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6月。
大雨已整整下了一日,直到入夜还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
风放肆地在茶楼大堂里穿梭,刮得竹帘咣咣直响。
这样的天气,当然没有客人上门。掌柜的打算把最后一页账算完,就关门休息。
门外突然传来汽车引擎声。
一辆黑色的小汽车穿过雨帘,停在了大门口。一个身材瘦小的男人从车里跳下来,冒着雨快步走进了大堂里。
“掌柜的,借个电话。”
直到对方开口,掌柜才发现那是个女人。
很年轻的女子,穿着一身深色的对襟衫和长裤,头发紧紧地盘在脑后,个头高挑,举止又利落,难怪乍一看以为是男人。
再一看。
乖乖,好俊俏的大姑娘!
雪白的肌肤,明亮的大眼睛,嘴唇像花瓣儿似的,就是表情有些冷。
掌柜把放在柜台下的电话机拿了出来。
女郎道了一声谢,飞快地拨通了转接台,报了一个号码。
“是我。”她低声道,“事情都办好了。但是雨太大,路被冲坏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通行……嗯,我尽量吧……”
女郎挂了电话,把一块硬币放在柜台上,又朝外走去。
“姑娘,这么大的雨,赶路不安全。”掌柜唤道,“我这儿楼上有客房,你不如歇一宿吧。”
女郎摇头:“我有急事。”
掌柜只好道:“往前两里有座石桥,下雨天桥面特别滑,你开车小心些。”
女郎道了一声谢,奔出门,开着车消失在了雨夜之中。
离开了小镇,郊野里黑如泼墨,车灯是天地间仅有的两束光。
终于驶到掌柜所说的那座桥前,车非但没有慢下来,反而加了速。
车轮在湿漉漉的地面打着滑,车身失控,剧烈摇晃。
就是一刹那的工夫,车撞开了围栏,一头扎进汹涌的河水里!
暴雨依旧冲刷着大地,在河面打起一片水花,转眼就将车身吞没……
许久后,下游某处的河滩,一个人影吃力地从水里爬了起来。
一身漆黑,披头散发,唯独面孔雪白。要是有人经过,定会以为是水鬼上了岸。
女郎在河边石头上坐了片刻,缓过一口气,然后起身继续前行。
走过一片田野,女郎来到一个破庙。
此时天色微熹,雨也终于转小。野林子里响彻鸟鸣。
女郎在破庙里找到自已之前藏起来的行李,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略作修饰,就从一个劲装少女,成了一个面目平庸、身形佝偻的中年妇人。
离开破庙时,雨已化作牛毛细丝,天色半亮。
女郎回首眺望自已来时的方向。
晨光正渐渐把黑暗中大地上驱逐而去,鸟儿在天空中飞翔,农舍上空飘荡着炊烟。
女郎深吸一口气,朝着旭日东升的方向走去。
1929年,6月。
落在挡风玻璃上的雨被雨刮匆匆扫去。路两侧的灯光飞快后退,只在视网膜里留下一道道长长的尾巴。
宋绮年出神地注视着布满雨水的车窗,耳畔传来袁康的声音。
“……她和孙开阳相约见面,发生了冲突。就孙开阳的证词,江映月突然冲向他,和他厮打,要把他往楼下推。孙开阳用力挣脱开了,而江映月失足跌下了楼,当场身亡了……”
宋绮年缓缓转头看向袁康,冷静地问:“他们俩约在什么地方见面?”
“一个废弃了的厂房。”
说到这个,袁康也不禁皱眉。
“江映月绝对不会同意和孙开阳在那种鬼地方见面的!”宋绮年道。
“我也是这么问孙开阳的。”袁康道,“孙开阳说,地方是江映月定的。”
“他说?”宋绮年嗤之以鼻。
“他有秘书作证。江映月的女仆也听到江映月和人在电话里约了一个地点见面。这女仆听到她和孙开阳在电话里吵架,说她‘不会一个人走黄泉路’。”
“呵,这个女仆,之前一问三不知,现在又什么都想起来了?她没有被收买了才有鬼!”宋绮年愤怒。
“但孙开阳主动报了警,还在现场等警察过来。”
“那也给了他足够的时候重新布置现场,把对他不利的证据都弄掉了!”
“总之,没有更多证据了。”袁康道,“我亲自勘查了现场,各种痕迹都符合孙开阳的证词。江映月的亲人都不在上海,律师今天恰好有事出城了,还没赶回来,那个女仆一听去认尸就腿软。算下来就只有找你了……就你和她的关系,尽早通知你也是有必要的……”
袁康也许自已都没发觉,他的谈吐,甚至做事的思维,已同一个真正的警察没什么两样了。
宋绮年扭头继续望着窗外,不再说话。
巡捕房的停尸房在一栋单独的房子里。尽管装了好几台通风扇,空气里依旧弥漫着一股化学药剂和尸臭混合的气息,令人作呕。
一走进门,袁康就忍不住皱眉,可宋绮年却面不改色。
“你要做好心理准备。”袁康道,“她是面朝下跌落的,地上又有一堆木头桩子和碎石……”
宋绮年已望见了法医背后那具躺在推车上的遗体。盖着遗体的白布,血迹斑斑。
宋绮年紧握着拳,指甲陷入肉里。
等法医掀开白布,宋绮年死咬住了牙关。
江映月那引以为傲的、为她带来无数爱慕和烦恼的面容几乎完全成了一团模糊的血肉,只耳朵上还戴着一枚有些眼熟的粉钻耳环。
是宋绮年为她从孙家偷回来的首饰之一。
宋绮年冷静地打量着江映月的遗体,翻看她的衣服,又捧起她的手仔细看。
看到血肉模糊的尸体没晕没哭泣,还能认真地查看?
法医不禁对这个看着应该很娇气的摩登女郎侧目。
江映月全身多处骨折,两只胳膊也软绵绵的,布满紫红色的淤痕。
她戴着一条玫瑰切钻石手链,双手涂着她最喜欢的玫红色指甲油,身上喷了她最喜欢的香奈儿五号香水,穿着一件新裁的灰紫色花萝旗袍。
宋绮年甚至摸了摸尸体的腰身,估摸了一下尺寸,然后问:“她还有其他东西吗?鞋子呢?”
“都在这里。”袁康把旁边一个放杂物的小推车拉了过来,“怎么?发现什么不对?”
宋绮年不答,只问:“你们怎么确定她是江映月的?她的脸都……”
“指纹。”袁康道,“之前调查孙开胜的案子时,江映月不是被抓过吗?那一次我们取了她的指纹留档。这次拿来一对,对上了。”
那就没有什么可以置疑之处了。
宋绮年翻检着江映月的遗物:一双皮鞋,几乎全新,很可能今天才第一次穿。手袋倒是她最爱用的那个,里面各种物品也都是她常用的。
“没有遗书?”
袁康摇头。
“她和孙开阳同归于尽这么大的事,难道一拍脑袋就去了?”宋绮年讥讽,“她名下有数额不小的遗产,还有母亲和弟弟在广州,更有一肚子冤屈没申诉。她会不留只言片语就去死?”
“那个……我派了人去搜查她的住处,还没回来。也许会有其他发现。”袁康解释。
宋绮年最后看了遗体一眼,转身大步朝外走去。
袁康快步跟上。
出了停尸房大门,大口呼吸着外面清爽的空气,听着草丛里的热闹虫鸣,都有一种活过来了的感觉。
“你还好吧?”袁康轻声问,“我知道你和她关系很好。”
宋绮年不答,朝巡捕房的办公大楼走去。
“孙开阳说了他们俩因为什么吵架吗?”
“不肯说。”袁康道,“那孙子滑得像泥鳅,做笔录的时候,那傲慢的样子可欠揍了。他还找了一个洋人律师,把总督察长都给叫来了。官大一级压死人,连郭仲恺都受了气。”
“他已经被放回去了?”
“不然呢?”袁康哂笑。
宋绮年道:“我想去事发现场看看。”
“围起来了,外人不给进。”袁康道,“别看我。郭仲恺都没辙的,我一个小巡捕更没法给你开这个后门。”
“孙开阳之前来找过我,让我给江映月传话,说了一番威胁的话。”
“江映月也对孙开阳说了很多威胁的话。孙家那边也有一堆证人。”袁康道。
宋绮年终于发怒:“那我过来一趟,除了认尸就没别的了?”
“你还想干啥?”袁康反问,“你已经不是玉狸了,这话可是你成天挂嘴边的。怎么?出了事了,才觉得做良民没保障,还是做江湖人更爽快?”
宋绮年愤恨地瞪了袁康一眼,转身冲进了办公楼,朝着对面的大门而去。
一个高大的身影奔进了大楼,闯入了宋绮年的视线之中。
宋绮年下意识停下了脚步。
傅承勖左右张望,直到望见了宋绮年,紧皱的眉头这才舒展开来。
他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在离宋绮年一步之遥的地方站住,目光急切地上下打量她。
“你还好吗?”
袁康牙酸,插嘴道:“她能有什么事?她又不在现场。”
傅承勖和宋绮年齐齐转头看向袁康。
袁康摸了摸鼻子,转身走了。
“走吧。”傅承勖对宋绮年轻声道,“我送你回去。”
已是深夜,今晚显然办不了任何事,留下来也没有意义。
阿宽拿着一把伞站在巡捕房的大门口。
宋绮年这才留意到傅承勖头发和肩上的水痕。他想必是车一停就直接冒雨跑过来的。
被人关爱的感觉真好,像是有一个人守在你身后,永远会在你跌倒的时候及时将你扶住。
江映月身后就缺这么一个人吧。
“她早上给我打电话的时候,语气就很不对劲。”宋绮年低语。
傅承勖正把伞撑开,闻声望了过来。
宋绮年道:“我如果当时多和她聊几句,多问她几句,也许今天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我知道她的事可能有些见不得人,但如果我能多关心她几分……如果我能……”
傅承勖伸手揽住了宋绮年的肩,将她拥入怀中。
雨滴噗噗地落在大黑伞上,汇集成涓涓细流,自伞沿流淌而下。
路灯的光落在远处,行人从他们身边匆匆经过。
傅承勖的这把伞不光挡住了雨,还将他们俩与整个混乱的世界隔绝了开来。
宋绮年的脸颊感受到来自男人胸膛的温度,身躯被一只手臂温柔而又牢固地紧拥着,整个人如浸在温泉之中。
傅承勖的唇轻贴着宋绮年的头顶。他一开口说话,发丝便被呼吸轻轻拂动,微微有点痒。
“听我说,宋小姐!”他语气郑重,一字一顿道,“你已尽了全力去帮助江小姐了,你应该问心无愧。今日的果,江小姐在很早前就已种下了因。你对此无能为力。我觉得任何一个人都应该以有你这样的朋友而感到幸运!”
宋绮年将脸埋在傅承勖的胸膛上,连做了几个深呼吸,才抬起头。
“谢谢。我……总之,谢谢。”
傅承勖低头微笑,目光如晴夜的月光。
“来,我送你回家。”
傅承勖撑着伞,带着宋绮年朝车走去。
“江映月的死因绝对不是孙开阳说的那样。”宋绮年道,“她压根儿就不是那种会和男人同归于尽的人。她和我一样,会不顾一切挣扎求生。跌进泥潭里也会再站出来,被打断了腿都能爬着走。”
“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傅承勖问。
“那就太多了。”宋绮年道,“说是两个人厮打过,可江映月的长指甲还整整齐齐的。说她是失足跌下楼的,却是脸朝下着地。她如果是被孙开阳推开的,应该后仰着跌出去才对!而且,没有遗书,她甚至穿了一双新高跟鞋和新旗袍。你见过哪个女人计划和一个男人打架,却会打扮得行动这么不便?尤其是——”
宋绮年站住,严肃地注视着傅承勖:“孙开阳暗示过我,说江映月和孙开胜的死有关。假设孙开胜是她杀害的,那也是下毒——这也是古往今来女人最常用的杀人方法。江映月不故技重施,却要选择和孙开阳打架?她和孙开阳的体型差距有多大,这还没算上孙开阳还带了一个卫兵在旁边呢!”
“那你的推测是?”傅承勖打开了车门。
宋绮年一身冷峻的杀气,坐进了车里:“没有什么厮打,孙开阳乘江映月不备,把她推下了楼!”
傅承勖把伞交给阿宽,从另一侧钻进了车里:“你该知道,假如你的推测是真的,孙开阳也有无数个逃脱罪名的办法。”
“我知道。”宋绮年紧紧握拳。
傅承勖将手轻轻覆在她的拳上:“但我们会尽其所能地保证他逃不掉!”
他说“我们”。
宋绮年松开了拳,握住了傅承勖的手,同他五指交握。
车灯闪烁,在夜雨中朝着前方驶去。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如盛夏的暴雨,顷刻便浇灭了宋绮年的设计登上《良友》特刊封面的喜悦。
宋绮年难以入睡,干脆点着灯整理江映月这段时间送她的东西。
小饰品、香水、签名照、新唱片……还找到江映月落在店里的一个粉盒。
这女人短短的一生,除了几首歌和一笔遗产外,留下的东西并不多。
宋绮年几乎一夜未眠,第二日强打着精神起来开门。
毫无意外地,江映月身亡的新闻铺天盖地,占据了各大报纸的头条。
歌迷们自发去江映月的公寓楼下献花祭拜,电台里放着她的歌曲,文人墨客为江映月写诗作画,日报每天都刊登着悼文和照片。
“歌后陨落”“凤凰西去”“天音寥然”……他们用各种措辞来哀叹这位传奇女性的故世。
对江映月来说了,也算极尽身后哀荣了。
报社都知道宋绮年是江映月的密友,纷纷派了记者前来采访,宋绮年不胜其扰。
好在傅承勖早有准备,派来几个壮汉来守门,把记者远远驱赶开。
宋绮年的客人们倒是有教养,虽然都想打听内幕,却不敢明问,只旁敲侧击。宋绮年倒也能应付。
店里的小姑娘们走路的脚步声都比过去轻了许多,苗学新更加勤奋,德芳也不再像过去一样总挑贤文的刺了。
柳姨把封面和刊登了宋绮年采访的那几页剪了下来,装在了画框里,摆在了沙龙的斗柜上,展示给客人们看。
宋绮年看到了又是一阵难过。
看到封面的时候,宋绮年还想着可以趁江映月动身前和她最后聚一聚,顺便庆祝此事的。
济慈院的刘院长和唐雪芝来宋家作客,谈起此事,也红了眼圈。
“多好的人呀。又漂亮又客气。她送给孩子们的鸡蛋都还没吃完呢,人就先走了……”
唐雪芝也抹泪道:“上次我和丈夫去给她捧场,她还请我们到后台玩了一趟。我们还约着去淀山湖划船呢……她到底是怎么跌下楼的?”
“我也不知道。”宋绮年面容晦涩,“咱们等巡捕房的调查结果出来吧。”
“她家里还有什么人?”刘院长问。
“弟弟和老母亲,都在广州。她弟弟已经动身来处理她的后事了。”
“连个孩子都没留下……”刘院长叹息。
“她留下了很多歌。”唐雪芝道,“留下了红颜倩影,留下了传奇故事。她会被世人记住的。”
宋绮年感激地朝唐雪芝笑了笑。
这期间,宋绮年又被请去了巡捕房走了一趟,协助调查。
做笔录的是袁康和小杨,但郭仲恺居然也在场。
宋绮年把她所知道的情况都告诉了警方,又将自已的推测说了出来。
“我只是个裁缝。”宋绮年道,“但观察人,尤其是女人,是干我们这行的看家本事。就我对江映月的了解,她绝对不会主动和孙开阳有肢体冲突的。别忘了,她曾饱受过男人的拳脚。她躲都来不及。”
“但有可能江小姐一时气愤,没有控制住自已。”小杨道,“对了,法医检查出江小姐死前喝了不少酒。她有可能醉了……”
“江映月酒量很好。”宋绮年冷声道,“我曾亲眼见她一口气喝干一整瓶红酒,照样步履平稳、面不改色地上台唱歌!况且,她是去和孙开阳谈事情的,就算要喝酒壮胆,小酌几杯即可。”
“那你的意思是……”
“要不,她喝的酒并不影响她的行为。要不,她是真喝醉了。但要到那个程度,必然是有人灌她酒。还有,杨警官——”
宋绮年身体前倾,盯着小杨的双眼。
“你见过喝醉的女人是什么样的吗?你知道为什么男人想要占女人便宜,总要先把女人灌醉吗?”
小杨语塞。
“你觉得一个喝醉的女人,尤其是江映月那个体型,就算她整个儿扑到孙开阳身上,又能将孙开阳怎么样?”
小杨满头大汗,不知如何回答。
袁康在心里骂了一声:白痴。
“还有,”宋绮年又道,“我们至今都不知道孙开阳和江映月到底因什么事产生纠纷——至少我不知道。但是孙开胜因为这个事,又是恐吓,又是试图绑架。那最后发展到杀人,也没什么奇怪的。”
郭仲恺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
短短数日,他鬓边的白发多了不少。可想而知,他在这个案子上也受了很多来自各方的压力。
“有一个事还要问一下宋小姐。”郭仲恺道,“江小姐曾经有一幅唐伯虎的仕女图,你应该知道。”
宋绮年微微一愣,点了点头:“是孙开阳送她的。送了后又想要回去。江映月不肯。于是孙开阳用江映月的……一些照片来要挟她,逼着她答应了。还是我陪江映月去交易的。”
孙开阳用照片要挟江映月这个细节,郭仲恺他们还是第一次听到,不禁都露出鄙夷之色。
郭仲恺咳了咳,继续问:“关于这幅画,你还知道些什么?”
宋绮年摇头:“我只看到过一次,是孙开阳把它送来的时候。”
说话时,她眼角的余光自袁康脸上掠过。袁康朝她翻了一个含蓄的白眼。
“你知道为什么孙开阳执意把它要回去吗?”郭仲恺问。
“我到现在还纳闷呢。”宋绮年思索着,“而且现在想来,这画还真是他和江映月起冲突的起始。在这之前,孙开阳还一副情圣的架势来追求江映月呢。”
郭仲恺却不肯再细说。
“今天就到这里吧。有劳宋小姐跑一趟。很感谢您给我们提供的信息。”
宋绮年起身,同郭仲恺握了握手。
“郭总长,我们都知道江映月的死没那么简单。我知道您是最公正不阿之人,但我也知道您也有无法对抗的压力。我不会要求您一定要找到真凶,要严惩他。我只希望您会尽力而为,去查明真相,让阿月可以瞑目,行吗?”
“当然!”郭仲恺郑重点头,“我保证尽我的全力!”
袁康送宋绮年出去。
“那幅画,到底怎么回事?”宋绮年低声问。
袁康诧异:“傅承勖没有和你说?”
“说什么?”
“有意思了。”袁康意味深长地啧啧了两声,“有线报说,那幅画里藏着一张还未被开采的金矿地图。”
宋绮年都有点懵:“金矿地图?”
“是啊。”袁康的表情越发带着点幸灾乐祸,“孙开胜原本打算借着卖画,把地图卖给日本人的。结果他突然死了,画落到了孙开阳手里。我们怀疑江映月也知道地图的事,所以才和孙开阳有了纠纷。傅承勖一点儿都没和你说?不会吧?他这是什么意思呀……”
宋绮年已快步走出了巡捕房大门。
傅承勖刚刚结束了一场会议,被几个洋人经理簇拥着,一边议事一边走进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却有一位不速之客。
宋绮年站在窗前,眺望着楼下的马路,倩影被阳光勾勒得格外修长窈窕。
佳人到访,傅承勖却是眉心轻皱。
秘书惶恐:“对不起,傅先生。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
“Leave us!(退下)”傅承勖下了一个简短的命令。
秘书和洋人经理们立刻如水一般退了出去。
当大门关上后,宋绮年才朝傅承勖转过头来。
她的面容十分平静。但傅承勖知道,这个平静下掩藏着的一场风暴。
“我刚从巡捕房那边过来。”宋绮年道,“协助调查。”
“有什么新情况吗?”傅承勖将手抄在裤子口袋里,慢慢走了过去。
宋绮年望着傅承勖那永远内敛克制的面孔,问:“你知道那幅唐伯虎的画里藏着一张金矿地图吗?”
傅承勖的脚步停了下来。
“看来你知道。”宋绮年轻嗤,“这是你要偷这幅画的理由吗?”
傅承勖抿了抿唇,道:“理由之一。这幅画确实是失窃的古董。”
“但你没有告诉我画里藏着一张金矿地图。”
“因为地图这事和你没有关系。”傅承勖继续朝宋绮年走去。
“是!是和我没关系!”宋绮年面若冰霜,“但是当我纳闷孙开胜为什么纠缠江映月的时候,当江映月对我欲言又止的时候,你明明知道原因,却不告诉我!”
“宋小姐,”傅承勖长叹,“知道这个事的真相会改变江映月在你心中的形象……”
“我是一个打小被养在玻璃花房里的女人吗?”宋绮年质问,“我知道江映月不完美,我知道她有很多毛病,犯过很多错。但这是一件关系到她生死的大事!”
傅承勖的眉心皱了皱,没有说话。
他这明显又隐藏了什么事的表情让宋绮年心头的火直冒。
“傅承勖,我到底是你什么人?”宋绮年质问,“是一个需要被你藏在背后保护起来的女人?还是和你并肩作战的搭档?”
傅承勖又是一声无奈叹息:“宋小姐……”
“回答我的话!”宋绮年愤怒,“我最清楚你们这样的男人,口头把尊重女人说得再响亮,骨子里还是觉得我们低你们一等。觉得我们能力不够,不能理智地处理事情。所以与其让我们瞎折腾还累得你们来收拾烂摊子,不如一开始就把事儿全包揽了过去……”
“不!”傅承勖温和而严肃地辩解,“我从不这么认为……”
“你只是以为你不这么认为!”宋绮年喝道,“你所做的和你认为的是两回事!”
“宋小姐!”傅承勖无奈又郑重道,“我有不便告诉你的理由,而这个理由……”
“——你现在也不便告诉我。”宋绮年替他把话说完了。
傅承勖无法反驳。
一股风暴一般的强烈愤怒席卷宋绮年全身。
而比起愤怒,更让她难以忍受的,是心底的酸楚和失落。
当她终于放下所有戒心,全心去信任这个男人的时候,却发现人家一直都打着自已的小算盘,把她屏蔽在外。
她不能忍受自已竟然如此天真愚蠢!
宋绮年转身抓起手袋,朝书房大门冲去。
傅承勖浑身一震,大步追了上去,一把抓住了宋绮年的胳膊。
“拜托了,宋小姐。”这个男人的语气放得如此之低,近乎恳求,“我这么做是为了保护你……”
“我不需要你的保护!”宋绮年愤怒地甩开他的手。
“但是我想保护你!”傅承勖也提高了音量,“你是否需要保护和我想去保护你是两码子事!一个男人去保护他在意的女人不用得到许可!”
宋绮年怔怔地注视着傅承勖。
偌大的办公室里,一股暧昧又带着点尴尬的气氛飞速蔓延,充盈了整个空间。
就连一向从容自若的傅承勖也露出一丝讪讪。
紧接着,如梦初醒,傅承勖和宋绮年不约而同地转移了视线。
短暂而又更让人觉得尴尬的沉默后,傅承勖清了清嗓子,宋绮年也坐在了沙发上。
“把你能说的都告诉我!”宋绮年语气生硬且坚决。
面对这种命令式的语气,一贯位于发号施令地位的傅承勖什么都没有说。他眼帘低垂的脸上反而露出罕见的顺从,甚至是屈服的表情——虽然那极淡,且一闪而过,脸上转眼又再无任何表情。
傅承勖解开了西装纽扣,在一旁坐下。
他十指交握,斟酌了片刻,道:“我确实在那幅画里找到了金矿地图。它现在由我保管着。孙开胜想将地图卖给日本人,孙开阳起初不知道。等他得知后,画已被他送给了江映月。江映月也发现了地图,向孙开阳索要巨款。当然,最后她反而受孙开阳胁迫,把画还回去了……”
“但是,袁康拿走的是仿制品,里面没有地图。”宋绮年飞速理清了思路,“孙开阳拿到了画,却没有找到地图,于是认为是江映月在捣鬼,地图还在她手里,于是对她纠缠不休。他或许还拿到江映月涉嫌杀害孙开胜的什么证据来威胁她。可江映月此时手里也没有了地图,无计可施,只有逃走……”
宋绮年目光如刺般瞪着傅承勖:“你拿到地图的时候,不,你计划偷画的时候,就该想到:孙开阳得不到地图,会继续纠缠江映月的!”
“是。”傅承勖爽快承认。
“而你什么都没做。你任由江映月被孙开阳骚扰胁迫。”宋绮年愕然,“为什么?”
这完全不像傅承勖会做出来的事。
“我有这么做的理由。”傅承勖道,“但我现在还不能——”
“——还不能告诉我。”宋绮年咬牙切齿,“又是这句话!”
“我很抱歉。”傅承勖低语。
“你对我道歉有什么用?”宋绮年冷笑,“江映月才是被害死的那一个。”
傅承勖的眉心又轻微皱了一下。
宋绮年当然注意到了他这个小表情。他又隐瞒了什么。
一股浓浓的沮丧和疲惫感将宋绮年包围。她觉得自已好似沉入一汪沼泽之中。
“我们认识也有一阵子了,傅承勖。”宋绮年摇着头,“我们俩也一起经历了很多事。可我始终觉得无法靠近你。就好像你在我们之间竖了一面玻璃墙,我看得到你,却永远无法走近。鉴于你家发生的事,我能理解你对人保持着戒备心。但这次的事——”
宋绮年茫然地摊开手,她都不知道该怎么精确描述眼前这件事。
“——这个事不一样。这事涉及我们合作中最基础的信任,这是一个原则问题。长久以来,你一直背着我另有动作,你根本就不信任我。而我也因此无法再信任你。行窃虽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但它需要同伴之间彼此信任才能成功。”
“我没有不信任你。”傅承勖眉心深锁,“宋小姐,请别……”
他看到了宋绮年微微泛红的眼眶和紧紧抿着的嘴唇,话霎时断了。
宋绮年深吸了一口气,冷静道:“我没有意气用事。即便江映月不是我的朋友,当我知道我的一次行动是导致她遇害的原因之一,我这辈子都要背负这个愧疚。而我每次看到你,就会被提醒一次,我对你的错信让我犯下了什么错误。”
“我说过,江映月的事和你半点关系都没有!”傅承勖强调,“我暂时没法向你解释一切。但你要相信我……”
宋绮年怒道:“我就是轻信了你,才导致了这一切后果。我会继续信任你我才是脑子被驴踢了!”
傅承勖又沉默了,露出那一副有苦衷却不能说出口的表情。
宋绮年如今最见不得他这样。
她怒不可遏,紧握双拳,浑身颤抖。
傅承勖的手朝她伸了过去,可又停在半空中,最后还是落回在自已的膝头。
宋绮年顺过了一口气,也将眼眶中的水汽逼了回去。
她以低沉、喑哑的嗓音道:“你当初只向我描述了一个单纯、热血的国宝追回计划,却对掩藏其中的复杂内幕只言不提。我轻信了你,我也付出了代价。但一切到此为止!”
她站了起来。
傅承勖浑身剧震,立刻起身,目光灼热。
那迫切的、近乎哀求的眼神出现在这么一个内敛,并且从来都以强势一面示人的男人眼中,是相当有震慑力的。就好像看到一头称霸山林的猛兽向你匍匐了下来,渴求着垂怜。
宋绮年被这目光惊住,背脊上炸起一片麻意。她使出全身力气才将视线别开。
“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都不能改变你的决定。”傅承勖低语,“找回古董的事可以放一边,但请让我们保留生意上的合作关系。”
“这事不由我。我们签了合同的。”宋绮年死死握着拳,口头漠然道,“我想我们俩至少都是能遵守合同的人。”
“但机械化地遵守合同,和友好的合作互动,是有很大区别的。”傅承勖低声道,“请不要把我从你的生活里屏蔽出去,好吗?”
宋绮年紧紧闭了一下眼,转而问:“听说你一直在找一个堂妹,是吗?”
傅承勖眉尾轻挑了一下:“是的。”
宋绮年注视着他的双眼:“这事和我有关系吗?”
傅承勖也平静地回望着她:“不。你不是我的堂妹——如果你想问的是这个。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宋绮年觉得心头一松。
但在江映月死亡的阴影笼罩下,这份轻松又显得不值得一提,甚至是滑稽可笑的了。
宋绮年一言不发,拉开大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门在她身后缓缓合上,遮住了傅承勖高大却也孑然独立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