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骨肉相认

傅承勖还在警察局里,协助郭仲恺给这一桩银行劫持案做收尾工作。

郭仲恺审问魏史堂的副手时,傅承勖在审讯室里旁听。

副手将他们如何从打劫傅承勖改成直接打劫银行,交代得一清二楚。

“……大当家原本是想挟持那个姓宋的女人的。”副手道,“他听九小姐的人说,那女人其实是郭总长您失散了十八年的女儿。挟持了她,就把傅承勖和您都制住了……”

审讯室里的人全都对这条信息毫无防备,齐齐愣住了。

郭仲恺猛地转头朝傅承勖望去,所有疑问都在这一道眼神中。

傅承勖起身,示意郭仲恺同他出去详谈。

两人来到了无人的走廊里。

“这事你知道?”郭仲恺迫不及待地问。

“是。”傅承勖承认,“宋小姐也知道了。只是之前事情太多,没找到合适的时候同您详谈。”

“等等!”郭仲恺抬手,“魏志芳是怎么确定宋小姐是我的女儿的?”

傅承勖道:“她找到了当年经手宋小姐的人贩子,又顺藤摸瓜找到了绑架宋小姐的人,从他们口中问出了宋小姐的身世。”

郭仲恺面色极其凝重,不住摇头。

“当年是谁绑架了我?”宋绮年问。

“那说来可就话长了。”江映月交叠着双腿,“十八年前,在咸阳的一个村子里发生了一起古墓盗窃案……”

“就是十八年前的这个时候吧,我得了一个长假。”

郭仲恺低沉的声音飘荡在安静的走廊里。

“恰好老陈——就是陈教授——正在咸阳参与一个古墓的抢救发掘工作,已经好几个月没回家了。我便带着两家的妇女孩子们一起过去找他。一来,让老陈全家团聚一下;二来,也带我的家人去西安、咸阳一带旅游。没想到接下来发生的事,彻底改变了我们两家的命运……”

说到这里,郭仲恺一声长叹。

“那一天,老陈匆匆来找我,说他怀疑有人盗墓。我们俩便一同前去勘察,果真发现了盗墓贼……”

“……一位带着妻儿路过该地的警员发现有人盗墓,通知了当地警方,将盗墓贼一网打尽。”江映月道,“听说那个古墓属于一位很有名的王侯,墓葬品价值连城。要是被盗走了,可是国家极大的损失呢。这位立下大功的警察,就是郭仲恺!可惜……”

她摇头。

“好人并没有好报。几天后,郭家的大女儿在旅馆门口玩耍时失踪了——是那群盗墓贼的同伙为了报复郭仲恺,将她的女儿绑架走了。”

血色自宋绮年的脸上褪去。

“你阻止我们盗走宝物,我们便夺走你的珍宝。”郭仲恺沉痛道,“还有什么比这个报复方法更加恶毒的?”

傅承勖面色十分凝重。

“我和当地警方竭尽全力找了半个月,只找到一个已腐烂得难以辨认的女童尸体。”

郭仲恺嗓音渐渐喑哑,这段回忆显然对于他来说极其沉痛。

“那女童……穿着我姑娘的衣服,年岁身高也一样……”

“所以,他便认为女儿已经被害死了……”宋绮年呢喃。

难怪他们夫妇不再寻找女儿下落,甚至听到宋绮年幼年被拐卖时,也不曾往那方面想。

江映月点头:“后来,郭仲恺带着妻子和小儿子回了北平。大概是不想被议论,便对外声称女儿是病死的。”

宋绮年怔怔地,努力消化着这些消息。

“但是,这里有一个误会!”

郭仲恺话锋一转,朝傅承勖望去。

郭仲恺道:“我的大女儿确实是得肺炎病逝的,就在这个事发生后不到一个月的时候。我们在医院送走了她,万万不会有错。我们夫妻俩没有一日不怀念这孩子,但是,宋小姐并不是我的女儿!”

傅承勖的眉心用力一抽,隐约明白了什么。

“是的。”郭仲恺郑重点头,“宋小姐的父母另有其人,我想你也猜出他们是谁了……”

宋绮年起身,朝房门走去。

“明天你会陪我一起去什刹海转转吗?”江映月问,“听说广化寺的香火很灵呢。我不能下车,但可以请你帮我去上一炷香。”

“我会考虑的。”宋绮年道。

出了房门,抬头就见傅承勖正朝她大步而来。

“正好。”宋绮年迎了过去,“我刚才和江映月聊过了,她告诉了我那桩盗墓案的事。原来,郭家是真的以为女儿已经死了……”

“郭家的大女儿确实已经去世了。”傅承勖道。

“什么?”宋绮年惊愕。

傅承勖的双目异常明亮,笑容里有着掩饰不住的兴奋。

“绮年,我这里有一封信要给你。你看了后给我答复。”

宋绮年一头雾水,接过一个密封的信封。

信纸上只写了一句话:“青色胎记,形状如花生,在左腿后侧根部。”

宋绮年倏然变色。

她身上那个位置确实有这么一块胎记!

不用再问,傅承勖一看宋绮年的脸色,便知道了答案。

“来!跟我走一趟!”他抓起宋绮年的手。

车一路疾驰。

正是华灯初上时分,长街上的灯一盏盏亮起,似是给他们指路。

傅承勖握着方向盘:“郭仲恺和陈炳文教授是老邻居,也是多年好友。”

“我知道。但是……”

“两家的大女儿生日只相差几天,打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

宋绮年还是不明白。

“绮年,十八年前那桩盗墓案发时,陈教授也在场!是他最先发现了情况,他还给警方的抓捕工作提供了很大帮助。更重要的是,他的妻儿当时和郭仲恺的妻儿住在同一间旅社。陈郭两家的女孩年龄体型都一样,衣服一直混着穿!”

宋绮年明白了过来,瞬间呆若木鸡。

傅承勖用力握了握她的手:“盗墓贼想绑架郭仲恺的女儿,却误抓走了陈教授的女儿。他们被警方逼得太紧,找了个女童尸体伪装成陈家姑娘……”

宋绮年嘴唇颤抖:“可是,陈教授的女儿不是在老家……”

“陈教授的母亲当时身体不好,怕刺激老人,他们便谎称孩子在岳家养病。而郭仲恺的女儿又在事发后不久生病去世,周围亲友以讹传讹,都误以为被绑架撕票的是他的女儿。等陈教授的母亲去世,事情已过了大半年。陈家心力憔悴,也没那精力对外人一一辩解了。”

宋绮年完全明白了过来。

“绮年,我刚才和郭仲恺谈过了。”傅承勖道,“于主任还知道陈家大女儿的胎记。那封信就是她写给你的。”

于主任真是细心。

胎记在女孩的私密部位,男土们不便知道,便写在纸条中,交给宋绮年本人核对。

宋绮年的心疯狂地跳动着,浑身止不住颤栗,双目通红。

傅承勖用力握着她的手。

“这次不会有错了!郭仲恺说陈教授今晚就出发去敦煌,我们赶得及的。”

陈家的四合院里暮色沉沉,只有书房亮着昏黄的灯。

宋绮年他们赶到的时候,两个学生正把行李箱抬出院子,放在一辆三轮车上。

“陈教授?”一个青年朝院子里指,“他在书房。”

宋绮年心急如焚,迈过门槛时被绊了一下。要不是傅承勖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肯定要摔个结实。

可等进了院子,宋绮年却又猛地站住了。

昏暗的庭院里,时光仿若冻结住了。东厢的窗外,那一株紫藤的枝叶遮着窗户的一角,暖黄色的窗户上映着一个伏案的身影。

宋绮年像是一脚踏入了梦境。

一个她第一次做,却又好像做过无数次的梦。

亮着灯的窗户里,人影轮廓是如此的熟悉,连伏案的姿势都似曾相识。

宋绮年一直喜欢夜晚的灯火,喜欢看那一扇扇亮着灯的窗户。

她以为自已只是将对家的憧憬寄托在了灯火阑珊之中。却不知道,也许自已当年每天都望着父亲在灯下伏案工作的剪影。

这扇亮着灯的窗户成了女孩对家最初也是最深的记忆。

跨过千山万水,熬过十八年的寒暑,经历了无数次生与死的较量,她终于在茫茫灯海之中找到了自已一直在寻找的那一扇窗。

一瞬间,许多模糊的、零碎的记忆变得具体。

是的。她记得!

她记得自已曾在这个院子里玩耍过,记得雨从屋檐落在石砖上的凹槽里,记得一个女人温柔的说话声,记得和一个女孩在墙上涂鸦。

那女孩应该就是郭家大女儿。

当然,宋绮年记忆最深的,是这一扇映着人影的窗户。

父亲是如此醉心于工作,不分昼夜沉迷其中,经常加班到深夜。

小女孩在院子里玩耍,一抬头,便能望见窗前父亲的身影。

“绮年?”见宋绮年脸色越来越异常,傅承勖有些担心。

宋绮年的手颤抖着,指着那扇窗户。

“我记得这扇窗户……承勖,我记起来了……就是这一扇窗户!”

她的双眼盈满热泪。

傅承勖一把将她搂住,柔声安抚:“那就好……那就好……”

大概是听到了外面的人声,屋里的人起身走了出来。

“宋小姐?”陈炳文惊讶。

屋内的灯光照在他松弛、布满皱纹的脸,和近乎全白的头发上。陈炳文的外表看着比同龄人老一大截。

都说他性情极其耿直,近乎固执。

几乎每次见陈炳文教授,他都在游说那些收藏家,劝他们将来路不正的古董交还给国家。

“让这些珍宝回到它们本该属于的地方。”他说。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为了保护国宝而四处奔波呐喊,却很少有人知道他的生命里也曾失去过珍宝。

“这是怎么啦?”陈炳文越发纳闷,“你们是来送我的?还是出了什么事?”

宋绮年张口结舌,无数的话无从说起。

傅承勖将手轻柔地搭在宋绮年的肩上。似有一股强大的力量随之注入宋绮年的身躯,让她镇定了下来。

“我们确实有要事找您。”傅承勖道,“我们刚刚从郭总长那里得到一个消息。您的长女于十八年前被贼人掳走,然后不幸遇难了,是吗?”

陈炳文神色骤然一黯,有些不悦:“老郭也真是的,和你们说这个做什么?”

宋绮年的泪水涌出眼眶,顺着脸颊噗噗落下。

暮色昏暗,陈炳文又上了年纪,没有将这一幕看真切。

傅承勖用力紧搂了宋绮年一下,声音沉稳:“陈教授,您可能还不知道。宋小姐本不姓宋。她五岁的时候被贼人拐卖。我为她调查身世时,将她和十八年前一起发生在咸阳的古墓盗窃案联系到了一起。”

仿若当头挨了一棒,陈炳文双目发直,身躯轻微晃了晃。

傅承勖继续道:“据贼人交代,他们为了报复一名警察,绑架了他五岁的女儿。后来还找了个女童的尸体冒充孩子,糊弄警方。他们则把孩子卖给了人贩子,拿着钱跑了。”

同宋绮年一样,陈炳文开始浑身颤抖。

“那个女孩随后被人贩子多次转卖。但她没有死,陈教授!她活了下来,并且成长为一个优秀的青年。她一直都在寻找家人。”

陈炳文的目光穿过夜色落在宋绮年身上,迫切又慌张地反复打量着她。这个喜讯来得太突然,他难以置信,只觉得自已在做梦。

自第一次见宋绮年,陈炳文就对这姑娘生出一股亲切。但他以为这是出于爱才之心。

陈炳文也觉得宋绮年许多角度看去很像二女儿维仪,连老郭的太太也私下和他提起过。可他觉得只是凑巧,从未往那方面想。

他的大女儿早就已经死了。他们把孩子葬在她太奶奶的坟旁,逢年过节都还会烧香蜡纸钱。

十八年,孩子要是早早转世投胎,也都长成一个少年人了。

陈炳文真是做梦都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有人带着一个女孩走到他面前,和他说他的大女儿没有死。

她流落在外,寻寻觅觅十八年,终于自已找到了家!

他的女儿没有死!

傅承勖最后道:“陈教授,于主任已经同宋小姐核实过胎记了。所以我们才急着来见您。”

陈炳文一脸呆滞,毫无反应。

宋绮年和傅承勖面面相觑。

“陈教授?”

陈炳文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千万头绪齐齐涌上心头,让他一时找不到语言。

傅承勖在宋绮年背后轻轻一推。她如梦初醒,朝陈炳文走了过去。

陈炳文也回过了身,急忙朝前迈了一大步,不料一脚踩空,跌了出去。

宋绮年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将老人接住,自已却是被压得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陈炳文想把宋绮年拉起来,可双膝无力,自已都没法站立。

“我没事!”宋绮年忙道,“您没事吧?”

陈炳文张嘴急促喘气。

“啊……”他终于发出了声,“啊啊……”

老人长满老茧的手颤抖着、急促地摸着宋绮年的脸、胳膊,紧紧握了握她的手。

他怎么就没往那方面想?

这眉眼多像她母亲,这脸盘正是他们老陈家的,这身段和维仪一模一样!

他怎么就没想到?

陈炳文哽咽,泪水自眼眶中汩汩涌出。

作为一位能慷慨激昂不打稿子就演讲半个小时的教授,此刻他口中只能发出啊啊声。

宋绮年泪如泉涌,呜哇一声哭了出来。

“是你吗?”陈炳文捧着宋绮年的脸,仔细看她,“孩子,是你吗?”

宋绮年嚎啕大哭,不住点头:“是我!都对得上……我记得这扇窗户……是我……”

陈炳文一把将宋绮年紧紧抱在怀里。

父女俩抱头痛哭。

那两个学生听到动静,匆匆跑了进来。

傅承勖示意他们不要出声。

他安静地站在一旁,欣慰地长舒了一口气。

夜风柔软如绸,夏虫对月低鸣。

傅承勖坐在屋檐下的竹椅里,一摇一晃。

他西装革履,却一手拿着一个烧饼,一手端着一盏凉茶,充当晚饭。

书房的窗户上映着那对父女的身影。

痛哭了一场,宋绮年脸肿眼红,有些不好意思。

陈炳文拧了张湿帕子递了过去,自已抬起袖子擦着脸。

“您坐。”宋绮年忙道。

陈炳文这才坐下,目光胶在宋绮年的脸上。

“你和妹妹都长得更像你们妈妈。”他终于笑了起来,满脸皱纹舒展成一朵花。

“其实当初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面熟得很。只是你有名有姓的,我又以为……就从没往那方面想……”

“妈妈她们……人在哪里?”宋绮年问。

“你妈妈眼下正跟着你妹妹住在广州,帮着筹备婚事——你妹妹快结婚了!”陈炳文急得不住搓手,“我明天一早就给她们发电报!你妈妈还不知道会多高兴。你丢了后,她一直怨我。那天,本该是我照看你的……”

老人神色一黯。

“可我忙着写论文,让你一个人在外头玩。等你妈妈从外头回来了,才发现你不见了……”

泪水又自眼中涌出。

“是我对不住你呀,梦梦……爸爸没有照顾好你……”

宋绮年的泪水也跟着噗噗往下落。

“都已经过去了。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宋绮年握住了陈炳文的手,“对了,我叫什么名字?”

陈炳文抹了一把脸,道:“你叫陈孟仪。孟子的孟,小名叫梦梦。你二妹叫维仪,小弟叫维志。他们俩是一对龙凤胎。”

说着,陈炳文从收拾了一半的行李箱里翻出一个相册递给宋绮年。

“你妈妈叫朱慧群,以前是小学里的美术老师。你二妹美专毕业后,也在女中里教美术。她画油画,已经小有名气啦。你弟弟很有出息,自已考上了公费留学生,正在英国念书。咱们祖祖辈辈都是读书人。你爷爷是个秀才,开了个私塾……”

书香门第,是宋绮年脑中的第一个念头。

自已如果没有被拐卖,而是在这样的家中长大……

不。

宋绮年在心中摇头。

已经发生的事是没有办法改变的。

而且,正如傅承勖所说,他们的经历造就了现在的他们。

陈孟仪不会是宋绮年。

她应该会是个聪慧、快乐的女孩。

但那种江湖中磨炼出来的坚韧心性和丰富阅历,只属于宋绮年。

相片里是一家四口,龙凤胎大约十五六岁模样。那个梳着两个麻花辫,穿白衫黑裙的少女,活脱脱是少年宋绮年。

自已和妹妹还真像。

宋绮年的目光又落在那个妇人脸上。

那妇人杏眼明亮,嘴唇饱满,个头娇小,可面容里透着一股干练和倔强。

无数被埋藏了十八年的记忆碎片正如发了芽的种子,拼命地钻出厚厚的土壤,展开稚嫩的叶片。

“我小时候跌伤过脑袋,那时候年纪又小,把被拐前的事忘了个精光。”宋绮年道,“可是我一直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我想正是那些被我藏起来的记忆在暗中提醒我吧。说起来,上次我一走进这院子,就觉得处处都很眼熟。当时我还纳闷呢。而现在……”

宋绮年环视四周。

“我好像又想起了一些事。”

她努力回忆着:“我记得一个女人在窗下踩缝纫机,应该是妈妈。”

“对!对!”陈炳文双目放光,连连点头,“家里的衣服,都是你们妈妈做的。你就是遗传了她的手巧!”

“还有这扇窗户。”宋绮年指了指,“和外面那株紫藤。我记得我捡地上的落花玩。”

“那株紫藤是你弟妹出生时我亲手种下的。你当时才两岁。”

“我还记得和一个女孩在胡同里玩跳房子。”

“啊!那一定是文文了,郭雅文,老郭的大女儿。”陈炳文道,“你们俩小时候可亲了,可惜命都不好。你被拐后没多久,她也生病走了。短短时间没了两个孩子,老郭家觉得这四合院风水不好,便搬走了。”

“可您没走。”

陈炳文含着热泪,凝视着宋绮年:“这里是我的家呀!我们一家五口,有过那么多的回忆……我还想着,你变成了魂,也总会回来寻我们的。我们要走了,你找谁去?”

泪水又自宋绮年的脸颊滑落。

父女俩双手紧握,一直聊到深夜。

陈炳文将家中的情况事无巨细地都说给宋绮年听,指着相册里的照片一张张解说给宋绮年听。

有一张照片,拍摄于宋绮年被拐前不久。

小姑娘白白胖胖,扎着羊角辫,眼神天真无邪,完全不知道自已即将遭遇人生中一场重大的磨难。

宋绮年看着照片,仿佛隔着时空和当年的自已面对面。

关于自已这些年的经历,宋绮年却并不想对陈炳文细说。

“师父很严格,但我也学了一身本事。师兄对我很好。是,当然是吃了一些苦,可到底平安长大了。而且我也已经脱离了师门,做着一门正经生意。”

宋绮年又道:“我觉得,这些事不用告诉妈妈。只说我被宋家收养了就好。”

陈炳文叹息着点头。

如此一来,陈炳文去敦煌的计划当然暂时搁下。

宋绮年和陈炳文这对父女有一肚子的话要和对方说,可眼看夜深,不得不暂时分别。

傅承勖一直在门外等候。

在这样的夜色里,沉默的守候让这个男人更显得英伟可靠。

陈炳文如今换了一个身份看这个晚辈,自然有很多不同的想法和疑惑。

他和女儿的关系明确了吗?他们将来有什么计划?他家中有什么人,出身背景到底是什么?

甚至,婚后女儿要随他去美国生活吗?那不是好不容易把孩子找到了,又要隔海相望?

不过,陈炳文也知道不可急于一时。

女儿在他不知道的地方长大,回来时已出落得亭亭玉立。这么优秀完美的女儿,她的成长自已丝毫没有参与,自然也失去了过问她生活的权力。

宋绮年似是知道他的心思,低声道:“他很好。您放心。”

傅承勖朝陈炳文微笑:“我们明天一早再来拜访您。”

陈炳文站在门口目送他们远去。

那形单影只的样子,令宋绮年心酸不已。

“我们明天再来。”傅承勖搂紧她的肩。

“原来我叫陈孟仪。”走在胡同小道里,宋绮年告诉傅承勖,“这名字真好听。”

“那你打算改回这个名字吗?”傅承勖问。

宋绮年沉默了片刻,摇头。

“在父母那里,我是陈孟仪,是他们的女儿,这永远不会变。可是对其他的人来说,我就是宋绮年。我的成长过程,我的阅历,我的选择,将我造就成了宋绮年。我也很喜欢这个名字。”

“好。”傅承勖微笑,“我也很喜欢这个名字。”

这一刻,宋绮年再也忍不住,转身将傅承勖抱住。

她的双臂用力地搂着他,脸埋在他身前,紧紧地,如溺水的人攀着一根浮木。

傅承勖感觉到胸前传来温热濡湿。

心里泛起强烈的酸胀,这是一种愉悦的痛楚。

人类的感情多奇妙。心受伤时会疼不奇怪。可当你爱上一个人时,明明那么快乐,心居然也会疼痛。

好似真的被爱神射中了一箭,有了一个永远也不会愈合的伤口。

傅承勖也将宋绮年紧拥在臂弯里,亲吻她的发顶。

次日天不亮,宋绮年便起床洗漱,然后迫不及待地去见陈炳文。

这次换袁康陪同宋绮年。宋绮年也想把照顾自已长大的师兄介绍给父亲认识。

傅承勖今日另有要务:他兑现承诺,带江映月去一趟什刹海。

两辆车沿着海子边的马路缓缓行驶,窗外水天一色,景色倒是清凉宜人。

虽是盛暑,可湖边游人如织。

尤其是广化寺附近,香客云集。车被行人阻挡,开开停停,行驶得越发缓慢。

傅承勖面容沉静,但手一直放在腰侧的枪套上。

但凡有一丝不对劲,比如有人趁乱来营救江映月,不用使唤手下,他自已就会亲手将江映月击毙。

江映月倒是一直兴致勃勃地望着窗外景色,满眼新鲜,像个常年生活在深闺里、难得外出透气的女人。

“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吗,三哥?”江映月道,“家里有个大庄子,紧靠着一个湖。每到夏天,我们就会去庄子上避暑,在湖上划船采莲。”

傅承勖没有反应。

“也是,”江映月自嘲,“你年纪比我们大很多,不和我们一道玩。你那时候已经跟着长辈们练枪打猎,英文也说得极好了。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大人总和我们说:不要只顾着疯玩,要学学你们三哥。你那时候对我们这群小不点来说,就像个神。”

她朝傅承勖望去:“维持这种完美、优秀,又强大的形象,很辛苦吧?”

傅承勖终于开口:“我乐在其中。”

这是实话。

如果不喜欢,又怎么能数十年如一日地维持呢?

江映月撇嘴,无话可说。

傅承勖又道:“绮年已经顺利和她父亲相认,很快就能见到她母亲和弟妹了。对方不是郭仲恺,而是陈炳文。”

江映月惊讶地哎呀了一声:“好在我错得不算离谱,不然,你又要借口撤回我们的协议了。”

傅承勖冷笑不语。

江映月望向窗外,语气一时无限羡慕。

“掌上明珠失而复得,一家人终于团聚。宋小姐真是有福气的人。”

“那是因为她之前已经吃了够多的苦。”傅承勖道,“苦尽自然甘来。”

“真是同人不同命。”江映月阴阳怪气道,“真品被弄丢了,花上十八年也要找回来。我这个赝品,就被随便送人。”

“你从来都不是绮年的替代品,你也根本替代不了她。”傅承勖漠然,“再说,我也没有把你送人。我给你找了最好的养父母,是你自已不懂珍惜。”

江映月撇嘴:“你可以做得更好的。”

傅承勖恨铁不成钢。

“绮年自幼被拐卖,流浪街头,被迫做了贼。她吃过的苦,挨过的打骂,何止是你的百倍?可她从来没有放弃自已,从不向命运妥协,置身黑暗却一直朝着光明蓬勃地生长。而你,你本可以生活在光明里,却主动选择堕入黑暗。这就是你不如绮年的地方!”

江映月不屑地一瞥:“你就以为宋绮年的内心就没有黑暗?”

“每个人的内心都有黑暗。”傅承勖道,“释放黑暗不过是本能,抑制住黑暗,才是本事。所以,志芳,你的所作所为,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江映月脸上的讥笑消失。

车终于驶过了拥堵的路段,速度提升,打道回府。

江映月道:“王炳临的《千里江山图》的下落,我已经打听到了。”

说完这一句,她就停下了。

傅承勖知道她又习惯性地卖关子,故意不追问。

江映月无趣,只得继续说下去:“在日本大使馆里。”

傅承勖这才朝她看过来。

“画从我手里出去后,转了几手,如今落到了日本大使中村的手中。”江映月道,“听说中村对这幅画宝贝得很,悄悄藏在私宅里,一直没对外公布。”

“所以,”傅承勖问,“画是在中村的手中,而不是归大使馆所有?”

江映月点头。

傅承勖沉默不语。

日本大使馆这一类的地方可不容易下手,大使的私邸更不好进。

更何况,他们所有人都不擅日语,就算潜入使馆,行动也极不方便。

“最后一个挑战,往往都是最难的。”江映月满脸得意,“三哥,我有预感,我还能派上大用场呢。”

把江映月送回公馆关押好,傅承勖带上好酒去陈家。

陈家出乎意料地热闹,因为郭仲恺一家也来了。

郭仲恺也带了酒,还没到饭点,他和陈炳文就已喝得满脸通红。

袁康竟然没躲开,又或者试图躲却没成功。总之,他也坐在一旁,给两个长辈添酒,自已倒喝得不多。

宋绮年正抱着小宝珠和于主任在聊天。

“你妈妈见了你,不知道会多高兴。”于主任百感交集,“你丢了后,你爸妈总是吵架,家也不像个家。现在好了,一家人总算团圆了……”

说着,想起自已夭折的女儿,不禁哽咽。

“妈妈不哭。”小宝珠向母亲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吹吹,不疼,不哭……”

于主任忍住泪,将宝珠紧紧地抱在怀中。

“妈妈会天天求菩萨保佑你健康长大,过得快快乐乐的。”

小宝珠的手腕上就戴着一根红绳,上面系着金珠和佛牌,显然是于主任从哪个寺庙里给孩子求来的。

袁康见傅承勖来了,如蒙大赦,把酒壶往他手里一塞便溜走了。

郭仲恺看得出陈炳文有话同傅承勖说,便也借口去解手,起身离去。

傅承勖给陈炳文斟酒:“有件事我想和您商量一下。我知道您今天一早已经给尊夫人发了电报。但是他们从广州赶来北京,路途遥远,耗时也很久。我可以派人用飞机将他们接过来,就不知您觉得如何?”

陈炳文早知道傅承勖富甲一方。可平时见他,他的排场并不大,人又谦和有礼。

直到此时此刻,陈炳文才对这个男人的财富有了比较清醒的认识。

这年头,能轻易调动飞机为私人所用的人,都是凤毛麟角。

陈炳文随即又想起,就是眼前这个青年,还曾把故宫博物院的馆藏请到复旦办展,就是为了能让宋绮年参观。

“孟仪……绮年她怎么说?”陈炳文问。

“她当然想早日见到母亲和妹妹。”

陈炳文点头:“那就照你们的想法去办吧。”

陈炳文知道自已已老,话语权该渐渐让给年轻一辈。他们肯来询问你,已是对你尊敬。切不可依赖卖老,指手画脚。

不过,老丈人的谱,不摆白不摆。

陈炳文目光炯炯地端详着傅承勖。

傅承勖安然受着,拿着酒壶的手稳稳当当。

他有着远超同龄人的阅历,又是身居高位的当权者。他承受得住这一点挑剔的目光。

陈炳文其实越看越满意。

傅承勖本就是没有争议的人中龙凤。光是这一副好相貌,就能让大部分丈母娘们喜笑颜开了。他又是事业有成的名流,爱国,热衷于慈善事业。

最关键的是,傅承勖虽没公开承认,但陈炳文知道那些国宝是他和宋绮年联手找回来的。

名利来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正直的灵魂才做人的根本。

“你同绮年在一起有多久了?”陈炳文问。

傅承勖道:“我们正式认识是在去年底。随后成了生意合伙人后,来往便密切了起来。但成为恋人,还是前不久的事。”

陈炳文点头。

他喜欢傅承勖说话清晰有条理,前因后果都交代了,又不让人觉得啰唆。

只是,这对年轻人摩登得很,出双入对,姿态亲密。在上海的时候,周围人都将他们视作一对。

如果他们将来没有一个好结果,傅承勖是男人,倒无所谓,宋绮年却是要受非议的。

放在过去,陈炳文都暗暗替宋绮年担心,如今知道她是亲闺女,更为此纠结。

陈炳文道:“我知道,我和绮年才刚刚相认,她又是个大人了,凡事能自已做主。但是出于父母心,有个事我必须要问一嘴:你和她,将来有何打算?”

傅承勖很明白陈炳文的顾虑。

他郑重道:“将来在一个合适的时间,我会向绮年求婚。届时我希望能得到你们夫妇俩的祝福。”

陈炳文长长舒了一口气。

“绮年明显很喜欢你,我也不想干涉孩子的婚姻。但是有些事我还是要问清楚的:你是哪里人,家里是什么一个情况,你都在做哪些生意……”

傅承勖笑,放下酒壶,有条不紊地说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