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分钟前。
值夜的管事结束了一轮巡逻,从侧门离开了大宅。这一座古朴的英式大宅放慢了呼吸,进入深眠。
一道黑影从走廊一扇窗户溜了进来,顺着楼梯来到了二楼。傅承勖的主卧套房位于大宅东侧的尽头。
门没有锁,黑影推开沉重的大门,从缝隙里钻了进去。
室内并非漆黑一片。套房的起居室里亮着两盏昏黄的壁灯,灯光从敞开的门照进卧室里,照在床上那个隆起的身影上。
卧室的门没有关,傅承勖背朝房门侧躺着,手臂搭在腹部。
黑影朝卧室走去,地上厚实的羊毛地毯吸纳了脚步声。路过起居室时,她顺手从沙发上拿了一个小靠枕。
她举起一把已拨开了撞针的左轮手枪,将靠枕挡在枪口处,对准床上的人。
只听噗噗两声,棉絮纷飞。床上那人身中两枪,一动不动。
唐雪芝白净的面孔在一身黑衣和昏暗光线的衬托下,呈现出一种极其陌生的邪魅与冷酷。
她一脸杀气地走了过去,用枪戳了戳床上的人。
硬邦邦的触感让她脑中警铃大作。
她将床上那人用力一拉。人翻了个身——哪里是人?这是一个戴着假发的服装店假人模特!
可不等唐雪芝作出反应,一道劲风猛地袭来,将她掀倒。
铁钳一般的手扣住了她的手腕,随着咔嚓一声,肩膀剧痛,手枪落地。
唐雪芝惨叫,整个人被一股不可抵抗的力量抓着重重摁在衣柜上。头晕目眩的她随即被人反剪着双手摁在了地上。
“三爷!”手下们涌了进来,房间灯光大亮。外头有人吹响了警报口哨。
“没事。”傅承勖接过镣铐,将唐雪芝铐住,然后将她从地板上拎了起来。
一个手下走上前,要将唐雪芝接过去。
唐雪芝突然疯狂挣扎,狠狠踢中对方胯下。那男子惨叫着弯下腰。
“够了!”傅承勖用力箍住唐雪芝的双臂,“省点力气吧!”
唐雪芝吃痛,这才停止了挣扎。
她歪着脑袋朝傅承勖一笑,眼眉里饱含着狭促。
“三哥,你弄疼我了。”
语气竟然也霎时由之前的温顺腼腆,变得邪气逼人。
单看外形,唐雪芝是个再标准不过的、养尊处优的富家少妇。所以她瞬间变脸,露出凶悍邪魅之色,让男人们看得心里发毛。
傅承勖却是极镇定,目光如古井之水,仿佛那一声“三哥”没有传进他的耳朵里。
阿宽赶过来时,唐雪芝已被手下押着坐在套房起居室的沙发里。那一把行刺用的左轮手枪就放在茶几上。
阿宽将枪拿起来一看,果真是点三八口径的。
“邓启明是你杀的?”
唐雪芝挑眉扫了阿宽一眼,嗤笑道:“我早就说了呀。”
“不。”阿宽道,“你说你和邓启明拉扯的时候,手枪走了火。但你其实是用这把手枪将他打死的。”
唐雪芝不以为然:“他要杀我,我只好杀了他,不过如此。你们男人,总是这么斤斤计较。”
回忆起那一幕,唐雪芝还忍不住一声发出得意的轻笑。
邓启明不顾她的哀求,举枪步步逼近。
唐雪芝蜷缩在厨房角落里,一边崩溃哭喊着,一边悄悄拔出了捆在大腿上的枪。
“启明,求你了……你会后悔的!不!不!不——”
随着最后一声撕心裂肺地叫喊,唐雪芝飞速拔枪,对准邓启明连开两枪。
邓启明被子弹的冲击力掀翻,倒在了地板上。
唐雪芝从容起身。脸上还布满作戏的泪水,却没有一丝惊慌,反而覆盖着一层无情的坚冰。
邓启明并未立刻咽气。他眼中的惊骇、恐惧,和受骗后的愤怒,极大地取悦了唐雪芝。
女人歪着脑袋打量着这个和她假扮了两年夫妻的男人,不禁摇着头,发出充满感慨的叹息。
那些假戏真做的浓情蜜意,那些装给外人看的鹣鲽情深,都随着这几声枪响,碎如齑粉。
“没错。”唐雪芝低声道,“你以为就你一个人有秘密?”
血带着泡沫从邓启明的嘴里汩汩涌出。他试图说话,那模样像一条缺水的鱼,滑稽至极。
就在唐雪芝考虑是否补一枪,结束这男人的痛苦的时候,邓启明停下了挣扎和呼吸。
他的双目依旧睁着,表情固定在了最惊恐绝望的一刻。
唐雪芝漠然地转过身,将枪插回腿上的枪套里。然后她抓乱了头发,换上一副惊恐的表情,跌跌撞撞地朝地下室跑去……
“男人,总是轻视女人,总认为女人无知又无能。”唐雪芝仰着头望着阿宽,“然后,你们都为此付出了代价。”
“不用同她辩论这些是非。”傅承勖从卧室里走了出来,“她和我们活在不同的世界里。”
随着傅承勖一个眼神,手下们纷纷离去。只有阿宽留了下来,持枪站在唐雪芝的身后。
傅承勖在唐雪芝对面坐下,给自已倒了一杯养身茶。
“你不敢给我解开手铐吗,三哥?”唐雪芝尖锐地问,“十八年过去了,你还在害怕?”
傅承勖注视唐雪芝,眼神如利刃,似要将她皮肉都切开,看个清楚。
他手里有堂妹十四岁时的一张照片。可时间相隔太久远,这女人后来又在日本整了容。此刻从唐雪芝长眉细目的脸上,极难找到和照片中人相似的地方。
“志芳?”傅承勖浅笑,“你变化可真大,让我不敢轻易和你相认了。”
“三哥怎么变得这么客气了?”唐雪芝笑,“你一贯叫我‘小九’的。”
傅承勖不语。
唐雪芝自顾道:“你大我那么多,我们两家又是隔房的,当年咱们俩也不太亲。可毕竟经历过那桩事,你我的羁绊反而最深。”
“你管那叫羁绊?”傅承勖不以为然。
“不算吗?”唐雪芝反问,“我祖父和我爹杀害了你的父母,你借助你义父的势力又杀了我的祖父,杀了我爹,然后将我掳走卖掉……”
“送养。”傅承勖纠正,“我将你送人领养了。不同于你的祖父和父亲,我尚有人性,不会对妇孺出手。”
“呵!真高尚!”唐雪芝讥笑,“杀了我的家人,将我变成孤儿,然后又假装仁慈,找了一户人家收养我。好事都给你做尽了。你的自我感觉一定很好吧?”
“确实。”傅承勖理直气壮,“比起令尊对我,我对你已是仁至义尽。你的养父母是一对体面、殷实的夫妇,品德正直……”
“不过是一对假正经的天主教疯子罢了!”唐雪芝高声咒骂,“他们把我当作恶魔的女儿,我只要有一点儿不听话,就认为我被恶魔附体了!他们将我送去了天主教的寄宿学校,希望神父能驱走我身体里的恶魔。那个地方才是一个魔窟,神父修女全都是疯子。当然,我也没让他们讨去多少好!”
说到这里,她得意地哂笑起来。
傅承勖一直很平静,道:“你毒死了邻居家的狗,将男同学推到马路中间,在老师的午餐里放了引发过敏的花生酱……后来还在寄宿学校里放火,烧死了神父,就此逃了出去。”
“我不过是在保护自已!”唐雪芝理直气壮,“那只狗总是冲我叫。那个红毛男孩一直欺负我。老师歧视我是个华人,非但偏袒那个红毛小畜生,还反过来处罚我。”
“你还将亲戚家两岁的孩子丢进了游泳池里。”傅承勖看向唐雪芝,“告诉我,志芳,一个小婴儿是怎么欺负你的?”
“她咬我。”唐雪芝笑嘻嘻,没有一丝愧疚,“我最讨厌会咬人的东西。所有会反咬我一口的,不论是狗还是人,我都会处理掉。”
“就像你的日本丈夫?”傅承勖问,“他收留了逃亡的你,给你换了脸。你创立了新光会,要展开新生活了,就把他处理了。”
“孝夫是个好人。”纵使这么说着,唐雪芝脸上并无怀念之色,“但是他太黏糊了,不肯放我走。当时你已经追到日本了,我不能冒险。只有死人不会黏人,而且嘴最紧。”
“那我义父呢?”傅承勖问,“他不知道你的身份,对你关爱有加。你却将他从楼梯上推了下去!”
唐雪芝抿了抿唇,张狂的神色终于有所收敛。
“从旧金山到大阪,再到上海,花了两年的时间,耗费了巨大的人力和物力,就为了把我逼出来,替你义父报仇。”
“不然呢?”傅承勖反问,“当年,我本以为解决了令尊,魏家这一场自相残杀就此终结。却没想你会成为后患,又将这个糟心的传统延续了下来。”
“你当年就该听你义父的,对我斩草除根。”唐雪芝讥笑,“是你假惺惺的仁慈害了你义父。”
傅承勖淡然地挑了挑眉:“我本也没指望你感激我饶你一命。不过有一点你说得对,当年对你安置不妥,导致后面一系列后果,我确实有着推卸不了的责任。”
“还是这么装模作样。”唐雪芝嗤之以鼻,“总是这样,自以为财权在握,无所不能。可我一出手,你还不是被打得措手不及?”
说到这里,唐雪芝摇头:“可惜宋绮年,这么优秀的女人,却沉溺于情爱,被你利用,真是浪费。”
一股冷意笼罩住了傅承勖的脸:“宋小姐不需要你这样的人来同情!”
“我这样的人?”唐雪芝跷着腿,得意洋洋,“我这样不用露脸,就逼得你东奔西跑、丢盔弃甲的人?今晚是我失手了。可下一次,就未必了。”
阿宽握紧了枪,目光如炬地盯着唐雪芝。
“你打算拿我怎么办?”唐雪芝将头一扬,“要杀我的话,现在是个好机会。”
“我不会杀你。”傅承勖平静道,“至少,我现在改变主意了。我会把你带回美国受审。”
唐雪芝扑哧一笑:“只要你做得到。我的人很快就会将我救出去的。”
傅承勖从容起身:“那我们可以拭目以待。”
阿宽将唐雪芝一把拎起来,拽了出去。
夏日骄阳将上海这一座临海的都市架在火上蒸烤。
在舆论被孙开阳遇害一案引爆的同时,中华大地正式进入伏天。
豪门之家接连有男人离奇身亡,扑朔迷离的死因,身负嫌疑却又被绑架失踪的名媛……种种因素都让这个案子成了上海市民近期最热衷探讨的话题。
如果说这案子本身就是一个锅热腾腾的菜,那傅承勖的新闻发布会就是浇在菜上的一瓢滚油。不仅给菜升了温,还滋啦作响,腾起一大团引人注目的白烟。
就在人们议论着傅承勖一个华侨富商,究竟只是放个狠话,还是真有办法和手握实权的孙家叫板时,报纸已替傅承勖作出了回答。
第二天起,各大报纸隐隐分成两派,打起了口水仗。
一派显然成了孙家的喉舌,唾骂傅承勖是奸商,宋绮年是淫妇。但骂了半天,又确实拿不出有力证据证明宋绮年是真凶,反让已方更受唾弃。
另一派数量众多,声势更加浩大,为宋绮年摇旗喊冤。
冲在最前线的就是已成为知名记者的朱品珍。
作为宋绮年的朋友和老顾客,她一早得到傅承勖通风报信,事发次日就在自已的专栏里为宋绮年辩护,将孙家骂了个狗血淋头。
刊登朱品珍专栏的日报不到中午就一售而空,各家报社看到商机,争相找她邀稿。
朱品珍高举为宋绮年喊冤的大旗采访名人,自已也接受了电台的采访。
“……案发当晚,覃家聚集了近百名宾客,孙家为何只攀咬宋绮年一人?就记者调查得知,覃家下人从未在宅邸内见到宋绮年,反而有多名宾客能证明案发时宋绮年在庭院里。莫非孙家觉得宋绮年会分身之术?”
“孙家污蔑宋绮年,只因为宋绮年同孙开阳不合吗?还是孙家其实知道真凶是何人,但揭露真凶对他们的利益损害更大,权衡之下,觉得污蔑一个无辜女子更划算?”
“宋小姐身材纤细,众人皆知。孙开阳身高一米八,体重八十公斤,且是受过训练的军人。莫非宋绮年其实是个力大无穷的女妖怪,不然她是如何将孙开阳殴打致死的?”
朱品珍素以口吻尖刻,擅长讥讽而闻名。替宋绮年辩护起来,句句一针见血。读者们看得纷纷点头,时不时被她对孙家的挖苦而逗笑。
接受采访的名人不止朱品珍一人。
覃凤娇本是记者们想采访的第一人,但她在事发第二天就收拾包袱离开了上海,避风头去了。记者们只得退而求其次,又找上了张家。
张俊生不肯回答任何和覃家婚约有关的问题,只就宋绮年的事说了几句。
“第一,就我所知,宋小姐并没有被指控犯有杀人罪。她只是去巡捕房接受问话,配合查案而已。我也被巡捕房问了话,很多人都被问了话,孙家为什么咬定宋小姐是凶手?”
“第二,比起真凶是谁,我更关心宋小姐的下落。是谁绑架了她,目的是什么?我觉得宋小姐也许知道真凶是谁,或者掌握了可以找到真凶的证据。她被绑架,生死不明,也许正是有人在阻挠破案!”
许磐也在上班的路上被记者拦下。她挥开了挡在身前的秘书何琳,对记者道:
“就我对宋小姐的了解,光是想到她会去杀人,就觉得很荒谬!这个世道,女性在职场上打拼,要承受的压力和困难比男人多百倍。可即便这样,宋小姐也依旧取得了成功。她是当代职业女性的榜样!也不知道孙家出于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将一个从事正经服装行业、备受赞誉的女性污蔑成杀人凶手和荡妇,其行径简直无耻下流至极!”
宋绮年的不少熟客都接受了采访,纷纷都表示她们所认识的宋绮年,优雅斯文、待人热情周到,也从没见她招蜂引蝶。
就连冷怀玉都凑了个热闹,主动拉着记者道:“我就不懂了,人是在覃小姐的卧室里死的,怎么栽赃到了宋小姐的头上?现在宋小姐一身臭,覃家却躲了清静。这不是看宋小姐孤苦伶仃一个人,欺负人家吗?”
陈炳文教授和宋绮年的关系知道的人不多,没有记者去采访他,可他却在课堂上对此事洋洋洒洒地发表了一通看法。
“这就是典型的军阀霸权主义对百姓的压迫!说你杀了人,不管有没有证据,就要立刻抓了你去枪毙。国家法律在这些军阀面前都是失效的。这个事件也充分证明了我国军政系统被豪强世家把持的现状。同学们,北伐已结束,可战争还长着呢……”
教授如此,学生们更是义愤填膺。
宋绮年是妙龄佳人,又是独立创业的女性,不论男女学生都对她这样的女子有好感。
正如傅承勖所预言的,面对这样的舆论形势,孙家和覃家的政敌此时不出手,那就是蠢货。
从第二天起,报纸和电台就加入了第三个声音:检举揭发孙、覃两家各种违法乱纪之事。
当今世道里,对官员的贪污受贿、公权私用,民众其实都有些见怪不怪了。但覃永豪凌虐女童致死,和孙家同黑道勾结走私等事,还是突破了大众底线,在民间掀起了轩然大波。
不光覃永豪被停职,孙家遭受弹劾,两家包括亲戚的各种阴私也被记者们从犄角旮旯里扒拉了出来,公之于众。
这一片沸沸扬扬的丑闻占据了报纸上所有显眼的位置,宋绮年相关的报道因她依旧“下落不明”而缺乏新意,很快就减缩成了长篇报道里顺口一提的小话题了。
但是报纸和电台上的口水仗并没影响到巡捕房和司令部对孙开阳一案的调查,反而还因为孙家丑闻被揭露,孙开胜一案被重启,也纳入了重新调查的范围里。
孙家有多少见不得人的阴私被查出来,暂时不得而知。但司令部和巡捕房查案极其认真,不光将宋绮年的住所和店铺都搜查了一遍,甚至还怀疑宋绮年被傅承勖藏在家中,派了便衣盯梢傅公馆。
“绮年衣舍”大受影响,门可罗雀。四秀干脆关了铺子,给工人和店员都放了假。
傅承勖更是有趣,竟是直接敞开大门,请人进来搜查。
袁康也顺水推舟,和司令部的人进去转了一圈。众人除了对傅家的富贵和气派有了清晰的认知,并且各自被塞了些好烟好酒外,并无别的收获。
这两日还有一件财经方面的大事:美孚石油一艘开往广州的油轮在南海遭遇风暴,将延迟抵抗。
报纸的财经板块对这条新闻特书大书,油价和股价随之波动,这也抢走不少孙开阳一案的风头。
这日宋绮年展开早报,一个豆腐块大的报道引起了她的注意。
“上海服装协会对接纳宋绮年女土入会作出解释”。
还没来得及阅读内容,坐在餐桌对面的孟绪安便道:“那个什么服装协会,否认了接纳你入会的传闻。”
宋绮年干笑:“让孟先生见笑了。”
“丢人现眼的是那个墙头草协会,又不是宋小姐。”孟绪安往面包片上抹着黄油。
“我看他们没有把话说死。只说确实接到了我的申请,还在审核中。”宋绮年读着新闻内容。
“等你将来洗清了冤屈,这个协会一定会对你敞开大门的。”孟绪安嗤之以鼻,“只是我不明白,宋小姐,你有老三做后台,还有必要加入这破协会吗?”
宋绮年往咖啡里丢了一颗方糖,道:“我师父曾说过:人在江湖上想要走得远,爬得高,要不加入帮派,要不就要自创一个帮派。我从没打算做一个独行侠。我金盆洗手是为了入世,是为了争取功名利禄的。但凡对我有用的资源,我都会尽力争取——哪怕需要我捏着鼻子。”
“实用主义者!”孟绪安笑。
“我们这种草根出身的人,都比较务实。”宋绮年微笑,“况且,有那么多朋友为我发声,替我辩护,我得到的保护其实比伤害更多。我觉得自已很幸运了。”
这样一个鸟语花香的早晨,袁康被傅公馆的老管家客客气气地请进书房。
“先生马上就下来,还请袁掌门在此稍等。”
男仆端来了茶点。
碧螺春清香扑鼻。点心只有拇指大,印着精细的花纹,用半透明的磁盘盛着,配以银色小叉。
下人退去后,袁康环视四周。
他不懂西洋装饰风格,也从没受过艺术教育,却看得出整间大宅富丽却不奢靡,布置得十分舒适优雅。
窗台边摆着蝴蝶兰和月季,桌上供着佛手和香橼。那些并不闪亮夺目的摆设品,想必都有着耐人寻味的出处,和颇为不菲的身价。
原来这就叫品位。
窗外已是盛夏,屋内却一片清凉,空气里浮动着幽香。
住在这样的大宅子里的女人,自然冰肌玉肤、清凉无汗。
不说阿狸,哪个女孩不想生活在这样的宅子里?
“袁掌门,”傅承勖笑容满面地走进书房,“抱歉让你久等了。”
如此炎热的天气,傅承勖依旧穿着工整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相比起来,袁康这两日又要办案,又要抽空处理帮派事务,如陀螺一般连轴转。此刻纵使衣衫工整,人也比傅承勖要明显憔悴疲惫一些。
“我一会儿要回巡捕房开会,长话短说吧。”袁康道,“你说你想去取回一个古董,想找我做顾问?我就不明白。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工夫去找你的古董?”
“我觉得现在正是找回古董的好时机。”傅承勖笑道,“案子由你来查,我非常放心,宋小姐又在安全的地方。我正好可以放手做我想做的事。”
“你知道郭仲恺怀疑你是新光会的对家吧?”袁康问,“我奉命派了两个便衣盯着你呢。”
“你是说那两个假装成报刊亭新老板和环卫工人的弟兄?”傅承勖道,“这么热的天,他们俩怪辛苦的。”
傅承勖手下除了一群多才多艺的门客,还有一批精干的雇佣军。巡捕房那些笨手笨脚的小巡捕,哪里瞒得住傅承勖手下的眼睛。
袁康无奈摇头:“算了,说正事吧。这一次你要偷什么?”
“是一件大货。”傅承勖看了看表,“时间还早,不如我直接带你去看一看?那家人姓吴,我们在生意上有来往,交情尚可。我略提了一嘴,吴老板便同意让我参观他才翻新的宅子。货就在他的新宅里。”
“都是朋友,你还去偷?”袁康讥笑。
“这样才有趣,不是吗?”傅承勖挑眉,将手一伸,“请。”
傅承勖那辆气派的凯迪拉克轿车在上海也不多见,很是有名。没有男人不爱豪车的。袁康私底下心痒了许久,今天终于有机会坐上这辆豪车。
前往吴家的途中,傅承勖将一份文件递给袁康:“这就是这次行动的目标。”
袁康皱着眉打量着照片:“这是……”
“浮雕。”傅承勖道,“山西的一座明代古庙里的观音像浮雕。它大约在三十年前被盗走,流落海外,直到被我义父收购。根据当地县志记载,同这一尊观音一并被盗的浮雕佛像,一共有四个。观音是目前唯一回到中国境内的,其余的都被洋人收藏了。”
“洋人连贼都不如,就是一群劫匪!”袁康厌恶道,“仗着枪炮厉害,到处打家劫舍,所到之处,连地皮都要刮掉一层。就这么一群缺德玩意儿,搞不懂阿狸怎么还那么喜欢他们的东西?”
“我觉得宋小姐欣赏的仅仅只是西方的艺术。”傅承勖道,“她并不盲目崇拜西方。‘师夷长技以自强’,我想这是她的想法。她服装作品的一大特色,就是将中西方艺术结合在一起,创造出一种全新的风格。”
袁康对艺术几乎一无所知,听傅承勖洋洋洒洒地说了老长一段,忍不住翻白眼。
车停在吴公馆大门口,一位中年管事笑容满面地迎了过来。
“傅先生,老爷已吩咐过了,今日就由在下全程陪同您参观宅子。您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
吴公馆果真装修得精美华贵。
主人家是南洋华侨,屋子内部装饰便采用了东南亚风格,以白色、深棕和墨绿为主色调。
百叶窗,芭蕉扇,藤木家具,橄榄色的墙壁和法式黑白地砖,再配上金玉摆设,青花瓷,油画。整间大宅典雅庄重,富丽堂皇。
“我家老爷最年一直住在槟城,这屋子自打翻新后就空置着。”王管事道,“老爷特意从法国请来一位建筑师。屋内所有的地砖、石料,全都是老爷从欧洲运过来的。家具大都是黄花梨木和红木,地板是清一色金丝楠木,也全是老爷从南洋那边运来的……”
王管事领着客人先参观了书房,穿过中庭,又在客厅和餐厅里转了一圈。
“吴老板翻修这屋子,着实花了一番大手笔。”傅承勖赞不绝口。
袁康不紧不慢地走在最后,锐利的目光扫过四周。
房子的格局,家具的摆设,电灯开关的位置,飞速地被他记在脑海之中。
“这是赵孟頫的字?”傅承勖在一幅书法前驻足。
“傅先生好眼力!”王管事道,“这是我们老爷最得意的收藏之一。”
傅承勖道:“难怪一直有人说吴老板是古玩收藏界的大玩家,藏品中不乏绝世珍品。”
“傅先生过奖了。”王管事笑道,“我们老爷的藏品可件件都是真品。不说槟城的老宅了,就是这里,也专门修了一个展厅,用来陈列一部分珍藏。”
“哦?”傅承勖挑眉,“今日我们可要大开眼界了。”
王管事将两位客人领到了一个偏厅。
偏厅大约百来平方米,陈列着各类精美的瓷器和金玉,墙上挂满各个朝代的名人字画。
王管事对这些藏品如数家珍,傅承勖饶有兴趣地听他讲解。
逛着逛着,袁康忽而停下了脚步,仰望着挂在墙上的那块巨大的浮雕。
浮雕年岁已久,被盗后辗转多地,并未得到很好的保护,表面的彩漆几乎脱落殆尽。
可纵使经历百般沧桑,观音依旧面目慈祥,唇角隐隐含笑,俯瞰众生。
袁康肃然起敬。
“这个观音木雕是老爷前阵子让人拍下的,准备送给老太太做寿礼。”管事解说,“它只是暂时放在这里。下个月有船回槟城,会把这观音一道运过去。”
“吴老板真是孝子。”傅承勖赞道。
观音衣袂飘飘,手持宝瓶,端坐莲花之上,身边环绕着仙侍和童子。
“袁掌门觉得如何?”傅承勖压低声音问。
袁康啧啧:“要不是个赃物,这雕像确实很适合送给老人家贺寿。”
回去的路上,傅承勖和袁康商议着行动计划。
“这个观音雕像,我估计少说有百来斤。”袁康估计道。
“还得算上铜制框架。”傅承勖补充,“浮雕被固定在了框架上,拆开需要花大量时间,还有可能受到损害。”
“那就再加三十斤。”袁康道,“其实不算很重,但它体积太大了,不好搬运。以前我们偷过类似的大件货物,是借着假火警,假扮工人把货物从仓库里运走。如果继续用这一招……”
“吴公馆这样的宅子,多半有防火的地下室。”傅承勖道,“而且,玩火难免会失控。要是不小心伤及了人命。我诚心建议袁掌门另外想一个办法。”
袁康思索片刻,问:“吴家是什么时候翻新的?”
“去年中秋才完工的。”傅承勖道,“袁掌门有什么想法?”
袁康挑眉一笑:“这种漂亮的大屋子,一般都怕两种玩意儿:一个是鬼,另一个,就是白蚁!”
袁康的主意很简单:与其自已费尽琢磨如何把木雕搬出去,何不让主人家自已把木雕送上门?
“才翻修过的房子就闹白蚁,没有哪户人家会不重视。”袁康道,“只要白蚁闹得厉害,吴府多半会找人上门驱虫。而驱虫期间,屋子不能住人。安全起见——”
“——吴家会把贵重物品,尤其是木质的藏品,转移到别的地方。”傅承勖接上,“我们只需要在途中设下陷阱,拦截车辆,换下木雕即可。”
袁康点头。
“那第一个问题是,短时间内,我们上哪儿弄到足够多的白蚁?”傅承勖道。
“在道上,你只要有钱,什么东西都能弄到。”袁康道,“我认识有一位阿婆,人称‘虫娘娘’,专门饲养各种蛇蚁鼠虫。不过……”
“怎么?”
“她老人家不喜欢我。”袁康无奈耸肩,“但是,我知道有个人和打小就很讨这老太太的喜欢,傅老板可以走她的关系。”
“这人是谁?”
用过晚饭后,宋绮年回了房,继续埋头写演讲稿。
窗外传来隐隐闷雷声,天空中却一丝风都没有。这场雨一时半会儿恐怕落不下来。
吊扇飞快转着,吹得桌上纸张哗哗翻动。
宋绮年停了笔,皱着眉头看着本子上的文字。片刻后,这才写好的一页纸被揉成了团,成为了满地纸团中的一员。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她宋绮年或许擅长做衣服,却实在不擅长写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