑,还有一根刷着红白相间条纹的大烟囱立在边上,像是某种原始部落的生殖崇拜。

还没等小米回话,艄公倒先开腔了。

“可不是!你看看这片海的颜色,都变黑了,每天往海里倒污水,鱼都死光了。我本来是渔民,可现在只能靠拉游客补贴点家用……”他突然住口,黑黝黝的面孔在夜色中看不出表情,“听,这就是抽水马达的声音,每天从海里抽水冷却设备,顺便抽上两卡车的鱼虾,再把这些有毒的鱼虾卖到市场,作孽啊!”

“大叔……”小米怯怯地打断他,“我们只是想看看鮀光。”

艄公识趣地停止控诉,扳着舵把舢板绕到了海岸线的另一端,这边的海水明显气味刺鼻,温度也更高,看来是冷却设备后的污水排放口。

“快看!”小米突然揪住开宗的手臂,指向漆黑的海面。

陈开宗定神细看,双眼适应了昏暗后,对光线的敏感度随之提高。那墨绿玛瑙般的海水深处,隐隐有蓝绿色的荧光浮现,开始只是零星的点状,逐渐扩大,连成线、成片,似乎随着水流的起伏缓缓升起,轮廓清晰,那是成千上万半透明的雨伞状物体,有规律地舒张收缩着,姿态轻盈柔美,宛如舞蹈,又像是海里亮起了无数盏粉蓝粉绿的LED灯,像梵高笔下的星空颤动旋转。小舢板如同漂浮在星云上,乘客恍如梦中,心旌随着波浪荡漾,眩晕不已。

“真美。”小米的脸庞被笼罩在荧光中,神情陶醉。

“从没见过这么亮的水母。”开宗回忆起他去过的旧金山湾水族馆,“它们为什么聚集在这里?这里的水不是有毒吗?”

“听电视里说,正是这污水里的什么高浓度钙离子,和海蜇体内的一种蛋白质产生反应,所以才会这么亮。你们现在看到的,其实已经是儿子辈了。”

“怎么讲?”小米问。

“发电厂使周围水温升高,人工海岸线又减缓了潮水的冲刷,所以每年冬天,海蜇会在这里产下水螅状的幼体,以提高存活率,等到来年夏季条件合适的时候,每个幼体分裂成许多个碟状幼体,再发育海蜇成体。喏,就是它们了。”

“我还是不明白,”陈开宗指着稍远处一股莹光蓝色湍流,疑惑道,“它们又被吸进去了。”

那似乎是一处抽水管道,只看见密集的半透明伞状生灵缓慢旋转,用身体汇聚成发光的旋涡,在接近管口的瞬间陡然加速,躯体被撕扯变形,消失不见。它们的生命之旅刚刚展开,旋即终止。

“每年都要花大价钱处理管道堵塞的问题,海蜇生得太多太快了。”艄公说道。

小米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这景象中的含义,她愤愤地脱口而出:“这当爹妈的也太狠心了,把娃生在这种有毒又危险的地方,真是一点都不心疼哟。”

陈开宗暗自好笑,这姑娘倒是单纯得可爱。

“姑娘,如果不是生在这儿,只怕活下来的更少哩。”艄公说了句大实话。

“我只是觉得,为什么人不能发发善心,等这些生灵离开之后再抽水,就因为要赚钱,就能随便杀生吗。”

“人命都顾不上,哪顾得上鱼啊。”

如果照陈开宗以往的性格,他多半会发表一番关于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理论,最后得出结论,发电厂的存在推动了海蜇种群的整体进化,让它们的后代环境适应性更强、反应更敏捷、繁殖力更旺盛。可他突然沉默了。眼前的这个小女孩莫非不是这种理论的受害者,她们离乡背井来到这里,美其名曰为了发展经济,忍受着污染毒害、本地人的歧视和压榨,甚至客死他乡。他无论如何说不出“这都是为了造福你们子孙后代”这种话来,就算事实如此。

“你说得对,”他惊讶于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人早晚要遭报应的。”

“早晚的事。”艄公接腔道。

蓝绿色的波纹渐渐从小米脸上隐去,没入黑暗,只剩下折射着微弱光亮的两枚瞳仁,像是辨不清归属的二等星,在夜航的海面上温柔起伏。陈开宗竟无法移开视线,尽管他只能看见小米隐约的轮廓,如同引力畸变的区域,所有的星光都退缩成不起眼的衬托。

小米举起手,指向黑暗中的一点:“看。”

陈开宗眯缝起双眼,却仍然难以辨清她所指何物。

“我以为你们洋人都是戴隐形增强的。”小米扭头看他,“假鬼佬,你很怪欸。”

“也不是所有人啦,”开宗不自然地理了理被海风吹乱的短发,“我爸妈后来皈依了基督教,他们那个原教旨主义教会坚持,人只该用自己的眼睛来看世界,同样的,任何增强化义体都被认为是违背上帝意志。世界只能以上帝原本创造的样子被感知和认识。”

“哦……”小米似乎在努力理解他话里的意思,“那,你也信上帝?”

“我是无神论者,不过中国人嘛,孝为先。”

小米沉默了,似乎回忆起什么,她回头望着暗沉的海面,开始浮现出兽脊般模糊的黑影。“那是观潮亭。

“大叔,带我们去观潮滩。”

“姑娘,大晚上的,你去那种鬼地方干啥。”陈开宗听出艄公话里的不安。

“去看看。”小米轻声回答,没有丝毫摇摆。

6

观潮滩和观潮亭并不在同一个地方。硅屿本岛向大海伸出腕足般的长弧形礁岛,半围合成一片几平方公里的圆形水域,亭子便被握在腕足的末端,而那片月牙状的海滩便是观潮滩。海水由外海进入围合水域时会遇上突然升高的海床,形成一道以礁岛延长线为界的初潮,如同一线银色的蛾眉月,而后到观潮滩时形成第二道弧向相反的潮水,在当地被称为“二潮映月”,尽管景色宜人,却观者寥寥。

船身微微一震,便过了第一道潮,云层飘移,银色月光不均匀地洒在海面,云影与舢板竞速前行,乘客有错觉恍如静止,直到白色沙滩越来越清晰。

艄公停下了船,说:“就到这儿。”

“就到这儿?”开宗话音未落,只听得一阵水声,小米已经站在齐腰的海水里。陈开宗手忙脚乱地脱着鞋袜,却被小米纵身一捞,揪着手臂拽进水里,激起破碎的浪花。

“你!”开宗钻出水面时已是全身湿透,恼怒地瞪着小米。

“你们俩小心点吧,上了岸,顺着大路走,就能回到村里了。”艄公摇摇头提醒着,边发动马达沿原路返回。

哗。趁小米不注意,陈开宗以手当桨,将水向她劈头盖脸地泼去。

“现在扯平了。”他得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

月光下,小米的头发像缀满了银色珍珠,顺着湿漉漉的发梢滑落,在脸颊上划出闪亮的水痕。黑色T恤皱皱地裹紧她的身体,反射出鱼鳞般的光泽。微风拂动阴影,她那潮湿的眸子忽然亮堂起来,晶莹的睫毛下藏着两片银色的海。水面的光环在她周围,如同月晕,陈开宗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看着这尊月光女神在海中划破水面,向自己走来。

女神盯着他,轻轻吐出两个字,扭头朝岸边涉去。

“白痴。”她说。

他们疲惫地躺倒在沙滩上,任凭身上沾满细碎的砂粒。这里人迹罕至,倒是比硅屿其他海滩来得干净。海浪有节奏地拍打岸边,星空被撕碎了粘贴在云层缝隙里,缓缓移动。陈开宗听到小米的呼吸,轻柔而舒展,像是来自极遥远的宇宙深处,又在耳畔轻轻响起。

她很不一样。陈开宗想起他认识的那些女生,那些家境优渥、装扮入时、擅长社交的东岸女生,不,不光是那些人口统计学的标签,而是更深层的东西,一些他无法清晰描绘、却又确确实实存在的区别。灵魂。他想起小米经常挂在嘴边的词,或许勉强可以概括。

“你将来想干什么?”开宗平视着星空,像是提问,又像是自言自语。

“赚钱,回家开个小卖店,让我爸妈不用再那么辛苦。”

“我的意思是,你自己最想做的事情。”

长时间的沉默。

“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想过。”她停顿了片刻,“我想去很远很远的地方,知道很多不一样的东西,像你一样。

“也许下辈子吧。”她突然笑了起来,故作轻松地说。

陈开宗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有一种思想始终长盛不衰,一种对宇宙秩序的膜拜,一种对自然平衡的信仰,上帝对祂每个子女都是公平的,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人们看到现实中存在的不公平时,总会寻找一切证据来安慰自己,上天给了他们地位、财富、美貌、才华、健康……必定会夺走某样东西作为交换。当找不到证据时,便发明出前世来生的理论,将等价交易的战线在时间维度上拉至无限长。陈开宗曾对这种命运守恒理论嗤之以鼻,但或许,人们需要它并不因为它的正确性,而是因为它能在有限的生命中抚慰人心。

他的沉思被一张笑脸打断了,小米将他从沙滩上一把拉起,奔向黑暗的尽头。

落日在海平线上凝成血红色的亮点。

老人的脸像燃烧的纸,岁月的残页在火光中跳跃蜷曲,化为灰烬。他眼帘低垂,却看透一切,不发一言,更胜洪钟大吕。

陈开宗明白,眼前的这个老头并非如其表面般风烛残年,他眼中射出的光,分明来自新款增强现实隐形眼镜,只是权限等级不明。在这个处处受限的低速信道区域,这样一位老人却更让人心惊胆战,仿佛撕下伪装,便能瞬间化身为冷血战士。

但他只是笑着摇摇头,柔声说道:“你们去过观潮滩,那里很不好。”

只是平平常常的“不好”二字,却让陈开宗心头一坠。

“我知道,有些谣言说那里……”

“是真的。”老人甚至不等他把话说完,“那叫潮占。”

他们所处的方位无法看到观潮滩,观潮亭也仅是从龟甲般错落有致的厝顶露出尖顶,若不细看根本难以分辨。海水由近及远地褪去金红,如同逐渐冷却的铅水,显露出冷漠的灰。海面上一道道纤细的白线如示波器上跳跃的图形,移动、消失、复又出现,像永不休止的音符,一曲亿万年的引力之歌。

陈开宗听着老人不带感情地讲述那段并未记载在任何史书上的历史,突然觉得脊背一阵发凉,他想,是海风,但愿只是海风。

观潮亭相传是唐朝刑部侍郎韩愈由于谏迎佛骨,被唐宪宗贬谪到潮州任刺史期间,造访硅屿时所兴建。那时的硅屿还不叫硅屿,亭外曾立碑石留有韩愈手书,“观潮者知天下,怀仁德者兴造化”,后因热带风暴来袭佚落于海中。

曾有人认为此文仍是抒发韩愈对唐宪宗的不满之情,但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两句话其实是针对硅屿本地的一种古老习俗——潮占而发。

潮占是一门无从稽考却又渊源久远的占卜技术,据信是硅屿先民在长期的渔获生活中总结而成。如同其他占卜技术的原理一样,潮占将事物经过海潮席卷冲刷后在海滩上留驻的位置、状态与痕迹,作为预知吉凶、推测未来的依据。所不同的是,其他占卜用的多是死物,树枝、龟甲、兽骨、沙堆、钱币、筮竹,而潮占用的是活物。

硅屿先民相信,生灵在濒死状态中会与神明相通,激发出强大的感应力,接收来自未来时空的信息,从而帮助占卜者作出更准确的预测。

由于观潮亭礁岛与本岛所围合成的特殊地形,便成为潮占的最佳场所。先民们在礁岛末端将经过处理的活物投入海中,而后到观潮滩上等候奄奄一息的躯壳搁浅。据说最早时,观潮滩被人工分割成十二等份,镇以刻有卜文的花岗岩,以便潮卜之用,后来除四旧时被悉数拆毁。

“那么……他们用的活物是……”陈开宗清楚听见自己艰难吞咽的声响。

“初生的牛羊犊、狗……大多数时候是。”老人含混地回答。

他们将活物用特定的绳结捆缚好,既无法充分凫水逃生,又留存有挣扎的空间,因此经过一段海水中的痛苦旅程后,它们的死状显得扭曲而狰狞,仿佛在与神祇的对话中经受重创,表情惊骇,目光空洞,灵魂潮湿。

倘若一息残存,则视乎占卜的结果,如为吉兆,则候其寿终正寝,依法度葬之;如为凶兆,则以石卵击毙之,乱葬于岗,不留任何标记,以免厄运循迹跟随到占卜者家中。

陈开宗对于韩愈几乎一无所知,但在老人口中,那是一位宁愿得罪当朝皇帝,冒着砍头风险也要将佛骨“投诸水火,永结根本,断天下之疑,绝后代之祸”的偏执狂。如此坚定的无神论者却温和说出“观潮者知天下”的话来,甚至还包含着几分赞许,确实令人匪夷所思。

老人说,那是因为心意萧瑟的他亲眼目睹了一场潮占仪式,而所问之事便是韩愈自身前程。土狗被捆好,肚皮朝上投入海中,半个时辰后,腹部鼓胀、姿势不变地被冲上沙滩,接着第二波潮水打来,将死狗掀起,变为狗刨食状。

观潮者解卦道,虽然此朝(潮)翻身无望,但韬光养晦,下一朝定能重归庙堂,锦衣玉食,高位览胜,乃中吉之卦象。

唐穆宗即位之初,召还韩愈为国子祭酒,再迁兵部侍郎、吏部侍郎等。此亭此碑便是韩愈报答神灵还愿的赠礼。

“可后半句作何解释呢?”开宗实在无法将杀鳄英雄韩愈想象成一名原发的动物保护主义者。

“也有一些时候,”老人的眼神开始闪烁不定,“我们用人行占。”

“假鬼佬,现在知道艄公为啥不敢靠岸了吧。”

那是一片乱葬岗,深色土地上随意地插着一些木牌,表示此处葬有死者,但木牌上仅有卒年,没有生年,更没有姓名,零星可以看到一些纸钱和燃尽的香烛,在月光扫射下显得格外瘆人。小米双手合十,眼帘低垂,口中念念有词。

“这些是……”陈开宗不自觉地压低声线,仿佛怕惊动了地底的孤魂野鬼。

“他们都是被潮水冲来的无名尸,有些是偷渡客,还有些……据说是本地人作法杀死的女人和小孩……”

即便是陈开宗这样坚定的无神论者,此身此景,听到这里也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但他很快镇定下来,只不过是外地劳工丑化当地人的都市传说罢了。

“大半夜的,你不会就拉我来看这个吧。”

“当然不是,喏,真正厉害的在那儿呢。”小米头一偏,指向坟地角上一尊高大的黑影。

“哇噢!”真正走到那物体跟前时,陈开宗还是结结实实被它的体量和诡异外观震住了。

他掏出三防手机,甩掉上面凝结的水雾,屏幕发出苍白的光,照亮这具释道合一的坟场守护神。这是一部高度将近三米的外骨骼机械人,特种合金装甲被贴上各种道教符咒,已看不出原本的涂装颜色,所有带棱角的地方都挂满了硬塑或木质佛珠,在晚风中互相碰撞发出脆响,甚至关节还被缠上象征祈福的红布条,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显眼。

比起eBay网站上拍卖的苏-35战斗机,这个真算不上什么,某个有钱人心血来潮的废弃玩具罢了。材料技术和制造工艺的纵深发展让逆向工程变成屠龙之技,例如这具外骨骼机械人中取代传统液压传动装置的电感人造肌纤维,即便你了解所有构造、成分细节,也绝无仿制可能。拆解截获敌机让本国飞行器技术大跃进的时代早已一去不复返。

陈开宗好奇的是,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以这样一副格格不入的造型?

小米默祷完睁开眼,仿佛看穿他的疑问,她犹豫了片刻,说:“是文哥。”

这件稀罕货品一到埠便被文哥占为己有,在他的私人工棚实验室里,文哥几乎修复了所有可见的坏损,并为病毒电池续上了能源。一切就绪后,他发现有两套操作模式,一种是遥控,他尝试破解通讯协议,但不知为何,就是无法激活系统。无奈之下他只有转向力感应模式,他需要一个人爬进控制腔,通过肢体的力传感器元件启动机械。

这个人当然不会是他自己,这次,他选择了孤儿仔阿荣。

瘦小的阿荣一脸无辜地钻进那具健硕的钢铁之躯,显得极其不协调,他将四肢锁定在相应位置,指示灯亮起,文哥兴奋地大喊,指挥他动作起来。机器和人体之间显然没有调谐到位,动作笨拙迟缓有如月球漫步。力感应器将每秒数百到数千次的受力数据传送到中枢电脑,电脑完成运算并下达指令到电感肌纤维,牵引收缩完成动作,如果过程稍有延时,操纵者便会有如置身水中,动作明显落后于意念的阻滞感。

从小米的叙述中,开宗大概可以想象到那是一种怎样的情形。

在文哥的不停咒骂中,阿荣-机械人的动作渐渐变得敏捷流畅,阿荣也兴奋起来,挥舞着机械臂将垃圾堆击成碎片,他开始奔跑。所有的围观者都跟着跑了起来。

那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与速度的结合,阿荣-机械人带着他标志性的外八字步态轻盈跃行,却在地上砸出巨大而沉闷的声响。他像无头苍蝇般四处转悠,又像是被刺瞎双目的大力神赫克勒斯,空有一身蛮力却无从发泄。

文哥气喘吁吁地紧跟不放,一边大喊让他停下。但他很快发现,事情有点不对劲。

阿荣-机械人似乎想要摆脱什么,开始疯狂地甩动四肢,将经过的房屋、树木、车辆悉数摧毁,人们惊恐地躲避着这头失控的钢铁猛兽,看它席卷着砖土、树枝和玻璃碴跑出罗家地盘,跑向那片闲人止步的三不管地带——观潮滩。

跑在前面的垃圾小孩们欢快地大喊,阿荣着火咯,阿荣着火咯。

那具狂奔的外骨骼机械人从控制腔里蹿出缕缕黑烟,带着某种肉体烧焦的味道。这时人们才反应过来,阿荣-机械人的目的只有一个,海水。

但他没能坚持到终点。

当小米赶到时,穿过重重围观的人群,她看到阿荣-机械人定定地站在乱葬岗边,那具焦黑的身体在冒着白烟的合金装甲中燃烧,仿佛烤箱中一块过火的熏肉,显得愈发干瘦。文哥徒劳地用沙土去掩灭,电线短路,火花四射,所有人在一惊一乍中面露满足,仿佛观赏着一台死亡大戏。她这才明白文哥的良苦用心,选择阿荣是多么安全的考虑。

不出三天,这场悲剧便会变成观潮滩的又一传奇,而孤儿仔阿荣则会变成前世孽债,今生报还的最佳案例。

没人会记得文哥做过些什么。

陈开宗看着控制腔内的烧灼痕迹,座位上还残留着人体脂肪,以及燃尽后剩余的硅酸盐晶粒,黏附在洛克希德·马丁[8]的商标周围。电线短路引起过热。他想起下陇村那一幕,一阵反胃。

“没人愿意碰死过人的垃圾,”小米再次双手合十,“大家都觉得这儿邪气重,如果有误打误撞闯进来的,就得备香火纸钱,祭拜一下这尊……神灵。他们都说,是它把阿荣带到这里来还债的。”

小米的语气中带着不确定,似乎有所怀疑,却又深深畏惧。

当时的陈开宗并不知道她在畏惧什么,甚至觉得这种迷信十分可笑,只是临别时回眸匆匆一瞥,那尊熔炼过无辜灵魂的炼狱铠甲中,似乎有一丝冷冽蓝光闪过。他再看,却只是背景海面上的灯塔扫射,掠过荒凉坟地和苍白海滩,在水面划出一道似有若无的光痕,最终凝缩成一个亮点。

夜晚的海像头沉睡的黑色巨兽,呼吸声均匀有力,带着某种催眠的魔力。这是一般人不会踏足之地,多年前曾是一片乱葬岗,葬海上漂来死在偷渡中途的无名浮尸,阴气极重。罗锦城望着车窗外起伏不定的海岸线,在灯塔与月光的交相辉映下,有如一卷骨白色的无字孝联缓缓铺开,那尽头有一朵橘黄色的灯火,在萧瑟的冷调中带来些许暖意。

那便是他的目的地,人们私下里称之为“功德堂”。在硅屿,活人是不用做功德的,只有死人需要。

那个女孩比他想象中还要幼小,尚未发育完全的胸脯剧烈起伏着,身上擦伤的血痕仍未凝结,被堵住的嘴巴里发出动物般的哀鸣,她的眼神充满恐惧,却没有疑惑,似乎早就料到这一天的到来。

罗锦城示意给她松绑,女孩嗓子眼里的污布随着几声咳呕,带着黏液滚落地上,像是猫胃里纠结的毛球。

“别怕。”他蹲下,友善地笑笑,“回答我几个问题就放你回去。”

女孩脸上的恐惧没有丝毫退减。

“见过这个奴仔[9]吗?”罗锦城亮出手机桌面上的背景图片。

女孩瞳孔瞬间放大,又迅速地暗淡下去。

“告诉我,你,对他,做了什么?”罗锦城的语气依然不温不火,甚至在旁人听来还带着几丝怜爱。

女孩呆滞了片刻,抽搐似的摇起头来。

罗锦城抬头看了看天花板上的灯,温暖的黄光均匀地洒在屋里每个人身上,营造出一种情景喜剧般温馨的家庭氛围,如果不是那些明晃晃的金属工具,兴许演员会更投入些。他叹了一口气。

“美国佬为什么找你?”

一种梦幻般的神情从女孩脸上一闪而过,她似乎也在问自己,过了许久,终于吐出了第一句台词。

“他说他喜欢和我聊天……”

刀仔和其他两个喽罗爆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笑声如此刺耳,以至于灯光都开始晃动起来。

罗锦城回头怒视,笑声戛然而止。他摇了摇头,看着眼前这个柔弱得随时可能会折断的垃圾女孩,纯粹是他妈的浪费时间,他停止问话,站起身来。

“照看好她,初八那天带来。”

罗锦城走到门前,似乎想起了什么,又折回身,望着这几个跟随他多年的愣头青脸上莫名兴奋的表情,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他提高了声调。

“我的意思是,活的。”

陈开宗慌乱地奔跑着,已经过了和小米约好的时间。他的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着,配合着心跳的节奏胡乱揉搓,一种窒息与恶心的混合物,在腹腔内随着步伐上下颠簸。那种恐怖的景象在他脑海挥之不去,他难以置信这样的暴行竟然在家乡已经盛行了上千年,甚至自己体内就流淌着残暴的血液。

他呼吸艰难,仿佛自己就是那条被捆缚四肢,抛入滚滚波涛的苦狗,在涌动的气泡和碧蓝色光纹中垂死挣扎,被一股无形却不可抗拒的伟力席卷着抛掷向海滩。狗变成了婴孩,私生子们柔嫩的肌肤在海水的浸泡中苍白发皱,如同一枚枚肿胀不堪的肉蛆,在潮汐搅起的旋涡中旋转、翻滚,缓慢如飘舞的海藻,舒展成女子的胴体,那柔软的腰肢被暗涌攥握着向后弯折,躯壳像断线傀儡般被摆弄成各种不可能的姿态,充满脆弱而残酷的美感。

“私通的女子和野种,”老人的话像魔咒般纠缠着他,“就像这些稗史一样,在硅屿留不下一点痕迹。”

“可您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陈开宗话刚出口便后悔了。

那具想象中的女尸在潮水中缓缓转身,海藻般的长发散开,露出一张毫无血色的面孔。

那是小米的脸。

陈开宗终于跑到小米所在的工棚,他扶着双膝,汗流浃背,大口喘着粗气,丝毫不顾垃圾女工们投来的怪异眼神。她不在干活,也不在屋里。小米离开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一种不安感如群聚的乌鸦落在陈开宗身上,他由于过度紧张,全身微微发抖,就像当看到陈氏族长眼中射出蓝色碎光时的感觉。

他永远忘不了老人说出谜底时的神情。

“我也是个观潮人。”老人淡然自若地说。似乎这番对白的所有目的,仅仅是为这句话作足铺垫。

又或者,只是为了让他错过约定时间。

陈开宗站在阴郁潮湿的暮色中,迷惘地望着路的尽头,尽头一片虚空,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他的表情似乎想努力摆脱某个念头,某个如尸蝇般驱逐不散的念头,但他愈是用力,那条谶语便愈加凶猛地膨胀、增殖,如同癌细胞般塞满他每一寸脑海。

陈开宗将再也见不到那个他曾经认识的垃圾女孩。


[1] World Wide Fund For Nature,世界自然基金会,成立于1961年。

[2] U.S. Environmental Protection Agency,美国环境保护署。

[3] 在英文中,帆船和垃圾可以用同一个词“junk”表示。

[4] 硅屿方言中的“女孩子”。

[5] 基那(Kina),巴布亚新几内亚货币单位,1基那约等于0.37美元。

[6] Greedy的音译,“贪婪”之意。

[7] Greedy folks have long arms. 英谚,心贪手长。

[8] 洛克希德?马丁(Lockheed Martin)公司,全世界营业额最大的国防工业承包商,95%来源于美国国防部、其他美国联邦机构和外国军方。

[9] 硅屿话中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