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好友身死

阿宽把车一路开到复旦大学的教职工宿舍楼下。

傅承勖和宋绮年毕恭毕敬地请陈教授下了车。

陈教授意犹未尽,如醉酒一般呵呵直笑:“痛快!我早就想当面把老王那家伙骂一通了,今日终于得偿所愿!”

“今日劳烦您走这一趟了。”宋绮年感激,“另外,还要感谢您随机应变配合我。”

“举手之劳。”陈教授摆手,“不过,为什么要我装病?”

自然是为了引开众人的注意力,好让傅承勖从小书房里顺利脱身。

但傅承勖和宋绮年还不打算告诉陈教授真相。

傅承勖道:“那个贼……我认识她。卢保生手里有一样物品,是她朋友的失物。她今日去卢家,就是为了把那东西偷回来。请您装病,也是为了制造混乱,好让她逃走。”

陈教授虽是个古板固执的书呆子,却并不笨。傅承勖这一番模棱两可的话,他分辨得出其中的真真假假。

既然傅承勖不想道出内幕,陈教授也不想追问。

反正他今日骂了王教授,又确定被拍卖的浑天仪是赝品,还把卢保生给戏耍一番,已心满意足。

陈教授不让再送,自已哼着小曲上楼去了。

傅承勖和宋绮年对视了一眼。

“走一走?”傅承勖问,“今天天色很好。”

今日是个亮阴天,既不晒,又刮着微风。漫步在校园的林荫道下,尤其在刚刚经历了一场紧张的行动后,通身十分舒畅。

他们两人都穿着礼服,大白天走在室外不免有些怪异。宋绮年裹着一块长流苏披肩,傅承勖也将领结解开。

“傅先生第一次担任行动主力,感觉怎么样?”宋绮年问。

傅承勖皱眉笑:“和我想的有点不大一样。”

“怎么说?”

“好像挺顺利的,缺少一点惊险刺激。虽然遇到了一点小困难,可是很快就解决了。不像咱们过去的行动那么一波三折,险象环生。”

“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宋绮年丢了一记白眼过去,“谁不希望任务一帆风顺呀?老实说,过去咱们每次做任务都有波折,我背地里一直怪你八字不大好呢。”

“为什么怪我?”傅承勖有点委屈,“你不也参与了?”

“可你不是发起人吗?”

“好吧。这个算我。”傅承勖无可奈何,“我回头得找个大师请教一下。”

宋绮年笑。

风送来了下课的钟声。

大学生们抱着课本,三两结伴地从宋绮年他们身边走过,不住投来好奇的目光。

学生们的打扮都十分朴素干净,脸上洋溢着未被世俗沾染的天真烂漫,让宋绮年觉得一身华服的她和傅承勖被衬得颇为俗气而市侩。

“我一直都很羡慕她们。”宋绮年望着那群远去的女学生,轻声感叹,“能无忧无虑地沉浸在知识的海洋里,过着单纯的、不用为吃穿发愁的生活,多么幸福。”

“她们是孩子,而你从来没做过孩子。”傅承勖朝宋绮年递去温柔的一瞥,“每个孩子都天真活泼,但并不是每个孩子长大后都能有所担当,有所建树。你是没有童年,宋小姐,但你是个很棒的成年人!”

宋绮年抬头望去,迎着傅承勖温柔含笑的注视。

清风习习而来。她觉得周身一轻,仿佛随风轻轻腾飞了起来。

鬼使神差地,宋绮年道:“袁康告诉我,你本来姓魏。”

傅承勖的眉毛挑了挑,没有太大的惊讶。

“他还和我说了些你家里的事。”宋绮年继续坦白,“都是一些道上的传说。”

傅承勖笑了笑:“说我亲手处决了仇人?”

宋绮年点头。

她拿不准是否要向傅承勖求证,但傅承勖已经给出了回答:“是的。”

宋绮年惊讶。

“我做了我必须做的事。”傅承勖沉声道,“我从来不后悔。”

“为血亲报仇,天经地义。”宋绮年道,“抱歉,我不是有意挖掘你的过去的……”

傅承勖浅笑,摇了摇头:“我知道你一直都想了解我。但,怎么说呢?我的过去听着很悲惨,所以我一旦讲述起来,难免有一种……向人诉苦的感觉。”

宋绮年明白了:“你是一个顽强的幸存者,不想被当成一个受害者看待。”

简单的一句话概括了复杂的心思。傅承勖不禁再度朝宋绮年望去。

女郎一身红裙,走在绿意盎然的林荫道下。雪肌盈光,乌发如云,美得令人下意识屏住呼吸。

这样的佳人,谁将来能有幸拥有她的心?

“有一天,我会把整个故事告诉你的。”傅承勖的嗓音一时十分低柔,“我保证。”

宋绮年忽而轻声问:“你本名叫什么?”

“我姓魏。”傅承勖道。

“魏什么?”

傅承勖诙谐道:“呃……大概因为家父姓魏,祖父也姓魏。所以我也……”

宋绮年笑弯了腰。

傅承勖也笑了片刻,才认真回答:“骥,千里良驹。我本名叫魏骥。家父希望我能做个贤能之人。不过这个名字已经随着魏家的没落被埋葬了。”

“那你现在跟着你义父姓傅?”宋绮年问。

“这个嘛……”傅承勖道,“其实我义父也并不姓傅,而是姓杨。因为一些特殊原因,我家的仇人一直在找我。为了保护我,义父决定掩藏我的身份。我抓阄选中了傅这个姓,义父给我起名承勖。”

“这是一个好名字。”宋绮年道,“你承担着父辈们对你的美好期望,当勤勉发奋,有所建树。”

“绮年也是个好名字。”傅承勖道,“愿你整个人生都过得多姿多彩。”

宋绮年没有忘了对江映月的承诺,一回家,她就给江映月拨去了电话。

江映月临时雇用的女仆接了电话,道:“江小姐出门办事了,还没回来。”

“她一个人出门的?”宋绮年不放心,“她去办什么事?怎么不让她的律师代办?”

“江小姐什么都没说。”女仆一问三不知。

宋绮年只得挂了电话。

“阿月这个丫头,眼看就要走了,外头又不大安全,还一个人到处跑。”

“江小姐又不是小孩子了。”柳姨端来一碗银耳羹,“她都嫁过人了,按理说,比起你,更算个成人。结果总是你反过来照顾她。”

“我就是个爱操心的命。”宋绮年笑,翻着今日送来的信件和报纸,“这些都是早上送来的,没有新的了?”

“邮差不都是一天送一回吗?”柳姨道,“你在等谁的信?”

“《良友》画报的。”宋绮年道,“昨天刘主编告诉我,特刊的样刊已经印好了,会给我寄一份。”

四秀和苗学新她们正在一旁整理着布料,闻言纷纷转头朝这边望。

“封面用的是谁的?”四秀问,“是您的吗?”

“不知道呀。”宋绮年摊手,“刘主编不肯说,我就等着收到了样刊好看一看。不过我想,要用的是我,她没必要不告诉我吧?”

说得也是。

众人不约而同一叹。

“是因为用我做模特吗?”苗学新局促不安。

宋绮年朝她递去安抚的微笑:“我那条裙子,只能由你来做模特才好看。我在上封面和追求一个完美的作品中选择了后者,这是我的决定。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舍生而取义。”

苗学新有点弄不懂鱼和熊掌同舍生取义有什么关系,却没发问,只提醒自已还得再多看点书。

小武和阿宽小心翼翼地抬着浑天仪走进了书房,将它放在桌子上。

傅承勖弯腰仔细打量着这尊铜器。

因年代还不算久,浑天仪的表面虽有些氧化,但整体还是呈现出铜本身的暗金色。

傅承勖戴着手套,轻轻抚摸着铜器表面篆刻的文字,眼底流露出对历史与文明的敬佩之意。

“把它和复旦展出的那批文物一起运回北平,再让罗律师捐给博物院。”傅承勖吩咐。

阿宽应下。

小武却有些不甘心:“三爷,还是匿名吗?”

“就算要报名字,也该报老爷子的名字才对。”傅承勖道,“把这批古董捐出来,是他老人家的遗愿。”

阿宽也道:“那边的事还没彻底解决,三爷报了名字,就是暴露了自已。”

小武嘀咕:“我只是觉得,这一个可是三爷您亲自找回来的呢。”

“大伙儿都出了力,怎么能是我一人之功劳?”傅承勖摇头笑,“对了,那边的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阿宽道:“那人改了个名叫伍顺兴,生前是一家酒楼的厨子。今年元宵过后没几日,他在家中醉酒跌倒,一头磕在台阶上,死了。”

“他家里还有什么人?”傅承勖问,“他死前有什么异常?”

“光棍一个。”阿宽道,“邻居说他平日里独来独往,不爱搭理人。但是有一件事不寻常。伍顺兴死那天,邻居家的狗不知被谁喂投了一个鸡架子。”

“喂了狗,狗就不叫了。”傅承勖冷笑,“看来那天晚上,确实有人拜访过伍顺兴。可惜我们已经无从得知了。他的遗物呢?”

“连张破草席都被外头的乞丐捡走了,什么都不剩。我们的人去他坟头看过。前些日子不是清明吗,可他的坟前只有杂草,连一根香杆子都没有。”

“他徒弟都没来给他上坟?”傅承勖哼道,“有意思了……”

管家走进书房,道:“先生,那位客人到了。”

傅承勖扬眉:“啊,快请他进来!”

小武一般不见客,主动离开了书房。

换了一身衣服的曹立群大步走进了书房,同傅承勖握手,目光扫过那尊浑天仪。

“傅先生,大功告成,恭喜!”

“同喜!”傅承勖笑容满面,“这个成功离不开六少的帮助。令尊没有为难你吧?”

“你是说那个我花了二十块请来假扮家父的人?”曹立群挑眉,“家父还在云南巡视他的鸦片园子呢。他现在可能已经知道我干的事了,但他不会为了这点小事赶回上海的。”

“那我就放心了。”傅承勖点头,“来,请坐。”

曹立群却没有就座。

“很抱歉,我还有要事,不能久留。我过来这一趟,一是想确认浑天仪已经脱险了,二来也是再和你确定一下我们的交易。”

“没有问题。”傅承勖倒着酒,“我想你已经接到消息了?”

“是的。”曹立群感激,“我和同志们都非常感谢您的慷慨捐助,尤其是那一批西药,很多药有钱都买不到。太感谢您了。”

“资助革命是我们家的一项传统。”傅承勖意味深长道。

“而我也会兑现我对您的承诺。”曹立群掏出一封信,递给傅承勖,“我已经按照你的要求,发了那封电报。这是对方今天回给我的电报。看起来,你的计划很成功。”

傅承勖看着电报,露出满意之色。

他把电报交给阿宽,对他低语了一句。阿宽一点头,转身离去。

傅承勖将一杯红酒递给曹立群:“这事能瞒着令尊多久?”

“反正足够我把自已的事办完。”曹立群道。

“你会牺牲很大。”

“我只是放弃了那些我本来就不在意、又一直束缚着我的东西。”曹立群一派洒脱,“说实话,傅先生,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轻松,和自由。”

傅承勖莞尔,举杯道:“为了自由!”

“为了自由。”曹立群亦举杯。

喝了一口酒后,曹立群忍不住问:“那么,关于宋小姐……”

“想都不要想!”傅承勖以一种温和、坚定,却又异常霸道的口气打断了曹立群的话。

曹立群一噎,继而哂笑起来。

仰头饮尽了杯中的酒,曹立群告辞。

走出书房之际,曹立群忍不住转头对傅承勖道:“你应该告诉她。”

傅承勖望着曹立群,面带礼貌的微笑,不言不语。

“有些事,做出来了还不够,还是要说出来。”曹立群道,“我是过来人,相信我。”

傍晚时下了一阵暴雨,淋得路人们好一阵奔逃。

好在初夏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夜幕降临时雨势已转小。

淅淅沥沥声中,店铺招牌的灯光被浸成一团团柔和的光晕。雨滴自灯光中划过,像一颗颗小流星。

直到铺子打了烊,宋绮年都还没等来《良友》的样刊,以及江映月的电话。

正考虑再给江映月拨一个电话去问问,四秀来道:“曹先生来啦。”

曹立群捧着一大束紫色勿忘我走进了客厅。

宋绮年笑盈盈地自他手里接过花束,寻瓶子来插。

“明天报纸上肯定都是你卖家里古董被你爹当场抓获的消息,你亲爹得知了,不知道会拿你怎么样。”

“想那么远做什么?”曹立群不以为然,“来,咱们看电影去!”

宋绮年和曹立群看完电影出来,发现雨虽小,却居然还没有停。

“接下来去哪儿?”宋绮年问。

曹立群撑起一把伞:“陪我走走?”

雨中漫步,也是一种情调。

宋绮年挽着曹立群的手臂,两人沿着长街慢慢地朝前走。

湿漉漉的地面倒映着满街的霓虹灯,一步踩上去,碎作千百片。

可见越是浮华璀璨的事物,越是娇贵易碎。

“你和傅承勖,做这件事有多久了?”曹立群问。

“才半年而已。”宋绮年道,“做这件事,其实是游走在灰色地带的。但非常有意义,还能让我认识很多有趣的人。”

“比如我。”曹立群得意。

“比如你。”宋绮年莞尔。

“我到现在都还不敢相信你是‘玉狸’。”曹立群感慨,“我更不敢相信我居然能和‘玉狸’约会。”

宋绮年笑:“接下来你就要告诉我,你从小听着我的故事长大的。”

“那倒不至于。”曹立群道,“只是我想不到,你会抛下过去的一切,改头换面,重新开始。毕竟你当初有名气,收入也不菲……”

“但是没有自由。”宋绮年道,“江湖生活并不如外人想的那么潇洒。帮派规矩众多,女人非常受压迫。更何况,做贼始终不是一个光彩的职业。”

曹立群朝她看去:“你逃走的时候,害怕吗?”

“当然。”宋绮年道,“我从小在帮派里长大,不知道自已能不能适应普通人的生活。可我知道,人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只有努力去争取,而不能等别人送到你面前。”

曹立群情不自禁地点头。

“你很有勇气,绮年。人人都有理想,却只有极少的一部分人付诸行动。其中,又只有很少的一拨人,最后获得了成功。”

“我的奋斗之路还很长呢。”

“但是看到你这样,我便有了勇气。既然一个功成名就的江湖名侠都能毅然舍弃一切,选择光明的新生,那一个一事无成的公子哥儿,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宋绮年停下了脚步,朝曹立群看去。

曹立群的笑容依旧真挚明朗。

“你……”宋绮年道,“你不打算再回你家了,是不是?”

曹立群缓缓点了点头。

“你打算去哪里?”

曹立群道:“我在北平的时候就结识了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我们有着同样的理想,都想改变中国的现状。我和文清都是。”

“你加入了共产党?”宋绮年明白了过来,惊愕不已,“你?”

“很奇怪吗?”曹立群不服气,“当然,我们中有很多人来自普通家庭或者无产阶级,比如文清的父亲就只是个账房。但还有很多人都出身资产阶级家庭。我们是因信念而走到一起的。”

“抱歉,是我狭隘了。”宋绮年惭愧,“在我的人生里,之前是整天琢磨着如何离开帮派,金盆洗手,现在则专注于做好自已的小生意。我的思想高度远不如你。”

“我不这么看。”曹立群摇头,“我从不觉得有政治追求的人就高人一等。人人平等。你这样踏实、勤奋、善良的人正是奠定我们社会的基石。”

宋绮年欣慰长叹。

“这么说,你打算离开上海?”

曹立群看了看表:“我买了今晚十点的车票去武汉。把你送回家后,我就直接去车站。我的朋友会带着行李在车站和我会合,一道出发。”

“你想清楚了?”宋绮年动容,“舍弃你现有的一切?舒适的大房子,伺候你的下人,漂亮的小汽车,美酒和佳肴。”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于是舍生而取义。”曹立群笑,“你最后不也选择放弃迎合报社,找了自已喜欢的模特吗?我们都是理想主义者。我想做一个对社会有贡献的人,做一个改变世界的人,做一个临终前回忆自已的一生,不会后悔浪费光阴的人。”

雨噗噗落在伞上,汇集成一串串水珠,从边沿落下。这片水帘将两人围在这一方小小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