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逃之夭夭

凌晨至暗时刻,巡捕房的囚房里已熄了灯,嫌犯们横七竖八地躺在床板和地上,此起彼伏地打着鼾。

上次关过宋绮年的单人囚房,今日关着袁康。

袁康被剥了巡捕制服,穿着背心裤衩,正大咧咧地盘腿坐在床板上,摇着一把豁了口的扑扇。

“你可真是个大情圣!”小杨站在门外,正透过栏杆同袁康说话,“你在这里戴着镣铐游街示众,人家宋小姐正和白马王子你侬我侬的,值得吗?”

袁康端起搪瓷杯,慢悠悠地抿了一口温茶,才道:“值!”

“你可真是……”小杨没辙,“我听说司令部非要严惩你,郭总长这次都不一定能保住你。”

袁康笑而不语。

“一会儿见了郭总长,你可得好好认个错。求他为你说说话……”

说曹操,曹操就到。郭仲恺阴沉着脸走了过来。

不等上司开口,小杨朝袁康丢了个自求多福的眼神,麻利地溜走了。

袁康这才放下了腿,下床站了起来。

郭仲恺目光复杂地打量了袁康半晌,才问:“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什么?”袁康有些不明白。

郭仲恺道:“你一向稳重有成算,却偏偏选择在今天,在这样的场合,和司令部撕破了脸。我是否该认为,你这么做,有特殊的想法?”

“我就是实在忍不了他们了。”袁康一脸无所谓,“一群大老爷们,抓着一个女人使劲儿欺负,真没种!您要怎么处罚我,我都认。”

他同时在心里道:老子已经不想在你们这里干了。走之前能把司令部的人揍一顿,也不算亏了。

“我不处罚你。”郭仲恺道。

袁康诧异。

郭仲恺道:“司令部要我把你送过去,他们来处罚你。”

袁康哂笑:“哪儿有这么越俎代庖的?这把您的面子往哪里放?”

“我的面子。”郭仲恺自嘲道,“当千影门的掌门伪装成巡捕,潜伏在我手底下的时候,我的面子就已经丢到东海里去了!”

玩世不恭的笑容冻结在了唇角。袁康隔着牢门望着郭仲恺,惊异、佩服、警惕等诸多情绪在眼底闪过。

郭仲恺一声哼笑:“袁掌门,你这个假身份确实做得近乎天衣无缝,平日里表现得也无可指摘。你知道我是怎么发现你不对劲的吗?说出来很好笑。我觉得你是个不错的小伙子,想把你和我太太的侄女撮合一下。于是我发了一封电报给北平的朋友,托他调查一下你的家庭情况。没想一查,真正的方杰参了军,下落不明很多年了……”

袁康也怎么都没想到,自已被曝光,是因为郭仲恺想做媒!

他扶额,啼笑皆非。

“为什么?”郭仲恺问,“我这里有什么机密是你想要偷的?”

“我不是来偷东西的。”袁康抄着手靠在墙上,“你要抓我,我想着,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一招挺管用的,至少我安安生生地在你手下躲了半年。”

“可即便我没有发现你是假冒的,你今天闹了这么一出,都有可能在巡捕房里待不住了。”

“我本来就想走了。”袁康耸肩,“半年时间也够久了,我玩腻了。”

千影门里最近也不大太平,林师叔带着一群人想另起炉灶。袁康也该回去好生整顿一下内务了。

宋绮年获救,大事已了。袁康再无别的牵挂。

郭仲恺沉默了片刻,道:“你是我带过的最能干的警员。我曾想大力提拔你,甚至想过培养你做我的接班人的。”

以他的性格,还有立场,能将这一番话说出口,已是相当不易。

袁康也沉默了一下,道:“多谢郭总长厚爱。可我就是个贼,我天性喜欢自由。公门到处都是昏庸愚蠢的官儿,条条框框又多,我受不了。说句公道话,您是个好警长,要不是公门里这么腐败,您会做得更好的。您不觉得您不值得吗?”

“有些事,总要有人来做。”郭仲恺道。

袁康笑了:“我敬佩您。跟着您做事的这段日子里,也学到了不少。但咱们终究不是一条路上的人。您放心。千影门以后做事会更加低调,不给您抓住把柄的机会。况且这世上那么多穷凶极恶的犯人要抓,我们这种小偷小摸的勾当,不值得您花那么多功夫。”

郭仲恺都被袁康的厚脸皮气笑了。

“现在,你打算拿我怎么办?”袁康问,“把我交给司令部?”

“我已经签字盖章,将你革职了。”郭仲恺道,“司令部一会儿就会过来把你接过去。从巡捕房到他们大营,十来公里的路,你自已看着办吧。”

这个烫手山芋,司令部想要,那就给他们。

反正袁康怎么都会逃走。从司令部的手里逃走,肯定比从巡捕房里逃走要好得多。

把话交代完,郭仲恺转身离去。

“郭总长,”袁康唤了一声,“多谢!”

郭仲恺面色如水,没有任何表示,在袁康的注视中远去。

傅公馆今夜的戒备前所未有地森严。

傅承勖的车自医院返回,实枪荷弹的警卫拉开大铁门。车却从大宅前绕过,开到了后院,停在了配楼前。

傅承勖穿着白衣黑裤,长腿一迈下了车,在暴雨欲来的劲风中走进了配楼里。

配楼的地下室成了临时的囚室。手下打开厚重的铁门,傅承勖走了进去。

空旷的室内只有一点极简单设施:一张单人铁架子床,一个水盆架,一个木马桶。

地下室没有窗户,只有一个通风扇。

江映月正靠在床头假寐,闻声睁眼,朝傅承勖嫣然一笑。

“三哥,我还想着你什么时候过来呢。”

她自床上坐起来,身上叮当作响。

一条手指粗的钢链将她的腰、双手和双足都拴着,一头锁在一个固定在地板上的铜环上。

这是对付重刑犯的法子。鉴于江映月本人并没有什么特殊身手,所以傅承勖才换了细链子。

手下端来一张凳子,傅承勖在距江映月两米远的地方坐下。

江映月扑哧笑:“你就这么怕我?我难道还能对你射腹箭不成?”

“我是怕我会忍不住冲过去杀了你。”傅承勖语调平和,可语气却如寒冰。

江映月撇了撇嘴,转而问:“宋小姐可还好?”

“没有大碍。”傅承勖讥讽,“让你失望了。”

江映月微笑:“三哥或许不信,但栽赃绮年其实不是我的主意,是邓启明自作主张。我已经让雪芝把邓启明处理了,给绮年出了气。我非但对绮年没恶意,还非常欣赏她。她那么有才华,我如果早于你遇见她,她或许就是我的搭档了。”

“这你就想太多了。”傅承勖道,“绮年永远都不可能和你狼狈为奸。”

江映月啧啧:“涉及宋小姐,三哥的嘴就会难听很多,一点绅土风度都不顾了。”

“有些人,不值得我以礼相待。”

江映月忽然问:“你是怎么识破唐雪芝的?我觉得她的假扮可谓天衣无缝。”

傅承勖道:“她太急切证明自已了。”

江映月不解。

“我提到你过去犯下的事,她立刻辩解。而你不会。”傅承勖道,“你从不替自已辩解,因为你这个人有一套独立的是非观念,和法律、世俗道德相悖。你从来都感受不到那些人之常情,所以你从来不觉得自已做错了。”

江映月傲慢地仰起了头。傅承勖说得很对。

“而且,我早就知道你没死。”傅承勖道,“你先是将那个假扮你的女人推下了楼,然后故意和孙开阳厮打,假装失足跌下楼。但你并没有坠下去。你的人在二楼架了一张网,把你接住了。孙开阳受惊后匆匆逃走了,郭仲恺的手下又粗心大意,都没有发现你的诡计。我说的可对?”

“真不愧是三哥。”江映月笑容甜美,“你是从什么时候怀疑到我头上的?”

傅承勖交叠着双腿,十指交握放在膝上,优雅得好像在参加沙龙茶会。

“你确实很不好找。”傅承勖道,“孙开胜一死,我便怀疑你是新光会的人。但我确实没想到你就是志芳本人。我一直以为你会用一个不起眼的身份隐藏在人后,比如唐雪芝那样。没想你会做了一个大明星,绯闻缠身、招摇过市。你这一步棋走得很厉害!”

江映月笑得好似被长辈夸奖了的孩子。

“你也不差,三哥。要不是你顺着那些古董来找我,我也还找不到你呢。”

傅承勖道:“邮轮那件事,让你发现了我,对吧?让我纳闷的是,你会选择躲开,而不是派人刺杀我。”

“那就不好玩了。”江映月道,“你总认为我找你是为了为我爹报仇。其实不是的。三哥,我只想和你较量一番。”

“所以你不惜做起了杀人越货的生意?”傅承勖啼笑皆非,“志芳,我本以为,你能摆脱你父亲的影响。我本希望你能像个普通的女孩一样正常地长大。”

“你们男人总是这么想当然。”江映月尖刻地讥讽,“一个女人会变坏,都是被环境所迫,好像女人可以愚蠢、懦弱,但一定天生是柔顺善良的。我们就应该不争不抢,不会贪婪,更不会有杀心。”

她盯住傅承勖,灼热的目光里含着一种疯狂。

“不,三哥。女人也能做坏人,我们也能享受杀戮和掠夺的。至于我,我打小就这个性格。连我亲爹那么一个公认的畜生,都骂我‘邪门’。他甚至有点怕我。”

说到这里,江映月仰头大笑。

傅承勖垂着眼帘,一言不发。

“你说的‘人之常情’,什么同情,怜悯,爱,生和死,这些乱七八糟的,我从来都感觉不到!”江映月翻着白眼,“我也一点都不为此感到遗憾。只有冷酷和无情才让一个人变得强大!”

傅承勖终于开口:“看起来,我们俩在道德方面是没法达成一致了。那就说点实际的吧。你现在是我的阶下囚,我对你的打算也很简单:把剩下的古董还回来,然后跟我回美国受审。”

“你居然没打算直接处置我?”江映月觉得有趣,“你变得懦弱了,三哥。看来你受宋绮年的影响不浅嘛。当年那个小小年纪就能一枪崩了我爹的男人去哪儿了?”

江映月谈起她父亲被害一事时的口气,让傅承勖忍不住轻微皱了一下眉。

她的话里有一股掩饰不住的狂热和兴奋。仿佛那血腥的一幕并没有伤害到她幼小的心灵,反而带给了她很多乐趣。

但是,参考江映月之前那一番“女人也喜欢杀人”的发言,傅承勖又有点能理解她为什么会如此了。

“我也有个提议。”江映月道,“我把剩下的古董都还给你,钱也给你,你放了我。我回去给你义父立长生牌位,日日烧香磕头,求老天爷保佑他老人家投胎到富贵人家,生活美满幸福。如何?”

“你觉得我会同意吗?”傅承勖觉得自已低估了江映月的无赖,“你光是提出这种没脑子的交易就是在羞辱我的智商。”

江映月道:“你现在不杀我,我迟早会逃走的。与其到时候鸡飞蛋打,不如……”

“让我把话说清楚,志芳!”傅承勖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江映月,目光如刃。

“我有人道主义精神不意味着我就是一个圣人。我已经下了命令——如果你逃,射杀你!有人来救你,射杀你!总之,宁可剩余的古董拿不回来,但是绝对不会再让你逃走。你活着,去我义父坟前磕头。你死了,我拿你的骨灰喂狗。你听明白了吗?”

傅承勖前所未有的严厉,近乎粗暴的语气,让江映月虚假的笑无法再维持。

她的眼中,愤恨而又无奈的情绪太激烈,硬生生将她眼眶逼红。

美人红了眼眶,本十分惹人怜爱。可惜傅承勖是她亲兄长,又很清楚此女的本性,对这楚楚可怜毫无触动。

“我不是来和你谈判的。”傅承勖整了整袖口,准备离去,“我只是来宣布对你的处置方法的。”

江映月嘴唇翕动,哂笑道:“到底是赝品,待遇哪里能和正品比,是不是?”

傅承勖本已转过身,闻声扭头瞥了她一眼。

“我什么都记得。”江映月道,“我记得当时,你义父要处置了我。‘什么种子结什么瓜,魏史良的孩子不能留。’他这样说。我也记得你说:‘她和小爱一般大,什么都不懂。她还有机会好好生活。’”

她模仿得惟妙惟肖,语气神情兼备。

傅承勖的眉心这才极细微地皱了一下。

江映月唇角上扬:“后来我偷听了你们对话才知道,你之前流浪的时候遇到过一个小女孩,和她相依为命,可惜后来你们失散了。你一直没有再找到她,这事在你心里成了个结。”

“真是好记性。”傅承勖不咸不淡道。

江映月继续不疾不徐道:“别人以为你放我一条生路,还给我找收养人家,都是出自亲情。不。其实,你只是通过照顾我,来弥补你弄丢那个女孩的愧疚!我不过是那个女孩的替身!”

傅承勖不语。

“志爱,是你给她起的名字,对吧?”江映月满脸讥嘲,“挚爱,啧啧……”

傅承勖看了看表,再度转身要走。

天快亮了,绮年也快醒过来了。他要在她醒来前赶去医院陪着她。

“所以,”江映月猛地提高了嗓音,“我回到国内后做了一件事——我当年偷听到了你和你义父寻找那个小爱时的对话。那个人贩子,你当年没有找到,我却找到了!”

傅承勖猛地转过身,目光里惊怒交加。

“然后,你杀了他灭口?”傅承勖本就泛着血丝的眼底更红了一分。

“是!”江映月洋洋得意,秀丽的面庞如一朵盛开的芙蓉花。“但是在那之前,我问出了他是从哪里把那孩子拐来的。”

傅承勖的脸颊不受控制地抽了一下。

江映月直勾勾地同傅承勖对视,双目闪烁着诡谲的光芒。

“你有什么证据?”傅承勖问。

江映月道:“人贩子说,那小女孩起初不停地哭闹,被他狠狠打骂了一顿,许是被吓住了,居然再也不能说话了。别人都当她是哑巴。”

傅承勖的面孔霎时如铸铁一般冷硬。

原来,她是这样才不能说话的。

在遇到自已之前,小小的她还受过那么多苦。

江映月一看便知傅承勖信了自已了。

“三哥,你可以给宋绮年你所拥有的一切。名誉,金钱,爱情。但只有我知道她的父母是谁,她真实的名字是什么!而且——”

江映月笑得浑身细颤:“我是这世上唯一一个知道的。我要死了,你的‘小爱’就永远找不到父母了!”

傅承勖紧握着拳。

“现在,”江映月翘起了腿,“我们可以谈判了吧?”

傅承勖松开了手,极冷静地问:“你想要什么?”

“我的钱,还有我的自由。”江映月道,“换宋绮年的身世。”

傅承勖并没有立刻回答。

“怎么选,全看你对宋绮年的感情有多深了。”江映月道,“你很爱她,对吧?牵肠挂肚了十七年,找到她后,近乡情怯,又不敢相认,只好想方设法地缠着她,捧着她,狗含着肉骨头一样守着她。真感人呀……”

江映月感慨地摇了摇头,好整以暇地注视着傅承勖。

“是我的命,还是你心爱的女人的身世。三哥,你会怎么选?”

紧赶慢赶,傅承勖走进医院病房的时候,天光已亮。

宋绮年已醒了过来,正靠在软垫上,正用湿帕子抹着干涸的嘴唇。

她腹部才做了手术,还不能进食,麻药的劲儿又已经过了,又疼又饿,整个人蔫蔫的。

短短两三日,她瘦了一大圈,原本饱满的方圆脸都快瘦成了瓜子脸。唯有嘴唇还是饱满的,又因凹陷的脸颊一衬,反而看着像噘嘴生气,一脸可怜巴巴的委屈样。

傅承勖的心霎时软得让他几乎走不动路。

胸口那个窟窿终于被填补上了,纠缠他十八年的愧疚、担忧和惶恐彻底烟消云散。他体会着幸福和满足充盈胸腔的感觉。

从此以后,他的每一天都会踏实且充满期盼,都会让他对人生充满感激。

宋绮年朝傅承勖望了过来,脸色虽不好,双眼却依旧亮晶晶的,带着毋庸置疑的惊喜和温情。

两人的目光像两条奔腾的河流交汇在了一起,不分彼此。

实话说,傅承勖连轴转了两日,多处负伤,也憔悴了不少。但不论是眼下的青影还是颧骨上的伤痕,都给他增添了一份动人的魅力。

难怪有人说,伤痕是男人最好的装饰。

柳姨拉着还没反应过来的四秀,又麻利地从病房里退了出去。

傅承勖在床边坐下,俯身温柔地亲吻宋绮年的额头。

唇贴上那一刻,两人都陶醉地闭上了眼。

宋绮年喜欢被这个男人亲吻的感觉。那么纯真,自然,没有一丝狎昵和急色。

每一次肌肤接触,都能带来一波美妙的电流,窜过全身,产生无与伦比的愉悦。

在爱情上,宋绮年和千千万万普通女孩一样,希望能被恋人好好地呵护。

在江湖中颠沛流离了那么多年,她终于找到一个懂她、尊重她,爱她的人。曾经吃过的苦酿成了蜜,曾经的怨忿化作对命运的感激。

宋绮年不知道她和傅承勖的将来会如何,但她会认真地去对待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

男人大手轻柔地摸着她的头发,一下,又一下,无限眷恋。

心意相通之后的肢体接触,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两人有种仿佛早就相恋的熟悉感,却又充满初恋般的新鲜和疯狂渴望亲近的冲动。

他们互相依偎着,体会着这一股难得的愉悦,有好半晌没有说话。

傅承勖一点点把后来发生的事告诉宋绮年:“针对你的通缉令已经全部撤销了。连司令部都不会再来找你麻烦。等明天早报出摊,所有人都会知道你是清白的。孙家对你的误解,我也亲自和他们的主事人说清楚了。他们家陷入了权力交替的动荡中,接下来一段时间都无暇他顾。”

至于那个好五叔魏史堂,傅承勖将他当作一份大礼送给了郭仲凯,也让郭仲凯对他们闹出的烂摊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袁康呢?”昏迷之前,她记得袁康为了保护她,和司令部的人打了起来。

天刚蒙蒙亮,袁康便被郭仲恺交到了司令部的手里,被押解去军营。

进了营,车厢打开,里面只有一副手铐,半个人影都没有。

最让押送土兵不解的是,车厢门还是从外头锁着的,真不知道袁康是怎么逃出去的。

宋绮年忽而问:“柳姨……是你的人吗?”

傅承勖正握着宋绮年的手轻柔摩挲着,动作霎时停住。

“这个……其实……”

“我没有生气。”宋绮年平静道,“我只是想确认一下。”

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年过半百的家庭妇女,是怎么突然会组装枪支,还会果断开枪的?

宋绮年当时心里就起了疑。只是她随后陷入了亡命奔逃之中,无暇他顾。

傅承勖缓缓道:“我把柳姨安排到你身边,不是为了监视你,而是为了照顾你。你一个年轻姑娘,人生地不熟的,有个年长的女管家帮衬着,生活上会方便许多。我原本打算等你生活稳定后,就和柳姨解除关系,让她彻底成为你的人。可你们相处得那么好,你又是个连饭都不会做的,我就让她继续留了下来。”

那这就引出另外一个问题了。

“‘宋绮年’这个身份,是你给我的吗?”

傅承勖点了点头,目光坦然。

宋绮年陷入了沉思。

“别生气,绮年。”傅承勖忙道,“我这么做没有任何恶意。这个身份是我给你的一份见面礼。”

“所以,”宋绮年分析,“在很早很早以前,你就注意到了我,将我纳入了你的计划里?”

“……是的。”傅承勖道。

“那江映月呢?你早知道她有问题?”

“这倒不。”傅承勖道,“我最初没有在意她,后来也不过怀疑她是新光会的一名成员。我没想过我那个堂妹居然会亲自去杀孙开胜——她毕竟是首领。不过话说回来,她做事确实一直出其不意。这也是她这么难抓的原因。”

宋绮年长叹:“昨天小武告诉我,同邓启明见面的人就是她时,我还觉得可能是他认错了人。直到在仓库里亲眼见到了她,才发现认错了人的其实是我。可见在伪装这一行,她比我技高一筹。”

“那叫魔高一丈。”傅承勖道,“她会利用人的善心去作恶,而你不会。”

宋绮年道:“袁康告诉我,她的父亲就是杀害你父母的凶手。”

傅承勖点头。

“她本名叫魏志芳,是我的九堂妹。当年我回来报仇,她的兄姐被各自的母亲带着跑走了。就她一个生母早死,被落了下来。我见她可怜,年纪又小……”

傅承勖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的那一幕——

柜子打开,露出藏在里面的小女孩。巴掌大的脸,瘦小的身材,眼神惊恐,瑟瑟发抖。

那一瞬,眼前的女孩同另外一个女孩的面孔重叠在了一起。

小爱……

“你动了恻隐之心?”宋绮年猜测。

傅承勖点头。

“但这是让我最后悔的决定。”

“怎么?”

“我把她一道带去了美国,找了一个圣公会的华裔牧师家庭收养了她。我本想着她年纪还小,又在那样正经的家庭里长大,会好好长大。哪里想到……她天生性格古怪,睚眦必报不说,还记忆超群,记得当年发生的一切事。她一直想找我报仇。但养父收养了我后,为了防止仇家找上门,不仅给我改名,还收养了好几个和我年貌相仿的少年,给了他们不同的名字和身份,分别养在美国各处。志芳不知道哪个是我,竟然潜伏到了我义父身边……”

傅承勖还清晰地记得,接到义父死讯时,自已正在华盛顿开会。他从会议中紧急离席,推掉所有行程,连夜搭乘私人飞机赶回旧金山。

那日,旧金山风雨大作,飞机险些不能降落。

傅承勖冒着雨奔进大宅,跪在床边,握着老人冰凉的手,听手下汇报事故缘由——

“……她冒充护土,在疗养院里工作了一个多月。起初老先生还很喜欢她,每天都听她念《石头记》。三天前,老先生突然吩咐我们去调查她。她也许是察觉到了什么……我们听到动静立刻冲了进去,但老先生已经跌倒在楼下,她人也不见了……”

直到葬礼结束,傅承勖都极度冷静克制。

义父去世,他便正式成为当家人。

一个领袖遇事必须镇定,才能稳住大局,收服下属。

但旧金山一直下着大雨,电闪雷鸣,仿佛替他哭泣。

“义父其实已病入膏肓,时日不多了。”傅承勖低声道,“但要不是遇到魏志芳,他至少可以安然离世。而要不是我当初心软留了她一条命……”

“别这么想。”宋绮年将手覆在男人的手背上,“最没有人性的人才会杀害无辜的妇孺。你当年没有做错。谁能想到魏志芳会成长成这样?”

傅承勖还记得当年手下汇报道:“养父母,老师,同学,都对她评价很复杂。她很聪明,记性好,但是性格孤僻,报复心极强。谁得罪了她,哪怕只是一件极小的事,她都要加倍报复回去。没有孩子肯和她做朋友,她养父母也受不了她。但最近几年,她好像开窍了,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交了不少朋友,拉帮结派欺负同学……”

手下一条条细数魏志芳犯的事,每一条都让见多识广的傅承勖心惊。

照片里那个面容清纯甜美的少女,却是一个心机深沉、冷酷残暴,似乎丝毫不懂人类感情的魔鬼。

“当时我家恰好有一批古董要被送回国。她假冒义父的秘书,把古董骗走了。等我追过去时,她已带着那批古董上了去日本的轮船。在日本,她嫁给了一个医生,整了容,还加入了走私集团。她凭借才智,步步高升,成了新光会的新首脑。至于那些古董,也被她用来贿赂官员、收买帮手,换取了不少好处。”

“难怪,你借追回这批古董,同时寻找她的踪迹。”宋绮年道。

“倒不如说,是逼她出来。”傅承勖道,“志芳也知道我在找她,但她不知道我是谁。而她藏得极深,又换了脸,我也不知道她是谁。”

“所以,”宋绮年觉得不可思议,“之前那几个月里,你们时常见面,却都不知道对方是自已最大的仇人?”

“很滑稽,是吧?”傅承勖笑。

“但她后来察觉了,才有了假死遁走的一幕。”

“是。”

“她背地里还不知道怎么讥笑我。”宋绮年心里头很不是滋味,“我真心拿她当朋友,以为她枉死,还想尽办法为她伸张正义。没想她却利用这事反手给了我一刀……真觉得自已傻!”

“傻子该是她才对。”傅承勖道慰,“眼下世道动荡,大家都自顾不暇。有人真诚坦荡地对待你,这是多大的福气,多难得的缘分。可惜志芳这人不通人情,她不知道去珍惜。这是她的损失。”

宋绮年用力握住了傅承勖的手。

“你打算怎么处置她?”

傅承勖眼眸不易察觉地颤了一下,道:“她答应把缂丝交出来。这边的事处理完了,我就把她押回美国受审。”

“就这?”

“怎么?”

“总觉得以她的狡诈,不会这么乖乖就范。”

傅承勖笑了:“你果真了解她。她确实不甘心,不过我都能应付。”

宋绮年轻叹:“我醒来后一直在想着她的事。在黑道这种自古以来都被男性把持的行业里,她一个没有根基的年轻女人,在短短三年里就创办了这么一个强大的帮派。她的智慧和能力都相当出类拔萃。”

“这个女人也冷血无情、杀人如麻。”傅承勖提醒。

宋绮年撇嘴:“我欣赏的是她的能力,又不是她的道德感。”

傅承勖低笑,拉起她的手吻了吻手背。

“说起来,”宋绮年好奇,“你家那个库房到底有多值钱?一家人为它打得你死我活,十多年之后,还要来第二回 合。”

傅承勖道:“当年魏家分家,分的只是一些边角料。魏家真正值钱的东西,那些祖上传下来的古董字画,金银珠宝,尤其是海外的地契和一批不记名的债券,全都在天字号库房里!总体价值,大概有数千万之巨。”

宋绮年咋舌:“这库房在你手里?”

傅承勖道:“本来在,但是后来不在了。”

“先是库房,后是古董。”宋绮年打趣,“傅先生,你好像很容易把值钱的东西弄丢。”

傅承勖扑哧一声,拉起宋绮年的手,贴在脸颊边。

“但是老天爷对我不薄。我弄丢了的珍宝,总会重新寻回来。”

他神情陶醉,温柔如春夜里的清风。

一股酥麻的感觉顺着这一只手臂传遍全身,让宋绮年如浸泡在温泉之中,又舒服又兴奋,不想动弹。

宋绮年做了一个她早就想做的动作:她抚上了傅承勖的脸。

这一张初次见面就带给她震撼,让她惊艳、着迷的脸庞。

才意识到自已动了心后,她就曾无数次幻想着能轻轻抚摸这张面孔,用指尖描绘它的线条,用掌心感受它的热度。这个憧憬今日终于实现了。

傅承勖闭上了眼,头微微偏着,一手拢着宋绮年的手,脸颊紧贴着她的手掌。

这一刻,这个男人就像一头被驯服了的野兽。

傅承勖在病房里逗留了许久,直到阿宽第三次催他,他才不得不离去:他还有一个商业帝国要管理。

傅承勖离去后,柳姨站在门口,一时不进也不退,十分为难的样子。

方才在门外,她什么都听到了。

“绮年……宋小姐……”柳姨支吾。

“你之前怎么叫我,以后还是怎么叫我吧。”宋绮年道,“四秀也是傅承勖的人?”

“不。”柳姨摇头,“她是后面雇来的。她什么都不知道。”

宋绮年指了指床沿:“坐吧。我都说了不生气,你也别和我生分。我虽在江映月这事上走了眼,但大多数时候,别人对我是不是真心,我还是看得准的。我拿你当家人,就不管你是因为什么原因来到我身边的。我自已也没有对你坦诚我的来历,不是吗?”

柳姨眼眶发红,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我知道你人好。打第一天见你,看你护着我们这些下人不被宋家族老欺负,我就知道这是个热心肠的好姑娘。可我毕竟骗了你。你要是心里过不去,我这就走。我有个亲妹子嫁去了广州,我打算投奔她……”

宋绮年握住了柳姨的手。

“阿姨,我、你和四秀,我们这一年多来经历了这么多风雨,已是不可分开的一家人了。我打小在街头流浪,一直梦想能有一个属于自已的家,有几个不离不弃的家人。我想请你留下来,成不?”

柳姨落下泪来。

“好,好!从今往后,我就踏踏实实地跟着你过,给你管家。等将来你结了婚,我再给你带孩子,帮你盯着姑爷……”

“越扯越远了。”宋绮年也含着泪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