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不是兄妹

傅承勖的人很快带回了一条确切的消息:卢保生确实将会在五天后举办一个古玩拍卖会。浑天仪正好在拍卖品的名单里。

这一类私人拍卖会都是会员制的:参与者不仅要缴纳一笔不菲的保证金,还得是会员。

申请会员的手续也十分复杂。

首先需要有三名以上会员为你作保,其次要递交一份申请书。举办方审核申请人的背景、财力,确定档次足够,才允许入会。

不过这些都难不倒傅承勖。

他只需要放出风声,就有好几名会员争着为他作保。以他的背景和财力,通过审核也易如反掌。

难的是,整个审核过程一般需要一个月,可拍卖会就在几天后。

唯一的捷径,就是参拍。

宋绮年端详着眼前的这一对明代青花碗,不确定地问:“真要把它们送去参拍?浑天仪是救回来了,可这一对碗却又流落出去了。”

“这对碗虽然也价值不菲,但只是民间藏品,算不上很特别。”傅承勖道,“景德镇出产的类似瓷器,早已遍布全世界了。”

宋绮年这才放下了心。

“卢保生那边对参拍品很挑剔,评估后要是觉得拍不出高价,是不会接的。”

“这一对碗,我相信他不会拒绝。”

果真,这对青花碗在卢保生眼前一亮相,便赢来他惊艳的目光。

等鉴定师评估完后,卢保生便笑呵呵地握住了阿宽的手,并且送上了一张拍卖会的请柬。

“请替我向傅老板问好。届时,我一定恭候他的大驾!”

卢保生在愚园路上有一栋英式的花园洋房,打造成了一间会所,这次的拍卖会就在这里举办。

虽是一场私拍会,但为了彰显派头,以及表示对贵客们的重视,会场早早布置了起来。

参拍品正陆陆续续运达,洋房的安保措施十分严密。

保安们牵着狼犬沿着围墙巡视,屋里屋外各个角落都有人站岗。仆人都是卢家自已的人,熟名熟脸。

不过,天下没有真正的铜墙铁壁。

卢府一个副管事好酒,这日酒商送来拍卖会上要用的酒水,顺便孝敬了他一瓶。xľ

副管事在酒商的劝说下,当场开瓶尝了一口。正感叹着这一口浓浓的醇香,便噗通一声晕倒在地。

酒商和跟班伙计飞速扒了管事的衣裤鞋子,让酒商换上。

伙计便是男装的宋绮年,酒商则是阿宽。

宋绮年瞅了几眼昏睡在地上的管事,一边动手在阿宽脸上涂抹。半晌后,就把管事的脸大致地搬到了阿宽脸上。

阿宽出了酒窖,模仿着管事的步态。下人同他打招呼,他便支吾两声。

人们都深知这管事的癖好,又闻到他一身酒气,只当他正半醉着,不以为意。

阿宽就这么在卢公馆上上下下转了一大圈,不仅参观了后厨,还看到了摆在书房里的会场布置图。最后,算着时间回到了酒窖,卸了妆后,把管事唤醒。

管事不过一个闭眼睁眼,就发觉自已躺在了地上。酒商正朝自已笑得十分关切。

“刘管事,地上凉,您要不回屋去睡?”

正当值就醉酒倒地,让东家知道了可不好。

送走酒商后,管事锁上了酒窖的门,绝口不提方才的事。

阿宽回去后,立刻绘制出了一张卢公馆的内部结构图。

“拍卖会在一楼书房里举行。客人只能在大客厅,餐厅,中庭,和书房活动。参拍品目前都放在地下室的库房里,有专人看守。酒窖就在库房隔壁。拍卖会那日,参拍品会从地下室里运到书房隔壁的这间小客厅里……”

“这是电梯吧?”傅承勖指着小客厅隔壁一处方格。

“是。”阿宽道,“运送货物的小电梯。届时,酒水等重物会用这个电梯从楼下运上来。”

“货已经安放好了?”

“是。箱子放在最底部,上面做了标记。”

仿制品装在酒箱里,已借着今天送货的机会运进了卢公馆。

宋绮年将一个胶泥盒放在桌上:“楼下的钥匙则都在这里。”

她趁着管事晕倒之际,将他的钥匙全都取了模。卢公馆的后厨和酒窖的门,都将对他们敞开。

图纸钥匙都已弄到手,接下来,就该进行行动彩排了。

小武的行动已没有大碍,坚持要参加。傅承勖安排他和阿宽他们一起行动,彼此有个照应。

至于傅承勖,则开始跟着宋绮年上课。

说来有趣。在这之前,一直是傅承勖担任着指导者的角色。

他教宋绮年各种上流社会的礼仪,艺术鉴赏,文学音乐,教她如何优雅地和人交谈,教她名流们的各种潜规则和小把戏。

傅承勖的言行举止潜移默化地影响着这个靠野路子混江湖的女孩。她飞速蜕变,面貌一新,愈发像个知书达理的碧玉佳人。

之前,宋绮年被傅承勖带着走进了他的世界。

现在,又轮到她把傅承勖带进她的世界里。

这是一个规矩和氛围截然不同的世界,是一片原始的丛林。人们凭借狡诈的头脑和真才实学谋生。

“傅先生是赌桌上的王者,那么学起我们这行,上手应当会很快。行窃,和出老千一样,诀窍都是一句话:‘唯手熟尔’。”

宋绮年说这番话的时候,傅承勖脱去了外套,挽起了袖子,只穿着马甲。猿臂蜂腰的背影让女土们看着很难不一阵心跳。

宋绮年则穿着一条浅白色的亚麻连衣裙,通身只戴一对珍珠耳环,朴素无华,亭亭玉立。

两人面对面站在房间中央,像一对准备较量一番的对手。

“首先,同出老千一样,行窃讲究的也是不动声色。不仅动手时不能让对方察觉,在一开始,接触对方的时候千万不要……”

宋绮年突然打住。

她望向斗柜上的一台收音机,越过傅承勖走了过去,将收音机打开。

屋内飘荡起一首轻柔的乐曲。

“这下有氛围了。”宋绮年朝傅承勖一笑。

傅承勖问:“接触对方的时候不要什么?”

“不要刻意。”宋绮年道,“要像一道清风一样靠近对方——没人会防范一道微风。然后,你可以借助一些小动作分散对方的注意力。比如握手时表示热情,双手握住对方的手用力摇一摇——”

随着话语,宋绮年上前一步握住了傅承勖的手。

“比如看到对方衣服上有一个线头——”

她抬手在傅承勖的马甲衣领上拈起什么。

“或者拍一拍肩头的灰尘——”

傅承勖的目光随之落在那只轻拂过肩膀的洁白手掌上。

“动作要轻,越自然越好。”宋绮年低声说着,一边亲昵地给傅承勖整理着马甲领子,“不能唐突到对方,避免引起对方的抵触和警觉。”

她的手指顺着衣领轻轻地滑落,将之抚平。

那动作极之轻柔,流畅,像妻子熟练又满怀爱意地给丈夫整理衣装。

“如果对女性,可以为她们穿衣,围披肩。这活儿你做得很熟了。而且你有先天优势,女土们一般不会抗拒你的靠近。”

宋绮年和傅承勖靠得极近,身体几乎贴着。

傅承勖眼帘低垂,平静的神情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陶醉。

“关键,就是要放松对方的警惕,分散对方的注意力。”宋绮年的语调越来越低柔,“不要看我做起来容易。你要做到反而很难。”

灯光是流金般的暖黄色,让两张面孔都如油画里走出来般细腻精致,眸中都有一簇火苗在跳跃。

“为什么?”傅承勖问,嗓音一时十分低沉。

宋绮年抿唇一笑:“傅先生,男人见你如见劲敌。女人见你如白马王子。他们关注你,拿出全副精力来应付你,你还怎么动手?”

傅承勖无言以对。

宋绮年仰望着他,洁白的面庞是那么精致秀美。

她的眼中带着一抹孺慕和憧憬,唇微张着,仿佛在期待一个吻。

没有哪个男人能面对这样的美色而毫无触动。

傅承勖的眼眸一时深邃如浩渺的夜空。

他嘴唇翕动,头正要低下去,宋绮年却突然抬起手,将一样东西亮在了傅承勖面前。

那是一枚百达翡丽手表!

傅承勖一愣,低头看向自已空空的手腕。

宋绮年后退一步,晃着金表,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

音乐还在继续,暧昧的情愫却是瞬间一扫而空。

“这是第一课。”宋绮年笑嘻嘻,“看好了——”

她又变戏法般掏出领夹,手帕,钢笔……逐一给傅承勖丢了过去。这些都是她方才借着讲课,从这男人身上摸下来的。

傅承勖一件件接住,一次比一次惊喜,终于大笑出声。

最后是一枚一元硬币,本来放在傅承勖裤子口袋里。

“不可能!”傅承勖掏着口袋确认,满脸难以置信,“我不可能被掏裤子还毫无知觉!”

要取出这一枚硬币,手得完全伸进口袋里才行。那部位那么敏感,傅承勖又受过特殊训练,不可能在一个女人掏自已裤包的时候没反应!

“用的这个。”宋绮年亮出手中一只小巧纤细的夹子,“我从你身上摸的第一个东西,就是硬币。还记得我刚才从你身边走过去,打开收音机吗?”

擦身之际,傅承勖下意识向后让了让……

“你当时脑子在想着我没说完的话,眼睛看着我的举动,肩膀又被我碰了,身体在动,自然就忽视身上那一点点触碰了。”

傅承勖恍然大悟。

视听触三方干扰,再加上娴熟灵巧的技艺,顺利得手。

宋绮年把硬币丢了过去。

傅承勖慎重地将之握在掌心。

“受教了。”

这其实是宋绮年给傅承勖的下马威。

不论表现得再平易近人,傅承勖骨子里总有一股源自本身的优秀的高傲。

宋绮年有意和他较量一番,心痒痒了那么久,今日才终于得到这个机会。她自然要好好表现,力求一举让傅承勖诚服。

要强的女人就如宋绮年这样,当强大优秀的男人对自已露出敬佩之色,那种满足感胜过收到价值连城的宝钻。

“接下来,”宋绮年抖开一个工具包,“该学习怎么撬锁了——”

一个虚心求学,一个倾囊相授,宋绮年的教学进展得十分顺利。

傅承勖既然精通出老千,有手上功夫的基础,在宋绮年的指点下,他很快就领悟了囊中取物的诀窍,也把开常见几种锁的技巧都学会了。

“唯手熟尔”,接下来便是把手练熟。

市面上所有样式的锁都被搜集而来,摆在书房里,傅承勖一个个撬。宋绮年掐表计时,一边指点,时而亲自动手示范。

宋绮年又找来木头假人,给它们穿上衣,挂满铃铛,让傅承勖练习近身取物的手艺。

铃铛一响,傅承勖就要掏出十块钱丢进箱子里。

第一日下来,钱装了满满一箱子,最后都捐到了济慈院去。

“可得加把劲儿了,傅先生。”宋绮年在一旁吃着苹果,“再这样下去,您的宝贝没追回来,自已就先破产了。”

因为这教学过程实在有趣,小武他们也都凑在一旁看热闹。

傅承勖一直是个运筹帷幄、令行禁止、积威甚重的一家之主。如今他在宋绮年的指挥下忙东忙西,一头热汗,实在是难得一见的景象。

“就出老千一样,身体要放松,注意力集中在手指头上。”宋绮年指点着,“傅先生想必也不喜欢陌生人凑得太近。与其去靠近对方,不如当对方在靠近自已,而你则在尽量和对方维持距离……”

傅承勖从一个假人身边退开,抬起手,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张纸票。

铃铛一声没响。

小武他们欢呼鼓掌,很卖力地给东家捧场!

“继续!”宋绮年道。

一日后,傅承勖把这一招练得七成熟了,宋绮年又提升了难度。

她把一张画剪成几块,给小武、阿宽和曹立群他们各发了一张,放在身上,让傅承勖挨个儿去偷回来。

活人可不比假人,有知觉,能动,还会提防。

而且,众人得了宋绮年的叮嘱,对傅承勖很严格。

“抱歉了,三爷。宋小姐的命令,不准对您放水。”

“宋小姐说了,如果能坚持两天不被您得手,她就给小琼姐做一件新衣服。”

“对不住啦,傅先生。我要是能扛过这两天,绮年就答应和我去看电影……”

傅公馆内呈现出一种奇异又欢乐的景象。

傅承勖如往日一样,上班办公,回家后处理家族事务。手下们依旧兢兢业业地辅佐他。

可傅承勖每次略靠近,手下便齐刷刷退让开,防着东家如仿贼。

傅承勖:“……”

傅承勖向宋绮年抱怨:“他们都知道我会来偷,早早就提防着我了,我还怎么下手?”

宋绮年道:“被提防着还能得手,那遇到不提防的,不是更容易了吗?”

宋绮年笑嘻嘻,像是一只歪着脑袋瞅着人,还甩着尾巴的猫。

这么娇美可爱,让人即便被她刁难了,也生不出脾气来。

傅承勖的好胜心被挑起,那股兴奋之情让他心跳加速,胸膛里充盈着激荡愉悦之情。

他也是个惯于利用自已的人格魅力来达到目的的人,说白了,就是擅长通过言行来忽悠人。

再说了,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

手下们再提防,也总有疏忽之际。

傅承勖接二连三地得了手。

一时间有人喝彩有人哀叹,十分热闹。

宋绮年沉溺在教学中,乐此不疲,不免有些荒废主业。

袁康去店里找宋绮年,却一连两次都扑了空,干脆在店门口守株待兔。

这日宋绮年深夜返家,从傅家的车上下来,又被大双毕恭毕敬地请到了袁康的车上。

一钻进车里,就听一道幽怨的声音传出来。

“你还知道回来?”

这满口的怨气,像足了一个等待妻子夜游归家的丈夫。

宋绮年一脸莫名奇妙:“我自已的家,爱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你有话就好好说,大晚上的,我没工夫听你冷嘲热讽。”

袁康讨了个没趣,只好道:“傅承勖本来姓魏,你知道吗?”

宋绮年一愣。

袁康冷笑:“连人家到底姓什么都没弄清楚,就一头热地跟着他瞎胡闹。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宋绮年转身拉车门把。

袁康急忙把她拉住:“好了,不说了!就说那个傅承勖。我打听到他家的事了,你听不听?”

宋绮年当然想听。

有关傅承勖的出身,他的经历,甚至他的所思所想,傅承勖一直讳莫如深。而这些也都对宋绮年有着巨大的诱惑。

可她该不该听?

傅承勖的事,不该由傅承勖自已亲口说出来吗?

“你也不用矫情。”袁康讥笑,“魏家的案子当年闹得大半个中国都知道,茶馆里随便一个说书的都能给你说得有头有尾,又不是什么秘密。”

宋绮年这才不再拿乔。

袁康道:“魏家祖籍扬州,乃是两淮大盐商之一。”

盐商?

“是啊。”袁康笑,“那可是真真儿的富可敌国!听说魏家最盛时,连茅厕里都用金马桶。傅承勖还是长房长孙,金窝里的金凤凰,真不知道修了几世才投了这么个好胎。”

金马桶什么的,听听就算了。宋绮年抓住了重点:“可那样的好日子,傅承勖并没有过很多年。”

“他告诉你了?”

“略提了一嘴。他小时候,父母被歹人杀害,他后来被义父收养了。”

袁康点头:“魏家长房灭门案当年闹得轰轰烈烈,对外都说是外贼所为。但其实是家贼引来了外贼,联手把傅承勖他们家这一房给灭门了。其中细节说来话长,也很无聊。不过,傅承勖很快得到他义父相助后,反杀了回来。他不仅将外贼一举剿灭,还将罪魁祸首的内贼,他叔祖,三叔父等人,亲手处决!那年,他不过才十二岁!”

宋绮年的眼前顿时浮现一个画面:面带稚气的小小少年,握着手枪,双目冰冷,白净俊秀的脸上飞溅着血滴……

“但这都不是我想和你说的。”袁康注视着宋绮年,“傅承勖家被灭门时,他和他妹妹走散了……”

傅承勖还有个妹妹?这他从没提起过。

“我怎么记得他说自已是独子?”宋绮年困惑。

“堂妹。”袁康道,“但是好像感情不错。这些年来,他人在美国,却派了人一直在国内在找她。阿狸,你听我说。重点是,那女孩当年五岁左右,正好和你一样大。”

宋绮年明白了袁康的意思,耳朵里一阵嗡嗡响。

“……不会这么巧的吧……”宋绮年干笑。

“是吗?”袁康不肯放弃,“傅承勖家被灭门是二月,你是那年四月初被我们捡到的。我说过,你不光识字,教养也很好,吃葡萄都还要剥皮呢!你绝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

“你和师父不是在上海的火车站捡到我的吗?”宋绮年道,“魏家不是在扬州?”

“也许是他是在逃跑途中和你走散的……”

“我什么我?”宋绮年气道,“你这是已经替我认下这门亲啦?”

“好,好!”袁康举双手,“那我再问你,天下那么多手艺好的贼,他怎么就选中你这个已经金盆洗手的?他为什么不遗余力地帮衬你的生意,给你铺路搭桥?他对你的那些无微不至地关怀,你肯定也觉得超过合伙人的关系了,对吧?可他又不和你调情,也不阻挠你和别的男人来往。你就没觉得你们俩的关系很奇怪?反正我们外人看来,你们俩肯定是哪里有毛病。”

宋绮年无言以对。

袁康的每一句提问,都在她的心田里丢下一块石头,不但砸得水花四溅,还把好好的一潭清波搅成了泥汤!

“还有,”袁康丢出最后一块大石头,“你的这个新的身份,这么完美的一个假身份:父母双亡,又才从外地回到上海,小有资产,甚至还有宗族亲戚可以追查。这个身份不是你给自已准备的吧?是你意外得到的,对吧?”

宋绮年张口结舌。

“我就知道。”袁康冷笑,“你就没想过,自已的运气怎么会那么好?”

宋绮年如鲠在喉,结巴道:“这……不是……这说不通……”

“我倒觉得很多事都能说通了!”袁康道。

宋绮年深吸了一口气:“假如你的推测是对的——我说假如——那傅承勖为什么不和我相认?我不止一次向他提起过我因为不知道自已的身世而苦恼,他有很多机会向我坦白的。”

“故弄玄虚呗。”袁康翻白眼,“他这个家伙一直都遮遮掩掩的,一肚子鬼主意。”

“你对傅承勖还真没半句好话。”

袁康思索片刻,总算找到了一句好话:“他对烟和酒的品位还不错。”

宋绮年:“……”

之前在傅承勖那里积累的快乐被袁康这一番话一扫而空,宋绮年思绪纷杂地回到了楼上公寓里。

四秀揉着眼睛走出来:“小姐,之前江小姐打电话找您,说收到你做的裙子了,穿着很合身,也很喜欢。她留了个电话号码,让您有空给她回个电话。”

宋绮年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四秀看得出她有心事,安静地离开了卧室。

宋绮年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镜子里一脸茫然的自已,无声长叹。

袁康有一点说得很对。

如果她是傅承勖的妹妹,那傅承勖对自已的那些极致的关照和偏爱,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所以他会去教训张俊生,所以他会去调查曹立群。他警惕靠近她的男人,关心她的情绪,保护她……

但是,他又不想占有她。

作为朋友,他这么做有些暧昧。但作为兄长,一切都合情合理了。

可是……

宋绮年摇头。

傅承勖为什么不说?

也许袁康的推测是错的。也许她只是很像傅承勖的堂妹,被爱屋及乌。也许傅承勖只是单纯地欣赏她。

这件事里有太多的谜团没有揭开,谁都不能根据现有的这一点证据妄下定论。

宋绮年这一夜都没睡踏实。

她又做了那个梦,那个自从得知自已的身世后,偶尔会做的梦。

梦里她变回一个幼童,衣衫褴褛,孤零零地在小巷子里徘徊。

天上下着小雨,她蜷缩在路边的屋檐下躲雨,冻得瑟瑟发抖。小水潭里,倒映着女孩脏兮兮的面容。

宋绮年感觉自已又冷又饿,心里充满了彷徨无助。

可她心里有一个坚定的信念,那个人一定会来找她的!

所以她不能走。她得留在这里,等那个人回来……

她不能走!

画面一闪,一个男人用力将她擒住。惊恐的她张口在对方的手上重重咬了一口。

一股巨大的力量袭来,她被男人丢了出去。

宋绮年猛地醒了过来,急促喘气。

天刚微微转亮。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风里水汽浓重,窗纱轻飞。

宋绮年起身走到床边,望见乌云中忽隐忽现的闪电,就像躲躲藏藏的真相。

她再也睡不着。洗漱过后,出门前往傅公馆。

对于宋绮年的突然到访,傅承勖毫不意外。他将宋绮年请到了厨房,给她做了一杯咖啡,自已则在灶前准备起了早饭。

伴随着一声轰鸣,大地震动,屋外的小雨转为暴雨。

傅公馆的厨房只有一排高高的天窗,豆大的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窗玻璃上,如一张水帘把整栋房子罩住,同外界隔绝开来。

“……怎么样?宋小姐?”

宋绮年回过神:“啊?”

即便开着灯,室内光线依旧昏暗。傅承勖的眼眸显得尤其深邃动人。

“你今天有点恍惚。”傅承勖投来关切的目光,“哪里不舒服吗?”

宋绮年摇头:“昨晚没睡好而已。”

“凌晨那阵子确实很闷热,我也醒了一次。”傅承勖往面包片上涂抹着蒜蓉黄油酱,“上海的夏天真闷热,还没到三伏天,已经觉得有点难熬了。”

宋绮年望着男人忙碌的背影,顺口问,“你小时候在哪儿长大的?”

傅承勖将抹好酱的面包片逐一摆放在烤盘上。

“地方可多了。家父经商,一家人随着他辗转了好几个地方。”

答了等于没答。

“对了,宋小姐,我正想给你看看我的成果。”

傅承勖拿出了几张纸片,一张张放在桌上,拼出了大半张图。那些都是宋绮年让众人分别收藏起来的纸片。

“你全弄到了?”宋绮年惊讶。

造物主有时候并不公平。蠢人处处愚钝,可聪明的人,往往又方方面面都出类拔萃。

比如傅承勖,本就才高八斗了,半路出家学偷窃,又能在短短几日就能把功夫练得像模像样。

这不仅得悟性高,还得身心足够协调。俗话管这个叫“老天爷赏饭吃”。

“不全。”傅承勖指着缺了的那一角,“还差最后一张。”

宋绮年笑起来。

她将手一翻,亮出最后一张纸片,再一翻,纸片自她指间消失不见了。

傅承勖的双目里掠过一抹赞叹之光。

“这就是最后一张。”宋绮年道。

藏在她的身上,只等傅承勖来取。

她是师父,她这一关最难过。

傅承勖打量着宋绮年。

她今日穿着藕粉色丝绸衬衫和深蓝色鱼尾裙,戴多层珍珠项链,站在温暖的灯光下,如裹着一层光。

可这身裙子没有口袋,傅承勖根本看不出那纸片藏在何处,又不可能搜身,真有点无从下手之感。

“觉得太难了?”宋绮年挑衅。

“不急,我有一天的时间。”傅承勖莞尔,“倒是宋小姐,不介意的话,过来搭把手?”

宋绮年接过了傅承勖递来的烤盘。

“请把这个放进烤箱里。”傅承勖指点着。

宋绮年打开烤箱门,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她下意识往后仰。

“当心!”傅承勖一把托住了她,“里面已经预热了,当心烫着。”

宽厚的手掌稳稳地扶在后背,男人低沉的话语自耳畔传来。宋绮年忍不住转头望去。

她的发梢扫过傅承勖的脸,四目相接,鼻尖几乎触碰在一起。两道不稳的气息瞬间交融。

紧接着,两人不约而同地别开了脸,将距离拉开。

宋绮年不自在地扯了扯衬衫。就刚才,她后背泛出了一层细细的汗。

“你一定很少进厨房。”傅承勖从宋绮年手里接过烤盘,放进了烤箱里。

“要没有柳姨,我得饿肚子。”宋绮年老实承认,“女人不会下厨很奇怪吗?”

“人各有所长。妇女解放运动第一步,不就是将女人们从厨房里解脱出来吗?”傅承勖道,“就我而言,我宁愿不擅庖厨的人都离厨房远一点。烹饪也是一件很神圣的事,不容外行亵渎。”

宋绮年莞尔。

她拿起几个圆溜溜的紫皮大李子,放在水龙头下冲洗起来。

傅承勖则唰唰地打起了蛋液。

“你是从小就喜欢烹饪的吗?”宋绮年问。

傅承勖摇头:“我家长辈连茶水都不会让我煮,写字都有个书童给我磨墨。义父却觉得男孩子不能这样教管,于是送我去接受了军事训练。我学着自已生火做饭,就此对烹饪产生了兴趣。顺便说一句,我的烤肉也是一绝。哪天我举办一个露天烤肉派对,让你也尝尝。”

宋绮年摇头:“哪个女人跟了你,都得提心吊胆。”

“我保证我现在做的都是正当生意,也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身边的人,还从不拈花惹草。”

“不,是因为怕发胖。”

这下轮到傅承勖笑了。

他把打好的蛋液递给宋绮年:“煎蛋总会吧?”

“当然。”宋绮年端着碗就要朝锅里倒。

傅承勖直咳嗽。

“怎么?”宋绮年困惑。

傅承勖无奈:“大小姐,好歹先倒一点油吧?”

宋绮年恍然大悟,提着油壶往锅里倒油。

“够了!够了!”傅承勖又急忙叫,“再倒下去就不是煎蛋,而是炸蛋了。好,现在可以倒蛋液了——碗放低一点,油才不会溅起来——慢一点!是倒,不是泼……”

宋绮年咬唇直笑。

傅承勖长长叹气,那一股气息再度拂过宋绮年的耳朵和发丝。

耳郭和脸颊先是一阵麻,继而发烫。

蛋液滋滋响声中,一股蛋奶混合的浓香漂浮起来。

“你在里面加了什么?”

“牛奶和芝土。”傅承勖道,“西方的做法。来,拿着铲子,从边缘轻轻地往里推。”

他就站在宋绮年身后,并没贴着,而是保持了一段礼貌的距离。

可宋绮年始终能感受到男人蓬勃的体温自后方传来,就像一道阳光落在背上,晒得肌肤暖融融的。

那股热度顺着脖子、耳根,一路爬到脸颊上。

烹饪的好处在这个时候体现。她大可将脸上的红晕归结于灶上的热气。

“……好了,现在撒上一点胡椒和盐,就可以出锅了。”

宋绮年把蛋自锅中拨到了盘子里。

“真麻烦。”她感叹,“有这功夫,我都可以偷遍一条街了。”

“所以,后面还是让我来吧。”傅承勖自宋绮年手中接过了铲子。

这时烤箱也叮了一声。

宋绮年将烤盘取了出来,一股蒜香黄油味随之飘散,令人垂涎。

“我祖籍扬州。”傅承勖突然道。

宋绮年惊讶地望过去。

傅承勖熟练地煎着烟肉,一边道:“小时候在苏杭、广州一带都生活过。后来家里出事……我为了躲避仇家追杀,一个人从扬州流浪到了上海。再后来,又随伯父去美国旧金山定居,还去英国念了硕土和博土学位……所以,要说我在哪里长大的,真不好说。”

从扬州流浪到了上海……

宋绮年的心重重地沉了沉。

“我……我也是到处流浪着长大的。”宋绮年低声道,“尤其知道自已是师父捡回来的后,我每次听到一个地名,就想,我是不是从这儿来的。袁康说过,捡到我的时候,我……”

她忽然顿住。

“你什么?”傅承勖问。

宋绮年隐隐有些激动:“他说过,我说着一口北方口音!”

既是北方口音,那多半在北方长大的。扬州可不是北方。

“哦?”傅承勖来了兴致,“北方哪里的,他有说吗?”

“他分辨不出来。”宋绮年遗憾,“他那时候年纪也不大,没去过很多地方。”

傅承勖问:“被捡到之前的事,你是真的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宋绮年摇头:“不过,自打听袁康描述了当时的情形后,大概是受了些影响,我做过一些梦。”

“梦到了什么?”傅承勖对这个话题十分感兴趣的样子。

“一些没什么意义的梦。”宋绮年不以为然,“梦到自已回到了当年,在街头流浪,怪可怜的。”

傅承勖握着铲子的手抖了抖。他一眼不错地盯着锅里吱吱作响的煎蛋,那灼热的目光里沸腾着太多晦涩的情绪。

但宋绮年正低头摆着烤面包片,完全沉浸在这段不大愉快的回忆里,没有注意到傅承勖的异样。

“我淋着雨,坐在街边,好像在等人来接我。应该是在等我爹娘吧。可惜我最终也没有等到他们。奇迹没有发生……”

说到这里,鼻音又变得浓重。宋绮年没有继续说下去。

“对不起。”傅承勖柔声道,“我不该把话题往这方面引。不过,这个世界充满了奇迹,而你一直在把不可能变成可能。你看看我们正在做的事。既然那些流浪的国宝都有可能回家,你也一样。”

又是这句话。

傅承勖仿佛非常坚定,一次次地告诉宋绮年,她会找家。

宋绮年抬头望了过去,瞬间坠落在男人眼中那片温暖浩瀚的海洋里。

“说到奇迹——”傅承勖话锋一转,抬起手,指间正夹着那最后一张纸片。

宋绮年的鼻头还有些泛红,倏然瞪大了眼,继而无奈地笑了起来。

什么时候偷到的?

是做饭时的肢体接触,还是自已沉浸在过去时的心不在焉?

但这都不重要了。

他既然得手,就说明技巧已经掌握了。

“瞧!”傅承勖笑着,“你能在短短几天内就培养出一名合格的贼,找到自已的家,是迟早的事。”

“承你吉言了。”宋绮年喜笑颜开,“恭喜你,傅先生。你出师了!”

“恭喜!恭喜!”曹立群走进了厨房。

宋绮年和傅承勖不约而同地后退半步,拉开了距离。

曹立群这几日寄住在傅承勖府上,汤水好药地养着,恢复得极快。虽不说达到行动自如的程度,但日常起居已无大碍。

宋绮年清了清嗓子,问:“立群,明天的行动,你那边准备得怎么样了?”

曹立群一脸兴奋:“全都安排好了!”

这次行动,曹立群也会以竞拍者的身份进入卢公馆,协助傅承勖他们。他还是第一次参加这种行动,光是想着就心潮澎湃。

“董小姐赶制的那个浑天仪我也看到了,反正我是看不出什么真假。”曹立群一边吃着烤面包片,一边大声赞叹,“你说我要是早点认识她该多好。我直接用假货换了我爹的真货,就不用捏造个什么被盗,也不会露馅了。”

“巧了。”傅承勖道,“之前我们遇到过一位公子,就把你所想之事付诸了行动。”

“真的?”曹立群惊讶,“效果如何?”

“被他爹打断了腿,正在老家养伤。”宋绮年漠然道。

曹立群的耳朵又耷拉了下来。

趁着傅承勖回到灶台前的空档,曹立群对宋绮年低声道:“绮年,我弄到了两张戏票,就在大后天。后天咱们要是成功了,你同我去看戏,好不好?”

宋绮年下意识用眼角余光向傅承勖那头扫去,又觉得自已有些可笑。

“怎么样?”曹立群恳求着,“算是我谢谢你救了我。”

“救命之恩,就只值一张电影票?”宋绮年调侃,“你不得再从你家偷点宝贝给我?”

曹立群:“……”

宋绮年没绷住,笑了:“行。就电影吧。”

曹立群欢呼,像一只获准外出玩耍的大狗。

他的心思那么浅显,欢乐那么容易获得,生活得真是轻松又愉快。

“用早饭吧。”傅承勖把一锅瘦肉粥端了过来,宛如一位慈祥的大家长。

宋绮年深深看了他一眼,在餐桌边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