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宋绮年所料,江映月思考了一晚上,还是决定不去指控孙开阳。
“我同他斗,以卵击石。但你的建议很好,我也打算去外地躲一阵。正好香港那边有好几家酒店请我去登台,我在那边也有好几个朋友。孙家势力再大,总不至于在英国人的地盘上撒野吧?”
见江映月听劝,宋绮年也松了一口气。
江映月昨夜弄丢的行李已被巡捕房的人送了回来。因有袁康监督,里面的物品都没有少。
江映月做了决定后,便联系了唱片公司和自已的律师,准备收拾行李南下。
宋绮年见江映月有条不紊,便放心离去了。
她今天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做。
走出了饭店大门,宋绮年朝着一辆停路边的敞篷跑车走去。
傅承勖穿着一身米黄色的休闲西装,戴着墨镜,正坐在驾驶座里。
英俊的男人,漂亮的跑车。无数路过的年轻女郎朝他投去秋波。
宋绮年就在这一片横飞的秋波中上了傅承勖的车。
“准备好了?”傅承勖问。
宋绮年用丝帕包住了卷发,戴上墨镜,朝他嫣然一笑。
跑车发动,轰鸣而去。
“曹家的浑天仪失窃的事,你怎么看?”宋绮年问。
“曹立群监守自盗的可能性很大。”傅承勖道,“曹立群想偷的是浑天仪,其他几个古董是烟雾弹。但这些东西加在一起,少说值两三万块。曹立群想必很缺钱。”
宋绮年困惑:“我记得他没什么不良爱好的,怎么突然需要那么大一笔钱?”
“这我也不大清楚。”
“你在曹家的线人没给你新情报?”宋绮年调侃,在接到傅承勖的斜睨后,她笑得更得意,“怎么?我又不是在指责你。只是你的线人有些不大行,曹立群偷自家古董这么大的事,他居然一点蛛丝马迹都没发现。”
“曹立群做事很缜密。”傅承勖道,“人不可貌相。”
“看来他倒不是个寻常的富家公子哥儿了。”宋绮年的语气带着一点儿对曹立群的欣赏。
傅承勖忍不住再瞥了宋绮年一眼:“他可是把偷东西的罪名栽到了你头上。”
“可我已经不是玉狸了。”宋绮年无所谓,“借我之名行窃的人不计其数,我可计较不过来。如今该发愁的,是浑天仪落到了谁的手里。”
“关于这个,我的人也在抓紧调查。”
半晌后,他们来到了哈同路的一条民居路上,停在一栋小洋房的斜对面。
周末的午后,空气里浮动着一股闲散与慵懒。小花园里的月季正歇斯底里地怒放着。靡靡小调从窗纱飞舞的窗口飘出。
时间算得真好,没等一会儿,小洋楼的大门打开了。
孙开阳穿着便装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个披着丝绸睡袍的艳女。
那女人卷发凌乱,雪白丰腴的大腿在袍子里若隐若现。一股淫靡之气随着这两人从屋里涌出。
不光郭仲恺让手下调查孙开阳,宋绮年找小乞丐盯梢孙开阳也有一阵子了。
孙开阳平时住大宅,在军部大院里上班,身边围着家丁和卫兵,旁人等闲近不了他的身。
但他新包养了一个红舞女,每到周末都来小公馆里和她厮混。
这时候,孙开阳只会带一个司机和一个卫兵。
宋绮年这人说话算话。不管孙开阳和江映月到底有什么纠纷,他派人去绑架她,那就要受教训!
她又不打算行刺,眼下这情况,正是一个适合动手的好机会。
傅承勖将敞篷跑车的顶棚升起,不紧不慢地跟在孙开阳的车后。
他这辆车很骚包,一看就知道司机是位富家公子。孙开阳的车又是朝孙府的方向走,孙府自然位于富人聚居的洋楼区。
所以,即便司机留意到有一辆车跟着,也只当是对方和他们同路而已。
可这辆跑车却很不规矩。它越跟越近,然后嘀嘀摁起了喇叭,居然想超车。
私家车碰到军车,都会识趣地保持一段距离。孙开阳自打有了配车后,还是头一次碰到自已的车被逼让道的情况。
他气得笑起来:“哪里来的瘪三?别理他。”
见前面的车没有反应,跑车竟然还闪起了灯。
孙开阳骂了一句脏话,吩咐卫兵:“把枪亮出来!看那孙子还敢超我们不?”
卫兵摇下车窗,刚刚把手枪伸出窗。那辆跑车却是瞅准了一个机会,油门一轰,从旁边超了过去,窜到了军车的前方。
卫兵没能把对方吓住,自已却被吓得跌落了手枪。
司机也被逼得一个急刹停了下来。
这还不算。
两辆车擦身而过之际,一个东西从跑车的窗户里被丢了出来,啪的一声砸军车的挡风玻璃上。
竟然是一个臭鸡蛋!
孙开阳气得破口大骂。
那跑车却一脚油门跑走了,留着孙开阳他们吃尾气。
“给老子追!”孙开阳大怒,“我要看看是哪家的狗崽子没拴绳子!”
这一片是居民区,路上行人和车辆都很少。傅承勖的车在前面畅通无阻地跑着,孙开阳的军车也能一路气急败坏地追。
一时追不上,却紧咬不放,距离也在渐渐拉近。
这下换成军车狂鸣喇叭,不停闪灯了。
眼看前车置之不理,孙开阳拔出配枪,伸出窗户对天鸣枪,想逼对方停车。
傅承勖虽然在国内极少开车,可车技娴熟得很。
他利落轻松地打着方向盘,脚踩刹车,一手迅速换挡。
车轮胎同路面摩擦,发出尖锐的声音。
车身漂移,如活鱼摆尾,甩了个漂亮的弧度。
“漂亮!”宋绮年喝彩。
傅承勖的表情没有多大变化,唇角却浮现得意的浅笑。他再利落换挡,一脚油门,车轰鸣着冲进了岔路口里。
“那小子要逃!”孙开阳怒吼,“追上去!快追!”
司机手忙脚乱地换挡踩油门。
等他们追着转了弯,就见那辆跑车又在前方路口朝右拐去。
等军车再度追了上去,跑车突然又朝左转去。
“快追呀!你个废物!”孙开阳红了眼。
司机一脚油门踩到底,到了转弯处,顾不上换挡,急打方向盘。
随着惯性,车失控地朝反方向滑去,轰的一声撞上了马路边一辆装着大木桶的板车。
板车上的大木桶霎时四分五裂,浓稠的黄汤铺天盖地地泼在军车上,并且从洞开的副驾窗口灌了进来,浇得孙开阳睁不开眼。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
那木桶里装着的居然是粪水!
孙开阳呆若木鸡,黄汤顺着他的头发和脸颊不断地往下流淌。他不敢睁眼,更不敢张嘴,整个人浑身触电一般颤抖着。
“军座……军座?您还好吧?”
卫兵也被粪水泼了一身,却不顾上自已,掏出帕子给上官擦脸。
孙开阳终于有了动静。
他一把扯开帕子,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嘶吼。
这饱含着狂怒与羞耻的吼声远远传向四方,在墙壁之间回荡着,久久不散。
那一辆惹事的跑车其实就停在不远处的路口,借着绿树的遮挡,只在墙后露出半个车灯。
“哈!成了!”
宋绮年喜不自禁,同傅承勖击掌相庆。
报复成功的狂喜让宋绮年晶莹光洁的脸颊染了一层薄薄的红晕,让她本就明亮的双目焕发出眩目的光芒。
她素来是个明媚热情的女郎,可眼下这种毫不克制的狂热和兴奋却是傅承勖第一次见。
其实傅承勖也很兴奋。飙车对于经历过枪林弹雨的他来说不算什么事,但他被宋绮年的情绪感染了,因她激动而激动。
两人的气息都有些不稳,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那一团燃烧的火光,笑得就像刚刚联手干了恶作剧的坏孩子。
也许为了宣泄激荡的情绪,也许是想分享一下彼此的心跳和温度,傅承勖突然很想伸手揽住宋绮年的后脑,将她吻住——
他想亲吻她花朵一般的脸颊,在她耳边诉说自已此刻的心情。
他想紧紧拥抱她,彻底地、清晰地感受她的肌肤、她的气息,感受她的身躯嵌在自已怀中是怎样的滋味。
可对上宋绮年没有一丝阴霾的笑脸,如一道光照进窨井,亦刺得傅承勖后颈的肌肤一抽。
这瞬间,傅承勖引以为豪的自制力再度发挥了作用,将这一股隐秘而又炙热的冲动强行摁了下去。
傅承勖缓缓深呼吸,情绪肉眼可见地被控制住,笑得温和而又矜持。
宋绮年见状有一点点扫兴。不过转念一向,对于一个见过腥风血雨的男人来说,这点小伎俩确实入不了眼。
但宋绮年是个很擅于自娱自乐的人,情绪不怎么受外界影响。总之报复孙开阳成功了,她自顾开心就好。
“这是我第一次泼别人粪。”傅承勖承认。
“那我倒不是第一次了。”宋绮年得意,“不过你最好别再这么做了。”
“为什么?”
“因为会上瘾。”
傅承勖扑哧一声,宋绮年也大笑起来。
孙开阳那里的骚动吸引了不少人过来,他们再留在原地有些不大适合了。
傅承勖将车发动,对宋绮年道:“我还要带你去个地方。”
“哪里?”宋绮年好奇。
傅承勖笑而不答。
车居然开进了复旦大学,从教学大楼和操场边驶过,最后停在一栋青砖楼房前。
“这是……”宋绮年越发困惑。
傅承勖带着一抹神秘的笑,把宋绮年往小楼里请。
“这是复旦大学历史系的办公楼。里面有一间陈列馆,我找陈炳文教授将它借了过来。”
借来做什么,傅承勖没有说。
周末,楼里没有教职工,却有好几个劲装男子,神情警惕,一看便知是傅承勖的手下。
陈列馆内十分昏暗,只看得出摆放了一些东西。
宋绮年正要发问,傅承勖打开了灯。
很微弱的灯光,堪堪只够人们大致看清屋内的陈设品。
宋绮年的双眼却因这灯光倏然睁大,迸射出难以置信的目光。
谁能想到,这一间几十平方米的房间里挂满了各类字画,摆满了奇珍古玩!
“老天爷……”宋绮年情不自禁地低呼。
“这些都是来自各朝各代的古董文物。”傅承勖解释,“小部分是我的收藏,其余则来自我的熟人和故宫博物院。”
“故……故宫博物院?”宋绮年猛地扭头朝傅承勖望去,嗓音发颤,“你居然能从故宫博物院借国宝?不……他们居然肯借给你?”
“名义上,这些国宝都是被复旦大学借来展出的。”傅承勖道。
难怪傅承勖把自已带到复旦大学里来。
不论傅承勖再慷慨,博物院也不可能同意他把这些国宝摆在自已家里。
“但陈炳文教授给我提供了很大的帮助。”傅承勖补充,“当然,我也很慷慨地捐赠了一笔钱。”
傅承勖的典型作风——能用钱解决的事,就不算个事。
宋绮年莞尔:“可是,为什么……”
“你不是说没有灵感吗?”傅承勖道,“中国文明这个主题太大,你不知道选哪一个的好。我就想,与其翻书翻画册,不如亲眼看一看我们古代的文明,能带给你更直观的感受。或许能给你新的启发。”
书画已被岁月浸染了一层暮色,可那轻盈灵动的线条,那如铁画银钩的笔画,依旧带着蓬勃的生命力,扑面而来。
还有那些来自秦汉的铜器和古玉,各个朝代的瓷器,每个器皿都仿佛附着一个精魂,等待着向人诉说它们的故事。
宋绮年的目光无法从这些精美绝伦的艺术品上挪开。
“你怎么……从什么时候……”她有些语无伦次。
“从得知你没灵感时,就有了这个想法。”傅承勖不疾不徐地跟在宋绮年身后,“筹备花了我一些时间,毕竟搜集这些古董,尤其把那一批文物从北平空运过来,不大容易。”
宋绮年鼻根酸胀:“可是,为什么……”
“还记得昨晚你和我说,你已经尽力了吗?”傅承勖道,“可我还没有。我承诺过会不遗余力地支持你的事业的。而我所能提供的,就是人脉和金钱。这个小展览,就是我尽力的表现……”
宋绮年侧头望向这个男人,心潮澎湃。
一股强烈的,温暖、轻盈又愉悦的感觉充盈她的全身,席卷了她的大脑。
就像被阳光照着,像在空中翩翩飞舞,追逐着风和远方。
这一刻,宋绮年突然觉得自已之前说不清缘由的计较很没有必要了。
如果她能真切地感受到,那是否要有一个明确的说法,并不重要。
她只用像春笋一样,趁着雨季痛痛快快地生长就好。
宋绮年的视线落在傅承勖身后的一幅壁画上。她倏然愣住了。
“这是……”
傅承勖转身:“啊,这是一块壁画,是陈教授从文物贩子手里抢救回来的。我也不大清楚它的情况……”
“这是一块从敦煌的莫高窟里被盗走的壁画!”
陈炳文满脸笑容地走了进来。
宋绮年毕恭毕敬地打招呼:“陈教授,我都听傅先生说了。还要多谢您。”
“我还要多谢傅先生呢。”陈教授道,“多亏有他,才有这次展览。我的学生们平时也没有那么多机会一次见到这么多国宝。傅先生还支援了我们很多保安,让学校也松了一口气。学生们也算是沾了宋小姐的福了。”
陈教授的目光在宋、傅两人身上一转:“哎,我打搅你们了?”
宋绮年和傅承勖忙异口同声否认。
宋绮年脸颊发热,怕被看出端倪,立刻将话题转移回了壁画上。
“陈教授,这壁画……”
“啊,对!”陈教授忙道,“这块壁画早在清末时就被人从石窟里偷了下来,但机缘巧合下没有被运出国。六年前,我得知了这块壁画在黑市里被贩卖的消息,及时将它抢救了回来。它可是咱们系的镇馆之宝!”
一说起这个,陈教授滔滔不绝。
“它其实是一整面壁画中中心的一块,正好画着一个反弹琵琶的飞天——就是这个仙女。你看,她体态丰腴,轻盈灵活,羽衣飘飘,脚踏云朵,身后是朵朵白莲碧叶,多么圣洁。你再看这色彩,历经千年风沙,依旧这么鲜艳。这红色的衣裙,青色的纱帛,金色的钗环。她的皮肤本来用铅抹成白色,现在已氧化,变成褐色了。但你完全可以想象它刚画好时,不,它还没有被人从墙上凿下来时,有多美!”
宋绮年望着壁画里栩栩如生的飞天仙女,思绪随着陈教授的话语飞向了千里之外的那片戈壁荒漠。
“想象一下吧。”陈教授激动地描述着,“敦煌那地方,一望无际的黄沙,旷野的风吹了亿万年。触目所及,全金色、红色和棕色,只有天空是碧蓝的。在这片渺无人烟的地方,却藏着大大小小数百个洞窟,里面有着中华文明历史上最美丽、最伟大的宝藏!”
宋绮年心神荡漾:“您去过敦煌?”
“早年在那边待过一段不短的时间。”陈教授怀念道,“但也有很多年没有回去了。江南风光好,可我心里始终向往那一片黄沙碧天呀。那个地方,你一旦去过,就再难忘记……”
这一日,宋绮年带着厚厚一叠从陈教授那里借来的莫高窟洞窟的照片和画册,回到工作间里。
四秀迎了上来:“小姐,刚才曹先生来找过您,请您回来后给他去个电话……”
宋绮年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走进工作间里。
她在布料架上好一阵翻找,抽出她想要的布匹,唰然抖开。
深浅不同的橙黄,橙红,青蓝,湖绿,再加上雪白的缎子……堆在地板上,似打翻了调色盘。
“小姐,你想做什么?”
四秀她们看宋绮年把布料在人台身上缠来缠去,一头雾水。
“还缺一点什么……”宋绮年把布料丢开。
她还缺一个模特!
一个符合她的审美,能带给她灵感的模特。一个能完全展示出她的设计精髓的模特。
她的缪斯。
当没有特别好的灵感的时候,她可以为了利益而将就。
但是当灵感就在触手可及之处,一个合适的模特能让她脑海中的构想以最完美的形式呈现出来时,她便容不得一点点的不完美!
宋绮年不再犹豫,抓起手袋就又出了门,直奔济慈院。
“那对苗家姐妹?”刘院长惊讶,“她们前几天走了。”
“啊!”宋绮年大失所望。
刘院长道:“苗小妹的男人找了过来,把她给接走了。她姐姐便也不再来了。”
宋绮年不死心:“您知道苗大姑娘在哪里上班吗?”
刘院长摇头:“那姑娘过来也只是探望她妹妹,不大和旁人说话。不过,唐太太和苗小妹相处得不错,她或许知道些情况。”
宋绮年拿着刘院长给的地址,找到邓家门口时,已是傍晚。
这个时候贸然登门拜访,多少有些不合适。可截稿日期就在三日后,宋绮年没有时间可以耽搁。
刚刚摁响门铃,大门就打开了。
唐雪芝像一只欢乐的小鸟扑了出来:“启明,你回来……啊?”
她吃惊地瞪着宋绮年,继而又欢笑起来。
“宋小姐是吧?我们在济慈院里见过!您是江映月的朋友。您怎么……唉,瞧我!您快请进——”
唐雪芝叽叽喳喳,热情洋溢,虽已嫁了人,却还像个天真的小姑娘。
宋绮年笑着婉拒:“我是为了苗家姐妹来的,说完就走,不敢耽搁你家用晚饭。”
“苗家姐妹?”唐雪芝不解,“她们怎么啦?”
“没什么。”宋绮年道,“我只是听刘院长说,您和苗小妹关系好,想问你知道她们姐妹现在住哪儿吗?”
“她们姐妹俩不住一块儿。”唐雪芝立刻道,“姐姐住工厂宿舍里,具体哪个厂子我不清楚。但是小妹,她男人在闸口那边新租了间屋子安置她。她走前给了我地址,约我有空一起吃茶呢。”
说着,从手袋里翻出写了地址的纸条,递给了宋绮年。
“您找她有什么事?”
“我是想找苗大妹。”宋绮年解释。
“小妹一定知道。”唐雪芝道,“说起来,我也挺担心小妹的。她跟着那个男人,我看也不是长久之计。可她虽是贫家出身,却打小被父母和姐姐宠着,天真得紧,不大能吃苦……”
“贫家娇儿。”宋绮年苦笑,“没有凤凰的命,却吃不了山鸡的苦。”
“就是这个理。”唐雪芝一个劲点头,“但她亲姐姐都劝不动她,我也没办法。”
正说着,一辆小汽车停在了楼前。一个身材瘦高、文质彬彬的男人从车里走了下来。
唐雪芝霎时展露甜美的笑容。
“哎,这是我丈夫,你们上次好像也见过的。”
“阿芝,怎么不请客人进屋坐?”邓启明笑容亲切,一边不动声色地将宋绮年上下打量了一番。
“我本就要告辞了。”宋绮年忙道,“不打搅你们了。唐太太,回头在济慈院见。”
目送宋绮年远去,唐雪芝亲昵地挽着丈夫的胳膊往屋里走。
“宋小姐是不是很摩登?我想去她那里做一条裙子,吃喜酒的时候穿……”
邓启明低声应着,在转身进门那一刻,转头又朝宋绮年的背影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
宋绮年来到苗小妹的住所时,夜幕已经降临。许多人家已经吃完了晚饭,外出散步消食,而宋绮年的肚子正饿得咕咕响。
苗小妹住在一栋有些年岁的筒子楼里。
这样的地段,这种楼房,居民龙蛇混杂。可见苗小妹的男人也不是什么很宽裕的人。
宋绮年刚走进楼里,就见两个艳女嬉笑打闹着从楼上跑下来。
浓艳的脂粉,廉价的香水,旗袍高高的开衩下露出光溜溜的大腿。
宋绮年别开脸,往旁边让了让。
两个女子从她眼前走过,扭头好奇地打量了她一眼,继而笑嘻嘻地跑走了。
原来,这楼里不光住了苗小妹这样的情妇,还有私窑和一家小诊所。
一处的女人们在强颜欢笑,另一边的女人们在痛苦呻吟。
宋绮年摇头叹气。
苗小妹的屋子位于三楼尽头,有两间卧室。屋内有一套半旧的家具,还养着一个做饭的老妈子。
只是这老妈子显然在做家务外还兼任着看住苗小妹的任务。苗小妹和宋绮年在客厅里聊天时,她一直从房间里探出半张脸偷看。
苗小妹同之前判若两人。
她脂粉极浓,将淤青遮得严严实实。卷发大红唇,穿着一件色彩艳丽的掐腰旗袍,手上还戴着一个细细的金镯子。
十六七岁的少女,放在好一点的人家,正是穿着白衫黑裙,在女校里念书的年纪。苗小妹却打扮得好似二十好几的成熟妇人。
苗小妹起初以为宋绮年又是一个来劝自已的,有些不耐烦,直到宋绮年打听起自已姐姐的下落。
“你找我姐姐做什么?”
宋绮年道:“我想给她提供一份工作。”
“什么工作?”苗小妹警惕。
这姑娘也并非唐雪芝认为的那么天真。
“就在我店里工作。”宋绮年耐心地解释,“我开了一家服装店,想请她去做店员。我那儿都是女客人。”
苗小妹这才放下半颗心。
“我姐姐在‘鸿丰纺织厂’做工。那地方,人被当成畜生用。一个人要看好几台机器,工头又不给上厕所,女工们连水都不敢随便喝。我只熬了两个月就跑了,难为我姐一直干到现在……”
宋绮年听得很揪心。
她当然知道纺织厂工作环境恶劣,听了苗小妹的话,恨不能立刻插上翅膀,飞去把苗大姑娘给接走。
可就在宋绮年准备告辞时,苗小妹突然道:“可就这样,她还是不肯跟我过。”
宋绮年没有流露情绪,而是很克制地问:“你是想让她搬过来和你住?”
“不。我是让她别在工厂里干了,找个男人照顾她!”苗小妹道,“我男人有个朋友,家里是开酒楼的,出手很大方,又没有儿子,很喜欢我姐。可我姐不同意。”
宋绮年一时不知说什么的好,又怕自已控制不住乱说话,干脆抿起了唇。
可苗小妹想必早就想一吐为快,一旦打开话匣子,就停不下来。
“我知道我这样不光彩,可你当我不想做大奶奶?我们这样穷丫头,能嫁什么像样的男人?我不过是想过上不用为吃饭穿衣操心的日子,我有错吗?”
宋绮年尴尬:“那个……苗小姐,我该告辞了……”
可苗小妹没有停下来:“再说了,我只伺候这一个男人。我姐她在外头,又要被工头揩油,又要被男工友骚扰,日子还不如我呢。我就是见不得她这么苦,才帮她牵线搭桥的。她非但不领情,还把我骂了一通!说我自已堕落就罢了,还要拉着她……”
苗小妹呜呜哭起来。
宋绮年讪笑:“苗小姐,我真该走了。你安坐,不用送。”
可出门之际,宋绮年还是忍不住,回头问了一句:“苗小姐,你的这一番话,是想为自已辩护,还是想说服自已?”
苗小妹愣住。
宋绮年在她木呆呆的注视下快步离去。
要真和苗小妹辩论,宋绮年可以说上一整天。
但是,何必呢?
一穷二白,无谋生技能,又不愿吃苦的年轻女孩,所能走的路,和苗小妹的相差无几。
这女孩其实已经选择了一条最适合她的路。
宋绮年顾不上吃晚饭,又匆匆赶往纺织厂找苗大姑娘。
鸿丰纺织厂所在之处,是上海的工业集中的地区,自然也不是什么环境优美、居民富裕的区域。
这里街区肮脏,房屋破旧,行人们一个个蓬头垢面,神色麻木疲惫。
作为一个自幼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女人,宋绮年并不紧张害怕,也不在意那些男人异样的目光。她如重游故地,从容前行。
因她气场强势,面带冰霜,一些街痞很识趣地远远止步,不敢上前骚扰。
工厂的管事将一身鲜亮的宋绮年上下打量了好一番,接过她给的小费和香烟,把她带进了工厂大院里。
鸿丰纺织厂显然生意很好,订单颇多。大晚上的,厂房灯火通明,机器轰隆作响。
苗大姑娘是夜班女工,此刻正在上班。
过了好半晌,管事才把苗大姑娘带了出来。
工头还在他们身后嚷嚷:“有话快点说,别耽搁了干活!”
苗大姑娘穿着灰扑扑、毫无廓形可言的工服,戴着发套,可修长优美的身姿依旧在粗布衣服里若隐若现,一双明亮的眼睛在暗沉沉的夜里闪着光。
可见人若得天独厚,就如锥处囊中,总会脱颖而出。
这一刻,宋绮年决定一定要说服这个姑娘。
苗大姑娘认得宋绮年的脸,却不记得她的名字,一脸困惑。
宋绮年递上名片,道:“我叫宋绮年。我经营着一家服装店,想请你来给我做店员,兼模特。”
苗大姑娘从乡下来上海有一年多了,知道服装店和模特的意思。
但她先是警惕,继而露出厌恶之色,摇头后退。
“我不做什么模特!我不出卖色相!”
从苗小妹那里过来,宋绮年对苗大姑娘的反应已有了准备。
她从容微笑:“你是个非常漂亮的姑娘,又在上海这地方谋生,肯定不知道受过多少诱惑了。什么捧你做明星呀,找你做画报模特呀,其实都是想占你便宜罢了。可我和他们都不同。我开的是一家女土服装店,只给女人们做衣服。我店里的,客人们和店员都是女人。其中两个店员,还是从济慈院出来的。”
苗大姑娘的抵触之色渐渐消失,明显心动了。
宋绮年继续道:“我的店员的主要工作是招待客人和做一些杂务,怎么也比在厂里要轻松些。但我希望你还能给我做模特,展示我设计的衣服裙子。”
苗大姑娘如听天书一般:“可是……模特?我?”
“对呀,你。”宋绮年笑眯眯,“之前在济慈院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相中你了。你身上有一股野性,一股灵巧又干练的气质,让我非常喜欢!我想为你设计很多很多漂亮的衣服,拍成照片,画成海报,登在报纸和画报上。”
苗大姑娘震惊。
宋绮年所描绘的,是她连想都不敢想的景象。
虽然在过去,不是没有人向她做过相似的承诺,可不知怎么,她却相信宋绮年一定会说到做到。
她只是不敢相信自已会有这么好的运气。
“喂!”工头站在厂房门口朝这边大喝,“还没说完吗?”
两个女人都露出厌恶之色。
“怎么样?”宋绮年问,“你在这里拿多少钱一个月?”
“十……二十五!”苗大姑娘努力挺直腰杆,“我是小组长,管着二十个女工呢!”
这么辛苦,居然只拿这么一点钱?
宋绮年不禁皱眉。
苗大姑娘却误解了她的表情,急忙道:“我什么都能做!我能踩缝纫机,会针线活,会做饭。我……我学东西可快了!我来上海后自已学识字,现在都能看懂报纸了……”
“我给你三十。”宋绮年温和地打断苗大姑娘的话,“包三餐一宿,还有穿不完的新衣服。但你得听我的话,维持好身材,而且不准背着我接私活。我要你做我的一面活招牌。怎么样?”
“还磨蹭什么?”工头又在催促,“你今天耽搁的时间,全都要从你的工钱里扣!别想给老子偷奸耍滑……”
苗大姑娘不再犹豫,冲宋绮年低声道:“我答应!”
宋绮年长舒了一口气,展露笑颜:“你不会后悔的。”
“阿苗,你聋了吗?”工头朝这边走来,“赶紧回去干活!”
“她不会跟你回去了。”宋绮年替苗大姑娘道,“她要跟我走。”
苗大姑娘拉了拉宋绮年的袖子:“厂里还欠我半个月的工钱……”
“我补你十块钱。”宋绮年道。
苗大姑娘愣了一下,毅然转身,亦步亦趋地跟在了宋绮年身后。
工头回过神来,气得破口大骂。
苗大姑娘脚步果决,从始至终都没回头看一眼。
机器轰鸣的厂房和一段血汗经历,就此被她远远抛在了脑后。
苗大姑娘的全副身家装在一个小小的藤箱里,就这么被宋绮年带回了店里。
她望着店门外灯光明亮的招牌觉得眼熟,好像以前在报纸上看到过。进店一看,只觉得里面华丽得堪比想象中的西洋皇宫,顿时紧张得都迈不开步子了。
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突然走了过来,热情地朝宋绮年打招呼。
苗大姑娘吓了一跳,急忙往宋绮年身后躲。可她比宋绮年高半个头,缩头缩脑的样子不免有些滑稽。
宋绮年把苗大姑娘交给四秀:“这是我新找来的模特。带她去安顿下来,然后带去工作间等着我。”
然后才来招呼曹立群。
“你怎么来了?我还以为你忙着处理你家被盗的事呢。”
“那点小事,早处理完了。”曹立群道,“你昨天走得很匆忙,我有点担心。怎么样?事情都解决了吗?”
宋绮年得想一想,才能弄明白曹立群问的是什么事。
毕竟从昨天下午到现在,发生的事多得都快数不过来了。
“算是解决了大半了吧。”宋绮年不想和曹立群细说,“倒是你家,被偷了多少东西?”
“几件小玩意儿,不算什么。”曹立群一副无所谓的口气,“不瞒你说,我家很多东西来路并不正,被偷了也不可惜。”
宋绮年又道:“报纸上说,是个叫‘玉狸’的女贼偷的。你撞见的就是她吧?长得怎么样?”
“你们女人打听另外一个女人,首先问的就是模样。”曹立群笑,“当时黑灯瞎火的,我就只看她身段是个女人,根本没看清脸。哎,扯远了。我今天来找你,是想和你说,我最近要出城一趟,过几天再回来。怕你找我找不到,误以为我逃跑了。”
宋绮年调侃:“你家的古董又不是你偷的,你逃什么?”
曹立群哽了一下,才哈哈笑起来。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看着无忧无虑、心思单纯的富家少爷,会偷自家古董去卖。
曹立群那无懈可击的教养和亲切的笑容,一度让宋绮年觉得他和傅承勖有些相似,下意识对他心生好感。
现在看来,两人连心思深沉这一特点也有些相似。
就在宋绮年和曹立群应付的时候,苗大姑娘也被四秀她们带下去洗澡换衣服。
其实在过来的路上,苗大姑娘冷静了下来,便有些后怕。
她怕自已太冲动了,为了摆脱工厂里繁重的工作,被骗到了外头的私窑里。
说什么服装店,也很有可能是淫媒。
可等到了店里,见几个女店员都衣着朴素,表情正经。除了那个叫贤文的有些姿色,其他的女孩只算清秀端正而已。苗大姑娘才把心放下一半。
“你运气可真好,能被宋小姐看中。”德芳念叨着,“宋小姐对我们可好了。我们每天都有肉吃,活儿也不重,还能跟着裁缝们学点手艺,赚的钱基本都能攒起来做嫁妆呢。”
贤文则道:“那些太太小姐们大部分都很好伺候,打赏也大方。济慈院里的姑娘都羡慕我和德芳呢。”
苗大姑娘的心这才彻底放了下来。
等宋绮年送走曹立群,走进工作间时,苗大姑娘也已洗过澡,换上了一件西式绸缎睡裙,正被四秀她们围着欣赏。
这姑娘头一次穿西式睡裙,露着胳膊和肩膀,很不自在。可她高挑匀称的身段也引来一片赞美声。
“难怪小姐大费周章地也要把你带回来。”四秀赞道,“你真是天生的衣服架子!”
“吃什么长得这么高?”德芳羡慕,“这身段,围一块麻布都好看。”
“我还觉得自已太高了呢。”苗大姑娘十分羞赧,“打小我就被笑是竹竿。”
南方女子确实大多身材不高,时下也以丰腴娇小为美。
可洋装本是为洋女设计的,还得身段高挑、肩膀宽一些的女人穿着才更好看。比如宋绮年因常年习武,身材高挑健美,穿西式晚礼服就傲视群芳。
苗大姑娘身材高瘦,穿着旗袍或许不够窈窕,但穿洋装却正合适。
宋绮年将布料围在苗大姑娘身上,不断比画着。
脑海里,碎片化的灵感飞快地组合在一起,渐渐拼成了一张图。
“对了,”宋绮年忽然想起一件事,“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就叫大妹。”苗大姑娘不好意思。
如果宋绮年要用这姑娘作为专属模特,这个名字有些太普通了。
“我也不喜欢这名字,早就想换了。”苗大姑娘低声道,“就是不知道换个什么名字的好。宋小姐觉得呢?”
宋绮年笑着,又将另外一块布披在苗大姑娘身上。
“现在不是旧社会啦,我只是你的雇主而已,也不是什么有学问的人,可不敢随便给你起名字。你不是识字的吗?我这儿的书也多。你多翻翻书,给自已起个称心如意的名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