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分道扬镳

舆论的全面逆转自第二天报纸出摊开始。各家头版头条都放着孙开阳的尸检报告。

“孙开阳死于男性之手”几个字以最大最粗的字体刊登在报纸最显眼的地方。

“宋绮年成功获救”“宋氏沉冤昭雪”等相关报道只能排在第二位。“孙家未表示是否会向宋氏道歉”“情杀还是仇杀”等新闻则见缝插针地挤在角落里。

朱品珍凭借私人关系抢到了对宋绮年的头家专访。

她在采访里以浪漫的口吻讲述了傅承勖是如何打听到了宋绮年被绑架的线索,如何带着帮手亲自将宋绮年救回来的。一篇报道写得好似罗曼蒂克小说。

女人被绑架,难免被人怀疑会遭猥亵。但好在新光会喜欢用娘子军一事,早在前阵子已被报纸宣扬得人尽皆知。落入了一群女歹徒手里,清白还是能保住的。

于是朱品珍写道:“新光会看中宋绮年的才干,派出多名女将,轮流说服她入伙,许诺她各种好处。但宋绮年心志坚定,恪守正义,一直没有妥协……”

朱品珍将新光会描述成了一个女儿国,只是这些女儿们都不是善茬。

宋绮年对此其实是有异议的。她觉得这种写法,会让世人对反抗苦难的女性产生误解,甚至加深人们对这些女人的压迫。

“新光会里的这些女人都是被魏志芳骗了的。比如那个唐雪芝。我们后来查到了她的来历。家里生意破产后,她被父母卖给夫家抵债的。因丈夫有病,一直生不出孩子,她被夫家虐待得很惨。周围那么多人都知道她的遭遇,却只有魏志芳肯出手救她。还真难怪她就此效忠于魏志芳。”

但朱品珍道:“事急从权,先保住你的名声,然后再为受苦女性发声也不迟。民众大多都是愚昧的,是非全看掌握了喉舌的人怎么说。要不这样,回头我专门做一个专栏,邀请你作为嘉宾,我们好好探讨一下如何帮助受苦女性,防止她们被新光会这样的非法组织欺骗和利用。这样可以切实地探讨事实,帮助到那些可怜的女人!”

这确实是一个成熟的处理办法。宋绮年欣然同意。

随着宋绮年沉冤昭雪,“绮年衣舍”重新开了门,一时客如云来。

有关系好的熟客来捧场表示支持的,更多的是对宋绮年满怀好奇,前来一探究竟的。

宋绮年的伤口还没拆线,却还是强撑着下楼应酬了一会儿。

她听到客人们聚在一起讨论着孙开阳的案子。

“我听说,是孙开阳私会姘头,被对方的男人给杀了。”

“我怎么听说,是他喝醉了酒,想非礼覃家小姐,被覃副司长给打死了。”

“什么副司长?覃永豪早就丢了官,跑去外地躲起来了。”

“覃家和张家的婚事告吹了。可惜了张家那儿子,小伙子一表人才的。”

“可惜什么?他家的生意正红火,人又生得好,多少姑娘抢他呢。连我妯娌都想把自已的侄女介绍给张公子认识……”

宋绮年向客人们告罪,正要回楼上休息的时候,一位特殊的客人到访。

这位徐先生是上海服装协会的一名理事,他是专程送来服装协会接纳宋绮年入会的证书的。

此刻当着客人们的面,徐先生慎重地把证书交到了宋绮年的手里,还说了一番冠冕堂皇的话。

宋绮年笑容满面,耳朵里冒出孟绪安的那一句“墙头草协会”,不禁笑得更深刻了。

“下个月的月中,协会将举办一次茶话会。届时还希望宋小姐能赏光。”徐先生道。

宋绮年也客客气气道:“这是我的荣幸!我还有很多事想向诸位前辈请教。”

徐先生本抱着吃闭门羹的准备来的。毕竟宋绮年蒙冤时,协会的油滑势利在一片对宋绮年的声援中显得尤为刺眼。宋绮年要记仇也不奇怪。

没想到这女人还真是做生意的好料子。不管心底怎么埋汰,宋绮年表面上的客套一点儿都不含糊,还给了徐先生一份体面的谢礼。

徐先生得了面子,又交了差,心里十分舒畅,打算回到协会里后,要替这个宋绮年多说几句好话。

宋绮年当即将入会证书摆在了店里,引来客人们一片恭喜声。四秀高兴得又开了好几瓶香槟。

宋绮年望着这一张证书,只是摇头无声地笑了笑。

宋绮年拆线的前一天,家中来了一位客人。

张俊生如过去一样,穿着白衬衫,卡其裤,清俊秀气的面孔带着淡淡愁绪。

“我早就想来看你了。”张俊生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宋绮年,“但是又听说你伤得有些重,怕打搅了你休养。你的伤恢复得怎么样了?”×ᒝ

“明天就可以拆线了。”宋绮年笑道,“伤得不重,只是故意说得夸张一点,为了推掉那些采访。”

“你受苦了。”张俊生愧疚,“而我什么都没能帮上忙。”

“我看到你在报纸上为我辩护了。这就已经够了。”宋绮年道,“对方是一群不法狂徒,你一介书生,能有什么办法?”

张俊生就是一只绵羊,善良、温顺,对人无害。但是遇到豺狼,他自保都难,谈何救别人。

“我真没用。”张俊生苦笑,“当初我被绑架,你为我奔走求助,让我成功被释放。等轮到你出了事,我除了跑巡捕房追问案情进展,就什么都不会做了。”

“俊生……”

“这么一比,我和傅承勖,真有云泥之别。难怪你会选择他。”

“俊生,你别往这方面想……”

“可是,”张俊生正色,“即便被人说我心胸狭窄,有些话我也要说。绮年,傅承勖这人明显和黑道帮派纠缠不清!”

“俊生……”宋绮年无奈。

“我知道他条件优秀,嘴又甜。可你不一样呀,绮年!”张俊生痛心疾首,“你是我所认识的最有头脑,最理智的女人了。你不该因为图他的这点好,就让自已置身危险之中!”

“俊生!你听我……”

“他们那种江湖中人是很复杂的。”张俊生抓住宋绮年的手,“绮年,你这次吃了这么大的苦,生活差一点就被全毁了。我怕你将来被他连累……”

宋绮年轻柔地抽出了手,问:“你的手表呢?”

张俊生莫名其妙,低头一看,手腕空空。

宋绮年抬起右手,张俊生的手表就在她手中。

张俊生惊愕。

宋绮年再抬起左手,拿出张俊生的皮夹。

电光石火间,张俊生明白了过来。

“你……绮年……你怎么……”

宋绮年将这些东西放在茶几上。

“有件事,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我其实不叫这个名字。我,不是宋绮年。”

外头艳阳高照,地下室里却光线幽暗,空气十分阴凉。

傅承勖走进地下室,就听江映月正唱着英文的《奇异恩典》。妙曼的歌声透过门板飘出来,在封闭的走廊里反复回荡,更显得空灵优美。

傅承勖并没打算虐待江映月,让人给她送来了换洗的衣服和旧杂志。

地下密室除了一扇门外没有别的出口,女看守轮流值班守在门外。

为了防止江映月蛊惑女看守,阿宽还命令女看守们除了必要的吩咐,不准同江映月交谈。

江映月不吵也不闹,每日里将自已收拾得干净整洁,看杂志、练嗓子,过得怡然自得。

房门打开,江映月的歌声却没有停。

傅承勖也很有耐心地站在一旁,等江映月唱完了这一小段。

江映月朝傅承勖望去,语气亲昵:“三哥,你拿定主意了吗?”

傅承勖面无表情:“钱和自由,你只能选一个。”

江映月紧抿着唇,片刻道:“自由。我要自由。”

“好。”傅承勖非常爽快地应下,“帮我把剩下的两个古董找回来,我就放你走。”

“并且再也不会来找我麻烦?”

“行!”傅承勖一概答应。

没有了钱,江映月手下的雇佣兵们会立刻头也不回地走掉,仇家则会蜂拥而至。江映月只能带着那几个死忠于她的娘子军暂时潜伏起来。

傅承勖相信自已会再找到机会,将这个女人绳之以法,为义父报仇。

“真是个情种。”江映月歪着脑袋瞅着傅承勖,“希望你的付出都值得。”

宋家的客厅里,吊扇轻轻转动。厨房里传来柳姨切菜剁肉的声音。

宋绮年给张俊生添了一杯凉茶。

“对不起,现在才告诉你这些。”她苦笑,“其实如果可以,我是打算永远瞒着你的。我希望我在你心里留下一个很好的形象。而不是一个出身不明、来路不正、冒名顶替的女贼。”

张俊生依旧难以置信。

可一个女人真要想给自已编造一个身世,谁会采用“女贼”这个身份?

“所以……”张俊生艰难道,“傅承勖在生意上帮衬你,你帮他偷……找回他丢的古董?”

宋绮年点头。

“不用为我担心,俊生。在你看来充满危险的那些事,对我来说稀松平常。这次出了一点岔子,但以后我们一定会加倍小心的。”

“以后还会继续?”张俊生叫道,“你对傅承勖就这么执着?”

宋绮年摇头笑:“不是对他,而是对这件事。”

张俊生不解。

宋绮年道:“自我懂事起,我就以行窃为生,过着见不得光的生活。即便离开了帮会,洗心革面,我也一直为自已的过去自卑。可是追回这批失窃的古董,把它们送回博物馆里,让我的技能终于用在了正确的事上。我为自已感到骄傲。”

张俊生动容。

“可是,你这样跟着傅承勖混下去……”

“我知道你还想问我和傅承勖会走到哪一步。”宋绮年道,“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但我是江湖女儿,我又能独立供养自已,我并不太在意男人的承诺。”

张俊生讪笑:“你大概觉得我这人,没有大本事,却有大男子主义。”

“你大概也觉得我这女人,略有点本事,便瞧不起寻常男人了。”

“你有这个资格。”张俊生柔声道,“绮年,傅承勖的很多话我都不以为然,但是有句话,我很赞同。你是一个智勇超群的女子。”

宋绮年望着张俊生,忽然意识到,他们俩这一次是正式告别。

日后纵使重逢,也不会再如现在这样亲密了。

他们会成为两个普通的老朋友,客套地寒暄,然后分道扬镳。

这个象征着她一段青春岁月的青年,正式退出了她的人生舞台。

“保重。”他们道别。

第二天,宋绮年的伤口拆了线。

腰侧,一前一后,两个对称的伤疤。

傅承勖道:“我让人在美国买了可以祛疤的药膏,要过段时间才能运到。”

“能把伤疤完全消除?”宋绮年一脸期盼。

傅承勖迟疑:“至少可以淡化……”

“我就知道天下没有这么神奇的药!”宋绮年哂然,“算了,成年人身上谁没有几道疤?不过有的看得到,有的看不到罢了。”

傅承勖微笑不语。

他和宋绮年都是伤痕累累的人,最有资格说这番话。

拆了线,宋绮年终于痛快地洗了一个澡,重新做了头发,换上了一套新做的夏装。

袁康上门探望她,送来一筐芳香扑鼻的水蜜桃。

“悠着点。”袁康叮嘱,“肉还没长全呢,天又热,你这就忙着上蹿下跳的,当心伤口复发。”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宋绮年唾道,“门里怎么样了?林师叔真的要另起炉灶?”

袁康不耐烦:“你都不是门中人了,少管闲事。”

宋绮年太了解自已这个师兄了,一听他这口气,便知道门里的事还没有处理好。

袁康死要面子,就算有什么难处,也打死不会向宋绮年求助的。宋绮年打算回头找个机会把大双叫过来,仔细询问一下情况。

“那巡捕房那头呢,总能问一问了吧?”宋绮年道,“你没拖累郭仲恺吧?”

“他是什么人?还需要你替他操心?”

“你欠他大人情了。”宋绮年道,“他非但没揭发你,还变相地放了你。这事要是传出去,他可要担很大的干系。”

“你也不看看我这半年来给他干了多少活儿。”袁康不服气,“有多少案子多亏有我才告破的,有多少犯人是靠我抓到的。道上的人要是知道我帮着巡捕房抓了那么多人,我才要当心脑袋呢!”

“可你很喜欢这工作,不是吗?”宋绮年笑道,“我认识你十几年了,我感觉这半年里你是过得最快活。我觉得不是因为你戏耍了郭仲恺,或者拥有了横跨黑白两道的特权,而是因为你的技能终于用在了惩奸除恶上,用在了正道上。”

就像宋绮年将自已的特殊技能用在了追回失窃国宝上一样。

“你说话口气和傅承勖越来越像了。”袁康嫌恶地皱鼻子,“动不动就搬出一堆大道理,像政客在电台里演讲。少管我的事,吃你的桃子吧!”

宋绮年挑了一个最大的桃子,捧到鼻端深深闻了一口,再仔细剥开了皮。

宋绮年喜欢桃子的香气,从小到大,吃桃子前都要先好生闻上几口。

看着这熟悉的一幕,袁康不自觉地微笑了一下。

“狼哥,”宋绮年忽然问,“我被师父从街上捡回来的时候,你还记得是个什么情景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前阵子做了一个梦。”宋绮年道,“梦里我还很小,有师父,也有你,还有马师叔。我在街上流浪,偷了马师叔的钱袋,被师父抓住,还挨了打。”

袁康渐渐严肃:“然后呢?”

宋绮年摇头:“就这些了。”

袁康眉头紧皱:“你想起来了?”

“是真的?”宋绮年愕然。

袁康点了点头。

“不知道你是从哪里跑来的,但看你的样子,流浪的时间应该不长。师父觉得你是个好苗子,就把你带回去了。”

宋绮年神色怔忡。

“都过去了。”袁康安慰她,“你已经不是玉狸了。”

宋绮年笑:“你终于接受这个事实了?”

袁康笑道:“你会永远是我的玉狸师妹。但我也知道,你是不会走回头路的。既然你做宋绮年做得那么开心,那我会支持你继续做下去。”

宋绮年感激地握住了袁康的手。

门铃声响起,四秀打开了门。傅承勖捧着一盆嫩黄色的蝴蝶兰走了进来。

宋绮年的脸上霎时绽放出一个明媚夺目的笑容。那是深陷热恋的女人才会有的笑脸。

袁康识趣,起身告辞。

出门之际,他回头望了一眼。

傅承勖正坐在沙发里,身体前倾,和宋绮年喁喁私语。

宋绮年整个都像沐浴着阳光,眼中碎金闪烁。

那是一个女人在心仪的男子面前才会焕发出来的光彩。

袁康感慨万千,摇头一笑,转身离去。

记不记得初次见她时的情景?

他怎么会忘记。

小女孩还不到自已胸膛高。苍白、邋遢,看不出性别,但衣服鞋子都旧而不破,不像普通的流浪儿。

那么小的孩子,性子却出奇地倔强。她不肯被师父带走,一张口就咬伤了师父的手,被师父打伤,晕了过去。

小女孩在昏迷中叫着哥哥,马师叔还打趣她是老天爷专门给袁康送来的小师妹。

直到今日,袁康还记得自已抱着那小女孩时的满足感。

而袁康不知道的是,就在同一时刻,数辆轿车正鸣着喇叭,朝着火车站不远处的一片民区疾驰而去。

轿车中坐着一个带着病容的少年,衬衫下的身躯缠着白纱布,清俊苍白的面孔焦虑不安。

那是刚刚被义父从仇家手里救下来的魏骥,正心急如焚地赶往他和小爱走散的地方。

轿车和火车背道而驰,载着两个孩子,奔向各自的未来。

细雨纷飞的夜晚,香港的浅水湾化作一片霓虹灯的海洋。

穿着休闲西装的覃永豪自下榻的旅馆走了出来,撑着一把伞,脚步轻快地朝不远处一家赌场走去。

两日前,傅承勖履行承诺,给了他伪造了全新的身份,并且护送他逃到了香港。

只有覃永豪一人。

覃永豪说只有自已是魏志芳的报复对象,其实觉得妻儿都是累赘。反正他出门的时候将小金库的钱全换成了金条,带着一道南下。如果情况不对,靠着这笔钱,也够他在香港重新安家了。

到了香港后,覃永豪看了报纸,知道新光会正遭巡捕房和司令部双重围剿。魏志芳自顾不暇,他就更安全了。

于是覃永豪放下了心,非但没有听从傅承勖的叮嘱低调行事,反而招摇过市,夜夜笙歌。

短短两日,覃永豪就将从旅馆到赌场的路摸熟了。他抄近路,穿过一条小巷,朝赌场后门走去。

一个穿着深色唐衫的男人迎面走来,在黑漆漆的巷子里同覃永豪撞了一下。

覃永豪手中的伞落在了地上。

“夫人祝您一路好走。”

男子在覃永豪耳边留下一句话,继而后退一步,抽出了那把扎在心口的刀。

覃永豪双目圆瞪,浑身僵硬,一副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的样子。

他捂住伤口,汩汩鲜血自指缝中喷涌而出。男子却已消失在了雨夜里。

覃永豪跌倒在泥水里。巷子口一盏霓虹灯不住闪烁,彩光照在他惊恐的脸上。

直到这时,小武才自阴暗角落里现身。

得了傅承勖首肯,小武偷偷跟着覃永豪搭乘邮轮一路南下。这几日里,他无数次想下手,却又忍住。

“不要让他的血脏了你的手。”傅承勖叮嘱的话一直回荡在小武耳边,“他必然不会低调地藏好,魏志芳也绝对不会放过他的。”

直到此刻,小武亲眼见证了这个仇人的性命被魏志芳派来的杀手终结。

覃永豪躺在血泊里,双目犹睁,死得很不甘心。

小武记得,自已当年找到小妹的尸体时,她也瞪着一双惊恐又茫然的眼睛,像是不理解自已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遭遇。

自已抱着妹妹失声痛哭时,被鞭打得快要晕过去时,一直反复在心中发誓,一定要把这些痛苦百倍报复在那个男人身上。

可真等到机会来临,小武只是冷静地解开了裤腰带,对着覃永豪的尸体撒了一泡尿。

一辆轿车停在巷子口。小武钻进了车里。

后座,董秀琼把一张大毛巾递了过去,擦着他头上的雨水。

小武一言不发,只有肩膀剧烈颤抖。

“一切都结束了。”董秀琼无限怜惜,轻叹着搂住了少年的肩,“我很为你骄傲。”

小武转身将她一把紧紧抱住,伏在她的怀里,呜的一声哭了出来。

清晨,明媚的阳光洒满大地。

校园里永远飘荡着书墨香,随处可见充满朝气的面孔,是人世间最为纯净无瑕的地方之一。

务本女中的礼堂里坐满了学生。清一色蓝衫黑裙,青春的面孔光洁饱满。

宋绮年站在台后,深呼吸以平复紧张的情绪。腰部的伤口虽已拆了线,可动作略大时,还是隐隐有些疼。

“放松些,宋小姐。”于主任笑着安慰,“你遭遇了那么大一场磨难,却都坚强挺过来了。今天你要面对的不过是一群孩子,没什么可怕的。”

宋绮年说实话:“我是怕让她们失望。”

于主任道:“我们都会担心让一些人失望,那是因为我们在乎他们。而值得我们在乎的人,不论怎么样,都会支持我们才对。”

宋绮年感动不已,用力握了握于主任的手。

潮水般的掌声响起,前一位嘉宾的演讲结束了。

轮到宋绮年上场了。

她最后一次整理了一下衣服头发。

她今日穿着浅紫色衬衫,黑色鱼尾裙,胸前别着一枚鹅毛笔形状的胸针,端庄得体。脸上只抹了淡淡的脂粉,只图增添一点血色,不为了美丽夺目。

走到讲台上,望着下面一双双迫切的眼睛,宋绮年的心率又加快了。

打开傅承勖代写的演讲稿,俊秀的字迹映入眼帘。

傅承勖写着一笔极其俊朗豪迈的硬笔书法,看得出曾下过功夫临过赵孟頫。又为了方便宋绮年看清楚,他还特意写了正楷。

“尊敬的校领导,各位同学们,我非常有幸受邀来到贵校,参与到这一场交流盛会中来……”

宋绮年念着稿子。

礼堂后门打开,傅承勖走了进来。他没有惊动任何人,自已在角落里找了一个位置站着。

“……在我们漫长的历史里,女子一直不能享有和男性同样的受教育的权利。直到近几十年,尤其是“五四运动”之后,女性受教育权才通过宪法获得确立。我们正式地能和男人一样受教育,也仅仅只有十年而已……”

宋绮年望见了角落里的傅承勖。

西装革履,优雅低调,却始终有着让人难以忽视的存在感。

宋绮年唇角微弯,低头继续念。

“而说到劳动,女性劳动者的身影其实在历史里从不缺席。我们纺织、种植、采摘,哺育后代,照顾老人……但是长久以来我们都做着初级的、辅助性的工作。直到现在,才有越来越多的女性有能力和有机会参与到高等的、智力型工作里……”

宋绮年忽然卡了壳。

内容并没有什么问题。但这些公文式的措辞,是傅承勖的口吻。

他用男人的视角去看这些问题,有再多的感悟,也终究和女人的感受隔了一层。

女学生们亮晶晶的眼睛望了过来。傅承勖也遥遥递来关切之色。

片刻的斟酌后,宋绮年将稿子收了起来。

她俯视着下方一张张充满求知欲的面孔,心潮澎湃。

“各位同学,你们于主任邀请我过来做演讲,希望我能尽所能地鼓励你们进学和工作。所以我准备了很多有关进学和就业的好处。社会地位的提升,自我的认可,成就感,经济上的回报,等等。但是——”

宋绮年摇了摇头:“——我觉得这些你们已经了解得足够多,不需要再听我说了。我反而想和你们讲一下女性在就业上会遇到的困难。甚至,如果你想做一份事业,它会给你的生活带来什么负面的影响。”

学生们面面相觑,老师们也不禁惊讶。

傅承勖的笑容却加深了。

“当下,女性就业真的非常不容易!”宋绮年由衷而言,“哪怕我们接受了和男人同样的教育,成绩更加优秀,可我们能从事的职业依旧很有限。大部分专业不招收女生,即便你终于学有所成,你会发现这个行业不向女性招聘。哪怕到最后,你幸运地找到了一份专业相关的工作,你也极有可能被困在初级的,或者辅助性的岗位上。”

“同样学了英文,男人会去做翻译官,而你只能做个翻译文件的小秘书。念医学,所有的科室都欢迎男医生,而女医生只能在内科、妇产科勉强抢到一席之地。知识含量高的行业几乎全部被男性垄断,女人顶多只能做助理。甚至在我这行,服装业,你会觉得没有什么困难,毕竟咱们女人从远古时代起就在缝衣服……”

学生们被逗笑了。

“可是,”宋绮年摇头,“高级的裁缝九成以上都是男人,尤其是西装领域。男人们抱团排挤女性同行,甚至还会用不正当的手段来竞争。我能脱颖而出,除了加倍的努力外,还有运气的加持。而更多的女裁缝只能屈居在下一层,大量的女工依旧做着最初级的缝纫杂活——这也是所有女性从业者都面临的困境:纵使我们学了一身屠龙术,却只能用来杀鸡。”

学生们的眼神都渐渐凝重。

男教师们面面相觑,都有些不大自在。

“职场受限只是你们将会遇到的其中一个困难。”宋绮年道,“接下来我要说一说经济:和你们同一岗位的男职员的工资是你们的两倍有余。”

学生们响起一阵嗡嗡议论声。

宋绮年无奈地笑:“不要和我提什么‘男人要养家’这样的话。据我观察和了解,从古至今,劳动女性一直都和男人共同承担着养家的责任,以一已之力供养家庭的女性也不在少数。我们做着同样的工作,我们甚至做得更好,但是拿着更低的收入。甚至,当有升职的机会出现,男性也会被优先考虑。”

女老师们感同身受,都情不自禁地点头。

宋绮年继续道:“你或许会说,男性的工作能力上比女性强。可我要说,女性连平等竞争的机会都得不到,又如何证明自已的能力呢?”

学生们情不自禁地发出认同的感叹,席中响起了零星的掌声。

“给我们同样的资源,同样的机会,同样的衡量标准,然后再来看看谁更优秀!”

这下就连女老师们也都跟着鼓掌。现场气氛步步高升。

“这就是我要说的你们会遇到的第二个困难。”宋绮年道,“经济影响着我们的生活水平。你们要做收入不理想的心理准备。接下来,是第三个困难:婚姻。”

女学生们的眼睛又亮了起来。

可宋绮年无情道:“追求事业对婚姻有着致命的打击!”

众人一愣。

宋绮年道:“不论女性如何进步和改变,绝大部分男人对伴侣的要求和两千年前的古人没有什么不同:相夫教子,洗衣做饭,侍奉老人。在男人回到家中时,妻儿还得笑脸相迎,奉上热茶。敢问哪一个有工作要完成,有事业要打拼的女人能满足这些要求?”

席中又响起一片叹息。

“确实,现在越来越多的男性思想在进步,也会欣赏有工作有知识的女性,但是他们依旧不会分担家务事。他们偶来兴致给孩子换了一块尿布,都会为此写一首诗赞美自已。”

满堂大笑。

傅承勖亦笑得不禁摇头。

“所以一个事业女性不仅在外面要和男人竞争搏斗,回了家还要完成普通家庭妇女的任务。我们等于多了一份工,却只有一份收入。而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当你工作完成得不好,上司会觉得你被家事拖累,不再重用你;当你在家务上有所不周,丈夫和公婆会反对你工作。那个时候,你该怎么办?”

女学生们陷入沉思。

“如果你向往爱情,向往美满的家庭生活,那你就要重视这个问题。因为到时候,你很有可能要做出取舍。谁不想事业和爱情双美满?我不否认会有极幸运的女孩会遇到支持她的爱人和婆家,但你们要为坏情况做好打算。就连我本人,也因为这个问题,而放弃过一次求婚。”

学生们轻声哗然。

“他并不是个坏人,只是我们追求不同。而我也很清楚,在这个世界上,和我追求同样的男人很少,相当少。只要我继续追求事业,我很有可能难以寻到人生伴侣……”

傅承勖目光幽深。

宋绮年望着下面这些对未来满怀憧憬的少年,发自肺腑道:“话说到这里,你们或许会想,这样值得吗?就业受限,收入不高,又影响择偶和婚姻。那,为事业奋斗还值得吗?但这也是我今天最想和你们讨论的。比起一味地鼓励,我更希望你们清楚地了解各种得失,再作出选择。”

学生们纷纷点头。

“当然,”宋绮年话锋又一转,“从我个人的角度出发,我是希望你们能在职场上奋力拼搏的。几千年来,社会从政治、经济、教条……方方面面,逼迫女人依附于男人。可我们没有放弃争取独立。无数女性前辈不懈的努力,才让今日的我们可以坐在学堂里念书,可以走出去求职,可以在职场上和男人竞争。”

“遇到困难往后退是很容易的。但我们花了那么多年才从厨房里走出来,我不希望你们浪费前辈们的心血,又退回厨房里去。我们每个人向前迈出一步,全体女性也就向前走出了一小步。千千万万的女性朝前走,女性群体才能不断前行!”

话音落下,掌声轰鸣。

学生们纷纷起身,热烈鼓掌。许多女孩已热泪盈眶。

傅承勖也随之鼓掌,眼中充满了骄傲。

不少学生举起了手,想要提问。

宋绮年示意,一个女孩立刻高声问:“宋小姐,您作出了选择,将来后悔了怎么办?”

宋绮年道:“没有完美的人生。不论我们选择什么,都会不得不失去一些在意的东西。”

“您事业成功的秘诀是什么?”

“才华,努力,还要懂得抓住机遇。”

“您抓住了什么机遇?”

宋绮年意味深长地一笑:“我置之死地而后生,换了一种生活方式,又很幸运地找到了一个非常棒的合伙人。”

傅承勖莞尔。

宋绮年和他的目光越过大堂,在空中相遇,擦亮一簇无形的火花。

“如果一个极好的男人向您求婚,但是要求您婚后做主妇,您会怎么办?”

“但凡他会对我提这个要求,他对我来说就算不上有多好。”

“同事欺负您,上司打压您,该怎么办?”

“问问令堂是怎么处理婆媳和妯娌关系的。不要低估了家庭妇女的政治手腕,她们的办法在职场上其实非常受用。”

“同事们不喜欢您……”

“同事只需要在一起把工作做好,不需要相爱。”

“被男人调戏了该怎么办?”

宋绮年来了兴致:“在这方面,我倒是能给各位提供很多办法。既能把他们整治得生不如死,还不会暴露了自已,保全了名声……”

学生们霎时群情奋勇,跃跃欲试。

“但不是现在。”宋绮年忙道,“欢迎大家私下来找我交流。现在,我该把讲台让给下一位嘉宾了。”

她在轰鸣的掌声和欢呼声中离开了讲台。

回到后台,宋绮年才发现自已已汗流浃背,刚拆线的伤口隐隐作痛。

四秀将宋绮年用力搀扶住。

“宋小姐,你辛苦了!”于主任感激不已,“今天的演讲真精彩。尤其是事业和婚姻这一个问题,不光学生们,就连我们老师都深受启发。”

宋绮年松了一口气:“我一时激情上头,还担心有没有太过。”

“你说的都是肺腑之言。有些话不中听,但总要有人第一个说出来的。我也不希望学生因为选择错误而浪费青春,错过好机会。”

辞别了校方,宋绮年在四秀的搀扶下走出了礼堂。

忽而,一道温和、清澈,彬彬有礼的男声传来:“宋小姐,还请留步。”

宋绮年纳闷地转过身,就见一个穿着军装的年轻男子正朝她走过来。

宋绮年的眼睛眯了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