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济慈院的一路上,宋绮年愤慨不已。
“都说女人地位提升了,我看也没好到哪里去。有权势的男人在什么年代都能为所欲为!这事不能这么糊弄下去。咱们一定要想个法子让孙开阳住手!”
“能想的法子我都想了。”江映月愁眉苦脸,“低声下气求过,破口大骂过,还找了中间人去说项。我甚至托人给孙开阳的太太递了话。孙太太却说她管不住丈夫,还说她愿意和我姐妹相处。这都什么事呀?”
“这些太太们……”宋绮年摇头,“孙家的祖坟是被轰炸过吗,怎么子孙里尽出一些疯疯癫癫的人。孙开阳又不缺女人,干吗死缠着你不放?”
“他说爱我呀。”江映月苦笑,“说此生只爱我一个呢。但是又不肯离婚娶我为正妻,哪门子的爱?好在我有名气。我要是个普通女人,早被他强抢去了!唉!小报记者要是知道了这事,天知道会怎么写我。我才刚刚重新出来做事,可禁不起这种丑闻。”
“那就更不能任由孙开阳这么疯下去了!”宋绮年眼底泛着戾气,“我见过他们这种人,现在只是骚扰你,但肯定会得寸进尺,直到越过界线。我们得在他越界前让他住手。他有什么弱点?”
“那可太多了。”江映月道,“贪财、好色,还和东北日本军阀私下来往密切。可我现在已经离开了孙家,找不到他什么把柄。光用流言是伤不了他的。”
“让我想想。”宋绮年沉吟。
等到了济慈院,杂货铺送货的伙计刚早到一步,刘院长正在签收水果和鸡蛋。
见宋绮年和江映月来了,刘院长笑容满面地迎了过去:“两位大善人来了。”
“什么大善人,您折煞我们了。”宋绮年笑道,“好一阵子没来,您这儿还好吗?”
“一切都好。”刘院长带着她们往里走,“最近又有好几个孩子找到了工作,搬出去了。小何几天前才回来过,还送了几匹布给孩子们做衣服。”
宋绮年道:“她才刚工作,哪里有什么钱。让她别乱花。”
“我也是这么说的。”
“缺布?”江映月问,“缺多少,我来出了吧。”
刘院长连声道谢,却道:“有一位唐太太给我们捐了很多布,连做秋衣的都够了。喏,就是那位。”
宋绮年她们顺着刘院长的目光望过去。
正是中午放饭的时候,妇孺们手里拿着一个大木碗,排队打饭。
孩子们穿着统一的蓝色粗布罩衫,大多是女孩儿,少数的男孩都有着明显的残疾。
几个妇女走在队伍末尾,露出来的肌肤多少都有些伤痕淤青。
济慈院的职工并不多,但有很多如宋绮年这样的义工经常来帮忙。今日负责打饭的人里,就有一个新面孔。
那是一位身材丰腴的少妇。雪白的圆脸,笑眯眯的双眼,穿一件阴丹土林旗袍,围着围裙。
她发型时髦,妆容精致,显然家境优渥。但她做起事来动作利落,看样子是位日常会操持家务的主妇。
“唐太太是最近新来的义工,今日加餐的鸡蛋也是她送的。”刘院长道,“她还在教孩子们认字。说到这里,我还要替孩子们多谢傅老板。”
江映月立刻朝宋绮年瞥了一眼:“傅承勖?他又做了什么?”
刘院长抢答:“傅老板请了两个老师,定期上门教孩子们识字算术。还说会把学得好的孩子送去学手艺呢!”
“哟!”江映月轻笑,“他倒是有心。”
“不能光把孩子们养活就了事了。”宋绮年道,“没一门手艺,将来到了外头,也难免流落到不好的地方。这里聪明的孩子不少呢。我店里那两个小姑娘就是这里出去的,可能干了。”
“你们俩在这事上倒是想得到一处。”江映月道。
宋绮年和江映月本就是过来做义工的。两人洗了手,系上围裙,帮着打饭。
唐太太一眼认出了江映月,惊喜不已:“天呀!江小姐,您也来做义工?我是您的歌迷!我还买了您这周末在新世界的票!我……”
“谢谢您的支持。”江映月矜持地笑着,“届时我一定同您打个招呼。”
“我叫唐雪芝。”唐太太忙道,“我母亲,我姐姐,都是您的歌迷……”
唐太太显然是个外向的性子,一说起来就关不住话匣子。江映月对女歌迷倒是一向有耐心,和唐太太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了起来。
宋绮年在一旁负责舀汤,一边听她们聊天。
今日有唐太太的鸡蛋加餐,汤是青瓜蛋花汤。宋绮年将汤搅匀,确保每个人的汤里都能有料。
这头,唐太太正在说自已会用钢琴弹奏江映月所有的歌,那头,一阵细微的争执声传入宋绮年的耳中。
围墙角落的阴影里坐着两个少女,一个穿着济慈院的蓝布衣服,一个穿着粗布衫裤,扎着麻花辫。麻花辫少女正低声说着什么。她的臂弯里,那个蓝衣少女正在啜泣。
两个少女相互依偎着,就像两只躲在草丛里互相取暖的小动物。
宋绮年心头隐隐一动。她将汤勺交给一旁的人,拿了两个煮鸡蛋,朝这对小姐妹走了过去。
麻花辫少女异常敏感,立刻朝宋绮年望过来。
那双眼睛雪亮似冬夜寒星,让宋绮年忍不住在心里一声喝彩。
少女下意识用身体将蓝布女孩挡住,警惕地盯着宋绮年。宽大臃肿的衫裤也遮不住她修长的手脚,她就像一头小鹿。
宋绮年面带微笑,将鸡蛋递了过去。
“还好吗?我是这儿的义工,姓宋。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麻花辫少女眼中的敌意减弱。她接过了鸡蛋,低声道谢。
“这是我妹妹。”麻花辫少女朝臂弯里的女孩看了一眼,“我听说她出了事,好不容易找到她,没想看到她这副样子……”
蓝衣少女看着不过十六七岁模样,面颊还带着点婴儿肥,却烫着妇人款式的短卷发,眉毛也修得细细的。她的脸颊青肿,嘴角破裂,手腕也一片青紫。
宋绮年直皱眉,差点脱口问是谁打的。
没有问的必要。
看蓝衣少女这副少妇打扮,打她的必然是男人。
宋绮年轻声问:“看过医生了吗?”
“没什么大毛病。”麻花辫少女苦笑,“咱们这种人,皮糙肉厚。只是她男人当初把她带走时说得好好的,结果却让她遭了这样的罪。”
蓝衣少女忽而小声道:“不是他的错。是那母老虎……”
“他要真能护着你,他婆娘就伤不了你!”姐姐怒道,“我早说了,跟着那种男人不是个长久的事儿!他嘴再甜,给你好吃好穿的,结果太太一打上门,你还不是光着脚被赶了出去?”
原来不是男人打的,而是男人的妻子。
这小姑娘想必是个外室,难怪小小年纪就是妇人打扮了。
“他不知道,没赶过来罢了。”妹妹还是为情郎辩护,“我已经托人给他送了信了,他会来接我的。”
“你还信他?”姐姐恨铁不成钢,“你跟我走吧。我们俩有手有脚,养得活自已!”
妹妹一个劲摇头:“我要等他。姐,你不懂的。他是真的对我好……”
姐姐急道:“你是图他对你好,还是图他能供养你?”
妹妹将脖子一伸,反问:“图他能供养我又有什么不对?一样的人,百样的活法!你在工厂里不见天日地干活,还要被工头揩油,赚的那点钱连吃饱都勉强。我却能住大屋子,吃肉喝油,还有丫头伺候。眼下是我一时不走运,又不是天天被打。你要是也能找个男人供养你,你难道还会继续在工厂里干活?”
姐姐气得面孔紫胀,甩手站了起来。
“你竟然这么看我?我真是人心喂了狗!你既然这么瞧不起我,出事了干吗托人来找我?那男人三言两语就哄着你给他做外头人,我替你打抱不平,你竟还觉得我是嫉妒你运气好?我是没你享福,但我至少还有一张脸!”
妹妹也知道自已这番话说过了,蜷缩着身子不吭声。
姐姐还想骂,留意到一旁的宋绮年,又闭上了嘴。
宋绮年很识趣地离开了。
她走了一段路,忍不住回头望。
那对姐妹虽都灰头土脸的,却都身段窈窕,肌肤白皙,面容秀丽。
真是陋室明娟。
宋绮年在心里叹息。
“那对姐妹姓苗。”刘院长走了过来,“妹妹被大婆赶了出来,晕倒在路边,被巡捕房送到我们这里。”
“姐姐是做什么的?”宋绮年充满爱惜地打量着苗大姑娘修长匀称的身段。
“好像在纺织厂做女工。”刘院长道,“姐姐得到消息找了过来,已经劝了妹妹三天了。妹子不肯走,那男人至今也没见人影。”
她也一声叹息,替那少女觉得不值。
大门外传来滴滴滴三声车喇叭声。
那声音像是暗号,唐雪芝一听,立刻露出甜蜜的笑容。
“是我丈夫来接我了。”她对江映月道,“真高兴见到您。届时我们两口子一定去新世界给您捧场!”
“那我就等着贤伉俪了。”江映月送了她几步。
大门外,一个西装革履、面孔端正的年轻男子走下车。
“启明!”唐雪芝兴奋道,“你看这位是谁?”
谁不认识江映月?
男子急忙一步上前,躬身握住江映月的手:“江小姐,真是无限荣幸!我们夫妻都是您的歌迷!”
江映月矜持地笑了笑:“你太太是个可爱的人。”
唐雪芝和丈夫相视,甜蜜一笑,这才告辞离去。
“那位是邓先生。”刘院长对宋绮年道,“他在南京路上开了一家珍玩店,店不大,但听说挺赚钱的。他们两口子很是恩爱,只可惜没孩子。”
邓启明开开心心地接了妻子,开着车而去。
宋绮年和江映月收回了目光,继续同刘院长聊起了天。
济慈院门外街角,扮作卖烟小贩的大双望了一眼邓家小轿车的尾灯,又望了一眼济慈院大门。
他略一思索,招来街边一个小乞丐,对他低语了几句。
小乞丐接过大双丢来的硬币,一溜烟跑走了。
会议室的大门打开,傅承勖在阿宽等人的簇拥下先走了出来。公司高管们而后才鱼贯而出。
证券公司里一如既往地繁忙。此起彼伏的电话铃声中,傅承勖一边和一名高管讨论着公务,一边朝办公室走去。
一名秘书匆匆迎了上来:“世华的李总让人回电了,说很乐意和您一起用午饭。我已经在美国会馆里定了位子。这里有一份文件等您签字就可以发出去了。还有,武先生来了,在办公室等您。”
傅承勖看过文件,龙飞凤舞地签了字,大步走进了办公室。
小武放下茶杯站起来,掏出一个信封。
“三爷,曹家的人送了一份资料来。我想着也许您正等着,就给您送来了。”
“那边动作倒是快。”傅承勖微笑着,从信封里抽出一张纸。
他一目十行地扫了下来,笑容冻结在了唇角。
小武正往嘴里塞饼干,见状急忙站好。阿宽也眉心轻皱。
傅承勖朝小武看去:“你看过了?”
小武摇头。
傅承勖便把纸张递给他。
小武和阿宽凑在一起,很快看到了让傅承勖不悦的那一条。
“哟!想不到这曹六少是这样的人!”小武低呼。
阿宽问:“三爷,宋小姐知道吗?”
“肯定不知道!”小武道,“我们也都才打听到呢。曹老六要是对她说了实话,她还会和他走?不可能呀!”
傅承勖问阿宽:“宋小姐在店里?”
“应该是的。”阿宽道,“她今天没别的安排。”
傅承勖抬脚就朝外走。
秘书恰好敲门进来,见傅承勖要走,忙道:“傅总,您该出发去和李总吃饭了。”
傅承勖头也不回:“让王经理代我去,他知道该怎么做。”
秘书张口结舌,眼睁睁看着小武和阿宽也跟着走掉了。
宋绮年坐在工作台前,对着桌上一堆照片发愁。
这些染了彩色的玉照分别属于城里小有名气的名媛。
“……黄记糖果的黄小姐,十八岁。”四秀拿着名册逐一念道,“我觉得这位太胖了点,大概糖果吃多了……这位是杏林私塾的吴小姐,倒挺有书卷气的,可惜有近视。接下来是袁小姐,家里是开酒楼的。哟,这位身材倒是不错,就是脸……”
“好了。”宋绮年疲惫道,“不用念了。这里没一个能用的。”
“我也觉得。”四秀道,“只是,小姐,这是报社送来的第二批模特人选了。您迟迟不能选一个,我怕报社那边会不高兴。”
“不高兴也没办法。”宋绮年道,“对着这些名媛,我半点灵感都没有。我怕的不是报社不高兴,我怕这样下去,我甚至没法参加这次特辑。”
四秀焦急:“您之前做了那么多裙子备用,就不能找一条临时应付一下吗?”
宋绮年摇头,也不细说。
她的脑海里又浮现了昨日在济慈院里见到的那个苗大姑娘。如果是她……
宋绮年又摇了摇头。
她要想争取上封面,就必须用名媛做模特。就刘英兰那一副标准的资产阶级作派,绝对看不起一个纺织女工的。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呀……”
“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也不可得兼。”随着一声爽朗的笑声,曹立群捧着一束鲜花走进了工作间。
这家伙已在店里混熟,能堂而皇之地钻进后面的工作间里。又因他每次上门都带着点心水果,店员和裁缝们也都喜欢他。
一片“曹先生好”,“曹少爷来啦”的招呼声中,宋绮年站了起来。
“你倒真不把自已当作客了。”
“怎么不当作客?”曹立群拿出一盒糖果,“作客才要带礼物。”
四秀欢呼一声,抢先一步接过糖果,和大伙们分吃起来。
宋绮年笑着接过鲜花,请曹立群去贵宾间说话。
“你还没定下模特?”曹立群问。
“我不知道选哪个主题的好,便想根据模特来找灵感。”宋绮年插着花,“报社推荐来的那些小姐都很好,只是都没能带给我灵感。”
“非得用名媛?”
“我想上封面呀。”
曹立群耸肩:“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只有舍鱼而取熊掌了。”
“只怕取了熊掌,又后悔舍弃了鱼。”
“那舍生而取义呢?”曹立群问,“你会后悔吗?”
宋绮年一愣。
是选上封面的风光,还是选实现灵感的自我成就感。
曹立群看宋绮年隐隐有觉悟的迹象,高兴一笑。
“你慢慢琢磨。我先去后厨找柳姨讨碗茶喝。”
曹立群走后,宋绮年坐在窗前的凳子上,陷入天人交战。
脑子里两个声音正在争吵。
一个道:“《良友》的封面本来就难上,即便你用了名媛,也不一定能上封面。”
另外一个声音道:“正因为难上,这次的机会才难得。”
“用那些名媛没灵感。”
“没灵感怪不到模特身上。再说了,不用报社推荐的模特,就不怕得罪人?那刘英兰看着可不像个好说话的。”
“只要作品足够好……”
“好作品那么多,论资排辈也轮不到你……”
沉思之中,宋绮年敏锐地察觉到有人靠近。
她惊醒,跳了起来。
“是我!”傅承勖低声道。
男人高大的身影伫立在门边。
“抱歉,外面没人,我就直接进来了。”
宋绮年松了一口气:“是我走了神,没听到门铃声。你这是……”
“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和你说。”傅承勖请宋绮年坐下,自已也坐在她对面,“是关于曹立群的。”
宋绮年的脸上浮现异样之色:“等等!他其实……”
“他已经结婚了。”傅承勖道。
宋绮年着实吃了一惊。
这事她可始料未及!
傅承勖注视着宋绮年,缓缓道:“女方家境好像不怎么好,曹家不同意这门亲事,两人便私下在北平注册结了婚。因没有办婚礼,曹家又不承认,上海知道这事的人很少。我也是刚刚才得知的。”
“那……”宋绮年一头乱麻,“那他太太现在在哪里?”
“她已经去世了!”曹立群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傅承勖眉头紧锁,尖锐的目光扫了过去。
宋绮年轻咳了一声:“那个,曹先生……他前脚刚来……”
曹立群推开挡在门口的阿宽,冷笑着走了进来。
“傅老板,久仰!”
傅承勖面色淡漠,握住了曹立群伸过来的手:“幸会,六少。”
“我看未必。”曹立群毫不客气,“傅老板特地跑过来,在女土面前说我的坏话,不像是乐意见到我的样子。”
宋绮年暗自小小吃了一惊。
她认识傅承勖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人对他不客气。
傅承勖这人有一种不可侵犯的威仪。就连张俊生那么讨厌傅承勖,当着他的面也不敢大小声。
宋绮年不免对曹立群另眼相看。
傅承勖一如既往地镇定,看着曹立群,仿佛看着一个淘气的小表弟。
“坏话?请问六少,我方才的话,哪句不属实?”
曹立群撇了撇嘴,倒是没法反驳。
傅承勖又道:“六少想必也知道,宋小姐不光和我是合伙人,还是我的好友。我骤然得知追求她的男人是有妇之夫,换你,不会去提醒这个朋友?你的婚事扑朔迷离,您太太故世的消息又从未公开。我就算不知道,又有什么错?”
傅承勖气势强硬,又句句在理。曹立群一时哑口无言。
宋绮年不是那种见两个男人为自已起争执就沾沾自喜的女人。眼看没有再争执下去的必要,她便立刻出来打圆场。
“立群,我今天怕是没空,改日再找你喝茶?”
曹立群有一肚子话想和宋绮年说,但看宋绮年和傅承勖两人之间异样的气氛,也知道眼下不是适合的时候。
“我会给你一个解释的。”曹立群临别前向宋绮年郑重承诺。
曹立群一走,屋内的气氛朝着另外一个方向转换,依旧十分僵硬。
“我好像做了一回小人。”傅承勖口头这么说着,可脸上并无半点愧疚之色。
他的理直气壮让宋绮年一股气直冲上来。
“我和曹立群来往这事,你到底有什么想法,不妨直说了吧。”
傅承勖收笑,眉眼冷淡,道:“这是你们的私事。但你要真想知道我的意见,那我便说实话:我不支持。”
“因为他结过婚?”
“因为他动机不纯。”
“我的动机又能好到哪里去?”宋绮年讥笑,“我一开始就是冲着偷他家的浑天仪去的。”
“这是我第二个反对的理由。”傅承勖肃穆道,“如果他将来知道了此事,我怕他的反应会伤害到你。”
“你说的这些都是还没有发生的事。”宋绮年道,“如果要是害怕受伤,我就压根儿不要谈恋爱,直接出家会省事很多。”
“我做事一贯喜欢防患于未然。”傅承勖固执已见,“当然,我觉得你和他走不了那么远。”
“哦?”宋绮年不服气,“你是觉得我们只是玩一玩?还是曹家不会接纳我这种身份的女人?”
傅承勖的脸色倏然一沉,冷声喝道:“曹家根本就没有资格瞧不起你!”
宋绮年胸口一暖,顿了片刻,又继续追问:“那是为什么?曹立群怎么也比张俊生的条件更好。你都能撮合我和张俊生,怎么就不接受曹立群?”
“曹立群可比张俊生油滑多了。”傅承勖毫不掩饰他的鄙夷,“而且,他或许是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儿,可曹家不是什么积善之家。这个你也清楚。”
“所以,”宋绮年抓住了重点,“你不喜欢曹立群,所以才反对我们来往?”
傅承勖一愣,极难得地露出错愕之色。
宋绮年目光灼灼地注视着这男人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想从中挖掘出自已想要的东西。
可惜只一瞬,傅承勖又恢复了镇定,重新戴上了面具,漠然且从容。
“宋小姐,我是否喜欢曹立群并不重要。”傅承勖将话题调转了方向,“问题是,你是否很喜欢他?喜欢到不顾一切也要在一起?”
宋绮年语塞。
她确实很喜欢曹立群,但也确实还没喜欢到那个份上。
她对曹立群的喜欢,甚至没有强烈到在听到他结过婚时感到愤怒和失望。
当听到曹立群的太太去世了,她甚至还替曹立群觉得难过!
傅承勖将声音压得很低很柔,饱含着他自已都没察觉的宠溺,似在安抚一只生气的小动物。
“宋小姐,如果我冒犯了你,我向你道歉。你想听我的意见,我就对你说实话。但我不会干涉你的决定。你也不是会被旁人左右的人。你现在只需要问自已,和曹立群在一起,开心吗?”
宋绮年犹豫了片刻,还是如实点了头。
和曹立群相处十分轻松。他像一只热情的大狗,又精通吃喝玩乐,让人可以暂时忘记生活中许多烦恼。
当初在张俊生面前,宋绮年是追求者。整个过程,她患得患失,忐忑不安,苦多甜少,直到感情被消磨殆尽。
但在曹立群面前,宋绮年是被追求的一方。她只用放心地去享受。
她在张俊生那里折损的自尊心,都在曹立群这里找补了回来。
甚至,宋绮年的心底还有一个声音在嘀咕:你在傅承勖这里遭遇的挫败感,也因曹立群的追求而有所消弭。
思绪纷杂,以至于宋绮年一直没有抬头,也没有看到在她点头的瞬间,傅承勖倏然暗下去的眼神。
男人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但只要看一眼,就能感觉到那一股针扎般的冷意。
可就在宋绮年抬起眼的那一瞬,傅承勖又立刻调整好了表情,嘴角挂上了一抹淡淡的笑。
“那就很好。”傅承勖轻柔道,“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比你的心情更重要了。既然他能让你开心,那我一定会和他友好相处,不让你为难的。”
“只要我开心……”宋绮年突然明白了,“只要我开心的人,你甚至会试着接纳你不喜欢的人。我们对亲朋好友也都是这个态度。傅先生这是真把我当自已人看。”
傅承勖有片刻语塞。
敏锐如他,自然听得出宋绮年这番话里隐含的细微情绪。
可不待他细究,宋绮年就嫣然一笑。
“刚才是我不懂事,没理解你的一番好意,还请你原谅。至于曹立群这事,我自有分寸,你也不用太担心。”
“宋小姐……”
“哎,我该回去工作了。”宋绮年顾左右而言他,“报社那边又送来了一批模特的照片,我还得给他们回电话。”
傅承勖喉结滑动了一下,顺着新话题问:“还是没有灵感?模特也还没定下来?”
宋绮年摇头:“恐怕到最后,只能让报社那边给我指定一个名媛做模特,我再根据她的特色做设计了。”
“这和你平时给客人做衣服有什么不同?”
“是没什么不同。”宋绮年沮丧,“但至少我能交差。只是如此一来,我也没信心能上封面了。怕是要浪费你这一番安排。”
“千万别这么说。”傅承勖道,“你我互相支持是应该的。况且,以后机会也多得是。”
两人客客气气,相敬如宾,恢复了往日相处的状态。
傅承勖离去后,店里的气氛却一直有些凝重。
傅承勖和曹立群闹的那一场,大家都知道了。宋绮年虽是笑着把傅承勖送走的,却是冷着脸回到工作间里的。
两个店员小姑娘在厨房里帮着柳姨摆桌子,一边低声议论。
德芳替宋绮年打抱不平:“谁想到曹先生是这样的人?好在傅先生发现了,不然宋小姐还被蒙在鼓里呢!”
另外一个店员贤文也是从济慈院里来的,也姓李。她性子要绵软一些,低声道:“可他太太已经去世了,他是单身……”
“那他怎么一开始不说清楚?”德芳冷哼,“头婚的小伙子,和鳏夫,可是两种人!我们宋小姐差一点就吃了大亏。”
“宋小姐和他不是认识还不久嘛。”贤文道,“曹先生将来肯定会说的。”
“将来是多久的将来?”德芳不高兴,“等把宋小姐骗到手了,再问她是否乐意嫁个鳏夫?还有,贤文你怎么老替曹立群说话?你屁股坐哪儿的?”
“我没有。”贤文忙道,“我是说公道话……”
“公道个屁!”德芳怒道,“你是在替曹立群说话!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偷偷喜欢他。每次他过来,你都争着给他倒茶,还故意找机会和他说话。”
贤文顿时闹了个大红脸,手抖得差点将碗跌在地上。
“你……你胡说!”
德芳高声道:“我眼睛看到什么就说什么,从不瞎掰。我告诉你,贤文,我早看你不顺眼了!你吃着宋小姐的饭,穿着她给的衣服,睡着她给的床,却还勾搭她的男人。你真是不要脸!”
贤文的嘴要笨拙许多,一时不知如何辩解,只得哇一声大哭起来。
“我没有……”
“你少狡辩!”德芳骂,“外面马路上那么多男人,你干吗要去招惹宋小姐的?求你知点廉耻,别给咱们济慈院的姐妹们丢脸!”
贤文大哭,却翻来覆去地只会嚷“我没有”“你胡说”。
宋绮年在工作间里听到骚动,正要过去瞧瞧,就听到四秀一声大喝传来:“你们两个,给我打住!”
贤文的哭声和德芳的叫骂立刻停歇了。
这下又换成了四秀的训斥声。
“我看你们两个都丢脸!一个曹立群就值得你们俩吵成这样?你们是才从尼姑庵里出来的,从没见过男人?”
德芳小声辩解:“我对他可没意思……”
“还不是你拿他找事儿!”四秀大喝。
宋绮年还是头一次听四秀语气这么严厉,隐隐吃惊。
四秀道:“我才不管你们是不是为一个男人吵架,宋小姐也不会在乎这点儿破事。我气的是,你们是从济慈院里出来的,应该知道世道对我们这些孤女有多坏。我们本应该团结起来,互相扶持。可你们却居然为了个男人反目成仇!”
德芳和贤文都鹌鹑似的缩着脑袋。
四秀继续训斥:“曹立群这样的公子哥儿,上海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我们宋小姐的追求者多着呢。他算个啥?你们既然被宋小姐从那么多孩子里选出来,可见是觉得你们是可造之材的。你们要跟着宋小姐多学本事,多长见识,别整天只盯着眼前半米这点儿地方!”
德芳和贤文都啜泣着点头。
宋绮年朝柳姨看去,欣慰道:“四秀长大了。”
“你一手教出来的,当然好。”柳姨笑。
谁能想得出来,里面那个气势威严,说话有理有据的女孩,几个月前还是个畏畏缩缩的小女仆?
在四秀走上了服装展的展台时,她也迈入了新的人生阶段,彻底蜕变。
柳姨局促道:“绮年,我也不是想干涉你。只是你对这个曹先生……”
“我和他恐怕只能做朋友。”宋绮年道,“不过,他确实很讨我喜欢。他的热情让我很满足,让我充满自信。”
她就和千千万万的普通女人一样,渴望被爱。
不过宋绮年也明白,真正让她有安全感的,不是被一个男人爱着,而是自已爱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