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青年开着车,朝南驶去。
宋绮年原本只是想眯一会儿。可车身晃如摇篮,凉爽的风吹得人浑身舒爽,连发动机单调的轰鸣都那么催人入眠。
傅承勖的脑中也正涌上一阵倦意,肩头忽而一沉,他瞬间清醒了过来。
可那个重量一触即逝。宋绮年一个激灵直起了身,朝傅承勖看去。
这男人正在闭目养神。
车身那么晃,他却稳坐如钟。
宋绮年往一旁挪了挪,可坚持了没一会儿,眼皮又开始打架。
傅承勖这时才悄悄将眼睛睁开一条缝。
宋绮年此刻的模样十分有趣。她努力端坐着,脑袋却控制不住地晃来晃去,像个摇头娃娃。
傅承勖的唇角忍不住上扬。
终于,抵挡不住睡意的侵蚀,宋绮年的身体渐渐放松。
随着车身颠簸,她朝车窗倒去。
傅承勖眼疾手快,一手托住了宋绮年的头,一手揽住了她的肩。
开车的青年注意到后座的动静,扭头望了一眼,就见傅承勖正小心翼翼地将宋绮年整个人搂过来,让她靠在了自已的胸膛上。
青年赶紧收回了视线。
傅承勖低头注视着怀里的女郎。
那么强势干练的人,睡着了后,却是一脸柔软单纯的模样。如一只放下戒备的野猫,伏在了人的臂弯里,身躯出奇的柔软。
短发被风掀起,发梢不住扫着宋绮年的鼻梁和颧骨,让她不舒服地皱鼻子。
傅承勖小心翼翼地将那缕短发拨开。
他的手没有立刻收回来。
指尖沿着脸颊秀丽的轮廓轻轻划过,没有触碰到肌肤,却胜似轻抚。
宋绮年醒过来的时候,车正开进了一个庄园的大门,而她正靠在车门上。
“睡得好吗?”傅承勖的声音传来。
“还不错。”宋绮年伸了一个小小的懒腰。
看日头,她大概睡了两三个小时。但睡眠极沉,时间虽短,但精神已恢复了大半。
“这是哪里?”宋绮年打量着车窗的景色。
这么一片精美的徽派建筑出现在江南不知何处的郊野之中,昭示着庄园主人的富有和讲究。
“我一个朋友的庄子。”傅承勖道,“他才刚回国不久,我和他的来往不多。不论是巡捕房还是司令部,甚至是新光会,都不会上他这里来找你。就算找来了,他也有办法应付。”
迎客的管家显然同傅承勖很熟,热情洋溢道:“三爷,许久不见您来了。我们七爷昨日还挂念着您呢。”
“是挂念还是在说我坏话?”傅承勖打趣。
“你难道有什么好话值得别人说吗?”
随着一道懒洋洋的男声,一个男子趿着拖鞋走进堂屋里。
他身材颀长,十分英俊,年纪和傅承勖相仿,有一股富家精英子弟的倨傲。
只是太阳已爬到了头顶,这男子却穿薄绸晨袍,手里还端着一杯红酒,也不知是才起床,还是准备去睡午觉。
不过,有钱人多多少少都有些奇怪举止。宋绮年习以为常了。
“这位是孟先生,这位是宋小姐。”傅承勖介绍。
“孟绪安。”男人微笑着向宋绮年伸出手,“宋绮年小姐,久闻不如一见。你这一路吃了不少苦吧?傅老三这个人,八字太硬,谁和他走得近,谁就要被克。”
前半截话很正常,后半截就又开始讥讽傅承勖了。宋绮年被逗笑了。
这位孟先生看着有些油滑,眼神却是稳重的,不让人讨厌。
“你非得一见面就讲我的坏话?”傅承勖无奈道。
“我这人很坦白,不像你。”孟绪安讥笑,“对了,你拜托我那件事,已经办好了。你看了今天的日报了吗?”
“还没。”傅承勖道,“但是你办事,我一向是最信得过的。所以我还要把宋小姐暂时托付给你照顾。”
“有什么话吃饭的时候慢慢说吧。”孟绪安招呼着客人朝里走,“来,午饭已经准备好了。”
“我就不吃了。”傅承勖摆手,“我得赶回城里去。”
“我就知道你嫌弃我家的厨子。”孟绪安抱怨。
傅承勖好脾气地笑了笑,对宋绮年道:“孟绪安是我的发小,虽看着吊儿郎当的,但关键时刻靠得住。只是他最近失恋,人有点疯疯癫癫的。他要有什么失态的地方,你多包涵。”
“我没失恋!”孟绪安反驳。
“是。”傅承勖道,“都没相恋,自然无恋可失。”
孟绪安怒道:“你连自已的女人都还护不住呢,你得意个啥?”
“我好歹有女人,而你只有酒瓶子!”
“你这是求人帮忙的态度吗?”孟绪安大叫。
“那你想怎么样?”傅承勖反问,“宋小姐正面临人身威胁,你打算将她拒之门外?这是君子所为?”
孟绪安遭遇道德绑架,张口结舌。
“够啦!”宋绮年一声大喝,打断了两个男人幼儿般的争执,“傅先生,你要回城办事,就请赶紧上路。还有你,孟先生。天涯何处无芳草。您一表人才、富甲一方,一定会再觅佳缘的。好了——”
她拍着手,像学校老师管教小学生。
“都各忙各的去吧!”
傅承勖自然无异议。
“那我就先走了。”他对宋绮年柔声道,“我会随时和你保持联系的。”
“观音兵。”孟绪安讥嘲傅承勖对女人唯命是从。
傅承勖微笑着从孟绪安身边经过,轻飘飘地丢下一句洋文。
“that's why you're still single.”(这就是为啥你还是个光棍。)
打蛇七寸,杀人诛心。
孟绪安再度被噎住了。
宋绮年忙出来打圆场,笑呵呵道:“孟先生,我也正想喝一杯解解乏。您这儿有什么好酒?有玛歌吗?拉图也行……”
孟绪安人虽有点疯,但教养极好,不会不给女土面子。
他顺着宋绮年的话下了台阶,请她往餐厅走。
傅承勖望着宋绮年的背影,目光极其深刻,仿佛要将那道倩影篆刻在心底。
然后他决然转身,上了车。
马达轰鸣,车驶出孟家庄园,朝着北面的上海市区驶去。
外头艳阳似火,巡捕房里却是电闪雷鸣,人人自危。
凌晨四点过,郭仲恺和袁康应付完了孙家,返回巡捕房,便得知了宋绮年被看守所带走的事。
“你就让她被带走了?”袁康顿时暴跳如雷。
“不然呢?”小杨反问,“总督察长下的命令……”
“总督察长根本没有下这个命令!”郭仲恺喝道,“你为什么不拖一下?为什么不想办法联系我?”
小杨这才知道自已闯祸了,吓得面无人色。
“难道是傅承勖?”郭仲恺道,“是他假冒了看守所的人,把宋绮年给救走了?”
“他没那么蠢。”袁康不这么认为,“这么一来,宋绮年的嫌疑更重了。傅承勖要是为她着想,就不会出此下策。”
这时有巡逻的人来汇报,说西面某处江边有帮派交火,死伤不明。
郭仲恺带着袁康马不停蹄地赶去现场,只看到满地来不及捡走的弹壳和两具还热乎的尸体。
小杨辨认,其中一个尸体正是带走宋绮年的警卫之一。
目击者称,被追击的一方将一个被绑着的女人抓上了船,逃走了。
“是宋绮年!”袁康咬牙切齿。
另外一伙人应该是傅承勖。知道他会营救阿狸,袁康高悬着的心又稍微放下来了一些。
可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天刚亮,司令部带着一纸行政令杀到巡捕房:上级指示司令部和巡捕房共同负责孙开阳遇害一案。
宋绮年下落不明,众人各执一词,争论不休。
郭仲恺认为宋绮年先被陷害,再被绑架,应当立刻组织对她的营救。
司令部却认为巡捕房严重失职,且认定宋绮年是潜逃了,应该立刻发通缉令。
袁康暴跳如雷,越过郭仲恺同司令部的人吵得面红耳赤。
“嫌疑犯?我看你们司令部的嫌疑才最大。这一切都是你们为了抢这个案子弄出来的诡计!”
“你什么意思?”司令部的人险些跳脚。
警备司令部在整个华中一带都极有份量,还从没有人敢这么指着他们的鼻子大放厥词。
可袁康此刻已觉得这一场潜伏游戏越发无趣,已打算找个机会退出了。他自然不怕得罪司令部。
“不然呢?”袁康反问,“谁还有这个本事和胆子,假冒看守所的警卫,伪造总督察长的签章?你们想造出宋绮年潜逃的假象,好有借口把这个案子接过去。”
“荒谬!简直荒谬!”司令部来的人是一名文官,即便盛怒也没骂脏话,“郭总长,此人的话,是出自你的授意?”
郭仲恺虽对袁康的举止有些不满,但关键时刻,他还是选择支持自已的手下。
郭仲恺从容不迫道:“种种证据都能证明宋绮年是被人绑架走的。你们不看证据就一口咬定她是潜逃,不能怪我们多想。”
对方怒道:“司令部怎么会做出这么荒唐、无视法纪的事!”
“司令部是不会。孙家呢?”袁康问,“能把案子划归司令部,方便他们家徇私枉法,我看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
对方想反驳,却是一时语塞了。
孙家这一年来状况频出,已在内部引起了诸人极大的不满。
司令部里派系林立,又不是孙家一家独大。孙开胜死的时候,众人出于情面还愿意支持一番。可等孙开阳也不明不白地死了,许多人都知道孙家已成了一个烫手山芋。
孙家接连折损两名正当壮年、前途大好的子弟,盛怒之下,做出什么越界之事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双方在郭仲恺的办公室里吵足了大半个小时,最终达成了协议:宋绮年是必须找回来的,但只是内部通缉,不对外公开。
袁康对这个协议并不满意,却又无可奈何。
袁康早知道公门里办事,以和稀泥为主。可郭仲恺这种精干锋锐之人,也不得不被这一团稀泥糊住了双脚,向庸碌之辈作出妥协。
也许是他高估了郭仲恺,又或许是现实就是如此。不论哪一种,都让袁康更加意兴阑珊。
郭仲恺随即分派任务:“小方继续负责孙开阳一案。小杨,宋绮年是你弄丢的,你负责把人找回来。”
“我想换一换!”袁康提出异议,“总长,比起查案,我更擅长找人。”
郭仲恺却是一口回绝:“我知道你担心宋小姐。但比起找到她,查清案件,找到真凶,对她的帮助更大。”
出了办公室,袁康又把小杨拦住,将一包价值不菲的洋烟塞了过去。
“你那儿有什么消息,劳烦第一时间告诉我。”
“你到底从哪儿搞来这么好的货?”小杨爱不释手地嗅了嗅烟,“给你通消息没关系。不过,小方,看在大家共事一场的份上,我劝你早点放手。人家宋小姐有男人了。傅老板那种大人物,是咱们能比的吗?你为她跑断了腿,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多不划算。”
袁康轻笑着拍了拍小杨的肩:“你从来没恋爱过吧?”
“啊?”小杨别扭,“干吗提这个?”
“所以你不懂。”袁康道,“感情这事要斤斤计较,那就没意思了。这没准也是你一直打光棍的原因。”
小杨气不打一处来,冲袁康的背影叫唤:“好端端地你埋汰我干吗?说得好像你就追得到姑娘似的!你不也还打光棍吗?”
袁康置若罔闻,胳膊下夹着一叠案件资料,朝停尸房走去。
一个前来办事的男人同袁康擦肩而过,明明没有碰到,可他手中的一叠文件却是散落在地上。
袁康不耐烦,正想绕开,忽而听对方低声道:“袁掌门,三爷让我告诉您,宋小姐已经安全了。”
袁康目光一闪,蹲下来帮着捡东西。
“巡捕房决定在内部通缉她。”袁康道,“案子没查清前,她最好不要回上海。”
“您放心,三爷已经将宋小姐安置在了一个很安全的地方。”对方道,“三爷还说,他接下来的动静会有些大,提前告知您一声。”
袁康唔了一声,他对傅承勖要干什么才不感兴趣。
对方将文件揣好,朝袁康道了一声谢,朝巡捕房大门走去。
袁康若无其事地继续朝停尸房走。
停尸房一如既往地充斥着一股难以描绘的刺鼻气息。
天一日比一日热,这气味也日渐浓烈。在这里待的时间略长,人便会被腌入味,走哪儿都一身尸臭。
可是,田富全和他同伙的尸体一早被傅承勖的人匿名送来了巡捕房。这两个尸首究竟是算在孙开阳一案里,还是另外算,下头的人弄不清楚,都来问袁康。
袁康捏着鼻子走进了停尸房,就见一个女人正在一具尸体前捣鼓着什么。
“喂!”袁康当即一声大喝,“你从哪儿跑来的?”
那女子被吓了一跳,手里的东西叮咚一声落在地上——是一把手术刀。
袁康见状更怒:“你在干什么?谁放你进来的?这里是巡捕房的停尸房!”
说话间,他大步走上前,要将女子拽走。
可刚伸出去的手却定在了半空中。
近看才发现,这是一个很年轻的姑娘。
戴着一副厚底的黑框眼镜,梳着两个短麻花辫,白大褂下穿着中式的蓝衫黑裙。
袁康不由讥笑:“你哪个学校的?一大早上不去上课,跑到这里瞎混。”
“我毕业于国立北京医学专门学校,也就是现在的国立北平大学医学院。”女孩把手术刀捡了起来,一本正经道,“而且我也没有在瞎混。在你打断我之前,我正准备解剖这具尸体。还有,现在是上午十点半,已经不能算‘一大早’了。”
这姑娘竟是将袁康的话一句句认真回应,完全听不懂他的讥讽。
袁康张口结舌,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而当他顺着女孩的手朝尸体看去时,头皮又是一阵紧。
这是孙开阳的尸体!
“你乱动尸体了?”袁康大吼,“是谁派你来的?孙家还是新光会?”
女孩紧皱眉心,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不是乱动,我是要解剖尸体。确切来说,是进行法医解剖……”
“我不管你要做什么。”袁康道,“你是从哪儿来的?”
女孩道:“我祖籍浙江金华……”
袁康抓狂。
李法医和几个助理已在一旁看了半天好戏,正抱着肚子直笑。
袁康扭头狠狠瞪了他们一眼。李法医这才忍着笑走了出来。
“小方,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周小姐是郭总长新找来的法医。”
“法医?”袁康吃惊地盯着女孩带着浓浓书卷气的面孔,“你多大年纪了?一个女人怎么来做法医?”xᒑ
周小姐又推了推眼镜,不悦道:“首先,工作场合请称呼我周法医。我叫周理光,二十二岁。然后,回答你最后一个问题:女人可以从事任何她们想从事的职业,也没有任何数据表明女人不能胜任法医一职。”
李法医他们看热闹不嫌事大,又齐刷刷地瞅着袁康,等着看他怎么回答。
其实最后一句话出口之际,袁康便有些后悔。可让他收回说出去的话,可比砍他的脑袋还难。
此刻顶着众人的目光,袁康只得硬着头皮道:“这个……毕竟……这活儿脏,还整天和尸体打交道……”
周理光道:“数千年来,女性一直担任着打扫卫生、烹饪、护理伤病人员的工作,我们在处理粪便、血污和各类尸体上都有着丰富的经验。甚至,比起男人,我们更加细心,对压力的承受能力也更强。”
“可是……”袁康结巴,“那是杀鸡杀鸭,这是个人……”
“这人又不是我杀的。”周理光一板一眼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袁康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们俩明明在对话,却又在各说各的,完全接不上轨。
李法医他们已笑得东倒西歪了。
“你说她是郭总长找来的?”袁康问李法医。
“是啊。”李法医凑到袁康耳边,低声道,“听说好像还是郭总长的外甥女。”
袁康又是一愣。李法医看着更乐了。
李法医原本做得好好的,就因为出了田富全事件,被从这个案子里抽走了,又天降一个周理光,他心里正不痛快了。
周理光说起来年纪也不是很小了,但大概太过朴质,怎么看都像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
而且这姑娘,也不知道是过于耿直,还是书念多了脑子被糊住了。总之李法医他们都觉得周理光怪怪的。
在袁康来之前,他们就在和周理光交流上费足了劲儿。现在看袁康也步了他们的后尘,都幸灾乐祸得很。
周理光对男人们的讥笑视若无睹。
她又推了推眼镜,严肃地问:“你们还有什么事要问吗?没有的话,就请离开。我要开始工作了。”
李法医仗着资历,道:“我留下来旁观。万一你有什么不明白的,我还可以指点一下。”
“我不同意。”周理光一点儿面子都不给,一口回绝,“我已经充分熟悉了巡捕房和停尸房的所有规章制度,不明白的地方我已经记录下来并会提交到行政部门。你并不是该部门人员,我不认为你能给我提供解释。”
这下又轮到袁康讥笑李法医了。
李法医气得脸颊抽搐,道:“我是说尸检上的事!你还这么年轻,很多事你不懂……”
“我拥有法医学和人类学双重学位,有五年从业经验。我有充分的自信能够胜任这一次的解剖工作。”周理光严肃道,“而根据你的年龄和个人成就来推断你的专业能力,我非常怀疑你是否有资格指点我。”
面对如此理直气壮的傲慢,李法医气得险些仰倒。
袁康的注意力却在另外一件事上。
“从业五年!你才多大?”
周理光皱眉:“我今年二十二。我刚才已经说过了。”
“那你几岁念的大学?”袁康惊愕。
“十四岁。”
“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周理光纳闷,“22减去5等于17,17减去3等于14……抱歉,你的算术这么糟糕,是怎么当上巡捕的?”
李法医捧腹大笑。
袁康默默地瞥了李法医一眼。李法医想起自已刚刚的遭遇,又讪讪地闭上了嘴。
袁康决定废话少说,赶紧把正事办了。
他将一张单据递给了周理光:“这里还有两具尸体,今天一早送来的,也归到孙开阳的案子里。你一并检查了吧。”
周理光很利落把单子接了过去,然后开始工作。
袁康走出解剖间时回头望了一眼,就见周理光手中的手术刀正利落地滑开孙开阳的肌肤,在他胸口切了一个“丫”字。
这女孩脸上的肃穆和手上麻利又稳重的动作,都同她纯真稚气的面孔格格不入。
紧接着,周理光利落地掀开了孙开阳的皮肤,露出了血淋淋的肋骨和腹腔。
袁康虽在江湖上见惯了生死,在巡捕房里又见多了死人。但是看一个女学生模样的姑娘面不改色地将尸体开膛破肚,这画面对他的冲击还是相当大。
他的胃里好一阵翻腾。
谁能想到郭仲恺居然会有这么一个古怪的外甥女?
这年头,女医生已比较常见,可哪个人家会送女儿去做法医?
不说尸首的死状千奇百怪,那股腐肉的气味渗入头发肌肤里,也是久久不散。
女孩子家不把自已弄得香喷喷的,反而带着一身恶臭,怎么找婆家?
袁康揣着一肚子纳闷回到了办公室,刚刚坐下,一个小巡捕满头大汗地奔了过来。
“方哥,出事了!有人正在满城砸新光会的场子!”
袁康的脑子里顿时冒出之前那个男人的话:“三爷接下来的动静会有些大……”
原来这就是傅承勖要搞的“大动静”!
傅承勖挟着复仇的怒火杀回上海,点兵点将,开始对新光会在上海的各处据点展开疯狂的攻击。
新光会主营的是走私和金融犯罪,但他们在各地也经营着小型高档私人会所,做着赌博、拉皮条和贩毒的活儿。
这些场所,有一些已在郭仲恺的名单上,却碍于其背后有保护伞,不能将其铲除。
傅承勖表示,协助警方破案是身为爱国华侨的义务。
所谓“协助”,就是将这些毒窝全部铲除!
新光会也派了人盯梢傅承勖,可这些探子也说不清傅承勖是怎么在眨眼之间就召集到了那么多的人马。
傅承勖自已率领一支最精英的小分队,其余人兵分数路,同时扑向新光会的各处据点。
他们的行动不光训练有素,而且分工明确。
傅承勖一马当先,带着一群武装人员最先冲进会所里。
手下制服住门口的保安,傅承勖抬手朝天连放两枪。
在满场惊呼尖叫声中,这个男人风度翩翩地笑着:“很抱歉打搅了诸位的雅兴。但我恐怕要请无关人员尽快离场。我有点账要和这里的老板算。”
中午正是这类娱乐场所生意最冷清的时候,客人们也不想自找麻烦,纷纷离去。
傅承勖带来的武装人员迅速制服了场地保安,打手们拎着大榔头,将室内设施砸得稀巴烂。
傅承勖倒不为难会所的伙计们。
他让人将他们关在了后厨里,然后很和气地问:“谁是这里的负责人?”
几个男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目光都落在一个缩在女招待们身后的中年男人身上。
傅承勖一招手,那人就被阿宽拖了出来。
男人吓得颤如筛糠。
“别害怕。”傅承勖擅自享用着一份刚刚做好的香煎鲱鱼排,“和我有仇的是你们东家。你只需要替我办两件事。一是替我向你们东家传一句话。一是替我向邓启明传一句话。”
男人哆嗦:“我……我不认识什么邓启明……”
“没关系。”傅承勖道,“话会传到他的耳朵里的。哦还有……”
他的目光从那几个被五花大绑的保安身上掠过。
“我凑巧注意到,你们这里有几个人好像在巡捕房那儿榜上有名。雇佣这样的伙计也太危险了。我既然来了一趟,就代劳一回,帮你们把这几个人送去巡捕房吧。”
于是,傅承勖吃完了午饭,交代完了话,又把几个背着通缉令的人给郭仲恺送了过去,然后抹了抹嘴,扬长而去。
等傅承勖走了,几个手下提着汽油桶走了进来,开始到处泼洒。
伙计们以为泼的是汽油,吓得连声尖叫。可他们随即发现,这液体散发着一股类似臭鸡蛋的恶臭,但并不是汽油。
手下将液体泼满了整间会所,丢下空油桶就走了。
伙计们除了被那臭鸡蛋味熏得险些晕死过去,大都毫发无伤,这才松了一口气。
负责人连滚带爬地去总部通风报信。等到了总部一看,像他这样的人居然有好几个,后续还有人不断前来报道。
所有人都灰头土脸,散发着一股浓浓的臭鸡蛋味。
新光会华中的总部是一家颇上档次的私人茶庄,满室盈着幽兰和茶香。没承想突然涌进这么一群臭烘烘的男人,逼得客人们纷纷掩鼻而去。
新光会成立的日子不算久,但也不是没有被仇家砸过场子。
可哪一个不是上来就动刀动枪,血流成河的?像傅承勖这种不打不杀,只把你场子给搞臭的,还是头一个。
可这种比直接杀人还要可恶。
傅承勖这是在羞辱新光会!
这一场反击即让新光会觉得意外,又不算太意外。
不太意外,显然是鉴于新光会针对宋绮年的陷害触碰了傅承勖的逆鳞,招来傅承勖的报复是在意料之中的。
意外的是,傅承勖在这一场较量里一直表现得非常理智和克制,甚至有些拘束。谁想他一旦暴怒,手段竟会这么刁钻可恶。
“他让你传什么话?”总部的负责人问。
那男人支支吾吾不肯说。
“你还矫情了!”负责人踹了他一脚,“就你这级别,还真以为能亲自把话递给上头那位?赶紧说!”
男人只好老实交代:“他说:十八年后,最终只剩你和我,该有个了结了。”
“那传给邓启明的话呢?”
“无用之人,弃若敝屣!”
唐雪芝端着餐盘,小心翼翼地走进了地下室。
小武还以同一个姿势被绑在柱子上,伤口的绷带渗出淡淡血色,头耷拉着,如一头被虐待得奄奄一息的狗。
他循着唐雪芝的动静抬起头,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干得发白的嘴唇嚅动了一下。
自昨夜起,他就在发高烧。伤口虽被唐雪芝简单处理了,可显然还是感染了。
唐雪芝摸了摸他的额头,发出一声低呼。
“你烧得好厉害!”
她赶紧舀了一勺粥,递到小武嘴边。
“你吃点东西。这粥里我加了点肉。你吃了东西就会感觉好一些的。”
这样的情形下,小武纵使有满腔倔强,一身傲骨,也没必要和自已的身体过不去。虽然他烧得毫无食欲,却逼着自已大口吞吃。
一碗粥很快下了肚,小武才问:“几点了?”
“中午一点过了。”唐雪芝又给他倒了一碗水。
“你男人呢?”
唐雪芝有些为难,但还是回答了:“他出去办事了。我不能放了你!”
她飞快补充道。
“他回来看到你不在了,会打死我的!”
“那就跟着我一起走!”小武目光铮铮地注视着唐雪芝唇角的一块淤青,“大姐,他平日里对你也很不好,非打即骂,是不是?但是出了家门,他又成了一个好丈夫,让你没法对外人诉苦,对不对?我盯梢你男人好几个月了,都不知道他私底下是个打老婆的男人。你一定把这份苦在心里藏了很久了。”
唐雪芝显然被说中了,惊愕与痛苦在眼中交织着,眼眶湿润了。
小武眼看有戏,立刻加了一把柴火。
“我的东家已经逼得你男人抛弃家业和生意出逃。你男人现在没了钱,没了名誉,你又何必再跟着他吃苦?我们一起逃走!我送你回娘家,或者让我东家安置你。我东家可以给你弄个新身份,保管你男人找不到你。”
说到最后一句,小武在心里一声冷笑。
不论是亲自动手,还是借刀杀人,傅承勖必然不会让邓启明活着。
可唐雪芝要是个果断的人,也就不会忍受丈夫这么久了。她听了小武的一番话,虽明显心动,可还是不住摇头。
这时楼上传来脚步声和邓启明呼唤妻子的声音。
唐雪芝像是被抽了一鞭子,跳了起来,急匆匆跑上了楼。
邓启明正拧了一张湿帕子擦着脸上的热汗,见唐雪芝走了过来,他露出了难得的温柔微笑。
“阿芝,看看我给你带回来了什么?”
桌子上正放着一大捧鲜花。
唐雪芝忐忑恐惧的表情在看到鲜花时,瞬间转为欣喜。
“郁金香!我太喜欢了!”唐雪芝开心地把花束捧在怀里,“可是启明,咱们家现在这情况,买这么贵的花是不是不大合适?”
“外面的事你让我来操心。”邓启明道,“最近这两天变动有些大,我的脾气也不大好,让你吃了不少苦。你原谅我好吗?”
唐雪芝望着丈夫英俊又深情的脸,一个劲点头。
“你现在压力很大,我知道你对我发火不是故意的。不论别人说什么,我都只想和你好好地过日子。”
邓启明满意地笑着,将妻子搂进臂弯里。
“你放心。我已经和老板联系上了,她会派人来接我们去安全的地方。你先把我们的东西收拾好,做好准备。”
唐雪芝连连点头,随后又想起了小武:“可是,地下室的那个人怎么办?”
“他?”邓启明冷笑,“他没什么用了。不过怎么处置他,要等上头那位的吩咐。”
唐雪芝哀求:“别杀他,好吗?他年纪和我早死的弟弟一般大,我……我不忍心……”
“好,好。”邓启明哄着妻子,“屋里有什么吃的?我还没吃午饭呢。”
唐雪芝立刻钻进了厨房里,张罗起了饭菜。
她却不知道,就在自已转身后,邓启明望着她背影的目光霎时降了温。那双之前还饱含着柔情蜜意的双眼,此刻充斥着轻蔑与厌恶。
无用之人,弃若敝屣?
他才不是无用之人。会被弃若敝屣的也不会是他。
听着厨房里的声音,邓启明坐在客厅的沙发里,展开了今天的报纸。
毫不意外地,所有报纸的头条都是孙开阳在覃家遇害一案。
邓启明瞅着孙开阳的照片,不屑一笑。
这个才是被弃若敝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