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的北平,可不是个旅游度假的好去处。
酷暑正在这块土地上大展威风。热风掀起滚滚尘土,烈日暴晒着古都的城墙和砖瓦,将草木凌虐得奄奄一息。
难怪古代的皇帝每到这个时候都会往承德避暑山庄跑——真龙天子也招架不住这热浪。
傅承勖早有准备,找友人借了一间闲置的小公馆,安置整个团队。
这西式的小公馆才修了不到半年,各种设施都是欧洲最新的。比如,屋内装了一台冷气机。
从热浪涛涛的街头步入吹着冷气的公馆里,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轻吁了一口气。
傅承勖的管家团队早一日过来,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众人宾至如归。
傅承勖住西厢的贵宾套房,宋绮年住他隔壁。
“她住哪里?”宋绮年朝江映月瞥了一眼。
因为戴着镣铐,江映月一直坐在轮椅里,假扮一位不良于行的病人。
“你对面。”傅承勖道,“我的人会看住她。”
江映月朝宋绮年他们一笑,被女看守推进了房间里。
“不知道她又在谋算着什么。”宋绮年绝对不信江映月会安分。
“她就是个暂时被抓住的野生动物。”傅承勖道,“能利用就行,不用想着驯服她。”
宋绮年不禁想,她自已也曾是一只野猫。
形单影只,独自觅食。受伤了,寻一处隐蔽的角落躲起来舔舐伤口。
从什么时候起,她渐渐放松了戒备,融入芸芸众生之中。
有多少同类就是这样渐渐被驯化,从野外走进了人类的家中。
“绮年?”傅承勖轻声唤道,“累了就回房好好休息吧。我们可以明天再办事。”
宋绮年回过了神,摇头:“下午的安排是什么?”
“去花旗银行转转。”傅承勖道,“顺便开一个保险柜,存点东西。”
俗称:踩点。
“那咱们就去转转吧。”宋绮年兴致勃勃,“我出入过那么多禁区,还从来没进过银行的保险库呢。叫上我师兄,就跟着傅先生一道开开眼。”
毫不意外,傅承勖在银行享受到了不逊于公馆的热情迎接。一报上名号,员工们便露出诚惶诚恐之色,几乎要扫着马蹄袖打拱作揖。
一位黄毛大腹、留着大胡子的洋人经理笑容满面地迎了出来,洪亮笑声响彻半个大厅。
“雷蒙德,我的老朋友!是什么风把你给吹到我这里来了?”
傅承勖也哈哈大笑,热情地和他拥抱,就像在抱一个气球人。
“这是汤姆森先生。”傅承勖做介绍,“雪茄俱乐部的牌友。这位是我的好朋友宋小姐和袁先生。”
汤姆森对宋绮年惊艳不已,费力地弯下腰,亲吻她的手背。
“我就知道,让雷蒙德大老远回到中国,又丢下工作的,一定是一位绝色的东方公主。您的美丽让我顿时理解了雷蒙德的选择。”
宋绮年笑而不语,维持着东方女性的矜持优雅。
袁康则翻了一个白眼。×լ
“来吧。”汤姆森道,“我带两位参观一下。”
他领着客人们进了工作区。
“听说上海的花旗银行修得比我们这里豪华多了,可我却更喜欢这里。”汤姆森尽展话篓子本色,“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说,这里是皇城根,天子脚下,是一块风水宝地。当然,我知道,皇帝已经不住在皇宫里了。但是古都依旧是古都。就像罗马,就像巴黎和伦敦……”
傅承勖应付着汤姆森,宋绮年和袁康观察着沿途的一切。
地形格局,办公家具的摆设,员工的制服……
她心中默默数着步子,以记录每一段距离有多长,需要花费多少时间。
“请走这边——”汤姆森将他们带到了一条狭长的通道前,“保险库就在里面。”
“听说你们之前在安保上出了点问题?”傅承勖问。
“别听他们瞎说。”汤姆森忙道,“是我们后勤食堂的仓库进了贼罢了。我们的保险库一直坚固得就像古罗马的城墙。四个保安小组,两条猎犬,二十四小时轮流值班,看守每一个死角。就连通风管道我们也都安装上了铁网。而且我们今年还安装了最先进的报警器……”
说着,三人已通过了关卡,走到了保险库的门前。
宋绮年和袁康看到了门上硕大且复杂的锁,暗暗咋舌,心头一沉。
“只要用非常规手段开锁,警铃就会响。砸墙,警铃会响。甚至,下班后只要一走进这里,一踏上地板,报警器也会响。”汤姆森开着锁,“密码每天都会换,由我掌管。”
厚重的大门需要两个成年男子合力才能拉开。两名保安则守在门口。库房里三面都装着一人多高的钢柜。
柜子有大有小。小的不过手掌宽,大的却近半人高。
“埃德蒙,我专门给你留了个数字吉利的柜子。”汤姆森打开了一个小柜子,“288号,怎么样?你们中国不是特别喜欢8吗?”
“早知道你这么体贴,我该在牌桌上对你手下留情才是。”傅承勖打趣。
汤姆森哈哈大笑。
空间有限的房间里,他的笑声震得耳膜有些疼。袁康又一个劲翻白眼。
傅承勖将一个沉甸甸的天鹅绒袋子丢进了保险柜里。
“东西先放你这里。过几天我要参加宴会,再派人过来取。”
“没问题。”汤姆森关上柜子,将钥匙交到傅承勖手里。
离开了银行,坐进车里。
“怎么样?”傅承勖问。
“难。”宋绮年和袁康异口同声。
“报警器是最大的麻烦。”袁康道,“你没听那洋人说?下班后,一有人踩在地板上,报警器就会响。这还只是一处,不知道还有哪些地方碰不得。”
傅承勖沉思着:“汤姆森这人,看着油腔滑调的,但工作上十分严谨。从他口中弄到密码不容易。”
“报警器的资料会放在哪里?”她问傅承勖。
傅承勖对银行的管理体系十分熟悉,立刻道:“一般来说,后勤处和保安处会各有一份。”
“哪里更好进?”
“资料库好进,但库房里资料众多,不好找。保安处的好找,但不好进。”
“我有个更好的主意。”袁康道,“找到给银行安装报警器的公司,从他们那里拿到资料。公司的安保总不至于比银行还严。”
这确实是个最省事的办法。
“我这就让人去打听。”傅承勖道。
“还有那个锁。”宋绮年道,“那是一款欧洲最新的锁,我之前没有接触过。我估计少说得两个人合力才能撬开。但不动手试一试,我也没把握。”
袁康也道:“我们也得弄到锁的图纸才行。”
“不用图纸。”傅承勖笑道,“我有更好的。”
傅承勖把两人带到了借住的那间公馆的地下室。
一扇保险库大门就嵌在墙里,门上装着花旗银行的同款密码锁!
“这是我借用这套房子的原因之一。”傅承勖笑道,“冷气是另外一个原因——我很怕热。不过最主要的,是这个锁。这家主人做珠宝黄金生意,所以安装了这一款保险库。库房还没启用,正好给你们研究。”
宋绮年和袁康一阵欢呼,像得到了新奇的玩具孩子。
“注意,是研究,而不是破坏。”傅承勖叮嘱,“就算要拆,也请务必重装好。我已经欠了这朋友很大的人情了……”
可那对师兄妹已专心致志地捣鼓了起来,将傅承勖的话当作了耳边风。
傅承勖很识趣地自已走开了。
宋绮年他们往锁眼里一钻便是半日。
中途他们错过了晚饭,傅承勖亲自送了饭菜下来。两人囫囵吃了,又埋头捣鼓锁。傅承勖和他们说话,两人嗯嗯几声,全然没听进去。
傅承勖便不再打搅,泡了一壶茶,坐在一旁看书。
直到深夜,师兄妹俩的肚子又开始打鼓。
正想找点吃的,就闻到一股浓郁的食物香气。
厨房送来了面。大块大块炖煮得软烂的牛腩铺在面上,汤汁浓郁,撒着翠绿的小葱。
就连宋绮年都顾不得形象,吃得脸都快埋到碗里。
傅承勖在一旁看着,止不住微笑。
袁康连汤底都喝得干干净净,长吁了一口气:“歇了,明天再继续。”
他打着饱嗝走了。
宋绮年却没走。
她穿着工装,盘腿坐在门前。时而埋头写写画画,时而捣鼓着密码盘,完全沉浸其中。
不知过了多久,随着转盘发出啪嗒一声轻响,锁舌缩了回去。
宋绮年狂喜,伸了一个懒腰。扭头回望,忽然愣住。
傅承勖竟然一直都在。
他坐在椅子里,头歪着,已经睡去。
宋绮年轻轻走过去,在一旁的台阶上坐下,望着男人的睡颜。
这个男人的眉心已生出永久的皱纹,哪怕睡着时也没有展开,让他的睡颜看着依旧具有威严。
但紧闭的双眼和放松的嘴唇又是那么清秀可爱,让人想轻轻抚摸。
因为姿势的关系,傅承勖的呼吸声很重,夹杂着轻微的鼾声。
宋绮年听着,忍俊不禁。
她忽而起了淘气的心思,想捏住傅承勖的鼻子,看看他用嘴呼吸会不会继续打鼾。
手刚刚抬起,傅承勖倏然睁开了眼。
宋绮年反应迅速,手在半空中紧急转向,捋了捋头发。
傅承勖神情有着难得的怔忡:“我睡着了?”
“不。”宋绮年调侃,“阁下只是在打坐。”
傅承勖浅笑,目光如照着秋水的夕阳般温暖。
宋绮年心里柔柔软软的,嗓音也放得很轻。
“很晚了,去休息吧。我也要上楼了。”
傅承勖点了点头,却一时没动,像是还没回过神。
宋绮年起身,向他伸出手。
傅承勖握住了那只白皙、纤长,并不是很细腻,却无比柔软灵巧的手。
宋绮年用力一拉,不料傅承勖力气更大,一把将她拽了过去。
宋绮年跌在了傅承勖身上,被他搂住。
心跳骤然飙升,将血液往脸上泵。男人磅礴的气息如浩瀚的海洋,包容着、承托着一艘小小的船。
宋绮年的身子只稍微一僵,便放松了一下。
傅承勖将她紧紧拥住,低头怜爱地吻了吻她的头发。
宋绮年干脆蹬掉了鞋子,蜷起了双腿。体型上的差距让她如一只猫儿般匍匐在男人怀中。
男人较高的体温传来,让宋绮年微微发热。她听到自已急促的呼吸,和击鼓般的心跳声,也听到男人的胸腔里传出的有些急促的节拍。
这男人其实和自已一样隐隐激动。
傅承勖的手指轻柔地穿过宋绮年的头发,一下一下梳理着。
这轻轻抚摸带来的刺激化作无数细微的电流,蔓窜过脊柱,在后腰啪地打燃一簇火花。
腰际骤然升起一股强烈的酸软。宋绮年舒服地闭上了眼。
这一刻,理智退居二线,身体对这个男人产生一种深深的、原始的渴望。
宋绮年希望男人的手臂还能紧一点,再紧一点,直到她不能呼吸。
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宋绮年感慨。
这具身体终于觉醒,开始渴望异性的触碰,渴望感受到他的气息。
这是她同别的男人交往时从未感受到的冲动。
过去看见别的女孩软绵绵地靠在恋人身上,宋绮年曾十分好奇,是什么让她们好似没了骨头?
直到此刻,宋绮年终于明白,这是本能在作祟。
像赌徒站在牌桌边,像酒鬼看见一缸佳酿,像染了瘾,像中了邪,身不由已。
宋绮年忽而笑了笑。
“怎么?”傅承勖低声问。这个姿势让他的嗓音在宋绮年的耳中显得格外低沉醇厚。
“只是想起了我们第一次见面。”宋绮年道,“你大步朝我走过来的样子。那时候我可没想过我们会有今天。你呢?”
“我也不是个见到漂亮姑娘就想入非非的人。”傅承勖笑着。
宋绮年的手指无意识地把玩着傅承勖衬衫的扣子,问:“为什么选中我?”
“什么为什么?”
“道上有那么多手艺好的人,为什么费尽周折都要找我合作?”
傅承勖的目光投向不知名的远处,片刻后才道:“你和他们不同。你并不想做贼。我雇佣别人,对方只会是一个油滑的、冲着钱来的贼。而你是一个想洗刷过去耻辱的人。你更尽心,更值得信任,而且这事对你来说也是一种自我救赎。”
“你还真喜欢一箭双雕,甚至都替我考虑周全了。”
“当然,替你包揽人生是错的!”傅承勖立刻总结检讨,“我已经充分认识到我过去有多大男子主义了,并且绝不再犯!”
宋绮年直笑。
傅承勖收拢双臂,紧紧拥着宋绮年,唇贴在她的发顶。
怀里像卧了一只黏人的小猫。她柔软、温热的身躯毫无保留地依靠着自已,小巧的头颅贴在自已心脏的位置。
这一刻,时间变得毫无意义,那满足感会让人忘却所有的忧愁。
“绮年,”傅承勖低声问,“你想找父母吗?”
宋绮年惊讶:“当然想!但是没线索。我问过袁康了,他和师父当年在上海火车站捡到的我,我身上除了一身破棉衣,什么都没有。哦,只有这个。”
宋绮年从衣服内袋里掏出了那块牛骨牌。
傅承勖的目光闪烁了一下。
“不知道这个玩意儿是用来做什么的。”宋绮年道,“它又不值钱,上面的图案我也看不懂。”
“那它大概和你的身世没关系。”傅承勖道,“我人手多,资源广,用心去找,一定会找到有用的线索的。”
“即便找不到也没什么。”宋绮年又伏回了男人怀中,“我过日子都是往前看的。把以后的日子过好才是最重要的。我现在有事业,朋友,还有你,已经很满足了。”
傅承勖微笑着紧搂了一下宋绮年,又道:“我打算把一下业务转到东亚,在国内定居。”
“那你在旧金山那边的产业……”
“我有可靠的经理人替我打理那些产业。我现在只想和你在一起。我一直记得在邮轮上的时候你和我说过的那些你想做的事。我当时便想,我想和你一起去做这些事。一起将服装公司做大,创立品牌,一起到处走走,看这个世界。你想去巴黎进修吗?”
宋绮年猛地撑起身子,朝傅承勖看去。
她的反应已说明了一切。
傅承勖笑意加深。
“可我的店……”宋绮年犹豫。
“不急。”傅承勖道,“我们总会找到两全的办法的。”
大厅里的钟声隐隐传来,足足有十二响。
宋绮年忍不住打了一个呵欠。
“去休息吧。”傅承勖柔声道,“我下午还小睡了一会儿,你却一直没休息。”
宋绮年应了一声,却迟迟没有起身。
这种耳鬓厮磨,喁喁私语的感觉实在太好,像是在泡热水澡,让人浑身懒洋洋地使不出劲儿。
可惜,阿宽试探的声音跟在钟声后,从楼梯口传了下来。
“三爷,您有空吗?纽约那边发来一封电报……”
宋绮年重重叹了一口气,终于撑起了身子。
傅承勖笑着,扬声道:“我这就上来。”
宋绮年站了起来,低头找着鞋子。
腰忽然被人搂住,身子再度被拽了回去,坐在男人膝头。
傅承勖抚着宋绮年的脸,吻住了她的唇。
不同于他们之前轻柔触碰,这是一个具有侵略性的、激情澎湃,又充满旖旎意味的吻。
不光有唇舌的掠夺,男人的双手用力拢着她的腰肢。
这个吻很快就结束了,但是给宋绮年带来无与伦比的、持续性的强劲冲击。
被傅承勖放开后,她手脚发软,头昏脑胀,险些没有站稳。
傅承勖笑着伸出手,被宋绮年恼羞地拍开了。
宋绮年踉跄地穿上鞋子,如受惊的猫儿般窜上了楼梯,眨眼便消失不见了。
傅承勖却是在原地站了片刻,平复了呼吸,才抬脚朝楼上走去。
次日,宋绮年醒得很早。
天刚蒙蒙亮,太阳还未开始重新将这一座古都烤热。凉爽的清风涌入窗内,涤荡神魂。
宋绮年走出卧室,就见斜对面的房门也打开了,小双正自女仆手中接过装着早餐的盘子。
“师叔。”小双朝宋绮年欠身。
“你们起得真早。”宋绮年道。
“等里面的用完早饭,我们就要交班了。”小双道。
小双和几个女看守一道负责监控江映月。因小双经验最丰富,最不容易被江映月忽悠,于是负责值最关键的夜班。
“还算老实吗?”宋绮年朝屋里瞥了一眼。
小双做了个怪脸:“她这人真够邪门的,不过对我没用。她那些忽悠的招数,我打小见得太多了。她也只能糊弄一下没什么见识的良家妇女。”
“那我就放心了。”宋绮年微笑,“不过她很精明,做事出其不意,你不要掉以轻心。”
小双应下。
“是绮年吗?”江映月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你也起得真早。和我一起用早饭吧。三哥大方,送来的饭菜量都足够两个人吃。”
宋绮年也很想和江映月再好好谈一谈。
江映月穿着一件牙白色宽松的倒大袖衫子,黑色长裤,正悠闲自在地跷着腿坐在沙发里,如在自家屋中,哪里像个囚徒?
“这身打扮还是要你穿才好看。”江映月一见宋绮年便赞美。
宋绮年穿着白衣黑裤,戴着珍珠项链。摩登、简洁、干练,俏丽的短发和窈窕的身段又标志着她女性柔美的一面。
“你个子高,腿长,穿这种长裤最潇洒。”江映月羡慕。
她的身段虽也极好,个头却要矮一些。同宋绮年站在一起,气势上便略弱了一筹。
虽然江映月并不需要用强大的气势来统领帮会,但依旧羡慕宋绮年的英姿。
宋绮年没打算和江映月如过去一样讨论衣服首饰。她以一个平淡的笑容回应了江映月的夸奖,在餐桌对面坐下。
小双检查完毕,把早餐摆在了桌子上。
江映月却是津津有味地喝着粥,一边道:“听说,我‘死’后,你是唯一一个坚持调查我死因的人。”
“是啊。”宋绮年慢条斯理地搅着咖啡,“可见‘江映月’的人缘真不怎么样。”
江映月轻笑:“绮年,你一定很恨我吧?”
宋绮年淡漠道:“恨一个人是需要很大的力气的。你不值得。”
“可我曾经是你最好的朋友,是不是?”
“可见过于好的东西,多半都不是真的。”
江映月咯咯直笑。
宋绮年发觉她不愧是傅承勖的堂妹,两人不论喜怒哀乐,统统用模糊的笑来表达。
“我知道你一直想问我什么。”江映月道,“答案是:是的。”
宋绮年眯了眯眼,目光戒备。
“我当初是真心实意和你做朋友的。”江映月道。
她的嗓音转低,听上去确实多了几分真情实意。
“虽然一开始,我没把你当回事。可是当孙开胜死后,所有人都抛弃了‘江映月’,只有你还关心她,愿意帮助她……”
“你就被这个打动了?”宋绮年讥嘲,“你要是这么容易就被感化,你早就是圣人了。”
“当然不。”江映月耸肩,“我反而觉得你这同情心很可笑。就因为对方是个被伤害、被抛弃的女人,你就立刻放下了所有的戒心?你这种强烈的‘救风尘’的情结,迟早会害了你。”
“于是你亲自给了我一个教训?”
“我是为你好。”江映月的眼中忽而燃起一股狂热的情绪,“你强大、坚毅、无畏。即便没有傅承勖的提携,你一样能打拼出一片天下。我喜欢你的干劲,绮年。那一股强大的生命力,像太阳一样耀眼!”
她身体忽然前倾,深深注视着宋绮年的双眼。
“你有一种让人信赖的本事。你是个天生的领导者,绮年。不要让傅承勖遮挡了你的光芒。”
宋绮年沉默。
江映月疯疯癫癫,但有些话不无道理。
她是个邪恶的人,但同时她也是个聪明强大的人。她对宋绮年的认可,比寻常人更加有分量。
江映月有些遗憾:“说句心里话,如果不是发现傅承勖就是三哥,我会一直假扮下去的。我喜欢扮演那个需要你关照,和你聊感情烦恼的江映月。”
宋绮年也很遗憾:“我也希望那个‘江映月’是个真实的人。”
江映月笑着摇头:“你没发觉吗,绮年?即便到了现在这程度,你也还在试图挽救我。你字字句句都在劝我向善。别白费力气了。不用救我。什么爱,什么恨,我完全感知不到。你们的劝道在我听来就是天书。”
宋绮年注视着江映月:“你是真的感受不到?除了钱和命,你就不对任何人和事有感情?”
“老天爷把我造成这样的。”江映月道,“要怪就怪老天爷吧。”
“所以……”宋绮年眯了眯眼,“你口口声声说来找傅承勖报仇,但既然你都感知不到‘恨’,那你就没有仇要报了。不是吗?”
江映月的眉尾飞速挑了一下。
宋绮年知道自已抓住了这女人的尾巴。
“你没有文明社会的道德感,但是你有原始的兽性,崇尚弱肉强食。傅承勖当年向你父亲复仇那一幕,你看在眼中,一定觉得他极其强大。你可能从那时候就开始崇拜他了,对不对?后来你去找他,并不是想报仇,可能只是……想接近他。”
江映月轻轻抿了抿唇。
对宋绮年敏锐的敬佩,和被识破内心的恼羞自江映月的眼底闪过。
“你这样的性子,从小到大,一定觉得很孤独,对吧?”宋绮年道,“你一定很渴望找到同伴。傅承勖当年展示出来的那种冷酷无情,让你把他视作了同类。他还是你的亲人,你更觉得你们是一类人。你想引起他的注意力,想得到他的认可。我甚至相信,你接触庄老先生,本意并不是想伤害他,而是想通过他接近傅承勖。只可惜他发现了你的不对劲,你慌张之中失手害死了他。”
“你这是在替我辩解吗?”
“当然不。”宋绮年道,“我只是在分析你,找到你的行为依据。”
便于将来能更好地控制你——宋绮年在心里补充了一句。
“三哥和我就是一类人!”江映月抬高了下巴,“我们本性上有许多地方确实相似。只是他自控力卓绝,将他内心里的阴暗、残酷、自私掩饰住了罢了。”
宋绮年却摇了摇头:“人性是多面的。我们每个人本性里都有恶。但绝大多数人都能明辨是非,扬善抑恶。我们会趋光而行,但你流连黑暗。”
言毕,宋绮年收回了目光,起身告辞。
勺子被袖子一拂,跌落在了地毯上。宋绮年弯腰去捡。
一枚用红绳系着的牛角牌自她的领子里滑了出来。
宋绮年直起身,就见江映月正惊愕地盯着自已的胸前的牛角牌。
“居然在你这里……”江映月呢喃。
“这个?”宋绮年拿起了牛角牌,“你认得这个东西?”
“你不知道它是什么?”江映月反问。
“可能是我父母留给我的信物吧。师父捡到我的时候,它就在我身上。”
“捡到你?”江映月更惊讶,“你那时候多大?”
“五岁左右吧。”宋绮年道,“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江映月没有回答,却是恍然大悟地哂笑了起来。
“他说不在他手里,原来没撒谎。他给了你!他居然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给了你!”
吴家山庄里,魏史堂和江映月逼问傅承勖的一幕瞬间浮现宋绮年的眼前。
“你和魏史堂想找傅承勖要的那个库房,和这枚牛角牌有关?”
江映月却又把嘴闭上了,只笑不语。
宋绮年对江映月还是有一定了解的,看她这表情,便知道自已再问不出什么来。
昨日傅承勖见到了这块牛角牌,却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现在想来,确实可疑。既然是幼年被捡到时就在身上的东西,他怎么也该研究一番才对。
可见他认得这块牌子,知道它的来历,知道它和宋绮年的身世没有关系。
离开了江映月的房间,宋绮年敲响了傅承勖卧室的门。
可无人应门。
宋绮年推门而入。不出所料,傅承勖并不在卧室里。
被子是掀开的,换下来的睡衣丢在床尾凳上,拖鞋丢得东一只西一只。空气中浮动着傅承勖惯用的皮革香水的气息。
宋绮年在这之前还从没和傅承勖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过。傅承勖在人前又永远维持着一股无懈可击的绅土仪态。此刻,她才窥探到这个男人私下的生活细节。
用过后没有盖上的发油盒子,倒了的古龙水瓶子,胡乱丢在茶几上的报纸和杂志……
一个全新的、更有生活气息,更亲切的傅承勖替换了过去的那一个。
门外传来脚步声。
傅承勖刚晨练完毕,擦着汗大步走到门口。见门是开着的,他略微一愣,推开门走了进来。
宋绮年转过身,好奇地打量着他大汗淋淋的模样。
傅承勖见是她,随即露出笑容。
“糟糕!单身汉的邋遢生活被你看到了。”
宋绮年扑哧笑了。她本想追问牛骨牌的事,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穿着运动服、面孔潮红汗湿的傅承勖有着一种平日里极难见的轻松悠闲,以及一种令心脏止不住狂跳的性感魅力。
汗湿的衣服紧贴着他的胸膛,宽阔伟岸的肩背,肌肉起伏的轮廓,都散发着令人心折的雄性魅力。
换个时间吧。人就在跟前,又跑不掉。
她要享受每一个温情的时刻。
“你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邋遢。”宋绮年道,“我在帮会里和几十个师兄弟一起长大,我最清楚什么才是邋遢了。你这儿至少闻着还是一股香水味的。”
傅承勖莞尔。
宋绮年走了过去,踮起脚,抬头亲吻傅承勖带着汗珠的嘴唇。
可当傅承勖握着她的腰,低头想加深这个吻的时候,宋绮年又后退躲开了。
“喂!”傅承勖不满。
“赶快去洗个澡。”宋绮年嫌弃地用手指戳了戳男人汗湿的胸膛,“我等你一起吃早饭。”
傅承勖的办事效率一向高,用早饭的时候,阿宽就把一张便笺递到了傅承勖手中。
“打听到了。”傅承勖看着便笺,“报警器由一家美国公司提供,该公司在北平有个办事处,离这里不远。”
饭后,一行人来到了这家公司的办公楼外。
北平新式的高楼不算多,这家公司所在的楼是其中之一。
四层高,公司位于二楼南面,占了一间最大的办公室。楼下则是一家老字号的茶馆。
傅承勖摆出财大气粗的派头,表示要租办公室,让管理员带着他们四处参观。
等到了那家名为“世安”的公司门口,傅承勖赞道:“这里不错!朝向好,又清静。”
说着,冒冒失失地推门而入。
屋内的职员大吃一惊。
“先生,您找谁?”
傅承勖一副不可一世的口吻:“你们这办公室不错。我想租。你们考虑转租吗?”
一个经理模样的男子不悦道:“我们公司做得好好的,没打算搬,请您另选宝地吧。”
管理员也劝阻:“先生,这家公司的合约还长着。您要喜欢这位置,楼上这间还是空着的。”
宋绮年穿着阴丹土林旗袍,戴一副黑框眼镜,扮演小秘书。她一边替东家道歉,眼珠滴溜溜一转,将整间办公室扫了一圈。
众人又装模作样地在楼上转了一圈,这才告辞而去。
上了车后,傅承勖问:“如何?”
“窗户上装了铁栏杆,只能走门。”袁康道。
宋绮年道:“管理员说两间屋子一模一样,但二楼明显比三楼的要短两米半。就我看,东面应该是砌了一面墙,保险库就在墙后,外面用书架挡着。”
“这样的小公司,晚上一般不会留人,动手很容易。”袁康道。
宋绮年也很不屑:“我刚出道的时候,做的就是这种小活儿。”
“杀鸡用牛刀,委屈两位了。”傅承勖打趣。
宋绮年忽而踮起脚尖,凑到傅承勖的耳边,亲昵道:“四点钟方向。”
傅承勖一笑,顺势搂住她转了个方向,朝身边的玻璃窗瞟了一眼。
窗户里倒映着他身后的景象。一个脚夫打扮的男子蹲在街边抽烟,目光却是悄悄地朝傅承勖他们投来。
“刚才下车的时候他就出现了。”宋绮年笑意嫣然,仿佛在同傅承勖撒娇,“一直跟着我们从那头转到了这头。”
他们才刚刚到北平,地皮还没踩热呢,怎么就招惹了人盯梢他们。
“熟人?”袁康问。
“不认识。”傅承勖道,“但确实是在盯着我们。”
“到底是什么人,试一试就知道了。”袁康径直朝那男人走去。
男人立刻碾灭了烟,往后一缩,钻进一条小巷子里。
袁康和阿宽互相一点头,分头行动,追了上去。
北平的胡同道路错综复杂,四合院之间又有小门相通,整片区域宛如一个大迷宫。
袁康他们是外地人,不熟地形,没追出多远就失去了对方的踪影。
不仅如此,两人甚至都一时失去了方向,有些找不到来时的路。
袁康正如没头苍蝇一样乱转之际,只听一串杂乱的脚步声传来。还来不及反应,他就同一群警察撞在了一块儿。
“就是他!”
“快抓住!”
警察们一拥而上,不由分说地将袁康抓住。
袁康还算镇定,只在心里纳闷,自已已经很久没有犯案了,更没有在北平活动过。北平的警察抓自已干吗?
一个穿着警长制服的中年男子昂首阔步地走了过来,瞅着袁康冷笑。
“老实交代。魏史堂人在何处?”
“啊?”袁康这下彻底懵了。
“不说?”那男人一把拽起袁康的领子,“等回了局子里,老子有的是法子让你交代!”
说罢大手一挥,押着袁康就要走。
袁康很识时务地没有吵闹。
一行人钻出了胡同。路边停着两辆警车。
袁康正被人押着往警车里塞的时候,傅承勖的喝声遥遥传来。
“且慢!”
傅承勖带着阿宽和几个手下大步赶来。
原来阿宽远远望见袁康被抓,紧急掉头,去向傅承勖通风报信。他们找了一位当地的居民,从另外一条胡同钻了出来,赶了个正好。
那中年警探反应却是有点过度,当即一声大喝。手下警察们唰唰掏枪,对准了傅承勖一行。
傅承勖他们急忙止步。附近行人受惊,霎时四散。
就这时,随着一声警笛声,一辆警车疾驰而来,急刹停在两群人的中间。
驾驶座的门打开,一个穿便装的青年跳下了车。
袁康的眉毛狠狠一抽。
那是小杨!
不等袁康继续猜想,一个熟悉的身影自警车后座走了下来。
也穿着便装,精干高瘦,两鬓斑白,正是本该在上海的郭仲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