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消息泄露

宋绮年把曹立群足足晾了三天,任由他打电话,送鲜花糖果,都不回应半个字。

这期间,宋绮年也没闲着。她终于将模特和设计方案定了下来。

模特是灯泡大王钟家的小姐,年方二十,生得明眸皓齿,削肩柳腰,是个标准的东方美人。人也温婉斯文,教养很好,不爱摆名媛架子。

根据钟小姐的特色,宋绮年以《白蛇传》为主题,设计了一套青白二色的茶歇裙。

试穿的时候,衣服上身效果很好,钟小姐也很喜欢。

“那就定了吧。”宋绮年这么说着,却并没有完成创作的喜悦和兴奋。

不是不好,只是这一切都不是她所追求的。这大概是艺术创作者最常见的遗憾了。

直到第四日,正好是曹立群之前约好了在家里开派对,请宋绮年上门玩那一日,宋绮年才终于接了曹立群的电话。

电话打完不过半个小时,曹立群就捧着一大束黄玫瑰走进了“绮年衣舍”的大门。

宋绮年似笑非笑地问:“你家的派对还办吗?”

“办!”曹立群立刻道,“当然办!我就是来请你过去的。”

宋绮年提起手袋:“那走吧。”

曹立群欣喜若狂,摇着尾巴跟在宋绮年身后,把她请上了车。

曹公馆富丽堂皇,沙龙里铺着波斯的地毯,摆着法式家具。客人们用着英式的水晶杯,喝着大西洋鸡尾酒。

这里乐声震耳,空气有些浑浊,充斥着一股香烟、水烟、酒和香水混合气息。

客人们都十分年轻,衣着时髦,细皮嫩肉。

甚至还有两个女客还是宋绮年的客人,穿着的正是她设计的裙子。

才午后三点,许多客人都已喝得酩酊大醉。大胆奔放的更是双双躲到了花园深处,谈情说爱去了。

宋绮年不喜欢这种乌烟瘴气的环境,但初夏确实是个聚会的好季节。

天气足够暖和,女土们可以穿上轻薄漂亮的夏季茶舞裙,可又不太热,脂粉不会被汗水弄花。

有一个摩登女郎,剪着波波头,脂粉极浓。

她手持长杆烟,幽幽吐出一口气,目光挑剔地打量着宋绮年。

“就是那个总上报纸的、所谓的服装设计师?看起来挺一般的嘛。”

“喂,dd。”曹立群立刻嚷起来,“对我的朋友礼貌点!”

时下摩登女郎都有个洋名,且喜欢用头一个字母的叠字来称呼,什么cc,dd,JJ。

但也不全是如此。比如宋绮年。她的洋名根据La belle Époque而来,就叫bella(贝拉)。

如果叫bb,就不大好听。

“这里谁不是你的朋友?”那个叫dd的女郎不屑笑道,“反正你过阵子就又换一个了。得罪了这位又如何?”

“别乱说!”曹立群急道,又对宋绮年解释,“她喝多了,说的话你别当真。”

女郎道:“酒后吐真言。”

“去你的!”曹立群骂道。

宋绮年抬手扇了扇风,语气含嗔:“我闻不惯烟味。我们去别处,好不好?”

曹立群立刻把宋绮年带出了沙龙。

“真对不住。那姑娘平时看着挺有谱的,没想喝醉了说胡话。”

短短几分钟,曹立群就出一头一脸的热汗。他的愧疚是真心的。

宋绮年不打算充大方。无端端遭了讥讽,她当然要摆脸色。

“你的朋友……看起来和你有些不一样。”她冷淡道。

曹立群讪笑。

“朋友分很多种。有的用来谈心,有的用来打牌喝酒,有的,就是里面这一群,是用来吃吃喝喝的。其实里面一半的人我都叫不出名字,可有了他们,派对就特别热闹。”

就和古代一样,有钱人家摆宴席,怕场子冷清,就找一拨食客过来喝酒划拳,营造气氛。

“难怪那个dd看我不顺眼。”宋绮年讥讽,“人家不知道爱慕你多久了,你却只当她是个酒肉朋友。”

“我又不喜欢她。”曹立群无所谓。

他纵横情场,女孩爱慕他是常态。不爱他,才教他发愁。

“不过她对你太没礼貌了,我替她向你道歉。”

男方低声下气,再三赔不是,宋绮年的脸色也渐渐好转。

“也不怪她。”她自嘲道,“我给太太小姐们做衣服,都得跪下来给她们量身改衣。她们当然不会瞧得起一个跪在自已面前的女人。”

“千万别这么说!”曹立群道,“我们活了这么大,从没创造过什么社会财富,有什么资格瞧不起劳动人民?”

这个曹立群,活了这把年纪也许从未劳动过,却居然懂得用“劳动人民”这个词!

宋绮年拿乔够了,不再为难曹立群。她将话题朝着她下一个目的转去。

“贵府还真是富丽堂皇。”宋绮年环视四周,“这几幅名画,虽然是仿的,但是仿得极好,怕也价值不菲吧?”

曹立群对她再度刮目相看。

“是。家父在欧洲找了一位专门仿制名画的画家,一口气画了十来张。老实说,我是不大喜欢的……”

底蕴浅薄的暴发户最容易出这种洋相。

买不起名画,那就买不那么有名的好了,万一将来升值了呢。

挂一堆假货在屋里,不伦不类,生怕客人不知道主人家没文化。

“这些都是令尊的收藏?”宋绮年问。

“仿作罢了,哪里算得上藏品。”曹立群嗤笑,“不过家里也有一些真品,都放在专门的展览室里。”

“居然还有专门的展览室?”宋绮年叹道,“你家这气派,才是真正的豪门大户。”

“有钱,谁都能置办得起这些家当。”曹立群哂笑,“真正被世人尊敬的,比如家风,比如德行,比如善举。我家的就……完全不值得一提。”

“新贵也要用点时间来沉淀和升华。”宋绮年又将话题扭了回去,“你家都有专门的展览室了,底蕴会渐渐积累起来的。”

“展览室里的藏品也不是你想的那样。”曹立群终于收到了宋绮年的信号,“你想去看看吗?只是看了后别笑话我。”

“都是你收集的?”

“那倒不。我对古董一窍不通。”

“那我笑你做什么?”

曹立群松了一口气,带着宋绮年沿着走廊而去。

傅承勖的办公室里,两名经理正坐在傅承勖的办公桌对面,和他商讨着公务。

厚重的大门突然被打开,秘书焦急的声音伴随着一道人影进了办公室。

“您不能进去!请等一下……”

袁康压根儿不搭理秘书。

他手里挥着警员证,对傅承勖道:“警察办案。傅老板,我这里有一个案子要询问你,还请配合一下。”

傅承勖双手按在桌子上,缓缓起身,笑容一如既往的随和。

“方警官,好久不见。”

他朝下属和秘书点了点头,又招呼袁康:“来,请坐下来聊。”

袁康却站着不动。

只等闲杂人等离去,办公室的大门一合上,袁康便问:“阿狸人在哪里?”

傅承勖正亲自给袁康倒茶,闻声挑眉:“你急着找她,是有什么事吗?”

“回答我的问题!”袁康不客气,“我在她家还有铺子里都没有找到她。”

傅承勖看了看钟:“这个时候,如果没有意外,她应该在一位朋友家做客。”

“曹家?”

傅承勖向袁康望去。

“果真!”袁康讥笑,“你还不知道?你成天装出一副无所不知的样子,原来只是个空架子。”

傅承勖很有耐心地说:“还请袁先生把宋小姐的事说清楚,再讽刺我也不迟。”

袁康冷着脸:“我刚刚得知,道上传出了消息,说阿狸没有死,重操旧业了。”

傅承勖不以为然:“就我所知,道上类似的传闻一直没有断过。”

“是吗?”袁康道,“传闻也说阿狸从曹光宗家里盗了一件古董,并且挂出来卖?”

笑容自傅承勖的脸上消失。

“什么古董?”

“一个清代的浑天仪……”

说到这里,袁康一看傅承勖肃杀的脸色,便推测出了一些情况。

“她今天动手?”

“不。”傅承勖道,“她只是去踩点。”

袁康松了一口气。

“那个浑天仪已经挂出来了?”傅承勖问,“可没听说曹家最近失窃过。”

“这就归你打听了。我要说的都说了,将来出了什么事,别怪我没提醒过。”

袁康从茶几上的糖果碗里抓了一大把进口的巧克力,往嘴里丢了一块,又大摇大摆地走了。

曹府的管事收起钥匙,推开了一扇厚重的门。

门内是一间三十来平方米的屋子,没有窗。这种密室用来存放值钱的东西倒是再适合不过。

满屋的古玩在灯光下亮了相。

各朝代的瓷器、秦尊汉玉、名家的字画、康乾的御宝……

曹立群说家中只有“一些”古董,实在是谦虚。

宋绮年觉得这屋子里的玩意儿足够办一次小型展览会了。

“这都是我爷爷和我爹的收藏。”曹立群道,“我爹很喜欢捯饬古玩,我倒是没什么兴趣。不过打小看他摆弄这些东西,多少知道些典故。比如这青花瓶,不论造型还是花样,都很秀气,一定是雍正年间的。还有这幅飞天仙女,笔画线条流畅优美,像春风中的柳条,正是吴道子的风格……”

宋绮年逐一看过去,不住惊叹。

“以往想看这些宝贝,只能去博物馆。今日在贵府,可是大开眼界了。中华文明真是璀璨绚烂……咦,这个是……”

宋绮年走到一个黄铜器前。

“这个是浑天仪!”曹立群道,“康熙爷下旨让工匠制作的,钦天监里流传出来的宝贝。它其实是个天文仪器。”

“你一说我就想起了。”宋绮年笑,“我以前在科学书上看到过浑天仪的插图和介绍,这还是第一次见到真品。两千年前,老祖宗就创造出了这么精密的仪器。先人们的智慧真是令人赞叹。那时候的西方人,都还在茹毛饮血呢。”

曹立群用帕子垫着手,轻轻拨弄了一下浑天仪。

康熙年至今两百多年,仪器又是黄铜制成,看得出保养得十分好。一拨,就很流畅地转动了起来,关节十分灵活。

“你看,这根是轴。”曹立群解说道,“它指向的地方,就是北极。可见在西汉年间,祖先就已经能精准地测量出地球自转的角度了。多神奇!”

宋绮年目不转睛地看着:“只可惜,再辉煌的文明遇到封锁闭塞,都会无以为继。西方文明气势汹汹地崛起,又有祖上传下来的强盗血统,对其他文明烧杀掳掠……”

曹立群低声道:“这都是暂时的。没有什么能打倒华夏文明。我们有文化底蕴,有勤劳的人民,再次崛起指日可待!”

宋绮年不禁认真地打量了曹立群一眼。

她第一次觉得曹立群虽然成日嬉皮笑脸的,可眉正目清,比寻常纨绔子弟要顺眼许多。

曹立群却是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

他低声问:“现在这样,你算是原谅我了吗?”

宋绮年知道他在问什么,反问:“原谅你什么?”

曹立群苦笑:“我的妻子确实已经去世了。我之所以没告诉你,一是还没找到合适的时候。二是……”

他的笑声里带着点无奈和感慨。

“我也不知道我们的关系会朝哪个方向发展。”

宋绮年其实并没为这个事生气。

正如傅承勖所说,她和曹立群来往,动机不纯,前途也不明。

她也没有向曹立群交代自已的过往,不是吗?

再说,曹立群是有过一个妻子,而不是有一个妻子。这里面的区别还是很大的。

宋绮年并不是那种看着罗曼史小说长大,将爱情看得无比圣洁,要求对方身心都在遇到自已前保持贞洁的天真小姑娘。

别说她对曹立群的感情还没到那份上。即便她喜欢曹立群,成熟理智如她,也只重视眼下和将来。

“你们的感情一定很好吧。”宋绮年心平气和地问。

少年夫妻,又不顾父母反对结婚,那必定是很相爱的。

曹立群见宋绮年神色平和,目光包容,十分感动。

“是。”他点头,“我们一见如故,志同道合,曾经也对未来,对这个国家,有过很多梦想。可惜她命不假年。”

“她走了多久了?”宋绮年轻声问。

“一年多了。”曹立群揉了揉脸,“有时候觉得好像还是昨天的事……我说实话,我会永远怀念她。她在我心里永远有一席之地。”

心眼儿小的姑娘听到这话定然不痛快。但宋绮年不是小心眼的人。

“这不是人之常情吗?”宋绮年感慨,“重情重义之人,也必然博爱。这也是我很欣赏的品质。”

曹立群动容。

“她已经不在了,但我会好好地过下去。”他对宋绮年说着,又像在对自已说,“我还有很多事要做,还有很多理想要实现。我要把人生活得多姿多彩,充满意义。”

“我相信你会的。”宋绮年柔声道。

管家忽然走了进来:“六少,有一通电话找一位宋绮年小姐,说《良友》杂志的一位主编到店里找她,还请她尽早回去。”

宋绮年有些意外。

曹立群立刻道:“肯定是找你谈特辑的事。这事可耽搁不得。我让司机送你回去。”

宋绮年回到了店里,没有见到刘英兰,却见到了等着她的阿宽。

“电话是三爷让我打的,就是为了让您尽快离开曹家。至于原因,等您见了三爷,他会和您详说的。请——”

夜幕四合,灯火再无阻挡,在夜色里皑皑生辉。

傅公馆的厨房里弥漫着食物的浓香。

人们围在餐桌边吃着餐前的开胃小菜。傅承勖则如往常一样,带着两个厨子在灶前忙碌着。

“不可能是我们的人。”小武喀嚓喀嚓地嚼着卤猪耳朵,“三爷治下,不会出叛徒。”

“也许是不慎走漏了风声?”宋绮年道。

“三爷不会有这种蠢货手下。”小武朝她翻白眼,“倒是你,消息有可能是从你这儿走漏出去的。”

“我干吗坑我自已?”宋绮年回敬了他一个白眼。

“好啦。”董秀琼警告地瞪了小武一眼,又给宋绮年夹了一块凉拌鱼皮,“三爷不是已经派人去打听了吗?顺藤摸瓜,总能找到消息的来源。现在这样瞎猜,又没用,又伤感情。”

“董小姐说得是。”傅承勖端着一个大砂锅走了过来。

众人纷纷起身,帮他摆菜。

傅承勖揭开了锅盖,大伙儿不约而同地发出真诚的赞叹。

砂锅里是香喷喷的海鲜大杂烩,当中一对大龙虾,底下还有蛤蜊、青口贝、对虾和鱿鱼等海鲜,配以洋葱、西芹、胡萝卜和土豆。

香料和海鲜互相激发出浓烈的香气,随着热腾腾的蒸汽扑向食客,引得大伙儿齐齐咽口水。

同所有厨师一样,傅承勖看到客人们这个表情,露出满足的笑。

“三爷,”阿宽走进了厨房,“袁掌门来了……”

话音未落,袁康就已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真是浪费老子的……”

他怎么都没想到里面居然是一间厨房,灯光温暖,饭菜飘香。

袁康一个急刹站住,眉头皱作一团。

以他如今的身份,上门做客,不是被请到正堂,就是被请去书房。被带到厨房还是破天荒第一回 。

看这场,哪里有个谈正事的样子?倒像是一群朋友来傅家聚餐。

客人们坐在餐桌边嗑牙闲聊,主人家正在灶台前忙碌——傅承勖居然亲自下厨?

“你倒是会选时间上门。”宋绮年起身。

“拿两副碗筷来。让厨子再添两个菜。”傅承勖笑着吩咐下人,“袁掌门来得正巧,和我们一道吃晚饭吧?”

眼看下人已经把碗筷拿过来,袁康也就“勉为其难”地坐了下来。

下人又用一个木托盘端来了一份刚出炉的烤乳猪,金黄酥脆的猪皮还在滋滋作响。

袁康脱口道:“你这儿的伙食倒是好。难怪阿狸……”

“今天是聚餐!”宋绮年凶巴巴地瞪他,“我是那种没事跑别人家蹭饭的人吗?”

袁康不用请,已提着筷子夹了一块烤猪吃起来了。

傅承勖又问:“袁掌门喝红的还是白的?”

“给他白的吧。”宋绮年道,“他喝不来红酒。猪八戒吃人参果。”

“给我红的!”袁康非和宋绮年对着干,“谁说我喝不来?葡萄美酒夜光杯,红酒也不是什么西洋独有的玩意儿,装什么高贵?”

宋绮年翻白眼。

傅承勖倒了一杯红酒,笑呵呵地递过去:“玛歌庄园,四年份的,正适合小酌。”

该知道的西餐礼节,袁康其实都清楚。他喝红酒一晃二闻三细品,做得也像模像样。

玛歌庄园的酒,即便不懂红酒的人,也品得出点不同。

袁康唔了一声,认真道:“是好酒!”

宋绮年又道:“给你介绍一下吧,都是和我一起做事的朋友。宽哥,你上次见过的,这两位是董小姐武先生。各位,这个上门蹭饭的,就是我师兄火狼,姓袁。”

董秀琼友善地朝袁康点头:“袁掌门,久仰了。”

小武正抓着一个泡椒鸡爪在啃,只朝袁康看一眼点了点头。

傅承勖问:“袁掌门,您刚才进来的时候说,浪费了您什么?”

袁康道:“替阿狸这丫头打听消息,浪费了我大半天的时间。”

“什么都没打听到?”宋绮年问。

“没打听到我还来找你?”

“既然打听到了,那怎么又是浪费时间?”

“你……”

傅承勖咳了咳,阻止这对师兄妹继续吵下去。

袁康顺了一口气,言归正传:“发布消息的是道上专门销赃的杜老头。但是不论我怎么威逼利诱,杜老头都咬死了不知道上家是谁。但有一点:货还没到,消息先放了出去,让想买的先竞价。”

“那我今天在曹家看到的那个浑天仪八成是真的了。”宋绮年道,“看来还有别的贼也看上了这个浑天仪。”

她瞅着袁康。

“看我干嘛?”袁康没好气,“这次可和我没关系。”

“你那个‘新光会’连着和咱们抢了两次货了,再抢一次也不奇怪。”

“首先,不是我的‘新光会’!”袁康气道,“我那儿叫‘千影门’,是你长大的地方。走了才几天就忘了?其次,那个帮派主营的又不是倒卖古董。人家走私矿产、搞金融诈骗,那才是赚钱的大头。傅老板应该也清楚。”

“我只搞金融,不搞诈骗。”傅承勖涵养极好,保持着微笑,“我不需要诈骗就能赚大钱。”

宋绮年扶额。

小武对董秀琼嘀咕:“这姓袁的,脾气是真火爆,就是一点儿都不像个做掌门的。”

董秀琼强忍着笑。

“话说回来,可见这个贼很有信心。”傅承勖道,“他显然有把握能把那个浑天仪偷到。”

“这浑天仪怎么突然这么抢手?”宋绮年问。

“它一直都很抢手。钦天监里的浑天仪有好几个,但这一个,身上有乾隆爷御笔所提的文字,世间仅此一座。”

唯一之物,自然珍贵。

“可为什么要借宋小姐的名义去卖?”小武问。

“因为我在道上名声大,口碑好。”宋绮年道,“说东西是我偷的,可信度高,卖得起价!”

“赃物就是赃物,还分是哪个贼偷的?”小武讥笑。

袁康冷声道:“因为她自打出道,就只偷最难偷、又最值钱的东西。她的名号,就是个金字招牌。”

宋绮年不由朝袁康投去柔软的一瞥。

到底是师兄。不论平日怎么拌嘴,面对外人的质疑,他还是会不由分说地为她辩护。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董秀琼问宋绮年。

“在没有确定安全以前,我建议宋小姐暂停和曹立群接触。”傅承勖道,“虽然还不确定你的身份是否曝光,但我会派人保护你。你想去外地避一下吗?”

宋绮年立刻摇头:“首先,店里不能没有我。况且越是这种时候,我越不能躲。其次,我反而觉得我们该先下手为强。趁着对方还没有得手,先把浑天仪偷出来,免得这国宝又流落到黑市里。”

“太冒险了!”傅承勖摇头,“曹家自已就是走私大户,很有可能已经从道上听到了风声,家里戒严了。”

“那对方得手的概率也降低了,不是吗?”宋绮年道,“我和曹立群如平常一样来往,无凭无据的,谁也不会怀疑到我身上。”

“你就那么喜欢那个小白脸?”袁康不悦,“不是我想说,阿狸,你选男人的眼光也太坏了。之前那个姓张的,除了皮相就没可取之处。现在这个也没好到哪里去。”

“你既然不想说就闭嘴。”宋绮年喝道,“我就爱小白脸!他们乖巧懂事,又崇拜我。不像有些人,就爱假装成我爹,成天对我指手画脚的!”

“你当我爱管你?”袁康冷笑,“我这叫有责任心!说到这事,我也不赞同你总跟着这个男人鬼混。”

袁康朝一旁的傅承勖抬了抬下巴。

“你既然有了一门正经生意,何必重操旧业?收手吧,回去安安分分地缝衣服,早点找个靠谱的男人嫁了。”

宋绮年拍案而起,傅承勖眼疾手快将她拦腰一抱,摁了回去。

“不论怎样,现在我们能做的,都是静观其变。”傅承勖扣着宋绮年的双手,不让她去挠袁康,“好啦,菜都要凉了,赶紧动筷子吧。袁掌门,请——”

酒足饭饱后,袁康咂巴了一下嘴,对傅承勖道:“聊一聊?”

他们俩早就该坐下来好生谈一下了。傅承勖对此也有共识。

“请来书房吧。”傅承勖作出请的姿势,“我新得了一盒湘湖龙井。”

虽然很好奇这两个男人要聊些什么,但宋绮年没有凑过去。

她去了董秀琼的工作室,看了董秀琼仿制好的那个浑天仪。她如今见过真品,正好可以看看仿制品还有哪里做得不够像的。

“外形完全一样!”宋绮年赞叹,“就是颜色稍微鲜亮了一点。曹家的那个,虽然保养得很好,可是颜色要深一层,这些缝隙里有一些的锈斑。”

“那我还得重新做旧。”董秀琼记下,“我还考虑到了搬运的问题。这浑天仪太重,你肯定没法用手抱着走。我这里做了一个箱子——”

她让小武搬来一个朴素的木箱。

“这是常见的红酒箱,用来装浑天仪正好合适。装了浑天仪后,整体的重量和装满了酒瓶时的差不多。到时候会在隐蔽的地方做标记,和普通红酒箱子区分开来。”

“这个办法好!”宋绮年赞道,“趁着曹家举办派对的时候,把箱子带走,没人会起疑。”

董秀琼腼腆地笑。

宋绮年又问:“你最近怎么样?我听傅先生说,你现在可以出门走走了。还适应外面吗?”

“我也不过去菜场、杂货店转转。”董秀琼道。“就算小武不跟着我,三爷也派了人跟着。我觉得自已像个小孩子,怪不好意思的。”

“哪儿的话?你太久没和外界接触,是得一点点来。”

大宅的书房里,茶香四溢。傅承勖和袁康对坐在壁炉前的沙发里,姿态都很放松。

傅承勖问:“不知道袁掌门有何指教?”

“不敢。”既然是谈正事,袁康的态度比之前客气了许多,“只是有一件事,想和傅老板打开天窗说亮话:江映月手里那幅唐伯虎的赝品,当初应该是被阿狸偷偷替换了。我要估计得没错,那画里藏着一样东西。那东西后来被你匿名送给了政府相关部门,对吧?”

傅承勖撇着茶沫,浅笑道:“保护国家矿产不流失,是公民的义务。”

“傅老板不是拿美国护照的吗?”

“我有一颗中国心。”傅承勖大言不惭。

袁康:“……”

傅承勖道:“袁掌门如今在郭总长麾下,也做着除暴安良,保家卫国的事。我对你们满怀敬意。我相信通过最近的接触,袁掌门已经对我增进了了解,知道我并没有欺骗宋小姐。宋小姐同我合作,也是因为她想做一些正确的、有意义的事。”

“不见得。”袁康可不好忽悠,“也许你只是和新光会不对付,借着做善事来坏他们的交易。你自已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人。”

“我确实不算严格意义上的好人。”傅承勖竟赞同地点了头,“我有大量灰色产业,有自已的武装势力,同黑白两道都做过很多见不得人的交易,甚至双手也沾过血。我还喜欢操控人,喜欢金钱和名利,虚荣、讲排场,缺点可太多了……但我有原则有底线,从不伤害无辜,从不行奸淫暴虐之事。这是一个秩序混乱、弱肉强食的世界,一个彻底的正人君子是没法坐在我这个位子上的。袁掌门如今也游走在黑白之间,想必也很清楚。”

袁康冷声道:“那你和新光会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这么说吧。”傅承勖斟酌着,“我们绝对不是朋友,但我们目前也没有明面上的冲突。我很乐意见到它覆灭,也很乐意为此献上我的一份力量。”

“那等你们闹起来了,你想过阿狸怎么办吗?”袁康质问,“她可是一直摆在明面上的。别人即便不知道她在帮你偷东西,也会把她当作你的女人。”

“我自然会保护好她的。”

“这点儿承诺可不够!”

傅承勖沉默了一下:“我不能保证宋小姐永远不会受伤——如果这是袁掌门想从我这里听到的承诺。但我相信被无微不至地保护在后方绝非宋小姐所愿。她是我所认识的最勇敢无畏的女人。或许并不拿着刀枪,但她是一名女战土!她会去冲锋陷阵。而我所能承诺的,就是我一定会和她共同进退,尽我所能去保护她。如果有子弹朝她飞来,我会挡在她身前!”

金色的灯光照得傅承勖面容轮廓柔和,却别有一种近乎神圣的郑重与坚定。

袁康清了清喉咙,又问:“听说你在寻仇人的女儿?”

傅承勖呵一声笑:“袁掌门打听了不少我的事呀。可这是我的私事,和宋小姐也无关,就不用向你交代了。好了——”

他拿过了提问权。

“——现在到我了:听说郭总长私下重新开始调查孙开胜的案子了?”

“傅老板的消息真灵通。”袁康嗤笑。

袁康不太意外这个消息会走漏出去。

巡捕房这地方,他一个贼首都能混进去上班领薪水,傅承勖安插一两个线人收集点情报更是易如反掌。

“是正在重新调查。”袁康道,“重点针对孙开阳和江映月,他们俩都同那幅唐伯虎的画有关系。”

“可有收获?”

“这就不能告诉你了。”袁康倨傲道。

“那就是还没有收获了。”傅承勖一针见血,“我这里有一个情报,可能对你的调查有帮助。”

袁康警惕:“你想要什么?”

傅承勖道:“袁掌门,不是任何事都只是交易。你是宋小姐的师兄,我们俩又在许多事上立场一致,我是想和你做朋友的。帮朋友一个小忙,是举手之劳。”

“我可没阿狸那么好忽悠。”袁康还是不肯相信。

傅承勖只好道:“这样吧,就当是还了今天浑天仪这事的人情?”

袁康本想说我帮助我师妹,和你傅承勖没关系。但又确实想知道傅承勖的情报。

他只得沉默了。

傅承勖露出了标志性的亲切又透着狡黠的笑容。

眼看时间不早,宋绮年从董秀琼那儿告辞。

她也不让董秀琼送,自已一个人朝大宅而去。

初夏的夜晚,虫子们在花园草丛演奏着交响曲。

月光落在地上化作白霜。鞋子踩在石子路上,发出好听的沙沙声,就好像踩在雪上。

宋绮年低着头慢悠悠地走着,直到感觉到前方有一股熟悉的气息。

傅承勖正从大宅的方向走过来。

月色下,他雪白的衬衫仿佛在发光。经过一整日的劳碌,他的头发也有些松散,几缕碎发搭在了额前。而衬衫搭配西裤的简单穿着,又显得这个男人的双腿极其笔直修长。

宋绮年站住,看着傅承勖一步步走近。

“我刚刚把袁掌门送走。”傅承勖问,“你也要回去了吗?”

宋绮年点了点头:“打搅了你大半个晚上,真不好意思。袁康他没闹什么幺蛾子吧?”

“我和袁掌门聊得很愉快。”

“那你也是个能人。”

傅承勖轻笑。

他转了身,陪宋绮年往大门而去。

“听说衣服做好了?”

“是。”宋绮年道,“模特是‘永明灯泡’家的钟小姐,衣服上身效果也挺好的。但我觉得,离上封面还差得远。”

“你打算就这样了?”傅承勖问。

“时间不够了。”宋绮年叹道,“还有四天就截稿了,换模特又会得罪人。唉,总之,我尽力了。”

傅承勖朝无精打采的宋绮年看了一眼,似想到了什么,却没再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