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表情如浮光一掠,快得无人能捕捉。便是宋绮年也觉得那是个错觉。
再定睛一看,傅承勖又面带柔和而客套的浅笑。
“宋小姐,真是巧了!”
“是好巧。”宋绮年敷衍地笑了笑,“我正要回去了。”
“我也是。”傅承勖温文儒雅,“我送送你?”
“不用了。”宋绮年拒绝,“不顺路。”
傅承勖退了一步:“那,让我陪你一道出去吧。”
覃副司长和几个客人已察觉两人气氛异样,目光带着探究。
宋绮年在摆脱这些烦人的目光和与傅承勖同行一段距离之间,选择了后者。
覃副司长远比他女儿圆滑,他很识趣地没有凑上去。
傅承勖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落后宋绮年半步,同她一道朝大门走去。
“张俊生最后还花落覃家了。”傅承勖选了一个合适的话题开了场,“我本以为他会娶一个乖巧温顺的女孩的。那才是他的口味。”
“我也没想到。”这个话题,宋绮年还算乐意聊两句,“还是江映月看人准。她早就说张俊生会娶个有钱的太太。”
傅承勖无声笑了一下:“我也佩服你,还能继续和他们俩做朋友。”
“有始有终罢了。”宋绮年道,“等他们结了婚,这段友情也就正式到头了。不过我真没想到你会出现在覃家。以往提到覃副司长,你对他评价可不高。”
傅承勖道:“我不是过来交际的,而是为了办一件事。”
宋绮年朝傅承勖望去,正想发问,忽而有一对少年打闹着冲了过来。
就在宋绮年朝一旁让路的同时,傅承勖向前迈了一步,抬起手臂将她挡住。
那一股无形却又不能无视的张力如一张网,将宋绮年牢牢笼罩。
有那么片刻,宋绮年浑身紧绷,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抱歉。”傅承勖放下手臂,“你刚才想说什么?”
“没想问什么。”宋绮年别过脸,继续大步朝前走。
她本想问傅承勖来办什么事。可转念一想,他办什么事,和她没有关系。
傅承勖快步追了上来:“覃凤娇又刁难你了?”
“如果让我背化学元素周期表,那才叫刁难。”宋绮年不屑,“覃凤娇她们,不过是一群小菜鸡扇着翅膀咯咯叫罢了。”
是很烦,但不搭理就是了。人和一群小鸡对骂,像个什么样子?
傅承勖莞尔。
宋绮年确实从来不屑女人间的口角之争。
她经历过无数生死搏杀,常年游走在黑白之间,如今又在商场上奋力拼搏。一百个覃凤娇加起来,格局都没有一个宋绮年大。
“但你看着有点不开心。”傅承勖说着,又抬手将一枝低垂的树枝拂开,以免它勾住宋绮年的头发。
宋绮年却不想和傅承勖再谈心了。
既然两人的关系已止步在了普通合伙人的阶段,谈心便成了有害无益的事。
宋绮年淡淡道:“这日头太晒了。”
可傅承勖却是坚持把热脸贴了过来,再度转了话题,努力不让这场对话中断。
“覃家比我想象中要奢华不少。你看到挂大厅里那幅陶道子的画了吗?”
宋绮年勉为其难地应了一声:“挂在那么显眼的地方,瞎子都看得到。覃家怎么就不遮掩一下?”
“因为这些钱名义上都是干净的。”傅承勖道,“覃副司长以妻舅的名义开了一家物资公司,借职权之便倒买倒卖,赚得盆满钵满。这公司甚至都做上市了。”
宋绮年腹诽:这样的贪官之家,眼下风光,前途却很不稳定。张俊生本是踏踏实实做事的人,为什么要和这样走偏门的人家结亲?
“你在覃小姐的闺房走了一趟,还见到了什么值钱的宝贝?”傅承勖问,“你有没有碰巧看到一幅缂丝?”
宋绮年倏然止步,目光犀利地扫傅承勖。
傅承勖笑容狡黠。
“这就是你要办的事?”宋绮年冷笑,“你居然还亲自来踩点?这天下就没别的贼可为你所用了?”
傅承勖不答,只问:“所以,那幅缂丝就在覃凤娇的房间里,对吗?”
宋绮年没回答。
但她知道自已脸上的细微表情和方才的话,已证实了傅承勖的推测。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了正门口。
阿宽已将车开了过来。
女仆理所当然地将宋绮年的工具箱和衣袋交给了阿宽。阿宽则顺理成章地将它们放在了后备箱,一副宋绮年肯定会搭傅家的车回家的样子。
宋绮年眉头紧锁。
正要开口拒绝,一辆白色小轿车疾驰而来,急刹停在了大门口,还把傅承勖的车给挡住了。
一个穿着白色休闲西装,戴着墨镜的男子从车里钻了出来。
宋绮年定睛一看,后颈的寒毛竖起,如一只受惊时炸起了尾巴毛的猫。
这男人竟是孙开阳!
傅承勖的眉尾也重重挑了一下。
孙开阳这一身打扮,分明是来赴宴的。
江映月的案件已被定为意外,正式结案了。
孙开阳没有被定罪,必然会重新出来交际。可宋绮年怎么都没想到,覃家居然会邀请这畜生上门做客。
孙开阳摘下墨镜,笑嘻嘻地朝宋绮年他们走来。
“宋小姐,傅先生。看样子上海真小呀,走哪儿都能碰到。”
“不见得。”宋绮年冷声道,“过去如果不是你来骚扰我,我可是从来都见不到你的。”
宋绮年一开场就不给面子,孙开阳也不介意。
覃副司长带着管家前来迎客,见孙开阳和宋绮年他们对上了,便没有凑过去。
“那你放心,江映月已经死了,我以后更不会去打搅你了。哦对了,诸位都知道这个案子已经结了吧?可惜我的这个亲卫。不过,我已经为他请了最好的律师,而且还和江映月的家人达成了谅解。毕竟,如果不是江映月一时发疯……”
“孙少校,还请尊重一下逝者!”傅承勖沉声。
孙开阳一声嗤笑:“尊重一个想杀我的女人?江映月不仅要杀我,还弄臭了我的名声!我的心胸可没傅老板这么宽广。”
“阁下的臭名声可怪不到阿月头上。”宋绮年咬牙,“你做的那些丑事,公布出来的还不足十分之一呢。可光是这些,就足够你被人泼粪了。你说是不是?”
“泼粪”一词就是一把插在孙开阳后心的刀。
宋绮年冷不丁把刀拔了出来。鲜血四溅,剧痛来袭,孙开阳浑身剧震。
“你……你?”孙开阳恶狠狠地盯着宋绮年,难以置信,“你!”
傅承勖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将宋绮年半挡在身后。
可宋绮年推开了他,朝孙开阳得意洋洋地笑起来。
“便是粪水,也没有你本人臭。你身为军人,为了钱财,居然想把金矿地图卖给日本人。你这卖国行径公之于众,招呼你的可就不止一点儿粪水了!”
“你……”孙开阳怒不可遏,指下意识朝宋绮年举起了手掌。
傅承勖一手扣住孙开阳的手腕,一手将宋绮年拽回身后。气氛一时剑拔弩张!
“孙少校,息怒!息怒!”覃副司长也带着管家冲了过来,将孙开阳拉住。
“你和江映月一样,都是一条疯狗!”孙开阳不甘地对宋绮年挥拳,“你以为江映月有多无辜?那个骚货见不得人的事可多了去了。所谓一个巴掌拍不响。她有这个下场,是她活该……”
宋绮年推开傅承勖,直奔孙开阳而去,抬手就是一记耳光!
四周响起一片抽气声。
孙开阳懵了,拉着他的覃副司长也傻眼了。
宋绮年却心平气和地一笑:“说的是,一个巴掌确实拍不响!”
众目睽睽之中,傅承勖彬彬有礼地朝覃副司长一欠身,将宋绮年塞进了车里。
“我知道我冲动了。你有什么话,不妨一口气说。”
疾驰的车里,宋绮年闷闷不乐地望着窗外。
风吹得她的卷发轻飞,耳垂上挂着的小小独钻不住晃动,闪光尽数落进了傅承勖的眼中。
“我没有什么想说的。”傅承勖的语气近乎宠溺,如果宋绮年此刻回头看他一眼,甚至会被他眼中的温情吓到。
两人闹翻了已有好些日子,联系是彻底断了,连一通电话也无。
突如其来的空寂让傅承勖惊觉,原来他自和宋绮年相识起,来往就十分密切。
他们隔一两天就会见上一面,几乎每日都会通电话,热恋中的人也不过如此了。
这种亲密的联系毫无征兆地、没有缓冲地断了。宋绮年如何适应,傅承勖不得而知,反正他很难受。
让一个素来以强者自我要求的男人承认心里难受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可一次次抓起话筒又放下,或者一次次将车停在“绮年衣舍”远处,遥望着窗里的灯光时,傅承勖深刻地意识到,自已在宋绮年面前,就是一个弱者。
一个男人向感情低头不是什么丢脸的事。父亲和义父都曾这样教育过他。
长辈们都和妻子鹣鲽情深,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让傅承勖自幼就对感情怀着郑重而宏大的憧憬。
他汲汲寻找着,耐心地等待着。然后在而立之年,在同龄人的孩子都已满地跑的年纪,终于找到了那个人。
傅承勖一直都很欣赏聪明强势的女人。这类女性往往都很独立自我,倔强不驯,能在交往之中通过对抗带给他愉悦的精神感受。
宋绮年就是这类女子的佼佼者。
她是一只永远都不会被驯服的野猫。除非她主动靠近,柔媚地蹭过来,你永远难以将她抓获。
自从第一次和宋绮年认识,就有一种电流般的亢奋在傅承勖的身体里流动。这一股刺激随着他们每次的冲突和合作,不断增强,持续不断,已让傅承勖上了瘾。
以至于两人断交这些日子里,让傅承勖很是体会了一把戒断反应才有的抓心挠肝,焦虑煎熬。
阿宽他们都发觉傅承勖比平日要阴郁烦躁许多。
他频频加班,烟抽得比往日多了许多,脸上极少见笑,对犯错的下属更加不假辞色,训斥人时那凌厉凶悍的气势简直令人发怵。
而发泄完怒火后,傅承勖又会陷入消沉的低潮里,长时间独处,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三爷这是想宋小姐了。”董秀琼叹气,“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
更要命的是,这已是傅承勖竭力克制下的最好表现。
要不是比起傅承勖,大伙儿更怕宋绮年,阿宽他们早就觍着脸请她去和傅承勖见一面了。
所以当得知覃张两家订婚,阿宽他们几乎是敲锣打鼓地把帖子递到了傅承勖跟前。
“三爷,已经打听到了,宋小姐会去订婚宴。宋小姐还要送覃小姐一条裙子做礼物呢。”
您去订婚宴,一定能碰到宋小姐。——这是众人的潜台词。
傅承勖没有像他们想象的那样立刻展颜,而是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就将帖子放在了一旁。
但了解他如阿宽,心头一松,觉得有戏。
其实傅承勖也突然意识到,自已这些天有些失态了——这对一个掌握着庞大帝国,尤其涉足多项灰色生意的当权者来说,是很危险的事——他往日里一副云淡风轻的作派不光为了标榜个性,也是一种自我保护。
他沉淀了下来,恢复了严肃不失温和的作派,收起了烟,按部就班地做着事。
然后踩着时间走进了覃家,几乎是算着脚步走了过去,同宋绮年“意外”重逢。
宋绮年不知道,她肯和傅承勖闲聊的时候,那个男人的内心有多狂喜,纵使他脸上没有丝毫表示。
连傅承勖都很惊讶。
他已是而立之年的人,又经历过那么多悲欢离合,早就练就了于生死面前波澜不惊的本事。可面对心爱的姑娘,却依旧克制不住地兴奋躁动,就像个遭遇初恋的少年。
到这份上,傅承勖反而又镇定了,有一种安之若命的觉悟。
他又如过去一样,拿出十足的耐心,百分百的温柔体贴。
他还有剩下的半生陪着宋绮年慢慢地消磨。
宋绮年嘴角扯了扯:“不知道孙开阳接下来会怎么报复我了。”
话虽这么说,可语气里饱含着战斗之意。
“我倒觉得你不用太担心。”傅承勖不以为然,“为了一个耳光去报复一个女人,我想即便连孙开阳这种五行缺德的人也不大好意思做出来。他今后肯定对你没有半句好话,也许还搅黄你几单生意,但也不过如此了。”
“你倒把他想得挺好的。”宋绮年咬紧了牙关,“我不甘心就让他这么逃脱杀人的罪名!”
“宋小姐,不要冲动。”傅承勖温和而郑重地劝着,“孙开阳是只老鼠,可你是一个宝瓶。你因此有任何损失,都很不值得。”
“你放心。”宋绮年道,“我不会再和他这样正面冲突了。”
傅承勖沉默片刻,道:“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在这件事上,孙开阳真是无辜的?”
宋绮年狐疑地望向傅承勖:“江映月在拉扯中不小心坠楼的可能性很小。即便凶手真是那个亲卫,这也不是一场意外。是他把江映月推下楼的!”
傅承勖半垂着眼帘,掩藏住复杂的思绪。
“你知道些什么,但还是不肯告诉我,是吗?”一股恼怒冲上宋绮年的头顶。
傅承勖叹气:“我不是有意瞒着你,只是有些事,我自已也还没有弄清楚,怕说出来会误导了你。还请再给我一点时间。”
宋绮年重新望向窗外,不再说话。
傅承勖注视着她倔强又孤独的侧脸,眼神像夏日里盈满阳光的泉水。
可时机不对,他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将宋绮年送回了店里,傅承勖也返回了自已家中。
小武早就等在门口,见车开了过来,一溜烟地跑了上去。
“怎么样,三爷?”少年抢在管家之前拉开车门,迫不及待地问,“找到了吗?”
傅承勖点头:“虽没亲眼看到,但宋小姐给我提供了情报,确定东西在覃小姐的寝室里。”
“派我去吧,三爷!”小武的两眼燃烧着异样的火光,“我能行的!”
可傅承勖还是温和而坚定地婉拒了:“下一次吧。”
“可是……”
“我很感谢你这份热诚。”傅承勖拍了拍小武的肩,朝屋里走去,“但是,但鉴于你的特殊情况,我还是要驳回你的请求。”
“三爷……”
傅承勖站住,握着小武的肩,注视着他的双眼。
“你不适合直接和覃家人接触。我并不是不信任你,而是我觉得让你再去接触覃永豪,是揭你的伤疤!”
“我不怕!”小武激动道,“您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了吗?”
“我知道。”傅承勖目光沉稳,“我完全能理解你的感受,因为我经历过你的经历。”
“可是……”
“我已经找到专业的人负责取货了。你继续负责盯着邓启明。”
“还要继续盯着他呀?”小武沮丧,“咱们又是窃听电话,又是监听电台,结果一只蛋都没捡到。我看他就是外围一个跑腿办事的,压根儿接触不了上面的人。”
“我相信我的直觉。”傅承勖道,“他最近一定同那人有过接触,但肯定用的是我们还没有发现的方法。你要有耐心。”
阿宽在这时走了过来:“三爷,客人在书房里等着您了。”
傅承勖点头,最后叮嘱了小武一句:“要注意安全,不要冒进。有什么发现,先通知我们,再行动。”
他用力握了握小武的肩,朝书房快步走去。
小武垂头丧气地朝后院宿舍走去。
董秀琼站在园子里的一株大树下,正等着小武。
一见小武这模样,她便笑了。
“我就说,三爷不会答应的。”董秀琼柔声道,“你何不相信他的安排?这些年,三爷何曾让我们失望过?”
小武低声道:“我还是经常梦到婉婉……”
董秀琼叹息,满怀怜悯地望着小武。
小武双目泛红:“梦里,我一次又一次地向她跑过去,但是雨太大,我总跌倒在地上……我只能看她躺在地上,被雨水淋着……我什么都不能做……”
董秀琼将手放在少年颤抖的肩上。
“小武,已经发生的事,我们都没有办法改变。但我们一定会让那个人付出代价的。”
小武悲愤道:“可不论他付出多大的代价,我妹妹也不会活过来!”
“是!”董秀琼也提高了音量,“但伸张正义从来都不是为了弥补过去,而是为了惩奸除恶,让恶人不再伤害更多的人!如果你不明白这一点,如果你还是一意孤行要按照你的方法去做。我不会拦着你,我想三爷也不会。只是你觉得这样,你就会得到你想要的那种平静吗?你就会对你妹妹的死释然,再也没有怨恨了?”
小武死死咬着牙关,一言不发。
这少年最近晒黑了不少,不复之前唇红齿白,也显得成熟了许多。
记得他刚刚被傅承勖招募到麾下时,眉宇间始终有一股戾气萦绕。就像曾被殴打虐待过的狗,一旦有人靠近,就充满戒备和怨恨,以及掩饰不住的恐惧。
不论对方心怀多大的善意,他都会亮出獠牙,发出咆哮,一边退缩,一边又准备攻击。
几乎直到董秀琼的出现,才让小武开始一点点改变。
她给他缝补衣服,关照他的饮食起居。那个可怜的女人自已也一身伤,却依旧将爱心倾注在这个少年身上。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两个都遍体鳞伤的人习惯了依偎着互相取暖。
两人的关系很难简单定义。
他们亲如姐弟,董秀琼更对小武怀着母性的温柔,小武对董秀琼则有一种野兽对驯服自已的主人的忠诚。可他们又是一对年纪相差不太大的年轻男女。
这种暧昧和羁绊让两人紧紧绑定在了一起。也让董秀琼的话在有些时候,比傅承勖的还管用。
小武连做了几个深呼吸,渐渐镇定了下来。
董秀琼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三爷安排有他的道理。但相信我,等成功了,你会庆幸你听了他的话。”
小双正站在傅公馆的书房里,好奇地四下张望。
她虽然年纪小,但和宋绮年一样早早出道,也走访过不少名邸豪宅了。以她的眼光,看得出傅承勖这里十分典雅考究,很符合他老钱世家的身份。
但不同于袁康,小双到底是个少女,对这些亮晶晶的西洋玩意儿多少有些喜欢。
她从桌子上拿起一个磨砂水晶摆件,掂着玩。
“莱俪的纳西斯女神像。”傅承勖走进书房,“当心,这是一件孤品。”
小双急忙将水晶摆件放下,下意识有些窘迫和惊讶。
也不知道是这个男人脚步太轻,还是自已走了神,竟然没注意到他进来了。
“小双姑娘,是吗?”傅承勖笑容亲切,彬彬有礼,“有劳你走一趟。请坐吧。想喝点什么?”
“我不是来喝茶的。”小双故作老成地板着脸,“我还有事,拿了资料就走。”
傅承勖也不勉强,示意阿宽将一份文件夹递给了小双。
“你师父向我推荐了你,说你是他手下最适合这个活儿的徒弟。你玉狸师叔对你的评价也很高,说你天资聪慧,很像当年的她。”
小双正翻着资料,听到最后一句,脸色更沉了几分。
人人都爱说她酷似当年的玉狸师叔,可这也是她最讨厌的话。因为这样一来,好像师父对她的偏爱,是因为对师叔求而不得,转而寄情在了她身上。
傅承勖并不太清楚他们师门内部的感情纠葛,一不小心说错了话。
“我和玉狸师叔一点儿都不像!”小双重重合上了文件夹。
“抱歉。”傅承勖立刻道歉,并转移了话题,“总之,我才刚从覃家回来,可以确定货物在覃小姐的卧室里。就你的外形,如果假扮成女仆……”
“我会亲自去覃家踩点,确定货物所在,然后制定行动计划。”小双道,“傅老板既然把这事委托给了我们千影门,接下来的一切就由我们负责。你不用指挥我怎么做,只管等着收货就是。”
傅承勖注视着这少女倔强且不近人情的面容,不由得发出颇为感慨的一笑。
尽管这女孩口口声声说自已和她师叔不像,可她却下意识地说出了宋绮年和傅承勖第一次合作时说过的话。
傅承勖忽然理解宋绮年为什么对这个明显不够尊重自已的师侄那么宽容。
人总是对酷似自已的晚辈多一份怜爱。
“很好。”傅承勖伸出手,“那我就静候佳音了。”
小双敷衍地握了握手,扬长而去。
阿宽这才低声道:“袁掌门这小徒弟,还真是傲慢。”
“恃才傲物,也是人之常情。”傅承勖取出一根香烟,“但也得先有足够的才华才行。怕的就是才华不够,而……”
他伸手掏打火机,却掏了个空。
“三爷?”
傅承勖摇头低笑。
很显然,小双趁着和他握手之际,从他这里顺走了打火机。
“还真是袁康的爱徒。做师父的从我这里顺走了不少烟,做徒弟的又来顺走了打火机。”
接下来还要偷什么?烟灰缸吗?
让宋绮年有些意外的是,她以为陶小姐提出去济慈院做义工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陶小姐第二天就联系上了宋绮年,想和她约时间。
于是宋绮年专门将下午空出来,带着陶小姐去济慈院认门。
刘院长一听陶小姐愿意来教书,喜出望外。
“真是瞌睡送枕头!不是我自夸,我们这儿聪明的孩子真的不少,又特别肯学。”
“这里好几个女孩特别聪明呢。”宋绮年叹息,“可惜因为是女孩,即便有学习天赋,也没有人肯资助她们继续进学。我正在想办法,看能不能送她们去中学附学,拿个文凭。”
刘院长道:“宋小姐给咱们捐了一台打字机,捐了全套的小学和中学课本。她们但凡能自学出来,去外面找个打字员的工作不难。”
“只是我没正经教过书,还怕误人子弟。”陶小姐兴奋又不安。
“你教他们绰绰有余了。”宋绮年鼓励她,“这些孩子聪明好学,你教起来也轻松。”
她们正商议着怎么开设课程,唐雪芝笑盈盈地敲了敲门走进来。
“我就说听到宋小姐的声音了,过来看一看。咦,陶小姐?”
宋绮年惊讶:“你们俩认识?”
“覃小姐介绍的。”陶小姐道,“覃小姐在她家店里买了不少东西布置新房,又推荐给了我们。”
又对唐雪芝道:“宋小姐和覃小姐也是朋友。”
“上海真是小!”唐雪芝惊讶,“那过两日覃小姐的订婚宴,宋小姐也会去了?”
“我们都会去。”陶小姐道。
唐雪芝高兴:“希望我们到时候能够坐一桌,方便聊天。”
宋绮年实在不想聊覃张订婚,趁机又将话题转回了开课上。
唐雪芝一听也来了兴趣,提出自已可以教孩子们算术。
“家父是会计,我要不是早早结了婚,也想去念会计专业呢。现在也只有算算家用,给店里做账了。”
“那真是屈才了。”宋绮年听着也觉得很遗憾,“你要外出工作……”
唐雪芝摇头:“外头谁会用女会计?老板压根儿就不信任女人。”
“除非这个女人是自已太太。”陶小姐道,“不过,很多主妇也只能管家用。唐太太还能管生意上的账,已经很不错了。”
宋绮年道:“财政这种大权,男人怎么会轻易交到女人手里?”
几个女人一边吃着茶,将开课的事确定了下来。
陶小姐教识字和初级算术,唐雪芝教高级算术和英文。宋绮年的学识是半桶水,不敢误人子弟,只能多捐点书本笔墨了。
拟课表的时候,宋绮年看到陶小姐提笔写下了自已的名字:陶慧心。
这女子虽无秀丽的外表,却确实有着蕙质兰心。
时间已近傍晚,众人告辞。
正朝大门走去,外面又传来了有些耳熟的喇叭声。唐雪芝果真霎时双目发亮,不自觉微笑起来。
“你的白马王子又来接你啦。”宋绮年打趣。
唐雪芝娇嗔了一声,加快脚步朝大门走去。
果真,邓启明又开着车来接太太回家了。
西装革履,漂亮的小轿车,这一副派头很是惹得路人侧目。
“他们俩可真恩爱。”陶小姐无不羡慕,“阿诚要是有邓先生一半活泼就好了。”
赵明诚缺的可不是活泼。
宋绮年心里替陶小姐狠狠地难过了一下。
邓启明走下了车,熟练地伸出手臂让爱妻挽住,又朝宋绮年她们打招呼。
“陶小姐,宋小姐。既然碰到了,请让我送二位回家吧?”
“是呀。”唐雪芝附和,“陶小姐,咱们两家还顺路呢。”
陶小姐明显很乐意。
“多谢贤伉俪一番好意了。”宋绮年婉拒,“我住的地方离这儿不远,走路回去正好。”
唐雪芝也没挽留,只叮嘱:“这天看着又要下雨了,你路上可别耽搁。”
众人客客气气地道别。
邓家的车启动了,宋绮年才转身朝家的方向走去。
转身那一刹那,宋绮年的目光掠过街对面。
一个穿着长衫、提着公文包的路人急忙将脸别开,过了片刻才回头张望。
宋绮年已走到远处的路口,一转身,身影消失在了墙角。
大双压低了帽子,临时改变了方向,钻进一条窄巷里。
一进了巷子,他便加快了脚步,还不住回头望。
可直到他走出了巷子,身后都没有出现宋绮年的身影。
大双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身迈出大步。
宋绮年面若冰霜地站在大双的面前,吓得他一个趔趄,差一点就跌坐在地上。
“师……师叔!”
宋绮年眯着眼盯着这少年:“你师父让你来跟踪我的?”
“不不不!”大双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却又欲言又止,“不是的……”
“不是什么?”宋绮年踹了他一脚,“站直了,好生回话!不是什么?不是跟踪我?还是跟踪的不是我?”
大双哪里是宋绮年的对手?
他当即汗如雨下,五官挤作一堆,像一团被雨淋了的泥巴直往地上瘫。
“我不能说,师叔!师父知道了会打死我的!”
“不说?行!”宋绮年一向不喜欢强取,而擅长巧夺,“那你一个字都不用说出口。我问,你点头或者摇头。”
大双险些哭了,心道这和我说不说出口有啥区别?
“你是来盯梢某个人的?”宋绮年问。
大双下意识点了头,然后才反应过来,悔恨得要死。
宋绮年倒是被逗乐了,继续问:“不是我,那是陶小姐?”
既然已开了头,大双老老实实地摇了头。
“是济慈院里的什么人?”
继续摇头。
“难道是……那位唐太太?”
大双顿了一下,继续摇头。
宋绮年用力眯了眯眼,语音低沉:“是唐太太的丈夫,邓先生?”
大双犹豫了片刻,沮丧地点了头。
“他让你盯梢那个男人干吗?”宋绮年纳闷。
大双破罐子破摔,道:“那个男人其实是个白手套,给一个叫‘新光会’的组织做事。师父受郭总长的指派来调查他。师父就派了我来盯人。”
宋绮年扑哧哧一声笑出来。
她对邓启明是白手套这事不太意外。
她本就觉得,这男人表现出来的完美和热情有点让人不舒服。
之前,宋绮年以为也许是她不习惯看邓唐夫妇展示恩爱。现在看来,是直觉在告诉她,这个男人有另外一张面孔。
而让宋绮年真正意外又好笑的,是另外一件事。
“是郭仲恺要调查姓邓的?这……所以,你师父,一个贼,给警察干活就罢了,他还自已带伙计?”
大双苦笑。
宋绮年笑着直摇头:“你师父走火入魔了吧?大家就任由他这么胡闹?”
“都还瞒着呢。”大双道,“师父把抽成减少了一成。大伙儿有钱赚了,都忙着接活儿,也没工夫留意别的事。而且最近也没什么需要师父出面的大生意。不过,林师祖好像有点起疑了,最近来套过我和小双的话。”
“这老头子,最反对你师父继任掌门了。”宋绮年皱眉,“让你师父注意点,别在外头忙着帮郭仲恺抓犯人,自已的后院反而起了火。”
大双连声应着,眼珠子往一旁瞟,准备告辞。
宋绮年也本想放他走,可想到唐雪芝摊上这么一个丈夫,又多问了一句:“这个新光会是个什么玩意儿?”
大双道:“是个东北的帮派,最近两年才来华中的。倒买倒卖,走私,还接刺杀的活儿,听说有日本人给他们撑腰。哦对了,上次在邮轮上,师父和您抢那个青花瓷,就是接了新光会的委托。”
宋绮年惊愕。没想到自已随口一问,竟然问出一条大消息。
“既然是那么厉害的帮会,怎么花那么大工夫偷一个只值几千块的青花瓷?”
“不光是青花瓷。”大双朝左右飞快看了两眼,压低声音,“师父说,孙开胜和新光会勾结,帮他们转手把地图卖给第三方。结果他突然死了,地图也不见了,新光会赔了夫人又折兵。”
大双这句话补全了傅承勖没有透露给宋绮年的那一部分。
那个让江映月丧命的地图,来自新光会。甚至,也许她的死也和新光会有脱不了的关系。
而傅承勖,显然也和这个新光会有所牵连。
“还有什么?”宋绮年问。
“真没了。”大双摇头,“我这段时间一直负责盯梢姓邓的,没有跟着师父查案。刚才那些事,都是巡捕房的机密,我本来也不该说的。”
宋绮年叹气:“你和你师父,干脆弃暗投明,光明正大地去做个警察好了。这么不伦不类地,像什么样?”
大双又猛摇头,一脸嫌弃:“巡捕那点薪水,还不够师父买烟呢。”
宋绮年啼笑皆非。
“关于那个姓邓的,有什么要注意的?”谁能想到唐雪芝这么可爱的人,怎么摊上邓启明这么一个丈夫。
“目前看起来,他就是个在外层跑腿的。”大双道,“师父想顺着他找到其他新光会的人,可是我盯梢他这么久,都没什么发现。”
看样子是问不出什么有用的情报了,宋绮年摆手:“去吧。”
大双如蒙大赦,鞠了一躬,一溜烟跑走了。
宋绮年望着这少年的背影,慈爱又无奈地摇头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