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相识已久

1909年,腊月。

破棉絮般的阴云笼罩着天穹,寒风中细雨似银针,扎得人面颊微微刺痛。

扬州城郊一个小镇上,瓦屋木房全都被雨雾笼罩,仅有的几条路也被雨水浸泡成了泥沟。

一个小少年正拔足狂奔在泥地里,口中呼出一团团白气。

他身材高挑,手脚修长,脏污的脸上,一双寒星似的眼睛里正有火焰在熊熊燃烧。

身上那套羊绒衣裤原本应该做工精细,用料扎实,可经过连日的流浪和奔逃,已褴褛不堪。衣服破损处露出白净的肌肤,和青紫的伤痕。

“那边!他往那头去了!”

“妈的!窜得比兔子还快。等老子抓到他……”

“少废话,赶紧追!”

听脚步声,追兵应该分两路,从东南两个方向包抄而来。

而西北方向是一条死胡同,民居院子里的狗被惊动,吠声此起彼伏。

“他在那边!”追兵高呼。

少年走投无路,拼着被狗咬的风险,翻进了一道围墙里。

墙下是一摊淤泥,少年滑倒,重重跌在了泥汤里。

狗狂吠着冲了过来,少年来不及躲避,只得将身体缩起来。

可预料中的撕咬和剧痛没有发生。狗被绳子拴着,停在离少年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徒劳地狂吠着。

“他在哪儿?”追兵的声音自墙外传来。

家家户户的狗都在叫,他们一时不知道该去哪一家的好。

少年就地一滚远离了那条狗,然后抓起一块石头,用尽力气扔过围墙。

隔壁院子里的狗叫声猛地抬高。

“那边!”脚步声朝着隔壁院子而去。

少年刚刚松了半口气,就听到一个男人叫骂着从屋里走出来。

“叫个娘的叫!大清早的吵得老子没法睡觉……”

少年一头钻进了墙角一个破柴房里。

男人的脚步声从柴房门口经过,继而又传来狗挨打的哀叫声。狗闭了嘴,男人则骂骂咧咧地回了屋。

到这时,少年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柴房里弥漫着一股猪屎臭,只见半地猪粪,却不见猪。屋子东角堆放着半人高的柴火垛,上面盖着破被褥。

被褥突然动了动,拢起一个包。

少年警惕地后退了半步,看到被褥的缝隙里有一双乌溜溜的眼睛。

他起初以为那是一只猫,可随着那个小玩意儿从被子里钻出来,他才看清,那是一个小女孩。

顶多四五岁大,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裹着脏得看不清颜色的薄被,正好奇地望着他。

屋子里闯入一个陌生人,她竟不怕。

“这是你的家?”少年轻声问,“有坏人在追我,我能在这里藏一会儿吗?”

小女孩注视着少年,一声不吭。可看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又觉得她是听懂了的。

“这边!”追兵的声音传来,“他肯定就藏在这几家里。”

外头的狗又开始狂吠起来。

少年惊慌,不知道还能往哪里逃。

“脚印往这边来了!”

“就这家!”

大门轰的一声被撞开,引得狗又狂吠起来。

一个中年男人手持一把长刀,骂骂咧咧地从屋里冲了出去。

“干你娘的,居然敢闯我刘金龙的屋子……”

追兵唰唰举枪。

中年男人吓了一大跳,咣当丢了刀,举起双手。

“有没有看到一个小子?”追兵喝问,“十来岁大,刚才翻墙跑进来了!”

“没有呀。”中年男人忙道,“刚刚我还在院子里呢,没有看到人进来。”

追兵却没信,顺着脚印一路走进了柴房,一眼看到缩在柴堆上的小女孩。

“喂,刚才有人进来没?”他们又向女孩喝问。

女孩惊恐瑟缩。

“问你话呢!”

中年男人赔笑道:“各位大爷,我闺女天生是个哑巴,什么都不懂。”

这时,小女孩突然向对面墙上一个大裂缝望了一眼。

她这个细微的动作被追兵看到了。

“那外面是哪里?”

“哪儿都不是。”男人道,“出去就是墙角,再过去就是隔壁人家了。”

追兵头目一摆手:“去隔壁!”

临走前,那人看了一眼狼狈的小女孩,忍不住问:“怎么把你闺女关在这种地方?”

男人立刻喊冤:“哎哟,这丫头又懒,脾气又坏,我这是关一关她,让她吃点教训呢。你看看我这胳膊,就是她咬的!”

男人的手臂上有两排清晰的牙印,疤痕脱落了一半,受伤少说是十日前的事了。

寒冬腊月,积水成冰的季节,小女孩一直睡在这漏风漏雨的柴房里。

追兵摇了摇头,却没有多问,朝着邻家冲去。

男人狠狠瞪了小女孩一眼,甩上了柴房的门,趿着鞋子回屋去了。

等到一切动静都消失,小女孩才往旁边挪了挪。

褥子被掀开,少年从柴堆深处钻了出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谢谢你。”少年低声道,“那男人绝对不是你爹。他对你太坏了!”

女孩安静地望着少年,眼珠漆黑,滴溜溜地,像一只好奇的小猫。

“你听得懂我的话吗?”少年问。

他听大人说过,天生哑巴的,多半也是聋子。

女孩却点了点头。

少年惊喜。

“有坏人在抓我,我得走了。你这样……”

他打量着女孩,心有不忍。

少年有心解救这小姑娘,可他自身难保。

小姑娘似乎看懂了他的心思,伸出了手。

少年瞪大了眼。

难怪他刚才听到隐隐的索索声,原来女孩的手被铁链紧紧锁住了,那铁链甚至将孩子稚嫩的肌肤磨得血肉模糊。

就算她想跟着自已逃,也根本走不了。

少年试图扯开铁链,可是没有工具,指头粗的铁链岂是他徒手能弄开的。

捣鼓了半天,非但毫无效果,还让女孩手腕伤处又流了血。

小女孩吃疼,将手缩了回去,目光怯怯的。

“对不起。”少年一筹莫展,十分苦恼,“你到底是谁?什么人居然会用铁链子拴一个小姑娘?”

小女孩朝窗户看了看,又看向少年。

“你让我走?”少年会意,一股暖流瞬间涌入胸膛,让他被冻僵了的心回了暖。

“你不会说话,却什么都懂。”他怜爱地注视着小女孩,摸了摸她的脑袋,

小女孩眯着眼,用脑袋蹭了蹭少年的手掌,像一只撒娇的小猫。

少年只觉得掌心一片柔软,心窝里也跟着狠狠一酸,眼眶一阵发热。

少年下定了决心:“爹说,做人最要讲义气。你帮了我,我不能就这么把你给丢下!我就算要走,也一定会带着你走!”

少年暂时躲在了这间柴房里。

夜里寒风呼啸,穿透破屋。两个孩子紧紧依偎着裹在薄被里,竟不觉得太冷。

屋里传出饭菜香,勾得两个孩子的肚子咕咕直叫。

地上有一个豁口的陶碗,应该是男人用来给女孩装食物的,早已被女孩舔得干干净净。

少年还发现,小女孩年纪虽小,却会爬下柴垛,去铁链的长度所能及的最远处解手。

是个讲究个人卫生的孩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