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严恪和刘全有住在同一个屋里, 刘全有去外头当差了,屋里只剩下他自己。外头传来风吹过树叶的声音,沙沙的, 愈发显得司礼监这三进院落岑寂起来。

严恪把怀里的东西掏出来放在桌子上, 刘全有正推门进来,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一眼:“你这是在做什么呢?鬼鬼祟祟的。”

“来来来,你要不要和我赌一把?”严恪侧开身,刘全有这才瞧见,桌子上竟然是三个金锭,黄灿灿的,看模样也是足金足两的真金白银。

严恪跟着严鹤臣,这些年只怕存了不少钱, 只是他是个有名的守财奴,银子都藏得死死的, 他放在嘴边儿的话便是“财不露白”,看样子, 他是专门把银子都兑成了金子,大大方方地摆到眼前儿来了。

“你跟在你干爹身边,家大业大,我可比不得你, 这赌得太大, 只怕是要我输得倾家荡产。”刘全有摆摆手, 就想走。

“诶,哪能呢, 我如今技痒,就想和你赌上一把,不如这样,你若是输了,就把你那小妹子许给我可好?”

刘全有有个小妹,模样生得不算太好,只是作为太监,寻常人也瞧不上他,刘全有啐他:“你小子竟惦记上了我小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严恪本也没打算让他当真,依旧是嬉皮笑脸地模样:“你不愿意就算了,那咱们换个赌法,你若是输了,日后我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替我瞒一瞒家里,逢年过节照顾一二,你看行么?”

这话说得不大吉利,他们虽说是在刀口上讨生活,可凭他们的身份,也不至于轻易抻着脖子等死,刘全有目光一凛:“你这是什么意思?”

“瞧瞧你,想多了不是,”严恪把玩着金锭子,“凡是个人都要想个退路,今儿我还同你这般说着话,保不齐明日破草席子一卷,就拖出宫去,找个乱坟岗子就埋了,做太监的没儿没女,也只能想这么个辙,但凡是有别的招儿,我也犯不上自个儿咒自个儿。”

看着严恪手里拿着的金锭,刘全有舔了舔嘴唇,难免动了心,一咬牙:“那赌吧!”

严恪喜欢玩骰子,自己研究着有一套装备,耳朵也灵光得紧,有一套听骰的本事,他摇着骰子:“老规矩,猜大小,买定离手,你先挑。”

刘全有咬牙,压了个小,严恪把三个金子掂了掂,找了个分类适中的压在大那里,把盖子掀开,里头一个三,一个六,加在一起竟是个大。

点背,刘全有暗暗在心里骂了声晦气,不过仔细想想,严恪这铁公鸡哪会有这般好心,保不齐就是想从他这讨点好处。想到这,他也就站起身要走,却不料严恪却拦住他。

“你那小妹今年有十四了吧,也该是议亲的时候了,这个给你,给咱妹妹添妆吧。”严恪笑得喜气,一双小眼睛里头一团和气,把一个金锭放到他手上。

刘全有瞪圆了眼,抬起头满眼的难以置信,严恪挠挠头想了想,又拿了一块金锭子:“咱们是老乡,我爹娘住的地方你也知道,我拿不争气的弟弟只知道赌,若是把钱给他,只怕两天就输了个干净,日后万一二老有缺钱的时候,你帮衬着一二,若是没有,这金子就留给你了。”

像是了却一桩心事似的,严恪长长地舒了口气,刘全有怀里揣了两锭金子,只像是揣了个烫手的山芋似的,心里惴惴不安,莫不是严恪从哪里讨了不义之财?可架不住两锭金子数额之巨,最后一咬牙,那就这么着吧。

天色偏昏黄,火烧云在天边燎原似的烧了起来,连成片,一望无际,像是一片橙黄色的波澜,掩映着巍峨煊赫的煌煌紫禁城。

严鹤臣坐在檀木长条案前看折子,不声不响地门开了,外头哗啦啦跪了一地的人,他闻声看去,正看见皇上龙行阔步,从外头走进来。

宇文夔鲜少来司礼监这样的地方,这司礼监虽不是北三所那般低贱,可到底都是奴才,主子们都喜欢避讳这腌臜之地,他微微一愣,而后起身行礼。

宇文夔在椅子上坐好,翻动着严鹤臣面前的折子,这折子是新送来的,里头说的是开春之后南方凌汛的事,长江汛情年年都有,每次整饬起来都是焦头烂额。

他坐在这翻了一会,问:“这汛情你瞧着该怎么办?”

严鹤臣肃立着,沉吟道:“臣以为,宜疏不宜堵,江城太守递了折子,说是加高堤坝,年年都以这法子,如今堤坝也有几尺高了,长此以往不是个办法。”

他点到即止,其余的自交由皇上自己评判,宇文夔点点头,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模样,他看了一会儿,漫不经心地问:“明珠呢?”

*

明珠同严鹤臣闹了一通脾气,回到自己的屋里也有几分后悔,她是有名的好脾气,在家中便是如此,逢人先给笑模样,哪怕是受了委屈,也有一说一,绝不轻易给人脸色瞧。

可白日里瞧见金枝的模样,心里越发不好受,和严鹤臣说话也越发的冲动起来,虽然也没说太过火的话,可语气分明是得罪人的语气。严鹤臣待她算得上极好了,也是有求必应的,她一整日没见到严鹤臣,心里不安,一边自责,一边又多了些不明不白的忐忑来。

有个小黄门跑过来:“姑娘,大人叫您过去一趟。”

严鹤臣鲜少有直接叫她的时候,听闻此言,她猛地站起来:“我这就去。”

听着窗户外面的脚步声,严鹤臣看了一眼皇上,他浑然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帘子从外面被挑开,明珠穿着茶青色的对襟袄裙,扭结盘口上头细细的银线浮着水光,瞧样子,竟然是紧着步子来的。

当真是不一样了,知道主子来了,竟这般紧赶慢赶,严鹤臣收回目光,依旧站在一边,眼里寂静一片。

没料到皇上竟然在,明珠生生顿了脚步,而后才对着宇文夔蹲安行礼:“给皇上请安。”

宇文夔抬了手:“起吧。”他抬眼瞧着明珠,一个多月没见,她脖子上的淤青已经瞧不见了,纤细的脖颈细腻如同白瓷,白玉般的皓腕上挂着一个素银镯子。如玉的人,也该戴些好收拾,宇文夔温声问:“这阵子过得如何?”

明珠垂着眼,中规中矩道:“有严大人照拂,奴才过得很好,多谢主子关怀。”

宇文夔嗯了声,看着严鹤臣道:“你去同内务府说说,给明珠挑个好模样的镯子来戴。”

若说皇上在讨好女孩子上头,只怕是深谙此道,虽说后宫不丰,可也知道女孩子们都喜欢些什么,不过是琳琅满目的新奇首饰罢了,女人的图谋比男人少得不是一丝半点。

皇上要赏,明珠自然少不了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可若说是要给她换首饰,明珠心里并不太乐意。这镯子本也不值钱,自己随便买来的玩意儿,只是从她手里又到严鹤臣手里,再又折回来,这倒手的功夫,好似多了些旁的深意似的。

明珠爱惜旧物,对自己的东西也向来珍惜。皇上把东西赏出去,心里就已经很是适意了,严鹤臣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奴才,可这识人的眼光不错,他不知道这事严鹤臣参与了几成,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得了。

他不打算一上来就把明珠带到身边,一下子就成了众矢之的可就不好了,前面郑贵人的例子还摆着,他等了这么多年当皇帝,耐心是极好的,皇上难得对女人花心思,他也觉得明珠该对他的心思感恩戴德。

又说了几句话,宇文夔出了司礼监,外头的院子里哗啦啦跪了一地的奴才,他买着阔步走了,而后瞧见了跪在角落里的严恪,额外多瞧了一眼。

严鹤臣仔细看了一眼明珠,她迟疑着站在原地,也不离去,屋子只在桌案边儿上染了火烛,明晃晃的照在脸上,严鹤臣静静问:“怎么了?”

明珠抬起眼,巴掌大的脸,衬得眼睛莹然:“奴才白日里说错了话,大人莫怪。”

原来在肚子里憋了这句话,严鹤臣本也没有十分放在心上,只是他总觉得明珠还有后话,保不齐是要他把金枝从里面送出来,他提着小心,可没料到明珠并没有提。

她不是个不知恩的人,此刻也确实不该再提这些个无礼的要求了,明珠垂下眼看着严鹤臣的衣摆,她绣的那个仙鹤正活灵活现地在他衣袍上生长着,她用了银线,这鹤也灵动起来。

她抿着嘴唇,露出一个清浅的笑来,严鹤臣顺着她的目光看来,也落在了自己衣服上的鹤上面,方才被皇上赏赐,也不见她有这般的欢喜,御赐的东西多少人巴巴地一辈子也见不到,她这阵子得了两样,还是一副轻慢模样,反倒因为旁的欢喜。

严鹤臣心里轻叹,哪有这样的女郎。她亭亭地站着,说不出的温驯。

内务府的镯子很快就送来了,皇上随口一句话,奴才自然要上心得很,各色的镯子,羊脂玉,冰种飘花的翡翠,亲自拿来给明珠挑。

明珠不是个不识货的,拿眼一扫就知道哪个贵重,她专门挑了个简单的冰种镯子,宇文夔来司礼监的时候专门戴上往他眼前转了两圈,而后就收好供了起来。依旧戴着素银的镯子。

这些落在严鹤臣眼里,只觉得这是个有机灵劲的女郎,若整日花枝招展地戴着,只让人觉得德不配位,这看着不甚聪颖的明珠,心里头只怕也透亮得很。

这日夜里,明珠睡不着,她推开门,想出来透透气,在西边仙客来的篱笆那边,倏而穿出几声布谷鸟的叫声,一个影子闪过,明珠蹙眉去看,只觉得那身型,隐约记得瞧着像极了严恪。

严恪向来和严鹤臣是一条心的,怎么还会有像今日这般鬼鬼祟祟的行踪,她拧着眉心抬起眼,看着已经熄了灯的西配殿,心里升起一种淡淡的不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