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命悬一线

凌晨空荡荡的街道上,凯迪拉克轿车一路奔驰。

“傅承勖,你想做什么?”覃永豪惊怒交加,“你要把我带去哪里?”

“放心,覃副司长。”傅承勖跷着脚,悠然浅笑,“我不过是想和你在没人打搅的地方谈一下孙开阳的案子罢了。新光会这次可把你坑惨了,不是吗?”

“新光会”三个字一入耳,覃永豪的瞳仁猛地放大。

他飞快地别过脸,可惊慌之色却是怎么都掩饰不住。

“我……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的话被傅承勖的笑声打断。

“都到这份上了,坦白一点又何妨?”傅承勖道,“你借职务之便,同新光会勾结已久,不光为他们的走私大开便利之门,还以你小舅子的名义开了一家物资公司,和新光会一起做着倒买倒卖的勾当——别这么一副吃惊的表情,覃副司长。邓启明难道没有告诉你我的身份?”

“我……我……”覃永豪也知道自已再装糊涂没意义,“我听说他们最近碰到了一个棘手的对家,那人就是你?但我不是新光会的人。你们之间的矛盾不要把我牵扯进去!”

“我当然不会伤害你。”傅承勖微笑,“没这必要。新光会已经报复了你的背叛了。”

覃永豪惊骇:“你什么意思?”

傅承勖失望地摇头:“为什么你们总喜欢把话摊开来说,不留一点神秘感呢?你和新光会一直合作愉快,直到最近这半年,他们频频遭受攻击,影响了生意,让你们亏了不少钱。比如你们最近的一次合作,就是和曹家一起,趁着西南旱灾之际,手里囤积了一大批大豆,将大豆的价格炒了个天价。可就在生意将要做成之际,曹家六公子假传了他爹的圣旨,将这批货捐给了灾区……”

这件事显然后果极其严重,覃永豪已是一脸菜色。

傅承勖却是笑得更开心了:“听说你们损失惨重,如同骨折。”

“果真是你!”覃永豪怒不可遏。

“生意嘛,有赚有赔,风险本就很大。”傅承勖不以为然,“只是经此一事,坚定了你们和新光会拆伙的决心。新光会又不是什么善解人意的合作对象,肯定不会安分散伙。于是,你暗中勾结了那个人的一个仇人,想联手把那人挤走——”

说到这里,傅承勖摇头,口中啧啧。

“这是你走得最错的一步棋。你明显没有吸取孙开胜的教训——那个人,睚眦必报,对背叛者可是毫不留情的!”

覃永豪猛地瞪圆了双眼,如被掐住了脖子的鸡。

傅承勖笑声低沉而愉悦:“所以,孙开阳死在了你家里!”

覃永豪浑身颤抖,强撑着一口气:“人不是我们害死的……郭仲恺会查明真相的……”

“解释的话留着对孙家说去吧。”傅承勖道,“你信不信明天一早,所有报纸,电台,都会拿着这个案子大做文章,挖出你的种种见不得光的隐私。不光令爱重婚,你贪污受贿这类事,还包括你私下喜欢玩弄虐待女童的丑闻!”

覃永豪惊骇地跳起来,头咚的一声撞在车顶。

“你……你……你怎么……”

傅承勖嗤了一声:“覃副司长——虽然你这副司长也做不了几天了——你就真以为这种事能瞒得住人?你就没听过‘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这句话?”

“这是污蔑!”覃永豪面如猪肝,双手失控地挥舞,“这都是谣言!我没有……我是堂堂正人君子……”

“正人君子不会和黑帮勾结。狼和狈才会为奸。”傅承勖讥嘲,“总之,届时,你的政敌会像闻到血的饿狼一样朝你扑过来,将你啃得骨头渣都不剩。你的家庭、事业、名誉……统统都会被毁掉!”

覃永豪已面无人色。

可傅承勖话锋一转:“虽说这是你咎由自取,不过,对方想一箭双雕,连我一起拖下水。我便觉得,也许我们俩可以稍微合作一下,互惠互利。”

覃永豪知道不该轻信这个男人,可这个橄榄枝实在太有诱惑力。

“你……你有什么打算?”

傅承勖的手指在膝盖上弹琴一般轻敲着,道:“新光会不会放过背叛者的。等你身败名裂后,他们必然会杀了你。多半会伪造成意外,又或者栽赃给其他对手。而我,可以保护你家人的安全。”

“这不至于吧!”覃永豪叫道,“我就算丢了官,也还有钱,是社会名人。他们怎么敢……”

“孙家兄弟单独哪一个不比你更有地位,更有权力?他们的下场如何?你敢赌一把吗?”

覃永豪确实不敢赌。

除了覃凤娇,覃永豪还有两儿一女。儿子在英国留学,小女儿嫁去了南京,正在坐月子。

覃永豪再混账,也有舐犊之情。钱再多,没有命用,又有什么意义?

“你……”覃永豪困惑地注视着傅承勖,“你想要什么?”

傅承勖加深了笑意,低声说了一句话。

车平稳地行驶在无人的马路上,逐渐变大的雨丝唰唰地击打着车窗。

“就这个?”覃永豪困惑。

不要钱,不要人,也不让他办一件棘手的事。傅承勖只向他要了一份无关紧要的文件。

“就这个。”傅承勖点头。

“好!”覃永豪一口应下,“等你兑现了承诺……”

“先把东西给我。”傅承勖态度强硬。

覃永豪激动:“万一你忽悠我呢?”

“这也是个赌。”傅承勖倨傲道,“我本可以不管你的死活的,反正我和那人还能再战下去。你却眼看就要一败涂地、家破人亡了。”

覃永豪死死咬了咬牙关,一番纠结之后,终于作出了妥协。

“我回去就把那东西给你。”

傅承勖露出满意之色,抬手敲了敲车窗。

车减速,继而停在了路边。

阿宽将时间算得正好,绕了一大圈,前方不远就是覃公馆。

“现在,”傅承勖不再掩饰他对覃永豪的鄙夷与厌恶,“从我的车里滚下去!”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宋绮年睁开了眼,双目在黑暗之中熠熠生辉。

蚊香盘还未燃尽,离傅承勖到访大概才过了一个小时。深更半夜的,也不知道为了什么,频频搅人清眠。

听着脚步声停在了门外,宋绮年迅速翻身下床,穿好了鞋子。

牢门被打开,小杨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制服略有不同的男人。

灯被拉亮。

宋绮年正缩在床角发抖,眼里盈满惊恐,看着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人。

“怎么回事?”宋绮年颤着声问。

“抱歉了,宋小姐。”小杨垂头丧气道,“总督察长特下了一道指令,要把你转运去女子看守所。你现在就得跟他们走。”

“这半夜的?”宋绮年诧异,“郭总长怎么说?方杰呢?”

“郭总长去警备司令部和他们扯皮去了。”小杨挠头,“他刚才来了一通电话,把方杰也叫过去帮忙了。命令是总督察长下的,他才是巡捕房的头儿……”

那位总督察长和郭仲恺为宋绮年的去留争执的时候,宋绮年在隔壁房间里都听到了。

眼下看来,总督察长是打算趁郭仲恺不在,把宋绮年这个烫手山芋从巡捕房里丢出去。袁康不在,小杨虽忠心,却是个不能拿主意的。宋绮年怕是除了被带走,没有更好的选择。

“赶紧动身吧。”看守所的警卫掏出镣铐,将宋绮年一把拽了过去。

“杨警官……”宋绮年朝小杨哀求。

奈何小杨不是袁康。他是正统公门中人,心里再同情宋绮年,也不敢忤逆上级的命令。

“宋小姐先跟他们过去吧。”小杨安慰道,“我会尽快联系上郭总长,把这事汇报给他。他一定会想办法的。”

宋绮年揣着一肚子淑女不该说的话,被带了出去。

一辆刷着“女子看守所”字样的警车就停在牢房外的空地上,司机正在驾驶座里抽着烟。

张俊生就在这时由一个巡捕带着走过来,立刻高呼了一声:“绮年!”

宋绮年诧异地转头望过去。

张俊生看到她手腕上的镣铐,双目霎时红了。

“你怎么……”他加快了脚步,“他们怎么可以这么对你?”

那两个警卫如临大敌。一个抬手大喝,将张俊生拦住,一个动作粗暴地将宋绮年塞进了警车后座里。

“绮年!”张俊生焦急大喊,“你们要带她去哪里?”

“女子看守所。”小杨道,“嫌犯一般都关在那里。”

“嫌犯?”张俊生惊骇。

那两个警卫也跟着挤进了后座,一左一右地将宋绮年夹在中间。

任何一个女子被两个大男人这样夹着坐,都会浑身不自在。可宋绮年不过稍微一动,就感觉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抵在了她的腰侧。

“别动!”那个警卫低声警告,用枪用力戳了戳。

一道锋利的光芒从宋绮年眼底闪过。她抿了抿唇,垂下了眼帘。

宋绮年从没有被警卫押送过,但也能确定,这绝对不是押运嫌犯的常规手段。

“绮年,”张俊生冲到车前,“我这就给你去找律师……”

“你去找傅承勖就可以了。”宋绮年镇定道,“对了,还请替我向他道歉。我本来和他约了去他郊外的庄子上打猎,这下怕是去不成了。”

张俊生一愣,心情霎时有些复杂。

小杨却看不出丝毫异样,还一脸天真地朝宋绮年摆手。

“宋小姐别怕。看在郭总长的面子上,看守所不会为难你的……”

警车喷了小杨一头一脸的尾气,轰隆隆地驶出了巡捕房的后院。

傅承勖回到家中时,时针已指向三点。

他自男仆手里接过湿毛巾,草草地擦了擦脸和脖子。

脸上带着一丝倦色,可双目里一直光芒熠熠,如有烈火在熊熊燃烧。

书房里,数名得力干将正等着傅承勖的到来。

他们有的是西装革履的白面书生,有的是身穿劲装的悍勇武夫,有的是精明油滑的白发老者。还有如董秀琼这样内敛低调,却身怀绝技的女子。

单看这一副阵容,就让人忍不住去揣摩傅承勖的身份。

普通的商人不会豢养这么多五花八门的门客,更别说能自如地驱使他们了。

能让能人异土效忠的主君,必须拥有雄厚的金钱资本,政治人脉,和令人折服的个人魅力。

傅承勖大步走进书房,开口就问:“小武有消息了吗?”

董秀琼红着眼眶摇了摇头:“邓启明的店里也一团乱,说是进了贼,把值钱的都偷走了。剩下的东西都带了回来。我正在仔细检查,看能不能找到什么有用的。”

“我们绝对不会放弃小武的!”傅承勖安慰她,“我有信心,他一定会安全回来的!”

董秀琼含着泪水点了点头。

“报社那边怎么样了?”傅承勖又问。

西装男子道:“已经按您的吩咐,同报社和电台都联络过了,礼物也都送到了。他们都挺乐意配合的,当场修改了新闻。我看着报纸上了印刷机才回来的。”

“打点各处的礼物都已经准备妥当了。”另一个男子道,“只等天一亮,就派人送上门。”

“很好。”傅承勖道,“大半夜的还让诸位如此操劳,傅某十分过意不去。我再次对你们的帮助深表感谢。”

众人纷纷辞而不受。

傅承勖继续道:“我们的对手狡诈多端,手段卑劣,防不胜防。我们虽已取得了很多成功,却未获得最后的胜利。今夜的事,正是对手在疯狂地反扑,也昭示着这场战争即将迎来高潮。接下来的斗争会越来越白热化。我会一如既往地……”

突如其来的车声打断了傅承勖的发言。

张俊生是第一次来傅公馆,如无头苍蝇,直奔进中庭,大声呼喊傅承勖的名字。

“张先生?”傅承勖带着阿宽从书房里走了出来,“深夜到访,不知有何贵干?”

张俊生扑了过来,揪住傅承勖的领子:“绮年被他们带走了!”

傅承勖冷漠地拽开了张俊生的手:“我知道。我已经去巡捕房看过她了……”

“不。”张俊生叫道,“是看守所!她刚刚被女子看守所的人带走……”

手腕传来剧痛,让张俊生的话戛然而止。

傅承勖紧紧扣着张俊生的手,目光骇人:“你怎么知道的?”

“我就在那儿!”张俊生挣扎,“我看着她被带走的。她让我来找你……哎,痛!”

傅承勖这才松开了手。

“巡捕房的人就这么让她被带走了?”傅承勖的嗓音裹着刺骨的冰霜。

“说是总督察长的命令,郭总长又不在,巡捕房没人敢拦着。”张俊生揉着手腕,“哦,她还让我替她向你道个歉,说不能去你的郊外庄子打猎了。真是的,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打猎……”

傅承勖在听到“郊外庄子”时便倏然变色,同阿宽对视了一眼,转身就朝大宅后门快步而去。

阿宽朝书房的方向叫了一声“五哥”,一个精悍的壮年男子奔了出来。他看了阿宽的神色,半个字都不问,和阿宽一道紧跟在傅承勖身后。

一行人出了大宅,直奔后院配楼,钻进了一间库房里。

白炽灯闪了闪,逐一亮了起来,屋内的一切都沐浴在白净的灯光下。

张俊生一时好奇跟了进来,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双膝发软。

这分明是一间武器室!

各式各样的枪支和刀具挂满墙壁,架子上堆放着一盒盒弹药。还有许多漆成墨绿色的铁皮箱子堆放在角落里,上了锁,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

那个叫五哥的男子又带了数名手下进来。男人们极有默契地取枪,装弹药。动作熟练,配合无间。

张俊生活这么大,虽然遭遇过绑架,但日常生活里只有弹琴和一点生意经。

他何曾见过这个场面?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他问傅承勖,“你怎么会有这些东西?绮年知道这里吗?”

“她应该不知道这个地方。”傅承勖正将各种战术装备穿戴在身上,“不过我想她不会惊讶。宋小姐是一位非常与众不同的女子。”

张俊生语塞了半晌:“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咔嚓一声中,傅承勖将装好弹匣的枪插进腰间的枪套里。

“当然是去救她。”

“什么?”张俊生瞠目,“你们要去打劫看守所?”

“不,张先生。”傅承勖的口气已有些不耐烦,“我没那么自不量力。而且宋小姐不是被看守所带走的。”

“什么?”张俊生惊叫,“这话什么意思?”

连阿宽也都忍不住冷冷地斜睨了这个白面小生一眼。

同为男人,有的如草原上的狼,丛林里的虎豹,爪牙锋利,沉默而强势。有的则像张俊生,是一只养在黄金架子上,稍遇刺激就呱呱乱叫的鸟。

张俊生并不是坏人,他甚至非常善良正直,但他只适合过没有风波的生活。

“我没法向你详细解释。”傅承勖换了一双军靴,将一把小巧的手枪塞进脚踝的枪套里,“总之带走宋小姐的不是看守所的人。她现在有危险,而我们要去营救她……”

“这和你有关系,是不是?”张俊生不算太笨,结合眼前的情形,很快就把缘由归结到了傅承勖的头上。

“绮年她好端端一个女孩子,不是和你这样的人搅和在一起,怎么会有危险?你到底给她带来了什么麻烦?对方是什么人?他们会对她做什么?为什么他们不来对付你,却去伤害她……”

“因为她是我最重要的人!”傅承勖以冷静的一句话打断了张俊生的大喊大叫。

张俊生被噎住,思绪一时五味杂陈。

在张俊生复杂的目光中,傅承勖给一支霰弹枪装上子弹,咔嚓一声合上枪膛。

“现在,失陪了。”

囚车碾过一个水坑,车身猛烈摇晃。宋绮年的脑袋撞在车壁上,发出咚的一声。

不出宋绮年所料,警车刚驶出巡捕房,警卫就用黑布袋蒙住了宋绮年的头,又将她双手反捆在身后。

绳子密密地缠着她的手腕,如果没有工具帮助,即便是宋绮年,也很难挣脱。

显然,对方知道宋绮年的本事,才弃了镣铐,改用麻绳。

一以对三,对方有枪,所处空间又十分狭窄。种种条件都不利于宋绮年盲目地采取自卫反击。

所以她一直忍气吞声,养精蓄锐。

警车开出去没多久,一伙人又换了一辆小货车。

脑袋被黑布袋罩住了,眼前一片黑,可宋绮年的心里却是雪亮的。

她的脑海里有一张地图,记载着行驶轨迹。从出了巡捕房大门开始,车每一次转弯,宋绮年都会在脑海里绘上一笔。

她并不熟悉上海的每一条道路,但是能判断得出来,车正朝西驶去。

女子看守所确实位于西郊某处,但宋绮年不认为这群人真会把自已送去看守所。

最有可能的是,他们会在途中将自已弄死,然后伪造成她逃跑时被击毙。

死无对证,孙开阳的案子就可以强行扣在宋绮年的头上了。

而宋绮年就会落得江映月一样的下场。

好在,宋绮年并不是江映月!

宋绮年正在脑中飞速思索着,忽而察觉车速减慢了。

“怎么回事?”身旁的男人也发觉了不对劲,敲了敲连接驾驶座的窗户。

“刚才路边的那辆车里好像有人。”司机紧张了起来,“娘的!他们跟上来了,还没有开车灯!”

宋绮年心跳猛地加速。

深夜驾车不开灯,是跟踪最常用的手法。

“赶紧把他们甩掉!”男人催促。

司机换挡,将油门一脚踩到了底。车轰的一声朝前疾驰。

后方随即也传来马达轰鸣声,跟在后面的那辆车果真也在加速。

“快!快!快!”男人焦急催促,“去会合点!快——”

只听一声尖锐的哨声直冲上天空,继而砰的一声爆开——后车里的人朝天发射了一枚信号弹。

红色的烟花在夜空中炸裂,被傅家所有人看到,也映入了傅承勖的眼中。

“三爷,有动静了!”阿宽低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