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康在胡同口的树荫下抽着烟,扭头就见郭仲恺走了过来。
这时再躲,未免欲盖弥彰。
况且,他袁康在江湖上有头有脸,是门派之首,见了官畏缩躲避也不像回事。
于是袁康大大方方地朝郭仲恺点头。
“郭总长。”
“还有烟吗?”郭仲恺问。
袁康递了一根烟过去,帮他点火。
郭仲恺深吸了一口,露出满足和怀念之色。这是戒烟后的老烟枪偷尝了一口烟后特有的表情。
袁康想起当初给郭仲恺做手下时的情景,不禁感慨一笑。
郭仲恺道:“我刚刚从上海那边得到一个消息。你的门人干了一桩珠宝抢劫案。”
袁康手头的烟险些落地。
他以为自已听错了:“抢劫?抢劫??”
郭仲恺点头:“嫌犯有三人,领头的姓林,绰号黑狐,是你的一个师叔吧?他带着两个人去一家金店里行窃,不巧被发现,便干脆变偷为抢,还把店主打成重伤。”
袁康的烟已被他用力揉成一团。
抢?
林师叔他们不服自已的统领,擅自行动是迟早的事。所以袁康这次才会大老远跑到北平来做义工,给那几个人创造动手的机会。
可他怎么都没想到,他们竟然会去抢劫。
打劫这事,毫无技巧可言,又极其粗鲁残暴。盗贼虽是下九流,却也一向瞧不起打劫这个行当。
想不到林师叔他们已经堕落到了这个地步!
师父老人家在地下有知,怕也要揭开棺材跳出来打人。
“人还没抓住?”袁康问。
郭仲恺摇头。
“我回去后会处置他们的!”袁康沉声道。
郭仲恺倒也不指望袁康会把门徒交给警方处理。
郭仲恺道:“主少而臣壮,往往是朝政动荡的根源。”
袁康道:“我二十好几望三十的人,不是无知少年了。出事的这几个门徒不安分已久,正愁没有把柄清算他们。”
“你是聪明人。”
“过奖。”
“可惜没有用对地方。”
袁康没好气,又懒得把他对宋绮年说过的那番话重复一遍,只好转身就走。
“袁掌门,”郭仲恺唤道,“我这里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袁康回头,难以置信。
“你是想让我放下一整个门派,为你做事?”
郭仲恺摇着头,走过来。
“我没那么天真。但你所掌握的江湖情报,各种技能,都能极大地协助我们的工作。”
“那我有什么好处?”
“可以帮你解决对手或者仇家。”郭仲恺意味深长道,“你之前扮成警员协助我办案,也借警方之手对付了好几个仇家,不是吗?按照你们道上的说法,你这么做,有点不守规矩呢。不过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这是你欠我的人情。”
袁康哑然以对。
郭仲恺笑了:“当然,这只是个提议,不用急着做决定。”
他拍了拍袁康的肩:“要开饭了,进去吧。”
傅承勖从饭庄里定了一桌丰盛的席面,众人将桌子摆在院子里,一顿饭吃得热闹非常。
傍晚天气渐渐凉爽,男人们推杯换盏,吃得满头大汗。
就连一向最讲究仪容的傅承勖也松开了领子,卷起了袖子,汗湿的头发耷在额角。
他给长辈们斟酒,又照顾不太能喝酒的女土们,给她们带来了香槟。小宝珠将蒸蛋吐在了他的皮鞋上,他也毫不在意地一把抹去。
陈炳文见这准女婿身为大富豪却这么放得下架子,更是开心。
他们一家都是读书人,骨子里自诩清贵人家,瞧不起商贾的庸俗市侩。
可世代富裕的人家到底不同。傅承勖风度儒雅、亲切随和、礼节周到。
陈炳文虽是准岳丈,却感受到了一把丈母娘看女婿的快乐。
“你不错!你很不错!”他赞不绝口。
傅承勖笑容谦虚。
宋绮年隔着桌子朝他望过来,眼波映着蔷薇色的天光。
一顿饭吃完,陈炳文不出意料地又醉倒了。
傅承勖早有准备,这次专门带了一个男仆过来,让他照顾老人。
郭仲恺也喝得摇摇欲坠。于主任抱着孩子,拿他毫无办法。
袁康扶起郭仲恺,送他们一家出去。
宋绮年送走了郭家,回头却没看到傅承勖。
她纳闷,忽而听到西边厨房那头有水声,便寻了过去。
傅承勖从井里打了一桶凉水,脱去上衣,正在擦拭身上的热汗。
从背后看,男人雄浑健美的肩背呈现漂亮的倒三角,湿润的肌肤被夕阳镀成金色。
那一把劲瘦的细腰,让人克制不住想伸出双臂紧紧拥住,再将脸贴在他的背上。
傅承勖扭头看到了宋绮年,也不遮挡,大大方方地展示着健美的身躯。
“这是给你打的。”他指着另外一桶水。
宋绮年蹲了下来,用湿帕子抹着脸和脖子上的汗。
她今天喝了不少香槟,此时双颊通红,眸如春水,又挂着几分憨憨的笑,说不出的可爱。
傅承勖的目光温柔如蜜。
宋绮年丢下帕子,却一时没能站起来。
“来。”傅承勖伸出手。
宋绮年握住了男人的手,一股强大的力量将她拽了过去。
她踉跄着,扑进了男人的怀中。
肌肤的触感同布料截然不同,体温没有阻隔,直接传递过来。男人的体温又比女人高,宋绮年觉得自已好似伏在一个火炉上。
她轻微挣扎,却又被傅承勖拉了回去。
男人不容抗拒地将她紧紧搂住,抬起她的下巴,吻住了那带着香槟气息的唇。
宋绮年这才放弃了抵抗,温顺地仰起头。
男人收紧手臂,流金般的夕阳自屋檐流泻而下,在两人的身上撒了一层金粉。
宋绮年抬手搂着男人的脖子,抚摸着那硬得扎手的短发。
他们的唇温柔地厮磨着,电流一波波在彼此之间来回游荡。
终于唇分,两人的气息都有些混乱。
宋绮年将头靠在傅承勖的胸膛上。
很热,汗又疯狂涌出来,可谁都舍不得松开手。
傅承勖以指尖轻抚着恋人的脸颊,一下又一下,爱不释手。
“累不累?”傅承勖问,“我还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哪里?”宋绮年好奇。
傅承勖吻了吻她的额头,这才放开她,穿上衬衫。
陈炳文在屋里打着呼噜,好梦正酣畅。男仆细心地给老人家打着扇子。
傅承勖拉着宋绮年的手悄然离去。
傅承勖开着车,一路朝市中心而去。
暖金色的夕阳盈满车厢,温热的风呼呼涌入车窗,吹得人浑身懒洋洋的。
宋绮年凝视着傅承勖的侧脸。
他眼睫浓长,侧脸线条坚毅流畅,神情专注时尤其显得英俊诱人。
宋绮年发觉自已已越来越不能将目光从这个男人脸上身上移开。
不过,心已经度过了最初的动荡期,趋向平静。像是明白这就是宿命,欣然接受,并不打算抵抗。
很多时候,只要同这个男人在一起,就像泡在温暖的水中,浑身懒洋洋的,说不出的舒适和放松。
这同宋绮年当初迷恋上张俊生时感受截然不同。
那时她时而狂喜,时而沮丧,患得患失,成日惶惶不安。
而后来的事证明她的不安是有道理的。
如果一个男人总让你失落,让你彷徨,那他就不是你命中注定的那个人。
同傅承勖在一起,宋绮年只感到踏实和安全。
哪怕她从高空坠落,这个男人也有办法将她牢牢接住,不让她受伤。
人生就像乘坐着小舟,顺着命运之河漂流。
没有一帆风顺的旅途,但有傅承勖同舟,和她一同面对前方未知的暗流和风浪。
“看。”傅承勖示意宋绮年看向窗外。
宋绮年惊讶。
不知何时,窗外出现了红色城墙。
雄伟的宫墙上,楼阁高耸,在傍晚灰橙色天空的衬托下无比壮丽。
“天安门。”傅承勖道。
“之前不是逛过故宫了吗?”宋绮年道。
“今天我要带你去另外一个地方。”
傅承勖将车停在城墙一角,给门卫塞了丰厚的小费,带着宋绮年走进了城门。
他们沿着狭窄的楼梯向上爬。
傅承勖走在前面,不住回头朝宋绮年看。
宋绮年摆手:“我是能飞檐走壁的女人。看好你自已的脚下吧。”
傅承勖笑。
终于,走出了一扇门,眼前豁然开朗。
宋绮年发出惊喜地低呼。
他们正站在城墙上,前方是开阔平整的古城。井然的屋舍如地毯一般铺开,朝着远处延伸,直到边界消失在目力所及之处。
紫灰的暮色笼罩大地,家家屋顶都飘着袅袅炊烟,万家灯火如大地上的繁星。
宋绮年举目眺望,难掩激动。
傅承勖自身后环住她的腰,脸颊贴着她的鬓角。
“这里,才是看北平夜色的最好地点。”
宋绮年鼻根酸胀,和傅承勖十指交握。
“谢谢。”她哽咽,“谢谢你记得我所有的喜好,谢谢你一路来对我的支持。每到这种时候,我都很感谢老天爷让我认识了你。”
两人手拉着手,在城墙上缓缓漫步。习习夜风吹得发丝舞动。
傅承勖的嗓音在安静的夜色中尤为低沉浪漫。
“家父惨死那一夜,家母带着我,在忠心老仆的护送下逃出了庄子。我们最初躲在一处农舍,还算安全。家母就是那时候同我义父取得了联系。义父发来电报,说他会立刻赶回来,让我们去上海和他会合。但是就在我们前往上海的途中,四叔他们找到了我们……为了掩护我,家母被四叔抓住。四叔向她逼问库房下落,母亲不肯说,又……不堪羞辱,撞墙自尽了……”
宋绮年紧紧挽着傅承勖的手臂,轻拍着他的胳膊,给予无声的安慰。
傅承勖将她的手拢在掌心,继续朝前走。
“我当时就藏在不远处,看不到,却听得清清楚楚。四叔要的那个信物就挂在我的脖子上,可母亲之前命我以父亲在天之灵发过誓,绝对不能把它交出来。”
他朝宋绮年苦笑。
“若换成现在的我,当然宁愿违背誓言也要保住母亲的性命。但我当时年幼懵懂……”
宋绮年摇头:“可就算你交出了那个信物,你们母子也未必能活命。”
傅承勖长叹一声,继续道:“我不得不丢下母亲的遗体逃走,但是四叔他们追了过来。慌乱之中,我翻进了一个破屋子里。在那里,我遇到了一个小女孩……”
宋绮年的心弦微微一颤。
傅承勖的目光投向远方,温柔如天边的月色。
“寒冬腊月的,她裹着破棉被,睡在柴垛上,身上还戴着锁链,非常可怜。在她的帮助下,我躲过了四叔的追捕。后来我知道,她是个被人贩子拐卖的孩子。于是我偷偷解开了她的锁,带着她一道去上海。”
宋绮年的脚步渐渐放慢,目不转睛地望着傅承勖。
“我们一起流浪了很长一段时间。”提起那段回忆,傅承勖总会微笑,“吃过很多苦,但彼此做伴,相依为命……”
他将视线投向宋绮年。
“她对我来说,远远不止一个一起流浪的同伴。她救了我,在凄苦的流浪生涯里给我提供了无可替代的慰藉。那时候的我,是个骤然之间失去了一切的孩子。带着小爱坚持下去,去上海找伯父,是我唯一的信念。”
“小爱?”宋绮年嘴唇翕动,
“她不会说话,我不知道她叫什么,便给她起了一个名字。我的姐妹是‘志’字辈,她又那么可爱,便叫她‘志爱’。”
“志爱……”
傅承勖笑:“我那时候只有十二岁,起名字的本事有限,请多饱含。”
“不。”宋绮年动容,“这名字真好听。她是你的‘挚爱’。”
傅承勖笑了笑。
“可惜后来,我将这个‘挚爱’弄丢了。”
笑容自他脸上褪去。
“我们刚刚抵达上海,就被四叔的人发现。我将小爱藏了起来,将追兵引开……但是我被四叔抓住了。”
宋绮年安静地听着。
“我被抓的第四天,义父终于赶到,将我救下。但我当时已经重病昏迷。直到第六天,我才在医院里醒过来。”
他握着宋绮年的手的力气不自觉加重。宋绮年觉得有些疼,却没有挣扎。
“等我再去找小爱的时候,她已经不在藏身的地方了……”
男人的嗓音越发低沉喑哑。往事随着诉说涌入脑海——
“穿花棉袄的孩子?当然见过。前些天她一直蹲在那个路口,晚上就睡在那头的柴垛里。”
“怪可怜的……街坊们会给她拿点吃的,但她怎么都不肯跟人走。问她话呢,她又什么都不说……”
“今天一早还看到她了,现在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傅承勖一边在义父的协助下向四叔复仇,一边寻找小爱。
可足足找了三个月,几乎将上海的地皮逐寸翻了一遍,却始终没有找到孩子的踪影。
他甚至走遍了上海所有的停尸房和乱葬岗,亲手翻看那些女童的尸体……
回忆到这里,傅承勖停下了脚步。
他将宋绮年脸颊上一缕被吹乱了的头发轻柔地捋向耳后,目光充满无限爱意,以及失而复得的狂喜。
宋绮年神情怔忡。
“六天。足足六天!”傅承勖苦笑着,“一个才五岁的小姑娘,还不能说话,她是怎么在大冬天的街头熬过这六天的?我让她等我回来,她就像一只小狗一样在原地一直等着我,淋着雨……她该有多害怕?还有,她去了哪里?她是走丢了,还是被人带走了?她是不是以为我把她丢下了……”
梦里的一幕幕随着傅承勖的话浮现眼前。
泪水自宋绮年的眼中涌了出来,划过脸颊,落入男人的掌中。
她重重地咬了咬唇,哑着嗓子道:“这……这就是你一直没有和我相认的原因?因为愧疚?”
“我不该愧疚吗?”傅承勖的嗓子哑得好似吞了热炭,“这十八年来,我一直做两个噩梦。一个是梦到父母遇害,一个,便是梦到你。有时梦到你横尸街头,有时梦到你落入魔窟,生不如死。可最多的,是梦到你还在那间屋子里等着我。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抱着我给你的那个包袱,等我回来……”
说到这里,这个男人也终于哽咽。
他低着头,垂着眼帘,却无法掩饰住那发红的眼眶,和嘴唇克制不住的颤抖。
“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相认,绮年。如果我没有把你弄丢,你这十八年会像我对你许诺过的那样,过得像一个公主。而不是在帮会里吃尽苦头,挣扎求生。当我找到你时,我一方面庆幸你生存了下来,一方面为你过的生活而心痛……”
宋绮年捧起了傅承勖的脸。
“你听我说,承勖。看着我!”
她坚定灼热的目光直射入傅承勖的眼中,让他的镇定了下来。
“这不是你的错。”宋绮年温柔而坚定地说,“绑架我的不是你,贩卖我的也不是你。也许没有你的出现,我早就死在人贩子手里了。”
傅承勖握住宋绮年的手,吻她的掌心。
“那个牛骨牌……”宋绮年又道。
傅承勖从西服内袋里掏出了那一枚牛骨牌。
“你一直好奇它的作用吧?”
宋绮年点头。
傅承勖道:“家父将天字号库房藏了起来,并把地址藏在两枚骨牌上,这是其中一枚。我引开四叔的人时,为了以防万一,把它交给了你。”
谁想到,骨牌和小爱一起不知所踪……
“为了这一笔财宝,我失去了家人,又失去了你。我没有一天不在后悔!”
宋绮年问:“如果当时我们没有分开,都被你四叔抓到。他拿到了这块玉后,会怎么处置我们?”
傅承勖不语。
以四叔的残暴,他怕是活不下来,小爱的境遇也好不到哪里去。
“所以,不要自责。”宋绮年轻抚傅承勖的面颊,“你当时也只是一个孩子。你已经在最坏的情况下,做了一个最好的决定。剩下的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
傅承勖抬手覆着她的手背,将脸颊紧贴在她的掌心,闭上了双目。他紧绷的肩背松懈下来。
十八年后,他终于得到了宽恕。
傅承勖此刻的神情就像一头温顺忠诚的狼。
“那后来呢?”宋绮年问,“你又是怎么找到我的?”
“这又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了。”傅承勖的语气轻松了一些,“这些年来,我留在国内的人一直没有停止过寻找你,却一无所获。但有一条线索,有人看到一个年貌和你相符的女孩被两个男人带走了。”
“那应该是我师父和秦师叔了。袁康当时也在,他都告诉我了。”
“可我一想到是男人带走了你,简直如坠冰窟。”
宋绮年又心疼又好笑。
“那人描述了你师父和师叔的外貌和衣着,尤其记得其中一个男人的鼻子上长了一个大黑痣。”
“那就是秦师叔!”
“可你知道这世上鼻子上长了黑痣的男人有多少?”
显然数量庞大。
而且秦师叔行业特殊,平时行踪低调,也不容易被找到。
宋绮年道:“秦师叔在我八岁那年受了伤,就此金盆洗手,做烟草生意去了。他的生意做得不错,后来还在上海买了洋楼……你就是这样找到他的。”
“是。”傅承勖笑着,“但那已经是大前年的事了。时隔太久,我的人也不能确认。但随着进一步调查,查到你师叔的真实身份,查到十八年前,他的师兄,你的师父带回来一个小女孩,自称是他侄女……”
傅承勖在接到这一封越洋电报的第二天,便登上了开往上海的轮船。
在船上的那些日子,傅承勖一直睡得很不踏实。他不停地梦到和小爱一起流浪的经历,梦到他们分别的那一刻。
他知道小爱如今已成年了,可在他的记忆里,她始终还是那个孱弱、安静,毫无保留地依恋着他的孩子。
“可等到了国内,我随时都能见你的时候,却不知道该怎么和你相认。”傅承勖苦笑。
这大概就是近乡情怯。
他愧疚,他不敢想象那个孩子吃了多少苦,才成长为今日的名盗“玉狸”。
在下九流的地方,一个漂亮的女孩又会遭遇多少不堪的事?
“我回国除了找你,还要抓志芳,找回被她偷走的古董。”
“于是你想出了一个一箭三雕的办法。”宋绮年恍然大悟,“找我偷回古董,同时可以和我多接触,顺便抓江映月。你真不愧是金融精英,办事效率就是高!”
“谢谢。”傅承勖谦逊一笑。
“所以……”宋绮年琢磨着,“你第一次见我,应该是你雇我们那一次。”
“是。”傅承勖凝视她明媚的面容,“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长大了的你。”
当那个穿着黑色劲装的女郎出现在望远镜里那一刻,傅承勖便将她认了出来!
就像跋涉过无边的戈壁和沙海,终于寻找到了传说中的那一汪绿洲。
十八年过去,瘦小的女童已成长为亭亭玉立的女郎。
那眉眼,那花瓣似的嘴唇,还是傅承勖记忆中的样子。
可这个女郎明艳大方、英姿勃勃、目光灵活机警。她就如她的名号一般,是一只灵巧而机警的猫。
傅承勖从没构想过小爱长大后的样子。可当玉狸一出现,他便觉得,就该是这个样子。
玉狸本人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她和袁康一道同傅承勖的代理人交涉,商议合作细节,在码头踩点。
她的形象千变万化。
时而是卖粢饭团子的老妈子,时而是灰头土脸的女工,时而是街头卖烟的妇人。她在码头自由出没,没人在意过她。
除了日复一日在暗中观察她的傅承勖。
傅承勖记得行动那日,玉狸扮作一个女学生,梳着麻花辫,穿着白衫蓝裙,明媚如一个春日。
她脚步轻快地走过甲板,同站在栏杆边的傅承勖擦肩而过。
头等舱的甲板上到处都是衣冠楚楚的乘客,玉狸并未留意这个穿着白西装、戴着巴拿马草帽的高大男子。
那是傅承勖和改名为宋绮年的玉狸正式认识前,最接近的一次。
近得傅承勖都能闻到女郎身上的玉兰花香。
他不敢靠得太近,怕惊动了她。但是那段时间玉狸明显有些不在状态之中,并未发觉自已正被跟踪。
大概因为她也在跟踪别人。
傅承勖发现,玉狸时常借口买糕点,绕去城市的另一边,同一个年轻人制造不期而遇。
对方是个漂亮的男孩子,出身和教养都非常好,在父亲的公司里上班,并非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儿。
可是同色彩鲜明的玉狸比起来,张俊生始终显得苍白。
傅承勖不理解小爱怎么会被张俊生吸引,但并不打算干涉。
在那个时候,他对她的私人占有欲还不强烈,更多的是一种兄长般的保护欲。
“你知道你哪一点最让我惊叹吗?”傅承勖问。✘|
“这个单子可有点长。”宋绮年大言不惭,“我的优点可太多了……”
傅承勖笑着,将她拥入怀里。两人沿着城墙慢慢地散着步。
“回国的邮轮上,我一路都在想,我该怎么弥补你。我要把你从帮派里带走,让你过上我许诺过的生活:漂亮的衣服,穿戴不完的珠宝,享用不尽的美食。还有名誉、地位……直到我见到了你,发现你完全不需要别人的帮助就能过得很好。”
“你有清晰的人生计划,有明确的理想,而且你有着坚定的决心,和高效的执行能力。你是我所见过的最坚强能干的女人,绮年!”
宋绮年安静地接受了这个赞美。
“我发现我几乎派不上什么用场,只有一个地方:你给自已准备的假身份实在不怎么样。于是我亲手在一批高质量的假身份里挑选出了“宋绮年”,作为礼物送给了你。”
从此,这个女孩在社会上有了一个体面、牢固的身份,可以重启人生。
也直到那时,傅承勖才做好了准备,同宋绮年正式见面。
每多认识一天,每了解宋绮年一点,傅承勖就更为她骄傲一分。
而感情就在这一点一滴中变质、升温,从清泉变成了岩浆,沸腾翻滚,最后喷薄而出。
这个时候才发现,原来命运早就如一支箭头,为他们俩的归宿指明了方向。
夜色彻底将大地笼罩,屋舍隐没,只留满地暖黄色的灯火。
宋绮年低声道:“说实在话,当初猜出我们过去有渊源的时候,我其实有些失望。”
“为什么?”傅承勖不解。
宋绮年有些艰难地组织着语言:“怎么说呢?虽然这么一来,可以解释很多事。比如你为什么一开始就对我那么热情,你的包容,那些暧昧的态度……这一切都因为我们曾相依为命过。我很感动。真的。”
“但是?”
“……但是,”宋绮年轻叹,“知道了我们的过往,我反而有一种……作弊的感觉!我本以为你对我的感情会……怎么说?更纯粹一些?你喜欢我就只是因为我是我,没有什么旧交情的升华,也没有其他什么附加条件。当然,我知道是我太较真了……”
傅承勖将宋绮年用力拥在怀中。
他的唇贴在宋绮年的耳畔,说出来的话直接钻进耳中,直达心底。
“我爱你,绮年。就算我们当年没有认识,我们的故事也没有什么不同。我依旧会爱上你。”
爱她的聪慧果敢,也爱她的诡谲狡诈,爱她灿烂的才华,也爱她的无知。
爱她的倔强坚强,也爱她的脆弱无助。爱她一颦一笑的风情,也爱她的天真单纯……
“我一样会爱上你的,绮年。”傅承勖反复倾诉,“你是这么可爱!”
这一刻,宋绮年觉得别无所求。
饱受酷暑折磨已久的北平城终于迎来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暴雨。
雨随风入夜,下了一个通宵,天亮了都还没停。
城里道路的积水没过脚踝,那些泥巴路更是成了一条条泥沟。
比如琉璃厂的路。
车进不来胡同,傅承勖撑着一把大黑伞,挽着宋绮年小心翼翼地走在泥泞里。
比起打赤脚的路人,他们俩都穿着胶鞋,行止尚能保持从容。
“画在日本大使馆里,可真棘手。”
宋绮年自打从傅承勖那里听说了最后一件古董的下落,就一直在琢磨这件事。
“在咱们这一行有‘三不闯’的说法。衙门不闯,因为贼不走官门……”
“你师兄才在巡捕房好生闯荡了一回。”傅承勖提醒。
宋绮年斜睨他。
“好,好!”傅承勖赔笑,“继续说吧。还有呢?”
“贫门不闯。咱们不给穷人雪上加霜。还有就是军门不闯。贼对上当兵的多半没好下场。这日本大使馆,又算是衙门,又有卫兵把守,也算军门。一个闹不好,还得惹出外交纠纷,给国民丢脸。难搞!”
“所以江映月当时笑得那么奸诈得意。”
“她一直都笑得很奸诈。”宋绮年一叹,“她真的很聪明,还有政治才干。我没有什么政治野心,最大的理想不过是做大一门生意。可江映月是能在政坛里一展拳脚的人。这么难得的一个人才,怎么偏偏就走了歪路?”
“你们俩还真惺惺相惜。”傅承勖道,“她也很遗憾你太正直迂腐,不能为她所用。可江映月本性邪恶。她一旦从政,就是百姓的灾难。”
“这些我很清楚。”宋绮年苦笑,“江映月也总劝我不要老想着挽救她。话说回来,江映月这次帮我们,没再提要求了?”
“你觉得不对劲?”傅承勖问。
“难道你信她?”
“一点儿都不!”傅承勖毫不犹豫。
“我也不。”宋绮年道,“所以我总觉得她会捣鬼。可左思右想,又想不出她还能干什么。这感觉很憋气。”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宋绮年感觉到了江映月在诡计上对自已的碾压。好胜心强的她很难接受这个挫败感。
傅承勖握住了宋绮年的手:“绮年,她并不比你聪明。她只是投机取巧、无视道德,不遵守任何规章制度罢了。而且我相信,我们两个加在一起,不至于镇不住她一个人。”
宋绮年学着傅承勖往日的样子,拉起他的手,低头亲了亲。
雨中四下无人,大黑伞下自成一个小小的世界。两人躲在这个小世界里偷偷温存。
“你总是知道怎么安慰我。”宋绮年很感动。
自打相识那一刻,这个男人就对宋绮年献上了他毫无保留的支持。
他仿佛有着特殊的感知能力,总能在她失落的时候及时来到她的身边。陪伴她,鼓励她,用那些平实、真挚的话和行动让她回暖,重新燃起奋斗的勇气。
两人在一间不起眼的画堂门口停下了脚步。
“就是这里了。”宋绮年告诉傅承勖,“这家店有个江湖绰号叫‘赛马良’,专门伪造各种青绿山水画。听说市面上至少五成的赝品都是从他家出来的。在这里,别说王炳的画,就是王甲和王乙的,也都能给你做出来。”
王炳临的千里江山图,傅承勖手中并无相片。董秀琼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不过,这么有名的画,仿作并不难找。这便是两人来琉璃厂的原因。
进了铺子,宋绮年报上名号。伙计肃然起敬,急匆匆进去通报。
过了半晌,一个体型如弥勒佛的老头一脸不耐烦地走出来。
“这年头,真是什么人都敢随便顶个名号就上门……”
他看到了宋绮年,霎时瞪大双眼。
“乖乖,居然真的是你!”
“牛掌柜,别来无恙。”宋绮年笑盈盈,“咱们有两年多没见了,您又添福了。”
牛掌柜回过了神,拍着如怀胎八月的肚子哈哈大笑。
“你好端端地突然死了,大伙儿都没相信过。有说你另起炉灶了,有说你金盆洗手嫁人去了——”
他的目光往傅承勖那儿一扫。
“——我看是后者呀。”
宋绮年笑道:“金盆洗手是真的,嫁人嘛,还不急。牛掌柜,这次登门拜访是有要事。这位先生想向您求一幅画。”
见有生意上门,牛掌柜正经了起来。
听傅承勖说明了来意后,牛掌柜将两位客人请到了后堂一个宽大的屋子里。
此处竟然是一间作坊。
三面墙壁上挂满了各个版本的千里江山图,满目青绿,墨香扑鼻。学徒们正在老师傅的带领下炮制着新的赝品。
傅承勖看着满眼一式一样的名画,几次想开口,都不知道说点什么的好。
牛掌柜热情地为他们介绍着:“这两面墙上的全都是仿王希孟的,这边是仿方琮的,仿王炳的是这边几幅。咱这儿的老师傅几十年来专门仿制各个版本的千里江山图,笔法娴熟,着色正宗。您选中了哪一副,我们立刻给您做旧,明天一早就能送到您府上。”
这服务不仅周到,效率还很高,可见这门产业有多成熟。
傅承勖道:“这些仿作都很好,只是,我要赠画的人曾观摩过真品。我希望我拿去的赝品能尽可能地多忽悠他一段时间。”
进入大使馆的人都得登记身份信息。倘若大使很快发现画被盗,搜查最近的访客,那行动人员就有暴露的风险。
牛掌柜露出为难之色:“虽然我很想做您这单生意,但看在玉狸姑娘的面子,也不能忽悠您。对方如果见过真品,我们这些仿作怕是很容易被他看穿。不过,我知道有一位专家的仿作足以以假乱真。”
“谁?”
“北京大学的一位教授,姓陈……”
“陈炳文教授?”宋绮年脱口而出。
“正是他!”牛掌柜道,“你们也认识?”
何止认识!
宋绮年和傅承勖面面相觑,都强忍着讪笑。
“我知道陈教授擅丹青,却不知道他还模仿过这幅画。”傅承勖道。
牛掌柜道:“陈教授早年曾亲眼见过真品,而且对着真品临摹过好几幅作品,很有经验!不光王炳的摹本,连王希孟的真迹他都临摹过!他虽不是名家,但是他技法娴熟,心细如发,行家都说他的摹本同真迹最相似。所以他的摹本也是公认的最佳赝品。只是这陈教授从不卖画。十五年前就有人给他临的王希孟开价五千大洋。五千呀!可他连眼皮子都没眨一下。两位如果要向他求画,可要有心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