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她没有死

阴云低垂,空气里一丝风都没有,一场夏日暴雨随时都会降临。

两辆不起眼的黑色汽车驶入北郊的一座农庄里。车轮碾过凹坑,溅起一大团污水。

打手将傅承勖拽下了车。

傅承勖被捆得像是一个顶着鸟巢的人肉粽子,英俊的脸上多处挂彩,可他依旧带着闲情打量着这一处庄子。

“没错。这里就是吴家的西郊庄子。”一个满头白发、挺着将军肚的老人慢悠悠地走了过来。

忽略他满脸沟壑般的皱纹、垂如水袋的双颊,和酒色过度产生的肿泡眼,老人高大的身板,笔直的鼻梁和方正的面额,都和傅承勖有些相似。

这老人便是傅承勖的亲五堂叔,让郭仲恺拍案的匪首,魏史堂。

按理说,魏家是巨富的盐商之家,家中男儿就算再堕落,也不至于落草为寇。但这魏史堂年轻的时候就是家族里出了名的浪荡子,不学无术,成日和三教九流厮混。

有些小聪明,但贪婪、自私、油滑,是长辈们对魏史堂这个子弟的评价。

他们这一房分家,魏史堂也没落得多少好处。他一气之下从军去了,竟然给他混成了手下有数十兵卒的本地小军官。

魏史堂并未参与那一桩兄弟阋墙的惨案,但他在魏家垮了后,仗着自已抢来的家产,招兵买马,成了当地一个小军阀,很是耀武扬威了十来年。

而后北伐大军过境,魏史堂被手下副官出卖,投诚不成还差点被诛。

一个人要是往下滑,那是很容易的。

魏史堂带着残兵残将逃进了山里,顺水推舟做了土匪,又干下了不少杀人越货、绑架撕票的血案,也借此跻身了郭仲恺通缉榜的头几名之一。

岁月并没有优待魏史堂。他今年不过才刚过半百。那些保养得好的富翁们看着不过四十出头,可魏史堂已白发沧桑,行走间看得出腿脚有些不便了。

山中湿寒,显然不大适合老人家常居。也难怪魏史堂会如此迫不及待地下山来抓傅承勖。

光阴不容他再等下去。

魏史堂亲自押着傅承勖朝庄子后院走去,一边道:“吴老板听我说了你打算偷他的古董后,便一口答应把庄子借给我们使几天。这儿没人打搅,我们叔侄俩可以好生叙叙旧。”

傅承勖扑哧一声笑:“早知道吴老板如此慷慨,我就直接向他讨要那木雕了。”

魏史堂讥嘲:“你这乐天的性子,倒真像你爹。死到临头了都还不知轻重。”

傅承勖笑容依旧:“五叔背着好几条头号通缉令,随便哪一条都能判个死刑。可您居然被某些人几句话煽动,跑回来绑架我,才是不知轻重!”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魏史堂紧咬牙关,“你在美国一躲就是十几年,想要找你可太不容易了。如今你自已送上了门,我岂有放过的道理?”

魏史堂在傅承勖背后用力推了一把,将他推进一间库房模样的木屋内。

手下们将傅承勖的双臂拴在屋子中央的一根铁锁上,再将一根绳索套住他的脖子。一拉铁锁,傅承勖的双臂扯着身子腾空,只有脚尖能勉强着地。

魏史堂露出阴恻恻的笑,摸了摸眉尾的刀疤:“去,让三少爷好生领教一下咱们黑风寨杀威棒!”

手下一拥而上,朝着傅承勖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拳拳到肉,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傅承勖牙关紧咬,发出闷哼声。

魏史堂冷笑着看了半晌,才慢悠悠地叫了一声停。

傅承勖缓过一口气,侧头吐了一口血沫。

魏史堂仔细端详着侄子的脸,不由感叹:“你同你爹,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很多人都这么说。”傅承勖道。

魏史堂道:“四哥是个好人。可天下好人有的缺点,你爹也一样不少。心肠太软,优柔寡断,最终自食恶果。”

傅承勖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我爹一生向善,死也死得伟大,可没有造出什么恶果来。倒是你们这一房,堂祖父和二堂伯贪婪歹毒,勾结仇敌残害亲人。五叔你乘乱洗劫族里孤儿寡母,闹出了人命,最后甚至落草为寇。我们魏家虽是盐商,但一直是名流绅土,你们这一房就是果子上唯一一个烂疮疤!”

“你也就嘴皮子利索。”魏史堂冷笑,“平日里纵有通天的本事,还不是中了我的圈套……”

“好啦。”傅承勖懒洋洋地打断了魏史堂的话,“五叔,咱们亲叔侄,就把过场话省了吧。您这次找我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好!”魏史堂点头,“你把魏家天字号库房交出来,我就放一条生路。”

傅承勖噗一声笑:“就知道又是这事。嘴皮子都磨破了,库房不在我手里。可你们总是不信。”

魏史堂一把拽起傅承勖的头发:“你娘当年到死都不肯说,希望你能吸取你娘的教训,痛快交代了。”

傅承勖骤然变色,一口唾沫吐在魏史堂脸上。

“不要用这种口气提我娘!”

“欠剥皮的狗崽子!”魏史堂勃然大怒,抓起鞭子便朝着傅承勖疯狂地抽打,“落到老子手里了还当自已是个少爷?看老子不把你带到你爹娘坟前点天灯!”

那鞭子是特制的,尾巴尖带着一条铁钩。钩子落在人身上,便穿透衣服咬进皮肤里,再随着力道,划拉出一条血口。

不过数鞭,傅承勖皮开肉绽,衬衫成了破布,伤口血流如注。

“五叔还请息怒!”

伴随着一道优雅的女声,一个熟悉的年轻女子走了进来。

正是唐雪芝。

傅承勖的眼睛眯了眯。

唐雪芝扑哧一笑:“没想到吧,三哥。你一被抓,你的手下就乱了方寸。我的人没花什么工夫就将我救出来了。”

“你确实一向擅长逃跑。”傅承勖平静的目光从唐雪芝和魏史堂两人身上扫过,“绕了这么一大圈,我们叔侄三人,又再聚首了。”

“只可惜换三哥成了阶下囚。”唐雪芝的语气里透着一股掩饰不住的得意,“天字号库房里的东西,我们这一房也有份。三哥你们一房独霸这库房二十多年,如今也该拿出来,分给我们这些亲戚了。”

“你居然也惦记这天字号库房?”傅承勖有点惊讶,“这不大像你的行事风格。”

“你又有多了解我?”唐雪芝脸色倏然冷了下来。

“别和他废话了!”魏史堂在一旁听两人慢悠悠地对话,早不耐烦,“魏骥,赶紧把天字号库房交出来,不然我先抽花你的脸,再抽烂你的命根子,让你们这一房就此绝了后!”

这粗俗的语言让唐雪芝嫌恶地皱了皱眉。

傅承勖从容道:“我早说过无数次,库房不在我们这一房手中。你杀了我,我也交不出来!”

“你还想糊弄。”魏史堂喝道,“就你回国后这排场,你好意思说你手里没有天字号库房?”

“我花费的一切,都是傅家的财富。”傅承勖道,“我自打光着脚逃出魏家的门,就没再用过魏家一块铜板。”

“不和你啰唆了!”魏史堂自手下的手里接过一张照片,亮在傅承勖眼前。

“你不肯交代,我就让人把你的心肝宝贝一块一块切下来喂狗!”

那是一张刚刚洗出来的照片。

照片里,一个极其酷似宋绮年的女子靠墙而立,表情惊恐,手里拿着一张今日的早报。

傅承勖的眼睛眯了眯,没有说话。

魏史堂得意,对唐雪芝道:“你说的没错。”

“男人的弱点,不是钱财,就是女人。”唐雪芝道,“三哥不稀罕钱,却把这位宋小姐当作眼珠子。您把她捏在手里,不怕三哥不对你唯命是从。”

在傅家手下的指引下,宋绮年开着梅赛德斯奔驰钻进了一片树林里,沿着一条石子小路,开进了一个农家院落中。

日头西斜,风中已有雨丝飞舞,天色比平时要昏暗许多。

院子里四处都有穿着深色劲装的男人们。仔细看,他们人数很是不少,层级分明,训练有素。

这些都是傅承勖暗中豢养的雇佣兵。往日里扮作家仆和保安,关键时刻提枪上阵,各个都是战土。

宋绮年和孟绪安走进了正堂里。里面灯火明亮,数名干事模样的人正在忙碌着。

阿宽正和小武站在墙上的地图前商议着策略,见宋绮年到来,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

董秀琼居然也来了,正在摆弄着一些作战装备。一见宋绮年,她欣喜不已。

“宋小姐,你还好吗?”

“我好着呢!”宋绮年笑着,又朝一脸不悦的阿宽和小武道,“我来都已经来了,就别板着脸了。以我的本事,非但不会添乱,还会派上大用场呢。”

董秀琼笑道:“其实三爷早就预料到了,说孟七爷怕是拦不住你的。”

“那他还把这女人丢给我管干吗?”孟绪安气呼呼。

阿宽赔笑:“因为您是我们三爷最信任的人。”

孟绪安只得把气咽了回去,问:“傅承勖怎么搞的?他不是都计算好了吗,怎么又被抓了?走平地上还会跌进阴沟里。”

“只是出了一点意外!”小武最是敬仰傅承勖,见不得他被讥嘲,“三爷本就打算用自已把对方引出来,只是没算准对方火力太大。他是为了弟兄们才被抓的。”

“现在还不是需要你们这些‘弟兄们’冒死进去救他?”孟绪安讥笑,“折腾了老大一圈,还不是要损兵折将。”

“你……”

“里面是一个什么情况?”宋绮年上前一步把小武和孟绪安隔开,“傅承勖有生命危险吗?”

小武深吸了一口气,指着地图道:“三爷被关押在吴家的庄子里,庄子周围都有人把守。这庄子占地十二亩,房屋四十间。三爷被关在后院东角,但具体在哪里,还不清楚。”

“对方是什么人?”宋绮年问。

“魏史堂,三爷的一位堂叔。”阿宽道,“当年害死三爷父母的人是魏史堂的亲兄长。说来话长,总之,魏史堂一直想找三爷要一笔魏家的家产。我们抓了唐雪芝后,她的手下和魏史堂勾结在了一起……”

“一个要家产,一个要救主子。”宋绮年补充道,“唐雪芝人在何处?”

“逃了。”阿宽道,“我们估计她此刻就在里面,和三爷对峙呢。”

宋绮年始终不能将那个娇柔甜美、心无城府的少妇,同旁人口中冷酷歹毒的黑帮女头目联系到一起。

“这娘们本事可真不小。”孟绪安道,“傅老三同她比起来,就显得太老实了点。”

傅承勖自已大概做梦也没想过会被人用“老实”来形容。

可见人品如何,全靠身边亲友衬托。

“你们制定好行动计划了吗?”宋绮年问阿宽。

“计划很简单。”阿宽道,“我们打算派一支先遣队潜进去,探明里面的情况,最好找到三爷被关押的地点。然后发出信号。我们人手非常多,而且后面还会有更多的人手赶来。到时候,强攻进去,救出三爷,尽量抓住魏史堂和唐雪芝。”

“人手够吗?”

“够。而且我们还有外援。”阿宽得意一笑,“我们给郭仲恺留了个活口。他一直都想抓捕魏史堂,定会带人过来,间接帮我们一个忙了。”

傅承勖还真是面面俱到。

宋绮年又佩服他,又难掩不服气的情绪。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先把人救出来吧。

宋绮年扫了一眼地图,指着一处道:“这一面临河?那么这边墙外没有人看守。”

“是的。”阿宽道,“我们也正打算从这里潜进去。现在正在选人组队。”

小武发出一声响亮的叹息。

休息了数日,小武身上别处的伤已没有大碍,只是腿上还打着石膏,行动不便。今日的行动,他显然只能待在后方了。

“算上我一个。”宋绮年果断道。

“宋小姐……”阿宽犹豫,“三爷最不想您涉险。您上一次遇险,三爷至今都心有余悸,事后还把负责保护您的几个人都给打发了。你这次要有个三长两短,我恐怕也要卷包袱滚蛋。”

“宽哥说笑了,傅承勖才舍不得你呢。”宋绮年笑,“他现在自身难保,有人救他就该感激涕零了,不会挑三拣四的。”

阿宽不再反对。

宋绮年和他一道挑选队员,选枪支武器,准备了起来。

小武拄着拐杖,垂头丧气地在一边看着。

宋绮年忙碌之中注意到了他,安慰道:“你这伤是为傅承勖受的,他很是自责。你把伤养好,就算是帮了傅承勖的忙了。”

“我知道。”小武嘟囔,“是我自已太冒进了,才惹了这个祸……说到这个,有个事,还不清楚你知道了没。”

“什么事?”宋绮年正低头装子弹。

“是关于江映月的。”小武道。

宋绮年猛地扭头望了过来:“关于她什么?”

“怎么样?”魏史堂踢了傅承勖一脚,“女人还是库房,你选一个吧。”

傅承勖镇定道:“一张照片而已,作不得数。”

“就你讲究!”魏史堂骂,“我这就让人切一根手指头送来给你瞧瞧!”

“谁知道是不是她的指头?”傅承勖毫不畏惧,“五叔把她本人带到我跟前了,当着我的面切,我再和你商量。”

“商量?”魏史堂狠狠一拳捶在傅承勖腹部的伤口上,“我这就和你商量!”

傅承勖闷哼,身体一阵猛烈摇晃。

“五叔息怒。”唐雪芝对魏史堂使了个眼色,“三哥想亲眼看着心上人挨刀子,那就满足他好了。您去把人带过来吧。”

照片是假的,里面的宋绮年是找人假扮的,魏史堂上哪儿去带个真宋绮年过来?

唐雪芝见魏史堂的脑子没反应过来,只得耐着性子凑到他耳边道:“劳烦装个样子,出去转一圈。”

魏史堂这才恍然大悟,骂骂咧咧离开了库房。

唐雪芝朝魏史堂的背影翻了一个白眼,而后转过身,歪着头打量着傅承勖。

“三哥,还好吗?”

傅承勖的全身重量都挂在双臂上,脚尖正吃力地支撑着。

“把他放下来吧。”唐雪芝吩咐。

手下松了铁链。傅承勖的脚终于落地,随后被捆在了一把椅子上。

“多谢。”傅承勖道。

“你是我亲堂兄,不用这么客气。”唐雪芝道,“五叔这些年越发穷凶极恶,对女人更是残暴得令人发指。宋小姐落在他手里,恐怕要吃一番苦头了。三哥就不担心吗?”

傅承勖挑眉看她:“你有什么提议?”

唐雪芝目光狡黠,压低了嗓音:“三哥,如今站在上风的是我不是你。只要你把天字号库房交出来,我愿意帮您脱困,甚至能帮你把宋小姐给救回来。以一换二,这交易很划算了。”

魏史堂折返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给你五分钟考虑。”唐雪芝飞快道,“过期不候。”

傅承勖若有所思地一笑,突然扭头朝走进大门的魏史堂道,“五叔,志芳提议只要我把库房给她,她就帮我对付您,您老怎么看?”

唐雪芝万没料到傅承勖竟会出卖自已,一时反应不过来。

“你个贱人,敢拆老子的墙角!”魏史堂怒火冲天,拔腿就朝唐雪芝冲去。

新光会的人一拥而上,将唐雪芝护在身后,同时拔枪。

魏史堂的手下也紧接着拔出了枪。

一场枪战眼看一触即发,气氛紧绷如弦。

寂静之中,傅承勖的笑声忽而响起,气氛为之缓解。

“五叔请放心,我不会和她合作的。”

傅承勖狡黠一笑,紧接着又丢出一个惊雷。

“因为她并不是真的魏志芳!”

吴家庄子临河的一面墙内是一间大仓库。仓库朝河那面开了一扇大门,运粮的船可以直接在这里卸货。

一艘小舟趁着夜色悄悄行驶到了大门外。

宋绮年丢出铁爪索,利落地攀了上去,一眨眼的工夫就钻进一扇半开的通气窗里。

仓库里,两名魏史堂的手下正在抽烟打牌。铁爪扣在窗棂上的声音传入他们耳中。

“去看看。”年长的那个懒洋洋道。

“肯定是耗子。”

“叫你去就去!”

年轻人无奈,趿着懒洋洋的步子走了过去。

仓库里摆着一排排架子,放着各种杂物。一道影子从背后掠过,年轻人毫无察觉。

宋绮年撬开锁,拉开大门。阿宽带着手下无声地溜进来。

宋绮年朝那青年的方向指了指,比了个手势。

阿宽会意,躲在角落里。宋绮年则跟在那青年的后背,随手从架子上抓起一个舂米的棒槌——

重物落地的扑通声传入耳中。年长的手下停下了洗牌的动作。

“柱子?”

无人回应。

男人掏出枪,小心翼翼往粮垛后走去。

阿宽如一道影子扑过去,迅速将其制服。

转眼,两个打手便被堵住了嘴,捆成肉粽子,丢在了墙角。

“留两个人守在这里,其余人分头行动。”阿宽道,“宋小姐负责东,我负责南,阿江你们负责西北。找到了三爷就发暗号,等人会合后再行动。”

三组人分头出发。

宅子东南角的一处堂屋里,魏史堂正被傅承勖丢出来的响雷炸得一时找不着北。

“什么意思?她不是真的魏志芳?”

傅承勖悠然道:“就是字面意思。”

“五叔,三哥只是在挑拨我们的关系!”唐雪芝面色阴沉,“我就是志芳!”

“是吗?”傅承勖挑眉,“你要真是魏志芳,就将《圣经》旧约第四十二篇背诵出来。”

唐雪芝好生一愣。

“背不出?”傅承勖笑容奸猾,“魏志芳可是在圣公会学校念了五年的洋经。你要是志芳,不可能背不出来。”

唐雪芝气恼道:“三哥明明知道我对那破学校深恶痛绝……”

“错!”傅承勖打断了她,“如果是魏志芳,她会指出,圣公会是基督教。而基督教圣经的旧约,只有三十九卷,没有什么四十二篇——任何一个在教会学校念过书的学生,都知道这个常识。”

唐雪芝的脸色唰然泛白。

魏史堂拔枪指着唐雪芝:“你她娘是谁?”

唐雪芝还在斟酌着,傅承勖就替她作出了回答。

“她应当是志芳的替身之一。你和邓启明夫妻俩都是志芳的手下,只是邓启明在明,你在暗。你级别比邓启明更高,更受志芳信任,所以你知道她过去的很多小事,并以此来试图忽悠我。对不对?”

唐雪芝牙关锁死,面上虽无表情,可仔细一看,不难发现她的嘴角在不住颤抖。

傅承勖莞尔:“不说话,便是认了。”

“她魏志芳派个冒牌货来糊弄我,是什么意思?”魏史堂大骂,“看在她是我亲侄女的份上,我就不处理你们了。你这就给老子滚!带着你的人滚!之前和你们的约定统统作废!”

唐雪芝为难:“五叔……”

“谁他娘是你五叔?”

“魏大当家,”唐雪芝硬生生改了称呼,“我可以全权代表我家夫人……”

“代表个屁!”魏史堂不屑,“她不把我这个长辈放在眼里,我和她没什么好谈的。你再不滚,老子让你也尝尝这蝎尾鞭的厉害!”

魏史堂抓起鞭子,甩出啪的一声脆响。

唐雪芝不禁后退了半步。

鞭子抽在她之前站着的位置,铁钩在地板上打起一簇火花。

唐雪芝的一个手下大怒,举枪对准魏史堂。

魏史堂的手下见状大喝,也将枪口对准唐雪芝他们。

眼看一场冲突一触即发,一道清幽的女声自屋外传来。

“好了,都把枪放下吧。”

一个穿着素色旗袍的女子走了进来,抬起头,露出一张如皎月般的面孔。

魏史堂大吃一惊。

这女子之前一直跟在唐雪芝身后,低头垂眼,穿得又灰扑扑的,像是个丫鬟。哪想抬起头来,竟是个大美人。

女子眸似秋水,却是越过魏史堂,投向了他身后的傅承勖。

傅承勖同女子对视,眼神深邃。

“怎么回事?”魏史堂一头雾水,“这女人是志芳?你认得她?”

傅承勖缓缓开口。

“不敢说认得,也不敢说不认得。不过这样一来,之前许多没弄清楚的事,都水落石出了。是吧,江小姐?”

江映月抿唇一笑,虽然衣着朴素,可还是那么色若春晓。

“三哥,终于能和你相认了。”

宋绮年越往东走,发现人越多,便知道他们找对了地方。

对方的人明显分成两路。一路穿着中衫布鞋,面色黝黑,举止粗鲁;一路人则穿着统一的黑色中山装和皮鞋,连配枪都是同一型号,举止干练。

两拨人各管各的,互不搭理。

土的是魏史堂的。洋气的想必就是新光会的。话说回来,这新光会的制服还挺有品位的……

宋绮年正嘀咕着,就见唐雪芝一脸晦气地从一个小院里走了出来。

宋绮年迅速藏在灌木后。

唐雪芝很是沮丧。

夫人有好几个替身,她一向是做得最好的那一个。可如今看来,傅承勖一早就识破了自已,将计就计,硬生生将夫人逼了出来。

夫人行走江湖这些年,还是第一次不得不以真面目示人。

还不知道傅承勖在背后藏着什么暗招,是否会对夫人的大局产生什么影响。

还有,等这事结束,她受罚是肯定的,职务上还不知道会做出怎么样的调整。

唐雪芝进了洗手间。

这里本是一处下人居住的罩房,厕所里只摆一个旧木马桶。又因久没住人,马桶上已积满灰尘。

唐雪芝满脸嫌恶,忽而觉得眼角似乎看到了什么,急忙转身。

宋绮年就站在她身后,露出亲切的笑容……

魏史堂盯着江映月,依旧充满了质疑。

“你就是志芳?有什么证据?她找了一个女人来假冒她,就有可能再找七八个。”

江映月心平气和:“我是不是真的,三哥有办法验证。”

傅承勖目光幽深,问:“我养父是怎么死的?”

虚伪的笑自江映月脸上消失。

她沉默片刻,道:“我也不知道哪里露了馅,他察觉到我身份有假,让人暗中调查我。我打算逃走,只想走前从他那里拿点盘缠……”

“你是想说,从他老人家那里偷点东西吧?”傅承勖戳穿了江映月的花言巧语。

江映月只好耸了耸肩。

“总之,我惊动了他。他要叫保安,我拦着……然后……他的轮椅就跌下楼梯了……”

亲耳听到当事人叙述当时的情形,再简洁含糊的语言也都能让人仿佛身临其境。

傅承勖的脸颊在细细抽搐,那是他在用尽全力克制愤怒。

“我不是故意的。”江映月理直气壮道,“那只是一个意外!”

傅承勖缓缓开口,嗓音忽而喑哑了许多。

“随你怎么狡辩,推他下楼的人,是你!你还丢下他不管,自已逃走了,任由老人家慢慢咽气!”

“胡扯!”江映月反驳,“我摸了他的脉,他当时就已经死了!他不可能……”

她继而反应过来,恶狠狠地瞪着傅承勖。

傅承勖冷笑,对魏史堂道:“确认过了,这位九成是真的志芳。”

确实,只有真的魏志芳才清楚杨老先生去世时的一些细节。傅承勖一诈,不论真假都会显出原形。

江映月深呼吸,以平息怒意。

“九成也能凑合。”魏史堂哼了一声,“现在总算可以言归正传了。之前说到哪里了?”

“志芳要协助我逃走。”傅承勖很好心地提醒。

江映月道:“三哥既然拒绝了我的提议,那一切照旧。拿到天字号库房,也足以弥补我的损失了。”

“那宋小姐呢?”傅承勖又道,“我什么时候能见到她?”

“你跟一条腊肉似的挂房梁上,还惦记着女人?”魏史堂笑骂,招呼手下,“去,把这小子吊回房梁上,然后把他的肉一片片割下来,看他能嘴硬到什么时候。”

两个打手朝傅承勖走去,抽出刀割着他身上的绳子。

唐雪芝就在这时返回屋内,老老实实地站在门边。

傅承勖面不改色,慢悠悠道:“说一千,道一万,库房不在我手里。就算五叔你把我削成人棍也没用。不过……”

他的目光落在江映月脸上。

讥讽、惋惜、怨恨等种种情绪从他眼底掠过,但最明显的情绪,是得意。

江映月眼皮一跳。

不等她开口,傅承勖就已经把话说了出来:“但我手里有志芳的钱。”

魏史堂一愣,抬起了手。他的手下停了下来。

“你又在胡扯什么?”江映月嗤笑,“我的钱又没有存在你的银行。即便在你家银行,也由不得你随便侵吞。”

“你以为我会像五叔这样去银行里打劫你的账户?”傅承勖讥嘲,“怎么可能?”

即便形容狼狈,傅承勖依旧从容镇定地谈笑风生。

他甚至重新坐回了椅子里,翘起了腿。

“我是个银行家,志芳,我会用经济策略来对付你。我一直在研究你,然后很快发现了你敛财的习惯——你赌瘾很大,很喜欢玩‘做空’。”

江映月没有出声,嘴角却是不受控制地轻抽了一下。

“你是一个毫无同情、廉耻和基本道德规范的人。”傅承勖道,“你对合作伙伴也毫不留情。孙开胜要背弃你,你不光毒杀了他,还借他的死,做空大赚了一笔。胡家,王家,尤其是覃家。你和他们合作的时候大为获利,又借他们倒台赚得盆满钵满……”

“劳烦你说重点。”江映月傲慢地打断道。

“好。”傅承勖点头,“你将覃永豪逼到绝境,倒是方便了我。我和他达成了一个交易,我协助他逃命,他将你和他合作时所用的所有账户都提供给了我。我花了一点功夫,总算找到了那个被你藏得极深的财务。他同时还是深受你信任的投资顾问,对吧?你还记得那一艘被耽搁在海上,已经延迟数日没有抵港的美孚油轮吗?”

随着傅承勖徐徐道来,江映月的表情越来越僵硬。随着最后一句话问出口,女子秀丽的面孔瞬间覆上了一层冰霜。

“不可能!”

傅承勖歪着脑袋,满足地欣赏着江映月的表情:“人总有弱点,你顾问的弱点一旦被我拿捏住,就会听从我的指挥。于是他向你热诚地推荐了一个绝好的做空的机会:他得到一个还没有公开的消息,一艘美孚的油船被风暴困住,要延期抵港。股票必然大跌。而你,在之前的一次次做空中尝尽了甜头。持续的胜利让你变得狂妄自大。所以你不假思索就咬住了这个钩子,就像一个赌红了眼的人,将所有的筹码都推了出去……”

“你在虚张声势!”江映月的脸色已呈铁青色。

傅承勖道:“如果你此刻不是在忙着报复我,而是在听收音机,就会听到这一艘油轮将在明日顺利抵港的消息。”

江映月扭头朝唐雪芝喝道:“赶紧去查!”

“晚啦!”傅承勖笑,“油价现在已经开始回升了。你手表上每走一秒,你就要损失数百数千元。对了,你知道你为了做空而借的股票,都是从哪儿来的吗?”

当然是傅承勖的!

“足足一百五十万。”傅承勖啧啧,“志芳,你有没有想过,没有了这笔钱,你的生活会有多不同?奢华的生活如何保持?私人关系网如何维护?这些打手、跟班,没有了额外的好处,还会对你效忠多久?”

新光会的人已忍不住面面相觑。

江映月深吸了一口气,镇定了下来:“你以为那点钱就是我的全部积蓄?”

“如果这钱于你是九牛一毛,那你更不用心疼了。”傅承勖扭头看向魏史堂,“五叔,您出山一趟总不能空手而归。不如我们俩协商一下,你放了我,我们分了这笔钱,如何?”

魏史堂还未回答,江映月突然从手下腰后拔出一支枪,指向傅承勖。

魏史堂见状一声大喝,也举枪对准了江映月的脑袋。

双方手下再度举枪相对,火药味一时又浓烈到一触即爆的地步。

眉心被枪指着,傅承勖依旧笑得春风满面。

“反正,库房我是没有的,但是我有志芳的这一百五十万。五叔,是眼前的金山银山,还是远处的海市蜃楼,您选一个吧。”

江映月咬牙切齿:“我那点钱比起天字号库房,不过九牛一毛。五叔,您可不要为了芝麻丢了西瓜。”

“五叔抓我无非就是为了钱。我的钱也好,你的钱也罢,反正都是钱。”

“三哥越这样,我越能确定,库房就在你手里!”

魏史堂的脑袋随着看两人的争执左右摇摆,像在看乒乓球比赛。

他突然发觉,自已从一个被所有亲戚嫌弃鄙夷的踢脚麻袋,变成了竞相争取的香馍馍。

这一趟出山虽然冒了极大的风险,可目前看来,不论他选择哪一边,都会有极丰厚的回报。

“五叔可得抓紧时间了。”傅承勖又补充道,“不知道志芳有没有告诉你,巡捕房怀疑我和孙开阳的案子有关,派了便衣盯梢我。你来上海绑架我的事,巡捕房肯定已经知道了。谁都说不准他们什么时候找到这里。”

“有这事?”魏史堂大惊,怒斥江映月,“你怎么不告诉我?”

傅承勖抢答:“告诉了你,她怎么好借巡捕房的手对付你,自已独占天字号库房呢?”

“不要听三哥的!”江映月强,“巡捕房不会这么快找来的!”

傅承勖添油加醋:“五叔你听,她和巡捕房很熟呢。”

魏史堂狠狠咬牙,对傅承勖道:“志芳的钱全归我,就放你走!”

“看在您是长辈的份上,我三您七。”

到这份上了,傅承勖竟然还有兴致讨价还价!

“一九!”魏史堂还价。

“二八。”傅承勖道,“我不能白挨了你一顿打。”

魏史堂正欲答复,一道剧烈的爆炸声突然响起,盖住了所有声音。

地板振动,房梁摇晃,灰尘扑扑落下。

魏家和江映月的手下夺门而入,奔向各自的东家。

魏史堂和江映月几乎同时指向傅承勖。

“把他带走!”

话音落下,一直安静如木雕的唐雪芝突然出手,瞬间夺下了魏家手下的枪,反手用枪托把对方砸倒在地。

她出手太突然,动作太敏捷利落,不说魏史堂的手下,就连江映月这一方的手下也慢了一拍才行动。

双方人马撞在一起,如蚁团般缠斗成一片之际。唐雪芝已抢到了傅承勖跟前,砰砰两枪打断了铁链,抓着他就朝外走。

火势进展极快,眨眼就烧到了隔壁屋子。热浪和呛人的烟味一股一股从窗户涌进来。

大概是逃命要紧,傅承勖竟也不挣扎,乖乖地由唐雪芝一个女子拽着走。

魏史堂眼看不妙,亲自追了过来,举起枪就是一阵乱射。

唐雪芝和两个打手押着傅承勖正跟在江映月身后。突然一串子弹从后方射过来,击中墙壁门窗,众人分散躲避。

就趁这一刻,傅承勖猛然挣脱了镣铐,顺手抓着一名打手的脑门重重拍在墙上,将其击晕。

唐雪芝同时发难,反手挥着枪托,把另外一名打手砸倒在地。

一组强劲的炮火朝江映月袭来。手下以身体掩护着江映月,被压制得躲在墙角抬不了头。

“走!”

傅承勖捡起一把枪,招呼着唐雪芝,脚底抹油似的逃走了。

江映月眼睁睁看两人逃走,满眼都是恨意,举枪对准那两人的背影疯狂扣动扳机。

唐雪芝身子一晃,险些跌倒,却又挣扎着逃走了。

“给我追!”江映月怒喝,“抓不住傅承勖,也要抓住那个女人!”

手下不解。

“她不是雪芝!”江映月面露狰狞,“她是宋绮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