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铺门口依旧有几个小报记者在和看门人纠缠。
宋绮年实在没有精力去应付这些事,改道悄悄回到了楼上的公寓里。
柳姨和四秀都在楼下店里,公寓里静悄悄的,只有时钟在嘀嗒走动。
宋绮年丢开手袋,踢掉鞋子,躺在沙发上。
隔着地板,楼下留声机的音乐声和客人们的说笑声隐隐传来。
宋绮年记得自已曾在一本周刊上看到过一篇杂文,里面有一句“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正是她此刻心情的写照。
躺了好一会儿,宋绮年才勉强起身,回到了卧室里。
她打开抽屉,取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
里面装着各种文件。
“宋绮年”的出生证,宋家父母的结婚证,房契,银行存折,私章,还有一些照片……
真宋绮年的照片并不多,且都是小时候的。比如百日照,还有这张七八岁时的小学生照片,不光年代久远,还因保存不善而很模糊。
没有一张“宋绮年”成年后的照片。
柳姨曾告诉宋绮年,自打“她”十岁去了广州,就再也没有寄过照片回来。
于是,上海这边,除了曾去广州探过亲的宋家夫妇,没人清楚宋绮年长大后的模样。
独生女,小富之家,父母双亡,老仆也多年未见过面……当时觉得,这个身份好得简直不像是真的。
“如果一个事好得不像是真的,那它多半就不是真的。”宋绮年呢喃。
时间过得真快,距离自已逃离千影门,已有两年。
宋绮年记得当年,自已从河里爬上来后,拿着早就准备好的新身份,一路往西去上海,投宿在宁波火车站边的小旅社里。
前天一场大雨,泥石流把通往上海的一段铁路冲断了。许多旅客被耽搁了下来,将小旅社挤得水泄不通。
宋绮年扮成一个中年寡妇,单独住一个房间,每日里除了吃饭很少出门。
她入住的时候,真宋绮年已经在小旅馆里住了几日了,且一直病着。
“命苦哟!”宋绮年听老板娘和别的房客闲话,“她不是一个人,还有个男人的。她越病越厉害,那男人说要给她找医生,出去了就没再回来。”
“负心汉!摆明了是见她好不了了,就撒手不管了!”女客人唾骂。
“可不是吗?”老板娘叹气,“倒是留了点钱。可这些日子看病吃药,也都花完了。现在是我们倒贴养着她呢。”
“她家里人呢?”
“别提了。他们本来就是去上海奔丧的。这姑娘的父母出了意外,都去世了。现在她又这样……”
“呀!这也太邪门了……”
“大夫说她是什么感染,去看西医才行。可西医都在城里,这路又还没通。”
宋绮年本不想掺和此事。她是乔装过的,不便和人近距离接触。
可拖了一日,铁路依旧没通,真宋绮年病得更重了。
“一晚上说胡话,一会儿喊爹,一会儿喊娘的。”老板娘抱怨,“这眼看是不行了。当家的打算把她移去柴房里,怕死在客房里晦气。我却有点不忍心。多漂亮的大姑娘呀……”
宋绮年在一旁也听得很不忍,终于插了嘴:“也许可以找一辆车,送这姑娘去城里看西医。我能帮着凑点钱。”
“哟,李太太,您可真是菩萨心肠!”老板娘感慨,“那我让我当家的去问问吧。不过咱们这里是小地方,不保证能找得到汽车。”
“实在不行。马车,驴车也成。”
“那到时候……”
宋绮年略一斟酌,道:“我送她过去!”
老板娘说了好一番赞美之词,立刻去办事了。
宋绮年的身边没了人,“李太太”只得暂时担任起了照顾她的任务。
这是一个和自已年纪相仿,身高也差不多的姑娘。一脸枯黄病容,但依旧看得清清秀的眉目。
“李太太,您真是好人。”宋小姐露出感激的微笑,“你要送我去看医生,自已的行程要被耽搁了。”
方才门外的对话,宋小姐都听到了。
李太太拧了块湿帕子敷在宋小姐额头:“火车一停,我的行程就已经被耽搁了。要是能进城,你能治病,我也可以重新赶路。一举两得。”
“萍水相逢,你却对我这么关照。”宋小姐的双目泛着泪光,“我这次要是熬不过去,到了那头,也一定多多保佑你。”
“胡说什么呢!”李太太轻叱,“年纪轻轻的,不过生一场病罢了。等好了,又活蹦乱跳的。”
宋小姐的神情却越发黯淡。
她苦笑:“老板娘告诉你了吧。我这次去上海,是料理我父母的后事的。”
李太太低声道:“你请节哀。”
宋小姐呢喃道:“他们坐船回乡扫墓,船翻了……全家只剩下我一个了……”
“那你更要撑住了。”李太太给宋小姐掖了掖薄被。
宋小姐哭泣:“他也丢下我走了……我为了他,好日子不过,从香港跟他跑去乡下……他却丢下我等死……”
宋小姐哭着昏睡了过去。
李太太一直守在旁边,给宋小姐换帕子,喂水,擦汗。
宋小姐中途迷迷糊糊地醒过来,脸色灰败,眼神十分黯淡。
“我刚才梦见我娘来叫我走了……”
“你娘那是关心你,来看你而已。不是带你走。”李太太忙道。
宋小姐一把抓住李太太的手:“大姐,我请你帮个忙!”
冰凉的手掌和腻滑的汗水让李太太暗自心惊。
“我要是熬不过去,我的后事劳烦你做主办了……我家只剩几个老仆人了,怕会被我的叔伯们欺负。我小时候的保姆,叫柳姨,最是忠心……我有个红色的箱子,里面有我家的一些文件,要交给她……”
李太太眉头紧锁:“要是真到那一步,我就帮你走一趟,一定替你办好。不过我觉得你想太多了。你的病会好起来的。”
李太太又把宋小姐哄睡了。
到了深夜,老板娘才回来,道:“找到了一辆车,不过司机说路太烂了,只肯天亮了再走。”
李太太回头看了一眼昏睡中的宋小姐,又看了看表:“也只有这样了。”
“您去休息吧。”老板娘道,“我来看着她。”
李太太也确实有些疲惫,回房后喝了几口热茶,头一挨着枕头就沉沉睡去。
等再度恢复意识时,她听到了窗外的鸟叫。
时间尚早,天色才刚刚放亮。门外传来隐隐的响动。
细碎的脚步声,有人压低了嗓子说话。
李太太翻身下床,裹着披肩走出了房门。
走廊里灯光昏暗,就见老板和一个跑堂的正小心翼翼地把一具裹着白布的尸体从一间房间里抬出来。老板娘站在一旁。
那正是宋小姐的房间!
李太太头皮发麻,快步走过去。
“是宋小姐?”她声音发颤,“怎么回事?”
老板娘苦着脸道:“一睡就没醒过来。我起夜时发觉不对劲,一摸,人都有点凉了……”
李太太震惊,眼睁睁看着宋小姐的遗体被抬走。
“你们要把她送去哪里?”
“镇上的义庄。”老板娘道,“这天太热了,等警局开了证明,就得尽快下葬了。”
李太太低声道:“她之前曾托我给她办后事。”
老板娘下意识松了一口气,又忙挤出一个笑。
“李太太,您好人一定会有好报的。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只管说就是。”
李太太望着那具被抬走的遗体,也不禁长长叹了一声。
宋小姐想必家境优渥,又还年轻。可疾病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老少,贵贱,都逃不脱它的掌控。
铁路直到三日后才重新通车。
大热天,尸体不好保存。李太太做主将遗体火化了,带着骨灰去上海。
也直到那个时候,她才知道宋小姐名叫宋绮年。
绮丽年华。
宋小姐的人生也确实永远停留在了最美好的年华中。
数日后,李太太抵达了上海,带着宋小姐的行李和骨灰盒,前去宋家报丧。
这时候的李太太已不再是个中年妇人。
她恢复了符合年龄的装束,穿着亚麻旗袍,盘着头发,面孔秀丽,充满朝气。
黄包车走到宋家所在的巷子口便进不去了。
里面搭着白事棚子,把路占了大半。不仅如此,正有人在闹事。
一个老头带着数名男子堵在宋家门口,其中一个中年男子嗓门最大,正在撒泼。
“什么小姐?宋家兴全家都死在河里了。宋家这一房绝了户,按照族规,家产就该收归族里。你们这些刁奴不知道从哪里搞出来一个小姐,不过是想侵吞主人家的家产!我可警告你们,赶紧把宋家的房契、存折都交出来,然后给我滚。不然,闹到巡捕房那里,你们统统都要吃官司!”
一群披麻戴孝的奴仆面面相觑,露出惧意。
只有一个精瘦的中年妇人不怕,冲上前朝着那男子唾了一口。
“我呸!我家小姐在上海养到十岁就去了香港,出事的时候人都还在外头呢,活得好好的。你们想吃绝户,就不认有她这个人?想得美!我们绮年正从香港赶过来,等她到了……”
“你三天前就这么说了,她人呢?”男子道,“亲爹娘就要出殡了,她还不回来。如此不孝,不配为我们宋家的人!三叔,您这就写一封家书回去,将这个丫头从族里逐出去……”
“见过吃绝户的,没见过吃相这么难看的!活脱脱一群饿死鬼!亡人还没入土,就在灵堂上争抢家产,生怕晚上没有鬼来敲门?”
随着一道清朗的叱喝,一个女郎自人群中走出来。英姿飒爽,俊脸含怒。
“绮年!”
那妇人一声大呼,扑了上去。
“你回来啦!你可终于回来啦!”
女郎一愣,正想解释,妇人抱着她的腿就嚎啕大哭。
“你再不回来,你爹留给你的家产就要被这些豺狼给抢光了!他们还要把咱们这些老人家都给赶走。大伙儿都给你爹做了一辈子的工,临到头,还得光着手脚被赶到大街上,这还让不让人活呀……”
女郎的嘴唇几次翕动,终于紧紧地抿上了。
她拍了拍妇人的背。
“放心,柳姨。我既然回来了,就不会让你们受欺负。”
……
柳姨抱着一篮子从天台收下来的衣服回到了公寓里,一走进卧室,就被蹲在地上的宋绮年吓了一跳。
“哎哟,你要我的命哟!回来了怎么也不吱一声?我还以为家里进贼了!”
宋绮年讪笑,把一堆文件和照片装回文件袋里。
“你翻这些东西做什么?”柳姨一边叠衣服,一边问。
宋绮年敷衍:“找私章,随手翻出来了。”
“怎么啦?”柳姨看出宋绮年心情不对劲,“巡捕房的人为难你了?”
“没有。”宋绮年道,“我就是想起爹娘去世那时候的事。”
提起那段经历,柳姨还心有余悸。
“幸好你回来得及时。不然我还真拦不住你那些叔伯。”
宋绮年道:“其实,当时家里除了房子和那个铺子,也没有多余的钱了。搞不懂三叔公他们怎么纠缠不休。”
“蚊子腿也是肉。”柳姨道,“房子和铺子再不值钱,也能卖个千把块。还是你聪明,做了一堆假欠条,又找了一堆混混冒充债主来催债,这才把那群老不死的给吓走了。唉,可是这个家到你手里时,就是个空架子。你这两年辛苦攒家业,还拖着我这个老东西,真不容易。”
宋绮年忍不住搂住柳姨的胳膊,脑袋靠在她身上。
“柳姨对我就像亲女儿一样好,我当然要把你照顾好,给你养老啦。”
“倒是不枉我给你换过那么多尿布。”柳姨笑,“哦对了,那个刘主编来了,你赶紧下去招呼一下。”
宋绮年不得不打起了精神。
《良友》特刊已正式上市,反响极好,一再加印。
上了封面的宋绮年自然也跟着名声更上一层楼。苗学新的名气也打了出去,开始有商家找她拍广告。宋绮年替她仔细筛检,接了口红和香烟的广告。
刘英兰打算趁热打铁,再给宋绮年做一个专访,顺便介绍一下她设计的秋冬新衣。
这么好的宣传机会,宋绮年当然不会拒绝。
后院的那株木绣球进入了花期,一团团硕大的白花挂在枝头,美不胜收。
宋绮年选择在这株花树下接受采访。
“我并不觉得职业女性就比家庭妇女更加优秀。”宋绮年回答着记者提问,“我们本质上都是通过劳动来换取生活所需。主妇们服务于家庭,我们服务于社会。服务对象有所不同而已。可能我们在生存技能的高低上有一定差别,但我觉得天下用劳动谋生的人都值得尊敬。”
绿叶白花,宋绮年穿着一身非常清爽的鹅黄色珠绣连衣裙,戴着一顶小巧的遮阳草帽,多层珍珠项链,独钻耳坠,整个人素雅又不失精致,同这个明媚的夏天融为一体。
记者也是一位年轻女土,既欣赏宋绮年的衣着品味,又欣赏她的思想,不觉扬起亲切的笑容。
“听说宋小姐正在申请加入上海的服装协会?”
“是的。”宋绮年点头,“我的申请刚刚递交了上去。”
“您觉得会成功吗?”
“我当然希望能成功。”宋绮年笑道,“这样就能多认识一些同行朋友。同时,也能有更多的机会向同行、前辈们请教。”
“那么,最后,您对那些有志于成为职业女性的同胞,有什么话说?”
宋绮年想了想:“不论做什么,都要找到自已的价值所在,才能坚持下去。”
记者小姐似乎深受启发。
采访结束,宋绮年开了冰镇的香槟招待记者朋友。
“我有内部消息,你加入服装协会的事没什么大问题。”刘英兰点了一支烟,对宋绮年道,“你准备到时候请客吃饭就是了。”
在江映月黯然故世的时候,宋绮年却迎来了她人生的一个小巅峰。
“还有江映月那个事,还请节哀。”刘英兰叹气,“我们都知道你们俩感情好。唉,自古红颜多薄命。不过有句话,你或许会嫌我多事,但我还是想叮嘱你。”
宋绮年道:“还请赐教。”
刘英兰摆手:“是姓孙的那位。那一家子都不是什么好人,孙开阳尤其是一条疯狗。我知道你肯定把江映月的死怪在他头上,可你千万别做傻事。以卵击石,太不划算了。”
“你这都是肺腑之言呢。多谢你关心了。”宋绮年感激,“我心里有数的。”
刘英兰点头:“反正他现在的名声也臭了。”
案件调查结果还没有公布,巡捕房对外只宣称江映月不慎失足落楼,并未提孙开阳的名字。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而巡捕房的墙又烂得好似被机关枪扫射过。
市面上很快流传起了“孙开阳逼奸江映月,江映月不堪受辱坠楼自尽”的小道消息。
名人的桃色绯闻永远传播得比瘟疫还快。
孙开阳看到报纸如何愤怒不得而知,但他带着土兵一连砸了两家小报的办公室这事,传遍了上海滩。
事后,孙开阳被司令部停了职,暂时从上流社会的社交圈消失了。
“男人也是要名誉的。”刘英兰道,“孙开阳自已有儿有女的,以后怕是谈不成什么好婚事了。”
宋绮年道:“反正我只是一个小裁缝,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不来找我麻烦就好。”
“不怕,你不是有傅承勖吗?”一说到这个,刘英兰又来了兴致,“我已经多嘴了,就让我再多几句:你和傅承勖,到底算个什么?”
我自已都不知道呢。宋绮年在心里嘀咕。
表面上,她平静道:“他占了我20%的股。”
刘英兰道:“反正小道消息里,一说他和你正在恋爱,一说他和信民药业的许大小姐要结婚。那位许小姐我也认识,远没你可爱。但她确实身家雄厚。可傅承勖这样的人,还稀罕那点嫁妆不成……”
刘英兰的絮絮中,宋绮年一时有点恍惚。
放在过去,和她聊这类话题的人是江映月。江映月也喜欢抽着长杆烟,喝着香槟,言辞世故而辛辣,尤其喜欢埋汰傅承勖。
自已的身边这么快就出现替代江映月的人了?
宋绮年苦笑。
日头西斜,客人们渐渐离去,店铺里清静了下来。
德芳和贤文打扫着屋子,苗学新和四秀在库房里清点库存,裁缝们在工作间里踩着缝纫机,柳姨则在厨房里张罗着晚饭。
宋绮年独自在店里四处走动。
不再帮傅承勖找古董后,她终于可以心无旁骛,把精力全放在这个店上。
这是她一直盼望着的,可为什么又觉得十分空虚寂寥呢?
斗柜上摆着一盆傅承勖送的蝴蝶兰。花期已过,但肥大碧绿的叶片也十分讨喜。
而兰花旁边的相框里,是宋绮年和江映月的一张上了色的合影。她们俩打扮得珠光宝气,姿态亲昵地站在店铺门口。
江映月笑得那么鲜活、愉快。
短短数日,曾在自已身边占据重要地位的两个人相继离开。这大概正是宋绮年感到寂寥的原因吧……
门铃叮当响起。
很少有客人会在这个点上门来。
除非……
宋绮年的目光掠过那盆蝴蝶兰,眉心轻皱。
紧张,反感,烦躁,却又有一丝兴奋掩藏在深处。这复杂的情绪让宋绮年心跳加快。
可当她迎了出去,并没有看到那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只看到两张非常熟悉的面孔。
高昂着头颅走在前面的,是覃凤娇。低着头走在后面的,是张俊生。
宋绮年真是想破脑袋都想不到这两个人会选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自已的店里。更别说一看覃凤娇趾高气扬的表情,就知道他们俩并不是随便过来逛逛的。
宋绮年深吸了一口气,笑着迎了上去。
“稀客呀!什么风把两位吹来了?快请进来坐。贤文,泡一壶君山银针。我记得这是覃小姐喜欢的茶,对吧?”
覃凤娇矜持地点头:“我和俊生逛街走到附近,突然想起我还从没来你的店里看过,就过来了。好在你还没打烊。”
宋绮年道:“往日这个时候已经打烊了。今天不知怎么的,晚了一些。想必老天爷知道二位要来,故意安排的。”
覃凤娇咯咯轻笑,张俊生的嘴角也强扯出一个弧度。
覃凤娇在矜持和傲慢之上,明显多了几分洋洋得意。宋绮年看了看跟在一旁的张俊生,有些明白覃凤娇的得意从何而来。
自打傅承勖在酒宴上当场戳穿了覃凤娇后,覃凤娇躲羞去了外地,消失了好长一段时间。
休养了好几个月,覃凤娇的气色比过去好多了。
那林黛玉似的病容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红润的面色,明亮的双眼,以及重振旗鼓时特有的一脸斗志。
相比起来,张俊生的状态就有些不好说。
他胖了,气色倒是比过去好了很多,但精神却有些萎靡。
宋绮年觉得张俊生的头发有些油,反应有些迟钝。他的衣着无可挑剔,看得出生意没什么问题,但那一股曾令她心动不已的、轻灵的艺术家气息,已荡然无存。
一向只作中式打扮的覃凤娇,破天荒地穿着一条西式连衣裙,烫了头发,还化着浓妆。
覃凤娇的容貌十分秀气,细眉长眼,像是古画里的仕女。她过去穿旗袍,脂粉淡雅,正适合她。
眼下这个装扮,时髦是时髦了,却略显俗气平庸。
宋绮年言不由衷地赞美:“覃小姐,您今天打扮得真漂亮。”
“宋小姐是行家。你说漂亮,我就收下了。”覃凤娇抬手撩头发,动作有些刻意。
且慢。
覃凤娇手指头上戴着一枚闪闪发光的宝石戒指,正是张俊生求婚时送上来的那一枚。
宋绮年恍然大悟。
这才是两人突然到访的原因。
就宋绮年所知,张俊生这段时间里同好几位年轻女土约会过。
有的是父母介绍来的亲友之女,有的是生意伙伴家的女眷,都是知书达理的小家碧玉,和张俊生很般配。
宋绮年一直以为张俊生会在这些女孩中挑选一个结婚,却没想到覃凤娇会卷土重来,张俊生最终还是花落在了覃家。
覃凤娇见宋绮年没反应,以为她没看清,又撩了一下头发,还特意把动作放慢。
宋绮年好笑得要死,生出捉弄之心,故意道:“覃小姐觉得热?请稍等,我去把电风扇打开……”
张俊生对覃凤娇的做作烦不胜烦,直接开了口:“绮年,我同凤娇订婚了。”
宋绮年再装不下去,只好笑道:“恭喜两位!这真是一个好消息!贤文,快去拿一瓶香槟来!我们要好好庆祝一下!”
贤文把茶放下,狐疑地看了这对客人一眼,转身回了后堂。
覃凤娇一眼不错地盯着宋绮年,想从她的笑里看到苦涩和后悔。未遂后,覃凤娇不免露出失望的表情,看着好像听到前任恋人订婚的人是她。
宋绮年只觉得更好笑,问:“婚期定在什么时候?”
“还在选日子。”覃凤娇道,“应该会在秋天。不过我们先要办一个订婚酒会,就在下个月三号。俊生?”
张俊生面无表情地从怀里掏出一张请柬。
宋绮年不等他伸手,就迫不及待地把请柬拿了过去。
“谢谢!我就知道你们办喜事不会落下我的!”
“人到,心意就到了。”覃凤娇的扫兴之色都快掩饰不住了。
四秀取代了贤文,端着香槟和酒杯走了过来。
宋绮年一看那香槟,是店里最便宜的。
四秀悄悄朝宋绮年使了个眼色。显然她觉得这两个客人不配用好酒招待。
覃凤娇喝着香槟,道:“我们这次过来,还有一件事。我想在宋小姐这里做一条订婚宴上穿的裙子。你……不介意吧?”
看来她还没死心,不看到宋绮年露出醋意不罢休。
这一刻,宋绮年深深怀念江映月,很想听她大笑着说:“我早就料中了!”
很想听她会如何用辛辣的语言把覃张二人点评一番。
“当然没问题!”宋绮年落落大方,“我为什么要介意?不光如此,我决定了,这条裙子就是我送你们俩的订婚礼物!你一定要收下——”
宋绮年甚至还热情地握住了覃凤娇的手。
覃凤娇此刻的表情,宋绮年真恨不能拿相机拍下来。
“我就说了,绮年会替我们高兴的。”张俊生的语气饱含着鄙夷和讥讽,“她一向是个心胸宽广的人。”
他刻意在“心胸宽广”四个字上加重了语音。
这可不是一句该对未婚妻说的话。覃凤娇的脸不受控制地抽了抽。
宋绮年还不放过她,趁热打铁,把她拉去更衣室量身。
覃凤娇骑虎难下,不得不配合宋绮年。
宋绮年一边给她量尺寸,一边拉家常。
正式的婚礼在什么时候?蜜月打算去哪里过?婚后是住张家,还是小两口单独住?连打算要几个孩子都问了。
覃凤娇被宋绮年指挥得团团转,下意识逐一老实回答。
宋绮年当场就根据覃凤娇的身材特色设计了一款西式小礼服,还推荐了一块极精美的粉色法式蕾丝料子给覃凤娇。
覃凤娇见设计图上的裙子确实漂亮,心道这宋绮年果真有两把刷子。
宋绮年把覃凤娇送回沙龙时,惊讶地发现,张俊生竟然一个人把香槟喝完了!
“都弄完了吗?”张俊生起身,“伯父还等着我们回去吃晚饭呢。”
他没有明显的醉意,只是说话带着淡淡酒气,笑容也满是敷衍。
但是覃凤娇对这个得来不易的未婚夫十分满意,以至于看不到他的疲惫和厌烦。
她小鸟依人地挽着张俊生的胳膊,同宋绮年摆手道别。
送走了张覃两人,宋绮年迫不及待地给大门落了锁。
柳姨从后面走了出来,朝窗外两人的背影唾了一口。
“小人得志!”
“你在骂哪一个?”宋绮年笑问。
“有区别吗?”柳姨道,“一个卖身做赘婿,一个捡了你不要的破鞋当作宝。自家关上门庆祝就够了,还上门来嘚瑟。那覃小姐的爹还是什么海关总长……”
“海关海务司的副司长。”宋绮年道。
“反正是个官。”柳姨道,“她一个官家小姐,行事还这么小家子气。”
“谁说官家女眷就得雍容大气的?”宋绮年笑,“咱们开张这么久,小家子气的官太太也没少见。”
苗学新好奇地问:“这个司长是管什么的?”
“副司长。”宋绮年纠正,“管船的。通关的货船都要向他报告,还负责缉拿走私的船。听说是个肥差呢。”
柳姨道:“贪官一个!难怪把女儿养得眼皮子这么浅。”
“好啦。”宋绮年给柳姨揉肩,“就覃凤娇来说,这也许是她人生中唯一可以炫耀的时刻,就别和她计较了。”
四秀道:“她将来生了儿子,没准也要嘚瑟呢。”
柳姨冷笑:“女皇帝也会生儿子。这算什么本事?”
“好啦。”宋绮年拍手,“累了一天了,咱们赶紧吃晚饭吧。”
大伙儿朝后厨走去。
宋绮年走在最后。
她幽幽地朝斗柜上的兰花和相框望了一眼,关上了沙龙里的灯。
张覃二人的订婚宴就在十天后。送覃凤娇的裙子得插队赶制才来得及。
宋绮年的裁缝们手里的活都排得满满的,不论抽谁,都会延误别的订单。宋绮年只好亲自给覃凤娇做裙子。
次日忙了一整日,裙子大致成型。只是外面那一层古董蕾丝十分精贵,只能手工缝纫拼接。
深夜又下起了雨,宋绮年独自一人待在工作间里,一针一线地缝着蕾丝。
她没有如往常一样听收音机,雨声是这片天地之间唯一的声音。
直到一串浅浅的脚步声传来。
脚步声轻且灵巧,并不是傅承勖那种沉稳徐缓的风格。所以宋绮年听到了也很镇定,没有回头。
袁康拨了拨头发上的水珠,走进了工作间里。
他还是第一次来这里,对一切都有些好奇。他转了一圈,左右张望,最后才停在宋绮年身后。
宋绮年专心缝纫,头也不抬道:“桌子上有凉茶和糕点,自已拿。”
袁康给自已倒了一杯茶,拿起一个肉松蛋糕,津津有味地吃着。
“江映月的弟弟今天来巡捕房了,把她的遗体领走了。”
宋绮年这才停下了手里的活,起身朝袁康望去。
“他打算在哪里办丧事?”
“回广州。”袁康道,“他今天就把遗体带去火葬场了。”
“今天就火化了?”宋绮年低呼,“你怎么不告诉我一声。我好歹可以去送她最后一程的!”
“我当时不在巡捕房。是我同事给办的手续。”
宋绮年心头充满说不出的遗憾。
就在她专心给覃凤娇做衣服的时候,她的好友已化作了一捧灰。
袁康在身上掏出一张皱巴巴的手帕,又将它塞回口袋里,然后从工作台上捡了一块碎布递给宋绮年。
宋绮年摆了摆手,用力闭上眼,将泪水逼了回去。
这个时候,落泪除了让自已显得脆弱无助,没有任何作用。
袁康拉了一张凳子,坐在宋绮年身边。
“你回头在家里遥祭她,她要在天有灵,会感知到的。”
宋绮年深呼吸,继续做着针线活:“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我就是专程来和你说这个事的。”袁康道。
宋绮年紧捏着针,朝袁康望去。
袁康道:“我们确实有证据,能证明江映月并不是失足坠楼的。但孙开阳今天突然带着一个亲卫来自首。说那个亲卫当时在场,他为了救孙开阳,把江映月推下了楼。那人已经收押了。”
宋绮年呼地站起来,怒不可遏:“他找了个人顶罪!”
“这是显而易见的。”袁康道,“但我们没有证据!上头的人天天逼着我们快速结案,我都好几天没回家洗澡了。老子以前走大单生意的时候都没这么辛苦过!现在犯人也有了,又拿不出新证据,郭仲恺只有结案!”
“孙开阳就这么逍遥法外了?”
“至少他的名声已经臭了。”
“他名声本来也没香到哪里去。”宋绮年愤怒,“他居然就这么逃脱了法律的惩罚!公道在哪里?”
袁康讥笑:“你真是做良民太久了,思考事情都变得像个良民。这世上哪里有那么多公道?要是法律真那么管用,还用得着江湖人行侠仗义吗?你要想替江映月报仇,一枪把孙开阳崩了就是。”
宋绮年愤怒得双手不住颤抖。
“是你非要做良民的。”袁康嘲笑,“做良民的代价,就是眼看着朋友惨死,凶手逍遥法外,自已却无计可施。”
“闭嘴!”宋绮年终于忍无可忍。
袁康悻悻,换了个话题:“你和傅承勖对质了吗?”
他这话题换了还不如不换。
宋绮年扭头恶狠狠地瞪了袁康一眼。
袁康反而笑了:“看样子是谈过了。怎么了?拆伙了?”
宋绮年没搭理。
“还真的拆伙了?”袁康乐了,“也是。瞒着你这么大一件事,换谁都没法继续合作下去。那地图现在在傅承勖手里?”
“你也别得意。”宋绮年冷声道,“你当初也想抢画的。要是给你得手了,孙开阳照样拿不到地图,照样会去骚扰江映月。”
“可我是受郭仲恺指挥去挽救国家矿藏的。”袁康理直气壮,“我们拿到了地图,会上交给有关部门。孙开阳就会知道地图的下落,自然也就不去纠缠江映月了。”
这一点,宋绮年倒没话反驳了。
“反而是你的这个傅承勖,到底安的什么心,想做点什么,谁说得清。”袁康啧啧,“我一早提醒你他这人有问题,你却被他迷得神魂颠倒,还怪我小肚鸡肠。现在怎么样?”
宋绮年再度放下手里的针,无奈地长叹了一声,问袁康:“你今天是专门来嘲笑我的吗?”
她眼中的悲伤与愤怒让袁康一噎。
“我是关心你……”
“是啊。”宋绮年淡淡苦笑,“就像小时候一样。我挨了师父的罚,哭着来找你。你一边给我上药,一边又把我骂一顿。这是你关心人的方式,我知道。”
“知道就好。”袁康起身,“我回去了。”
宋绮年忽而问:“你打算在郭仲恺那里混多久?”
袁康警觉:“怎么?有什么不对劲的?”
“目前没有。”宋绮年道,“只是我看你好像很喜欢这份工作。这些日子里,你还破了不少案子呢。”
“收拾了一些不对付的人罢了。”
宋绮年摇头:“不止。你破的那个谋杀假装成入室行窃杀人案,还挺精彩的。我觉得你越来越像个真警察了。”
“你这是骂我呢?”袁康不高兴,“我的事你少管,好好地缝你的衣服吧。”
出了“绮年衣舍”,大双跟在袁康身后,朝停在不远处的车走去。
大双先前就等在工作间门外,把那场对话都听到了,此刻一脸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就说!”袁康轻呵了一句。
大双犹豫了片刻,才低声道:“师父,那个江小姐,是师叔的好朋友吧?还有那个傅老板,和师叔……交情也挺好的,对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袁康不耐烦。
大双忙道:“我就是觉得,这两个人都对师叔挺重要的。但是眼下,一个死了,一个绝交了,师叔心里肯定很不好受。可您刚才还一个劲儿嘲笑师叔,数落她的不是……”
“你是在替她打抱不平?”袁康喝问,“我那是在教训她,帮她总结犯的错!”
大双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我只是觉得,您说的那些话,师叔自已也清楚得很。但她一下没了两个朋友,这时候可能……更想听一些安慰的话吧?”
袁康愣住,下意识扭头朝铺子望去。
宋绮年那恼怒却又拿他无可奈何的表情浮现眼前。
还有她沉甸甸的嘴角,泛红的眼眶……
袁康的脚尖朝铺子的方向挪了挪,又停下。
“她……让她一个人安静地待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