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已是深夜,但闹市区的马路上,依旧有不少车辆。
伴随着暴躁的警笛声,一辆警车正疯马般疾驰在车流之中。
袁康一手灵活地打着方向盘,一手疯狂地摁着喇叭。血光自他双目中泛出,带着热腾腾的杀气。
一个小巡捕坐在副驾,被颠得东倒西歪,不得不紧紧抓着门上的扶手。
“方……方哥,就算是要英雄救美,也不用这么急吧……那宋绮年没准真是凶……”
袁康猛打方向盘,在路口急转。
车尾一甩,小巡捕的脑袋咚的一声撞在车窗上,总算闭上了嘴。
袁康利落换挡,将油门一脚踩到底。
引擎咆哮,车如狂怒的野兽,一头扎进夜色里。
门终于打开了一条缝,四秀自门缝朝外望,只见两个巡捕站在门外。
“宋绮年在吗?”敲门的那个巡捕伸手用力推门。
四秀被推得踉跄后退,幸好被柳姨一把扶住。
“你们要干吗?”柳姨扯着嗓门嚷嚷,“大半夜的,哪里有随便往人家屋里闯的?”
“我们是巡捕房!”打头的巡捕肤色黑黄,一脸凶悍,“我们找宋绮年,让她赶紧出来!”
“你们说是巡捕房,就真的是啦?”柳姨和四秀齐齐把人拦住,“就算是巡捕房,也没有半夜往姑娘家的屋里钻的道理!”
那黑脸巡捕朝同伴使了个眼色,同伴掏出了证件。
“我们确实是巡捕,有个案子要找你家小姐。”这名巡捕的语气要和气许多。
“我们小姐在换衣服。”四秀道。
“换衣服?”黑脸巡捕冷笑,“我看是准备潜逃!”
说着,就朝卧室走。
柳姨和四秀齐声大叫,拼命把这人拦住。
“大胆!”这人一声怒吼,拔出了腰间的枪。
柳姨和四秀被吓得惊声尖叫。
“别冲动!”另外一个巡捕也被吓了一跳,急忙将同僚拽住。
卧室的门就在这一片吵闹声中打开,宋绮年走了出来。
“干什么?我不是就在这里吗?”
宋绮年穿着一身黑色的中式衫裤,素面无妆,容色肃穆。这番模样同她在外头的艳名很不符,却别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度。
两位巡捕被女郎雪亮的目光扫过,气焰骤降了一大截。
黑脸巡捕又朝同伴瞪了一眼。
那同伴不情愿地又亮了一下巡捕证:“宋小姐,今晚发生了一桩命案,和你有关。你需要跟我们去巡捕房走一趟。”
“我见过你。”宋绮年因为江映月的案子去巡捕房做笔录的时候,见过这个人。
“你是郭总长的手下。姓……田,是吗?”
“哦……是。”田巡捕支吾,回避着宋绮年的目光。
宋绮年明知故问:“是什么命案?”
田巡捕道:“孙开阳遇害了。”
宋绮年倒吸一口冷气,急忙道:“这事可和我没关系!”
“凶器是你的剪刀,怎么和你没关系?”黑脸巡捕嚷道,“郭仲……郭总长派我们来,带你过去问话。你赶紧跟我们走吧。”
如有一根细针扎在后颈,宋绮年脑中警铃大作。
虽然“郭仲”和“郭总”区别不太大,但宋绮年确定,这人之前分明是想直呼郭仲恺的姓名的。
哪怕是袁康,也都习惯了以总长称呼郭仲恺。这么一个小巡捕,怎么有胆子直呼顶头上司的姓名?
“这样呀。”宋绮年镇定地应了一声,转头对柳姨道,“去我房间里取点钱来,四秀知道钱放在哪里的。”
柳姨同宋绮年四目交接,瞬间心领神会,一把拽过不明就里的四秀,进了主卧里。
“还请两位稍等片刻。”宋绮年朝两个巡捕微笑,“一会儿到了巡捕房,还得上下打点,不带点钱可不行。”
那黑脸巡捕本十分不耐烦,可一听到“钱”一字,顿时又凭空多了几分耐心。
宋绮年又朝放着茶具的斗柜走去:“两位大晚上的来办差,一定累着了。我给你们倒两杯凉茶吧。”
田巡捕有些不自在:“我们赶时间,不用……”
话音未落,一个装着水的大瓷壶砸在了他的脑袋上,胯部紧接着挨了重重一击。
黑脸巡捕急忙拔枪。
宋绮年一把将田巡捕拽到身前,作为肉盾。只听砰砰两声枪响,田巡捕身体剧震,口中惨叫。
宋绮年用力把田巡捕用力朝对面推去。
没承想对方也是个老手,压根不去接同伴,只顾着朝宋绮年射击。
子弹纷飞中,宋绮年纵身一扑,躲在了沙发后。
枪声不绝,沙发靠背和坐垫爆裂,棉絮纷飞。
那人一边开枪一边朝沙发走去,直扑沙发背后。
可那里空无一人。
就这时,背后一道风袭来。
男人急忙转身,就见一道黑影直扑而来。随着一道银光划过,胳膊剧痛,枪落在地上。
宋绮年紧接着转身一记后踢腿,将男人踢翻在地。
男人在地上打了个滚,竟又站了起来,朝宋绮年扑了过来。
宋绮年举起手,手中握着那把枪。
男子硬生生站住,不情愿地举起了双手。
“你……”他龇牙咧嘴,“你这是拒捕!你还杀害了巡捕……”
宋绮年扑哧一笑:“你们两个歹徒,冒充巡捕来打家劫舍,发生了内讧,互相残杀。关我屁事!”
窗户突然被外面的灯光照亮,汽车马达的轰鸣声由远及近。那轰鸣的声响不是普通小汽车能发出来的,来的必然是军车一类小卡车。
可就这么一走神,对面的男人趁机将宋绮年扑倒在地,打落了她手里的枪。
枪在地板滑出老远,弹匣也脱落了出来。
宋绮年奋力挣扎。
扭打中高脚几被撞倒,花瓶咣当摔得粉碎。可这声音又被楼下的汽车急刹声掩盖。
男人借助体型很快占据了上风,将宋绮年压在地板上,双手掐住了她的喉咙。
“臭婊子……看你有多能耐……”男人咒骂着,收紧了手,“本来要把你带去城外的……你非要现在就找死……”
一声枪响和楼下的车喇叭声同时响起,宋绮年感到喉咙上的压力骤然消失。
她趁机用力一推。男人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血从他胸口的伤口汩汩涌出。
柳姨站在客厅对面,手里握着的正是那把先前被打落的枪,神情却是前所未有的坚毅。
这是一个全然陌生的柳姨。
一个会装弹匣,会上膛,还会果断开枪的柳姨。
宋绮年再度感到了后颈皮肤绷紧的感觉。
屋内一片死寂,衬得楼下的喧哗声格外清晰。其中有袁康的声音。
宋绮年反应了过来,翻身跃起,冲过去自柳姨手中接过了枪。
两个女人都心绪澎湃,急促喘息着,沉默地对视。
柳姨欲言又止,眼中涌动着复杂的情绪。
四秀这时也自走廊的墙角慢慢地站了起来,膝盖还直发颤。
这姑娘是真的被吓得不轻。
一向斯斯文文的小姐竟然会功夫,身手矫健得就像武侠小说里的侠女。而从来只会挥舞着锅铲、唠叨着家长里短的柳姨居然懂装枪和射击。
这个家里似乎有一个大秘密,她是唯一一个被蒙在鼓里的。
楼下的喧哗声更加响亮,袁康的叱喝声提醒了宋绮年。
她把用帕子擦过的枪丢在了墙角,对柳姨她们道:“我得下去。你们俩待在屋子里别出来,也别出声。”
柳姨急道:“可是……”
“我走了后,联系傅承勖。”宋绮年在柳姨的肩上用力按了按,“他会照顾好你们的。”
说完,宋绮年整了整衣服和头发,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楼下的人并未察觉楼上的动静,只因为他们也正陷入一番争执之中,双方吵得不可开交。
就在数分钟前,宋绮年听到军车的马达声的时候,袁康也正开着车从路对面疾驰而来。他远远就见对面两道雪亮的车,知道司令部也赶到了。
袁康干脆将方向盘一打,直接将车开上了马路牙子。
小巡捕吓得魂飞魄散:“方哥,你疯了!啊啊!花盆!啊!电线杆!啊!路灯……”
警车利落地绕过障碍物,随着一声刺耳的刹车声,稳稳地停在了宋家楼下,将通往二楼的楼梯堵住了。
司令部的军车迟了一步,气得直摁喇叭。
“你们巡捕房想干吗?”一个军官从副驾探出头,气急败坏地嚷嚷,“我们司令部抓捕犯人!赶紧让开!”
袁康慢条斯理地拉起了手刹,熄了火,笑嘻嘻趴在窗户上。
“抱歉,车出了故障,开不走了。”
“你敢阻挠司令部办案?”
“办什么案?”袁康高声道,“我记得你们司令部抓人都得有逮捕令吧?拿来看看。”
那军官一愣。
事发太突然,又是深夜,一时办不了手续。本想着先抓人,再补一个逮捕令的,哪里知道会横里杀出一个巡捕房的刺头?
“拿不出来?”袁康讥笑,“那你们打哪儿来,就打哪儿回去吧。”
军官大怒:“你个龟儿子,敢和我们司令部抢人?”
“放你爷爷的屁!”袁康猛地沉下了脸,“没有逮捕令,抓个鸟的犯人?我看你们没准是假冒司令部军人的歹徒!”
“我看你也不是巡捕房的人!”
军官一声高呼,军车上跳下七八个持枪的土兵。
袁康他们这边只有两个人,显然寡不敌众。
宋绮年就在这时走下了楼。
一身黑衣,雪白的面孔,秀丽的容貌偏偏有着阴冷、凌厉的神色,让这女子浑身散发着诡谲的气息。
司令部的军土们心里一阵发毛,剑拔弩张的气氛也霎时被一阵阴风给吹散了。
袁康高声道:“宋小姐,有个案子要问你,你跟我们走一趟。”
宋绮年二话不说,一头钻进了巡捕房的警车里。
“这女人是我们的人!”司令部的军官又举起了枪。
“那你想怎么样?”袁康笑嘻嘻地将车发动,“把我们巡捕房的人打死,强抢良家妇女?我劝你省省,楼上住户们都从窗户里看着呢。你们孙家的丑事还不够多?”
这么一闹,附近不少窗户都亮起了灯。窗帘后都有人影晃动。
军官骂骂咧咧,握枪的手却不甘心地垂了下来。
“告辞啦。”袁康大笑。
警车原地掉头,车屁股还把军车的一个车灯给撞了个稀巴烂,喷着尾气扬长而去。
郭仲恺亲自押送着孙开阳的遗体回到了巡捕房。
人刚自车里走下来,袁康就奔到了跟前。
“总长,宋绮年已经接到了。但是出了一点事……”
袁康陪着郭仲恺朝屋里走,一边飞快道:“在我赶到之前,田富全带着一个陌生男人去了宋家,说是奉了您的指令去抓宋绮年。”
“我什么时候给田富全下过指令?”郭仲恺大惊,“他今天压根儿就没值夜班!宋小姐怎么样了?”
“她没上套。”袁康扯了一个小谎,“田富全他们想把宋绮年抓走,好在傅承勖给她安排了一个保镖,把田富全他们打跑了。眼下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一定要把这两个人抓到!”郭仲恺震怒,“我要亲自审问田富全!”
怕是只有阎王才能审他了。袁康在心里道。
“总长,关键的是,宋绮年说,田富全告诉她,凶器是她的剪刀。”袁康道,“田富全又不在现场,他是怎么知道的?”
郭仲恺的眉心紧锁,额角一根血管正突突跳着。×|
“总长,对方摆明了硬要把孙开阳的死栽赃到宋绮年头上。”袁康严肃道,“您想,要是宋绮年被他们骗走了,下落不明,我们难保不当她畏罪潜逃。到时候他们再将宋绮年杀害,这桩案子不就又不明不白地过去了?”
郭仲恺的脸色更是难看得骇人。
“还有,”袁康道,“田富全显然是被收买了。谁知道还有没有其他人也被收买了。还请总长采取措施!”
说话间,两人已进了巡捕房大堂里。
出了孙开阳的案子,所有值班的巡捕都不敢再偷懒耍滑。午夜的巡捕房竟然呈现出一幅堪比白日的繁忙景象。
可这些巡捕们的面孔落在郭仲恺的眼中,一个比一个有嫌疑。
“所有参与孙开阳一案的人员暂停手里的工作。”郭仲恺当机立断,“你和小杨放下其他的活儿,专门负责此案。”
“尸检也暂停?”袁康问,“我和小杨可都干不了法医的活儿。”
“我会尽快再找一个信得过的法医来的。”郭仲恺道,“你和小杨可不要让我失望!”
“您放心!”袁康点头离去。
郭仲恺走进了审讯室。
宋绮年正用手撑着头养神,闻声立刻起身。
“请坐,宋小姐。”郭仲恺道,“今夜发生了这样的事,真是令人唏嘘。”
他和宋绮年上一次见面还是几个小时前。覃家宴会的欢声笑语犹在耳边,两人却要坐下来严肃讨论一桩凶杀案了。
宋绮年叹气:“郭总长辛苦了。”
“不如你辛苦。”郭仲恺道,“你方才的遭遇,小方都告诉我了。孙开阳遇害一事,我也有些问题要问你。”
“郭总长,”宋绮年道,“全上海的巡捕房,那么多警察,我只信您一个!我如今蒙冤,也相信只有您能为我洗清冤屈。”
郭仲恺也并不是个彻底刚正不阿之人,过刚易折,做不到他这个位子。
他世故圆滑,善于同各种势力周旋,总能利用人情和政治关系实现自已对正义的追求。
“宋小姐谬赞了。”郭仲恺谦虚,“我一定秉公执法,决不让任何人蒙冤。”
他翻看着已经做好的笔录。
“小方已经给你做了笔录了呀……覃家闹起来的时候,你正在楼下,还和孙开阳的夫人说过话。这个,和孙夫人的证词是一致的。这之后,你去了哪里?”
宋绮年道:“我去找傅先生说了一会儿话,然后和他一起离开覃家了。前后也就……十来分钟吧。”
“你没进过覃家的屋子?”
“没有。”宋绮年平静道。
“那你能解释你的剪刀为什么会成为凶器吗?”
“我听那个田巡捕说了这事,也大吃一惊。”宋绮年严肃道,“我店里的剪刀是定做的,都放在工作室里。我那铺子每天人来人往的,谁拿了一把剪刀走,也不会被察觉。再说了,那么大一把剪刀,还刻着我的名字,我就算要杀人也不会用它呀。”
郭仲恺缓缓点了点头,注视着宋绮年:“差不多正是案发的时候,覃家的下人在屋内二楼遇到了一位男客。我给他们看过照片,他们认出这名男客是傅承勖。”
宋绮年轻抽了一口冷气,但内心也确实被郭仲恺的话掀起了惊涛骇浪。
似有一根针扎进了后脑的头皮里,一股十分不祥的预感在心底浮现。
“宋小姐,”郭仲恺道,“就现场的情况来看,孙开阳生前显然同人剧烈厮打过,对方还将他打得遍体鳞伤。你显然无法做到这一点。”
受伤不轻的是小双。宋绮年只有手掌的割伤和手臂一点瘀痕,都被她归结为被田巡捕他们绑架时挣扎拉扯造成的。任谁来看,都不会认为她是和孙开阳打斗过的人。
“不瞒你说,我们认为凶手是一个男人。”郭仲恺道,“而傅承勖又在现场出现过……”
“不会是傅承勖!”宋绮年道,“那段时间,傅承勖一直和我在一起,我还是搭他的车离开的。覃家送客的下人能替我们作证。”
撒谎如何取信于人,就在于一句话里真假参半。
宋绮年确实一直和傅承勖“在一起”,也确实是搭傅承勖的车离开覃家的,只是“那段时间”里他们还一起做了点别的事罢了。
“你确定吗,宋小姐?”郭仲恺专注地盯着宋绮年的双眼。
“您是怀疑我在替傅承勖作伪证?”宋绮年一脸震惊。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郭仲恺真是一块老姜。
宋绮年越发谨慎:“我确定,郭总长。孙太太找我询问孙开阳的下落,我觉得很莫名其妙,就去找傅承勖抱怨。他看我心情不好,便提出送我回去。我先去了他家坐了一会儿,然后我才回了自已家。”
这一番话语速均匀,措辞简单清晰,讲述得明明白白。
可好像还是不能说服郭仲恺。
郭仲恺双手交握,炯炯的目光如探照灯射向宋绮年。
“宋小姐,我知道你和傅承勖一起盗窃古董的事。”
“什么?”宋绮年惊叫起来,“您这是什么话?这太荒唐了!我可没有……”
“‘新光会’这个名字,宋小姐可熟悉?”郭仲恺打断了宋绮年的话。
“新光会?”宋绮年露出深深的困惑,“不,没听过。郭总长,您怕对我有什么误会……”
“也许吧。”郭仲恺面色凝重,并无杀气和敌意,却还是让宋绮年有如临大敌之感。
甚至,宋绮年觉得眼前的情景比之前面临刺杀时更加让她紧张。
郭仲恺道:“这是一个黑道帮会,主要从事走私和金融犯罪。该帮会最近进军华东地区,树了不少仇敌。我怀疑傅承勖就是仇敌之一。”
“这不可能!”宋绮年道,“傅承勖有身份有地位,又不缺钱,何必去做违法的事?”
“是吗?”郭仲恺反问,“傅承勖究竟是什么出身?他的资金动向你有多清楚?”
宋绮年被问住了。
即便她多少知道一点傅承勖的背景,也不想说出来。
郭仲恺道:“我之所以怀疑傅承勖,是因为他一直在通过你去接触他的竞争对手——新光会华中派的合作对象——然后将对方一一击败。”
“什么通过我……”
郭仲恺翻开一个厚厚的文件夹,推到宋绮年面前,一页一页翻给她看。
“这里每一个人,你是不是很眼熟?这个名叫林万良的法国军火商,他的妹妹是你的顾客吧?孙开胜就不必说了,他的爱妾江映月小姐生前还是你的好友。胡三清,朱家在他的园子里开过宴会,朱小姐也是你的顾客。还有税务局的王厅长,冤枉你打破了花瓶的就是他吧?曹光宗曹老板,你和他家六公子一起喝茶看电影来着。如今,又轮到了覃家,以及孙开阳……”
随着郭仲恺的话,宋绮年心底的猜测得到了证实。
表面看起来,新光会杀孙开阳,是想通过陷害宋绮年来惩罚傅承勖。
可如果把郭仲恺算进这局棋里,又给予他一定的误导,他会在无意识中帮助新光会把那一把利剑刺向最终目标:傅承勖。
宋绮年辩解:“郭总长,我是个做定制西装的女裁缝,本市大半名媛、名太都光顾过我的铺子。”
郭仲恺无声一笑:“这些人家之后都出了事吗?”
“出事?出什么事?”这条信息,宋绮年还是第一次听到。
郭仲恺一一指道:“林家,一过完元旦就离开中国,听说走失了机密,生意出了乱子。孙开胜就不提了。胡三清,他的生意也出了问题,丢了一批重要的货。王厅长,被人举报贪污,丢了官。曹光宗,儿子私下转卖了他一批很重要的货不说,还离家出走了。覃家发生了什么,就不用我再说了。孙开阳今天又离奇遇害……”
“郭总长!”宋绮年愠怒,“你不会认为这都是我干的吧?我可没有这么大的本事!”
“当然不是你。是傅承勖!”郭仲恺用力点着胡曹两人的案卷,“这里每个人,不是华中派的合作对象——”
他又将孙家兄弟的资料拍在宋绮年面前。
“——就是他们背后的保护伞!所以我认为傅承勖是新光会的对手,藏在你的背后,利用你行打击异已之事!”
确实。傅承勖一直在偷偷同新光会博弈。
追回古董确实只是幌子,他一边享受着行侠仗义的乐趣,一边有条不紊地在棋盘上杀得敌人步步后退。
在这个男人复杂、庞大的计划中,自已和他的合作只是极小的、无足轻重的一部分罢了。
宋绮年其实对傅承勖的复仇大计并无太大兴趣,毕竟那是他的私事。
但想到自已被排斥在他的大计之外,那种被轻视的感觉,那种作为女性总是难以参与到由男性主导的重大事件中的待遇,让宋绮年觉得非常不舒服。
只是眼下的重心,是将郭仲恺的审问应付过去。
“您说的这些太牵强了。”宋绮年不住摇头,“这又是走私,又是贪污的,我能掺和什么?”
“你是不能掺和什么。”郭仲恺道,“所以我说傅承勖在利用你,将你蒙在鼓里。”
“我还是不明白。”宋绮年引导郭仲恺透露更多的信息。
郭仲恺也如她所愿,道:“这里每一家出事后,都会有一件古董被匿名人土捐给了故宫博物院。追溯这些古董的收藏史,都会发现它们曾属于这些人。林家的玉璧,孙开胜的唐伯虎的画,胡家的佛经,曹家的浑天仪……覃家的是什么,我想,过些日子就会揭晓。我认为,这些古董就是傅承勖的战利品。”
宋绮年一边为郭仲恺精细缜密的调查而惊叹,一边为他的误会而感到遗憾,一边又坚定地装着无辜和慌张。
“我没有偷东西!您不能这么冤枉我!我……”
“也许不是你偷的。”郭仲恺道,“你只是傅承勖的幌子,他利用你接触这些人,打击异已。你可能根本没发现有什么异常,还以为自已遇到了白马王子……”
“我和傅承勖不是这种关系!”宋绮年涨红了脸。
郭仲恺沉默了片刻,道:“宋小姐,话说到这个份上,你应该已经听得出来,我的目标不是你,而是傅承勖。此人并非外表看着那么无害。如果你在替他作伪证……”
“郭总长,”宋绮年也正色道,“我不是天真无知的小姑娘。您前面说的这些暂且放在一边。我可以发誓,今晚自覃家闹起来以后,我一直和傅承勖在一起。我确实不知道傅承勖都有些什么秘密,但我认为孙开阳的死和他没有关系。”
她最后又补充了一句:“当然,和我更没关系!”
过了午夜,雨丝渐密,打得巡捕房的凉棚噗噗作响。
傅承勖冒着雨,大步流星地从正门走进了巡捕房。
值夜的巡捕们装模作样地忙碌一阵,随着郭仲恺离去,又松懈了下来。
袁康刚刚泡好一壶浓茶,见傅承勖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了巡捕房里,好生吃了一惊。
“你居然有胆子主动送上门!”
“郭仲恺下令逮捕我了吗?”傅承勖问。
“那……倒是没有……”
郭仲恺的手里只有一份证明傅承勖在案发时进过覃家大宅的证词,其余一切都只是他的推测。可傅承勖本是覃家的客人,出现在大宅里也有道理。光这一条,还不足以将其逮捕。
“我来是有两件事。”傅承勖不疾不徐道,“一,我的人已经把那两个巡捕的尸体处理了。我希望巡捕房能将此事定性为入室盗窃。宋家不能成为凶案现场,而巡捕房出了内鬼也不光彩。”
袁康对这个处理方式毫无异议,甚至还隐隐觉得傅承勖办事确实挺周全的。
“第二,”傅承勖道,“我是来接宋小姐的。”
“她被暂扣下来了。”袁康道,“是郭仲恺的意思。”
傅承勖的脸色霎时一沉:“以什么名义?”
“还能是什么?当然是嫌犯!”袁康没好气,“你别朝我甩脸色,这是权宜之计。总督察长本不想揽这个烫手山芋,要把阿狸交给司令部的。郭仲恺把她扣在巡捕房,也是为了保护她。”
“那她人在哪里?”傅承勖问。
“女囚里。”
傅承勖的脸上霎时阴云密布。
“没那么糟糕!”袁康翻了个白眼,“她又不是什么公主格格,不至于连这点苦都吃不了。”
女囚里的情况确实还过得去。
袁康单独给宋绮年腾了一间屋子,又把他值班用的铺盖搬了过来,甚至还点了一盘蚊香。
房门被推开一条缝,傅承勖朝里面望去。
小屋逼仄,光线昏暗。
宋绮年蜷着身子睡在床上,薄毯和头发遮住她大半张脸,只露出小巧的鼻尖。
她就像一只累极而眠的小动物,看着便让人心生怜爱。
傅承勖静静地注视了宋绮年片刻,又轻轻将门合上。
脚步声渐渐远去,宋绮年在幽暗中睁开了眼,朝房门望了一眼。
两个男人站在走廊的窗前,呼吸着雨后潮湿闷热的空气。
黏稠的水汽让人十分疲乏和不适,就连灯下飞舞的蛾子也显得有气无力。
“有烟吗?”袁康问。
“怎么?”傅承勖打趣,“你从我那儿顺走的烟这么快就抽完了?”
话虽这么说,他还是掏出烟盒,递了一支过去。
两个男人都奔波了大半夜,一旦松懈下来,都露出一脸疲色。
他们静静地抽了半支烟,才开始交谈。
“郭仲恺会对田富全的事展开彻底的调查。”袁康道,“孙开阳的案子交给了我和小杨办。郭仲恺连法医都换了。他现在也有些草木皆兵。”
“那宋小姐还要在巡捕房待上几天?”傅承勖问。
“不是我们这儿,就是司令部的牢房,你选一个吧。”袁康吐了一口烟,“既然这么心疼她,你怎么不替她顶罪?”
“我确实考虑过。”傅承勖一本正经道,“但这是下下策,正中对方的下怀。抓到真凶,重创新光会,才能为宋小姐洗冤,一劳永逸地保证他们不会再伤害任何人。”
袁康也知道是这个道理。
傅承勖道:“应该是邓启明干的。”
“妈的!”袁康一把拽住傅承勖的衣领,将他摁在了墙上,“所以这事是冲着你来的?阿狸她是代你受过?”
傅承勖平静地看着袁康,道:“邓启明已经带着老婆逃了,可能还抓了一个我的手下做人质,我的人正在找他。如果袁掌门能帮忙,我再感激不过。”
袁康推开傅承勖,烦躁地大口抽着烟。
“我把大双给你。他人是有点憨,但是我的各种人脉资源他都很熟悉。你想打听什么就问他。”
“多谢。”傅承勖用脚碾灭烟蒂,把剩下的大半包烟丢给了袁康。
“照看好她。”
“还用你说?”
覃家今日也面临着一个漫长的不眠之夜。
送走了巡捕房的人,张俊生自觉对覃家已仁至义尽,告辞回家。
“家母先前受了惊,心脏有些不舒服,我明日要带她去医院看看,估计近期没有时间过来了。”
什么“近期”,覃永豪知道张俊生怕是“再也”不会上覃家来了。
覃家夫妇都无限唏嘘。
他们之前还嫌弃张家大不如前,女儿低嫁了。
哪想局势瞬变,女儿的名声一落千丈。像张俊生这样条件的女婿,以后怕是还找不到了……
覃凤娇却不肯这么早就放弃。
眼下这情景,张俊生反而成了她的救命稻草。
张俊生是公认的纯朴正派的人,他可以为自已的道德做担保。
只要张俊生不计前嫌接纳她,她可以通过舆论将自已塑造成一个饱受丈夫虐待的可怜女人,而张俊生就是救她于水火的白马王子。
只要演好了这一出戏,人们会忘记她的重婚,反而对她报以同情。那她的名声就还有挽救的可能。
“俊生!”覃凤娇追着张俊生出了门,“我是真的有苦衷的。是他不肯离婚。他图我家的钱……”
“这是你们夫妻俩的事。”张俊生冷淡道,“我一个外人,不好说什么。”
“俊生,你别这样!”覃凤娇抓住了张俊生的胳膊,“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二十多年的感情,你不能因为这一点小事就和我翻脸……”
“小事?”张俊生愤怒地将覃凤娇推开,“小事?这些在你看来都是小事?”
覃凤娇一愣,茫然无措:“俊生……”
覃太太望见两人吵了起来,想走过去劝一劝。
覃副司长将妻子拉住,叹了一口气:“让他们俩把话说清楚吧。”
“覃凤娇,你究竟把我当什么人?”张俊生终于将积压已久的情绪宣泄了出来,“打小我就喜欢你。你比我大,比我成熟,把我当一只小狗逗着玩,我也甘之如饴。你当初手里抓着好几个男人,最后选了最有钱有势的韦家。人人都说你爱慕虚荣,只有我坚信你是为了爱情。后来你回来了,突然对我那么热情。大家背地里都讥笑你是墙头草,只有我坚信你。可事实证明,我就是个蠢货,而你就是一个爱慕虚荣的女人!”
覃凤娇活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被人这么直白地斥骂。张俊生的话似巴掌一个接一个甩在她脸上,抽得她面孔红肿。
可她还在做着最后的挣扎:“俊生,别人都能误会我,可你不能……”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对傅承勖动过心思!”张俊生丢出了杀手锏,正中红心。
覃凤娇好生一愣。
“你知道最可笑的地方在哪儿吗?”张俊生嗤笑,“你居然一直以为自已掩饰得很好,却不知道自已做得有多明显!你以为那些挖苦绮年的话不是你嘴里说出来的,就不会算在你头上吗?”
覃凤娇恼羞难当,面颊如烧。
“凤娇,你从来都没喜欢过我。你只喜欢有财富和地位的男人。”张俊生苦笑着摇头,“可你又把我视作所有物,所以把绮年当作仇敌。当面刁难,背后讥嘲。她不和你计较,是她大气……”
“她就是个靠手艺吃饭的女工!”覃凤娇也彻底爆发,对宋绮年的厌恶喷薄而出,“我真是不明白!她不过有几分姿色,你们男人本该和她玩一玩就算了,却一个个都当了真。就连傅承勖,什么高档的女人他没见过,却把宋绮年当成了眼珠子。我是官员之女,有地位有嫁妆,她这种下等女人有什么资格和我抢男人……”
“绮年根本就没想过和你抢男人。”张俊生冷声道,“我倒巴不得她能抢一抢我呢。可她压根儿就不屑这种事。倒是你这种‘高档的女人’,满脑子只知道抢男人!”
“她不抢男人?哈!”覃凤娇仰头笑,“今天这事,就是她在害我。孙太太不是说了,是宋绮年约孙开阳进屋子见面的吗?我看宋绮年就是杀人犯!”
“你少胡说!”张俊生喝道。
“她就是嫉妒我!”覃凤娇歇斯底里地叫起来,“她要毁了我……”
“嫉妒你什么?”张俊生尖刻反讽,“嫉妒你有丈夫有儿子,还能大张旗鼓地和别的男人订婚?”
覃凤娇哑了。
张俊生转而自嘲起来:“算了。我贪图你家世和嫁妆,也活该遭此报应。我们俩终究没缘分,就此散了,各自好好过吧。”
他发出一声似笑非笑的长叹,转身朝车走去。
“你要去找宋绮年,是不是?”覃凤娇跺脚,“那你最好去巡捕房找!”
张俊生猛地转身:“什么意思?”
“还能是什么意思?”覃凤娇幸灾乐祸地大笑,“刚才我凑巧听到两个巡捕谈话。原来杀害孙开阳的凶器,就是宋绮年的剪刀。郭仲恺一早就派人去抓宋绮年了。”
张俊生拔腿向车奔去。
覃凤娇癫狂的笑声持续传来:“和我抢男人的,从来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我是婊子,可她也成了杀人犯……”
覃家夫妇匆匆自屋里跑出来,将形状疯癫的女儿扶住。
张俊生一脚将油门踩到底,车转了个头,碾过草坪直冲出了门。
覃凤娇又哭又笑,一脸是泪,已完全不能自持。
覃家夫妻正想把女儿劝回屋里,突然一道刺目的车灯投射过来。
只听马达声咆哮,一辆豪华的黑色轿车同张家的车错身而过,冲进了覃家,碾过已被压得惨不忍睹的草坪上,急刹停在了屋前。
覃凤娇都被这个变故吓得停住了哭闹。
傅承勖从后座走了下来,还是那么风度翩翩,好似这是一次友好的到访。
“覃副司长,深夜打搅了。傅某有要事想和您谈一谈。”
话说得客气,可阿宽的动作却并不客气。
他如拎小鸡般将覃永豪拽了过去,塞进了车后座里。
覃永豪官大而个头小,毫无反抗之力,只能大声嚷嚷。车门砰地关上,他的叫嚷声也被闷在了车内。
覃家母女还未反应过来,凯迪拉克原地掉头,呼啸着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