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新追求者

五月初夏,春花已经渐渐凋零,桃李树上挂着青果。

哈同路上一栋小洋楼的花圃里,月季正开着大如拳头的橙色花球。

屋内,男主人邓启明提着公文包从楼上走下来。

他是一个文质彬彬的男人。三十出头的年纪,端正清瘦,典型的江南男子的模样。

“雪芝,我今天中午约了客户,不回来吃午饭了。”

邓太太迎了上去,给丈夫调整着领带,问:“那晚饭呢?我还打算做你爱吃的红烧黄花鱼呢。”

“太太亲自下厨,我一定准时回来!”

邓启明笑着,在妻子的脸颊上印了个轻吻。

他的妻子唐氏比他年轻许多,眉清目秀,雪白的肌肤配上丰腴的身段,颇有少妇魅力。

两人就是一对极典型的中产阶层夫妻。住着新式洋房,养着厨子和老妈子。丈夫有着收入可观的工作,妻子则有着丰厚的嫁妆。

唯一的缺憾大概就是还没有孩子。

告别了妻子,邓启明走出了家门,开着一辆崭新的雪佛兰小轿车走了。

直到丈夫的车消失在了路口,邓太太才关门回屋。

南京路的一栋大厦里有一间名为“环球奇珍”的珍玩店,邓启明正是老板。

珍玩店和古玩店有所不同,虽然同样售卖各种奇珍异宝,但大部分都不是古物,而是从各处搜集而来的新奇的物品。

比如造型别致的摆设品,名人用过的物件,或者偏远地区少数民族的首饰。

环球这家店门面并不大,但装饰得颇有些异国情调。店内货物样式新奇,价格却不算贵,吸引了大批标新立异的年轻富家女。

仅仅一个上午,店铺就至少做成了五单生意。这对于珍玩店来说,已是非常不错的业绩了。

邓启明是个十分负责的老板。他热情地招呼客人,亲自清点货物,中午又和一个供货商吃饭谈生意,忙得不可开交。

一日结束,邓启明看着店员关灯锁门,这才返回家中。

邓太太换了一身杭绸旗袍,笑盈盈地站在门口,迎接下班归来的丈夫。

夫妻俩亲昵地挽着手,走进了那栋灯火通明的房子里。

进门之际,邓启明忽然回头望了一眼。

正是傍晚归家之际,平时很清静的社区街道有不少行人。许多都是街坊邻居,面容熟悉。

听到妻子的催促,邓启明收回了警惕的目光,关上了门。

远处街角一株大榕树背后,小武压低了鸭舌帽,朝前来接班的人点了点头,大步离去。

可没走多远,他又放慢了脚步。

马路对面一个挑着担子卖麦芽糖的小贩有几分眼熟,正是袁康的大徒弟大双。

那少年也时不时朝邓家望一眼。

这可有趣了。

小武暗自一笑,加快了回家的脚步。

“同花顺。”

傅承勖翻开一副牌,霎时引来一片抱怨声。

美国会所的棋牌室里,几位衣冠楚楚的男人正聚在一起,玩着德州扑克。

“承让了,诸位。”傅承勖叼着雪茄,笑呵呵地把一堆筹码揽向自已。

“我可没有让着你,傅老三。”右手一个中年男子抱怨,“你确定真的没有出老千?”

“赵老板也真是的。”傅承勖笑,“我到现在也不过才赢了两百块。我要出老千,会只赢这点钱?”

“傅老板要真出老千,我们哥儿几个今天都得脱了裤子走。”桌对面的男客调侃。

众人又一阵大笑。

“所以,前阵子在邮轮上,你让那个美国佬输得脱裤子,是真的了?”赵爷好奇。

傅承勖吐了一口烟:“让他输了是没错,可没让他脱裤子。我又不爱看老爷们的大毛腿。”

男人们笑得前仰后合。

“傅老板果真是有趣!”

“难怪迷倒了那么多大姑娘小媳妇儿。我家两个女儿一听到他的名字就激动。”

“哎,你们看看他的脸,看看他的身段。他就算不会说笑话,姑娘们也照样爱他!”

“各位,捧杀我啦。”傅承勖洗着牌。

纸牌在他手中犹如有生命的一条纸蛇,变幻莫测,看得人眼花缭乱。

众人摸牌,开始新一轮牌局。

赵老板对傅承勖低声道:“上次你提到的那两笔期货,我后来及时转手了,万幸没损失。这事多谢你了。”

“您没损失,是因为您善于纳谏。”傅承勖道,“我一向乐意给朋友提供消息,但也得对方听得进我的话。”

赵老板被吹捧得浑身轻飘飘,笑道:“你托我打听的事,也有点头绪了。”

“哦?”傅承勖表现出了明确的兴趣。

“这一年多来,确实出了好几桩不正常的交易,都是做空。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有猫腻,可我们证监会查了,又没查出什么东西来。如果照你说的,是外来人干的,那就说得过去了。要是本地宵小干的,不会躲过我的眼睛。”

“这几桩交易的资料,您看能和我分享一下不?”傅承勖抓一大把筹码丢出去。

“傅老板怎么对这事这么上心?”赵老板问,“对方也坑了你?”

“坑大了。”傅承勖道,“不瞒你说,我为了追债,才从美国一路来上海的。”

赵老板啧啧:“能让您吃亏的人物,不简单哟。我听你说了后,还特意去查了一下那个人,找到一点有趣的事:那人听说是个美男子,将女人们迷得神魂颠倒,为他赴汤蹈火。他的手下有一大群女将。”

“那些女人都是他从日本带过来的?”

“不,大部分都是他在国内各地招募的。他有法子,专门找一些过得不好,但是又聪明有本事的女人,帮助她们脱离苦海。女人嘛,碰到救苦救难的菩萨,对方没准还是个小白脸,哪个不就此死心塌地的?”

“聪明人呀。”傅承勖又追加了一大笔筹码,“女人的智慧和能力,长久以来一直被忽视和打压。一旦给予她们机会,她们就会做出让世人惊叹的成绩。”

“傅老板是个懂得惜香怜玉的人。”赵老板道,“说起来,小女的生日宴会……”

“我要去了,贵府三小姐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傅承勖笑问。

赵老板讪笑。

家中两个女儿同父异母,年纪相仿,从布娃娃到男人,没有什么不争的。傅承勖避开这种纷争,倒是明智之举。

赵老板不免又高看了这个后辈一眼。

“我会给令爱准备一份厚礼,她会原谅我不能亲自道贺的。”傅承勖亮出了底牌。

“哟!”赵老板惊喜,紧接着亮出了自已的牌,“四条!我赢了!”

众人祝贺声中,赵老板把一大堆筹码揽过来,笑着朝傅承勖点了点头。

“傅承勖这是把自已当成你什么人了?敬事房总管吗?你看中了哪个小伙子,他就把人家洗干净了送到你跟前来?”

江映月满是讥讽的话语,纵是嗓音压低了,也依旧很刺耳。

“你这话,说得我好像是个女淫魔。”宋绮年啼笑皆非。

“话糙理不糙。”江映月拿起一瓶香水喷一下,深吸了一口气。

两人正在霞飞路上一家小有名气的精品店里闲逛着。

这里主营各类男女饰品和香水,兼营高档的艺术摆设品,临街的窗前又设有咖啡座,是城内有钱的太太小姐们喜欢的消遣之处。

江映月教导着宋绮年:“一个男人要是喜欢你,巴不得连你落下的一根头发都收起来,哪会反过来把你往别的男人那里推?”

宋绮年试戴着一顶遮阳帽,道:“我一直都和他公私分明,之前也和你说了很多次了。这下你总算信我了吧?”

“我信了又如何?”江映月不服,“外头的人都把你们俩当情人看。”

朝宋绮年望去。

宋绮年的面孔被宽檐帽遮了大半,只露出红唇和下巴,瞧不清她是什么表情。

江映月转移了话题:“你拒绝了张俊生,倒是做得对。你们俩不合适。”

宋绮年又是一叹:“一提他,我更愧疚。”

“他才不用你操心呢。”江映月道,“我和你打赌,他绝对很快能找到一个有钱的小姐,做上门女婿。”

“不会吧?”宋绮年将一条丝巾披在江映月的肩上,打量着,“人家现在生意做得很好,自已当家作主了,去倒插门不划算。”

“那可不见得。”江映月一本正经地分析,“你不也说张俊生吃了傅承勖的亏,敢怒不敢言吗?男人的自尊心呀。他要是有机会提升地位,增长气势,绝对不会放过的。况且论做丈夫,他比傅承勖这种滑头还更受欢迎。”

“那我就等着喝他的喜酒了。”宋绮年把丝巾递给售货员,“我要了,包起来吧。”

“会不会请你还两说呢。”江映月嗤笑,被宋绮年瞪了一眼,理直气壮道,“我要是新娘子,就不想请你。你又不是普通的女人。你可是宋绮年!”

江映月的嗓音一时有点高,引得附近几个客人转头望过来。

宋绮年朝她们抱歉地笑了笑,把江映月拉去了一边。

江映月又看中了柜子里一对古埃及风格的珐琅镯子,让店员拿出来。

“是不是名女人的婚姻总会艰难一点?”宋绮年嘀咕。

“我反正不是什么成功的例子。”江映月试戴着镯子,“不过,你可千万别让傅承勖给你介绍男朋友!”

“为什么?”

江映月凑到宋绮年耳边低语:“傻丫头。有钱的男人会给要分手的情人找新的金主,将她介绍给别的男人。你可别让人误会了。”

宋绮年骇笑。

这事她早年在道上混的时候也听说过,但从没放在心上,更没想过这事会和自已扯上关系。

“傅承勖倒没和哪个女人过从甚密。”宋绮年下意识道,“说起来,他这人看似朋友遍天下,其实一直独来独往。”

“我也觉得他这人骨子里孤傲得很。”江映月道,“别看他对谁都那么和善,好似没脾气似的,其实他根本不同人交心。”

“这个男人是一头孤独的野兽。”宋绮年苦笑。

傅承勖是那种在人前忍着伤痛,不露一丝脆弱,然后独自回到巢穴里舔舐伤口的男人。

“这镯子我要了!”

一个尖锐的女声横插进来,打断了宋绮年的深思,也霎时激怒了江映月。

江映月朝那个珠光宝气的艳女斜眼冷笑:“我当是谁呢?原来是金小姐。你摔断的骨头长好了?”

这个艳俗少妇不是别人,正是孙开胜的情人之一,江映月的旧情敌,金茉莉。

数月过去,金茉莉的骨折肯定已经康复了。可江映月提起这事不怀好意,谁都听得出来。

金茉莉铁青的脸色一时透过厚厚的脂粉浮现了出来。

“万幸没死,让你失望了。你呢?杀人的罪名洗清了?”

“那可不好说。”江映月得意洋洋,“反正外头提起我江映月,都知道,得罪了我是有可能被杀的。”

金茉莉的脸颊好一阵抽搐。

这蠢女人完全不是江映月的对手。宋绮年便不插手,在一旁笑着看热闹。

江映月又伸出手,将镯子摇得叮当响。

“金小姐有眼光,这对镯子确实漂亮。可惜你来晚了一步。”

金茉莉也摆明了就是来挑衅江映月的,咬牙道:“我先说了要!”

“可镯子戴在我手上的。”江映月嗤笑。

“你先戴着,就是你的了?”

“那当然!”江映月道,“首饰又不像男人,长了腿会跟着别的女人跑。”

金茉莉气得浑身哆嗦。宋绮年发誓看到她脸上的浮粉在往下掉。

孙开胜那种畜生,正常的女人都对他避之不及,江映月更是栽在他手里吃尽了苦头。只有这金茉莉对他一片痴情,至今还恨江映月夺爱。

有些女人的脑子,仿佛是糯米团子做的,黏糊糊的一大团。

金茉莉尖声问店员:“你说,这镯子归谁?”

店员左右为难,一时不知怎么答。

宋绮年同情店员,提醒:“这镯子还有吗?”

店员哭丧着脸:“我们店里的东西,每一款只有一件……”

“我不管!”金茉莉喝道,“我先说了要,就是我的。让这女人赶紧把镯子脱下来!”

“这镯子我要了!”江映月依旧笑嘻嘻,“连同宋小姐刚才看中的那条丝巾,都记我账上。”

“你不许走!”金茉莉一步上前把江映月拦住。

宋绮年眯了眯眼。

“想打劫呀?”江映月冷了脸,“我劝你省省力气。你过去留不住孙开胜,今日也留不住我。别以为我还是当初那个任你们欺负的女人了!”

江映月伸手用力推开金茉莉。

只是金茉莉体格比江映月高大丰腴,非但没有被推开,还反过来用力搡了江映月一把。

宋绮年一个箭步冲过去,把江映月扶住。

江映月恼羞成怒,要朝金茉莉扑过去。金茉莉也往这边冲。

“住手!都冷静一点!”

宋绮年急忙把两人分开,口头劝着架,暗中伸脚一绊。

金茉莉扑通一声跌了个青蛙趴不说,珍珠项链断开,珠子叮叮当当地散落了一地。

这条珠链不便宜。金茉莉霎时顾不上找江映月的麻烦,撅着屁股满地捡珠子。

江映月还不服气,提起脚想朝金茉莉的屁股踹。

宋绮年硬生生把她给拽住了:“你也给我省省!”

“我的珠子!别踩着了!这可是南洋的海水珠!”金茉莉急得直嚷嚷,“啊!我的耳环也少了一只!”

宋绮年和江映月袖手旁观,其余客人们也都在偷偷窃笑。

一道高挑的身影快步而来,将金茉莉扶了起来。

“快!帮这位太太捡珠子!”

店员们在他的指挥下行动了起来。

那男子请金茉莉坐在一张椅子里,让一个店员照看着,继而转身朝宋绮年她们走来。

宋绮年微微一愣。

合身的手工西装,整洁的仪容,高大挺拔的身段。尤其那一对含笑的桃花眼,天然带着一股亲切。

这一幕好像在哪里见过。

江映月认得此人,道:“曹少爷,抱歉,搅了你的场子了。”

那曹少爷笑呵呵:“明明是我的人招待不周,让你和金小姐有了误会。这样吧,江小姐和金小姐今日的消费,就当是我送给二位的赔礼?”

处理起事情来,也是这么圆滑。

“那你可当心了。”江映月讥讽,“我不过只要一对镯子和一条丝巾。天知道那个女人会不会搬空你的店。”

“江映月,你胡说什么?”

金茉莉被针扎了似的蹦起来,脚踝一疼,又皱褶脸跌坐了回去。

宋绮年见好就收,劝江映月道:“我们走吧。一会儿还要去看电影呢。”

江映月这才点了头。

镯子戴在江映月的手腕上,是不可能摘下来的了。

曹少爷将两位女土送出了店门,把丝巾盒子交到宋绮年手里。

盒子有些沉,显然不止装着一条丝巾。

宋绮年不由得朝曹少爷看去。

“招待不周的赔礼,还请宋小姐笑纳。”青年的笑容如三月春风。

“你认得我?”宋绮年有些意外。

她只以为自已在女人里有名气。

曹少爷道:“年初的那场服装展,我也在场。宋小姐才华横溢,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过奖了。”宋绮年谦虚,“我不过是个女裁缝。”

“宋小姐真是虚怀若谷。”曹少爷赞道,“我一向最欣赏你们这样的新女性了。你们发挥自已的聪明才智,为社会作出卓越的贡献。”

宋绮年被恭维得不好意思:“我只是为太太小姐们提供了几身漂亮的衣服,对社会并无什么贡献。”

“我可不这么认为。”曹少爷认真道,“你对人类的文化艺术发展作出了贡献。并不只有修桥铺路才算建设,不是吗?”

宋绮年好生一愣。

“哦,瞧我——”曹少爷向宋绮年伸出了手,“在下曹立群。”

宋绮年握住了那只宽大的手掌。

“幸会,曹先生。”

“曹光宗,‘环亚贸易公司’的老板,刚过六十大寿。同所有奸商一样,曹光宗家业雄厚,妻妾成群,儿孙满堂。”

傅承勖以他独有的正经中又带着调侃的语气,介绍着新任务。

“曹家最初是往南洋和北美贩卖劳工的蛇头,现在则以走私稀有矿产为主,成了有社会地位的生意人。”

傅承勖将一张照片递给宋绮年。

“这是我们这次要取回来的文物,一个清康熙时期的浑天仪。”

宋绮年拿着照片仔细端详:“这个仪器有多大?”

“比一个足球稍微大一点,但是包括底座都是黄铜质地的,将近四十公斤重。”

宋绮年暗暗吃惊:“这个重量和大小,可没法装在皮包里带走。”

“所以这次的行动会有一定难度。”傅承勖道,“首先,曹府的戒备比较严密,我的人一时还没法探明浑天仪所在的具体位置。”

“看来我得进曹府一趟了。”

傅承勖将一份文件递给宋绮年:“里面有曹家各人的资料,你选一个合适的,接触一下。”

曹光宗儿女很多,有三个女儿都和宋绮年同龄。宋绮年看中了曹家二小姐。

曹二小姐名下有一家小有名气的精品店,宋绮年打算从这里着手,先和二小姐搭上话。

没想在店里没有碰到曹二小姐,却先认识了曹立群。

曹立群,曹家六少,曹光宗的小儿子。

去电影院的路上,江映月滔滔不绝地向宋绮年介绍着曹立群。

“曹夫人老蚌生珠,得了他这么一个宝贝疙瘩。他之前在北平念书,最近才回上海。爱社交,和名媛白相,时不时上一个花边新闻——是个比较本分的阔少。”

这都还算本分?

“那什么算不本分?”

“大烟,赌博,包养戏子舞女,乱投资——以上几项,曹六少一个没沾。他只是对家里的生意没兴趣,喜欢艺术。那爿精品店说是他二姐的生意,但一直是他在打理。哎,你们俩一定聊得来。回头他来约你,你可得答应。”

宋绮年斜睨了一眼,似笑非笑:“怎么?傅承勖不适合我?曹六少就行了?”

“又没叫你立刻嫁给他。”江映月道,“是谁整天嚷着想谈恋爱,还想谈很多次恋爱的?六少一表人才,教养也好,从不玩弄女性,最适合用来练手了。你还等什么?”

宋绮年无话反驳。

等回到了店里,宋绮年打开曹立群送的礼盒。

里面除了那条她看中的丝巾,还有个鹅蛋大的补妆镜。

银镀金嵌贝母工艺,装饰艺术风格。不算特别名贵,却精美小巧,作为赔罪的小礼物再合适不过。

这个曹立群,还真懂女人的心思。

“绮年衣舍”开张已有一月余,客源稳步增长,生意渐渐走上了正轨。

如今店里雇着四个裁缝,两个店员,一个厨娘。四秀已能把业务一把抓。柳姨则在照顾宋绮年的起居之余,负责起了店里的后勤工作。

宋绮年又将店铺楼上一套三居室的公寓租了下来,带着四秀和柳姨搬过来住。一家人下门上班,上楼回家,方便了许多。

夏日来临,各类社交活动越来越多。客人们除了定做各类裙子,还定做网球服,骑马装,猎装。

可见富家女们过着和普通人截然不同的,时髦而自由的生活。

“绮年,你瞧!”柳姨捧着果盘走进了工作室里,“何小姐刚才过来,送了一篮桃子。可脆甜了。”

“她也太客气了。”宋绮年笑道。

“你给她介绍了工作,她感激你嘛。”柳姨道。

“我不过是介绍她去面试。她是凭自已的本事被聘用的。”宋绮年咬了一口桃子,满意地呜了一声,“听傅先生说,她挺得许小姐赏识的。”

柳姨假装随口道:“傅先生和许小姐又一道上了今天的报纸。他们俩一起给新开的大药房剪彩。你看了那照片了吗?”

宋绮年隐隐好笑:“想必很风光吧。哎?四秀,昨天缺的那块料子,怎么没写在补货单上?客人等着穿呢……”

眼看宋绮年忙起了工作,柳姨只得悻悻地离去。

女客们最爱在周末的下午结伴来逛时装沙龙,这也是店里生意最好的时候。一直忙到傍晚快打烊时,宋绮年才有工夫坐下来歇息片刻。

也就这时,她才看到了柳姨说的报纸。

虽不是头版头条,可这条新闻依旧占了四分之一的版面,其中一半都是照片。

傅承勖和许磐位于照片中央,一位穿着深色西装,一位穿着浅色旗袍。两人本就气度不凡,在旁人的衬托下更加漂亮醒目。

要不是背后有一幅大药房的招牌,还当这是一张结婚照。

宋绮年一声轻笑。

门铃叮当响起。宋绮年抬起头,就见傅承勖走了进来。

仿佛做贼时撞见了提前回家的主人,宋绮年头皮一阵发麻,下意识把报纸塞进了沙发垫子缝里。

傅承勖如往常一般向柳姨等人问了好,再朝宋绮年走过来。

“又忙了一天了吧?”傅承勖问,“知道你今天会很忙,所以才晚一点过来,又怕你这儿已经打烊了。”

亲切体贴的话,听了让人心里服服帖帖,喝了热茶一般暖。

宋绮年道:“别提了。我早上和江映月去了一趟曹家的精品店,结果险些没把人家的铺子给砸了。”

“怎么了?”傅承勖惊讶,又忙道,“也不急着说。都这个点了,要不我们一起……”

话语被一阵门铃声打断。

一个伙计打扮的男子抱着一大束鲜花推门而入,高声问:“这里有一位宋小姐吗?”

“是我。”宋绮年迎了上去。

“这是一位客人送给您的花。”伙计把花束递了过来,“您请拿好了。”

宋绮年愕然,有些迟疑地将花束接住。

沉甸甸的一大束康乃馨和芍药,浅粉配着雪白,既矜持,又不失浪漫。

花里插了一张卡片,送花人亲手写着一段漂亮的花体英文:thy eternal summer shall not fade。

你如永恒的夏日不会凋零——是莎土比亚一首十四行诗中的一句。

忽而有人在耳边轻声呢喃:“shall l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我可否将你比作夏日?)

宋绮年扭头,见傅承勖不知何时已来到身旁。

“抱歉。”傅承勖浅笑,“我不是故意偷看的。一眼扫到了。”

宋绮年讪笑着合上了卡片。

四秀在一旁问出了所有人心里的疑惑:“小姐,谁送的花?”

宋绮年正不知怎么回答,店里的电话响了。

柳姨抢先一步,拿起了听筒。

“您找宋小姐?您是哪位?……哦?哪个曹家?……家中还有什么人……”

宋绮年赶紧把话筒抢了过来。

“曹先生?”

曹立群在那头笑得很开怀:“宋小姐,那位是你的长辈?”

“是我的女管家。”宋绮年道,“抱歉,她只是关心我……”

“管家同你这么亲厚,你显然是个宽厚随和的好东家。”

这个曹立群,能在名媛圈里获得好口碑,是有两把刷子的。

“花收到了吗?”曹立群问,“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花,便送了点最普通的。你可别当我是个乏味的人。”

“谢谢你的花。”宋绮年低着头,眼角余光自傅承勖的脸飞快掠过,“我……我喜欢兰花。”

傅承勖面无表情,十分平静。

“兰花。我记住了。”曹立群道,“宋小姐今天晚上有什么安排?”

终于说到重点了。

“有个订单明天要交货,今晚得加班。”

“那明天交货了后呢?”

“继续赶其他的订单。”

“你总要吃饭吧?”曹立群执着地问,“我知道一家新开的粤菜馆子,味道很不错。”

“我都在店里吃饭。”宋绮年道,“免得客人上门,我人却不在。”

“一点儿空都没有吗?”曹立群发出懊恼的叹息,“今天早上你就有空和朋友逛店呢。”

他带着孩子气的抱怨让宋绮年忍俊不禁。

“真对不住了,曹先生。这就是你赞美的新女性,人前的光鲜都是用背后的辛苦换来的。”

“我不会放弃的。”曹立群坚定道。

挂了电话,宋绮年抬头便对上傅承勖一双沉静无波的眼睛。

心霎时漏跳了一拍,像是捣蛋的孩子被大人抓了个正着。

可我有什么错?

宋绮年忙打消了这荒诞的念头。

四秀急不可耐地发问:“小姐,这个曹先生是谁?”

柳姨问:“听声音好年轻。你们怎么认识的?他家里是做什么的?”

连店员贤文也在一旁道:“宋小姐,有我们给您守铺子,您大可以出去吃顿饭的。”

“好不容易摆脱了张家那一家瘟神,你也该结交点新朋友了。”

“您工作这么辛苦,出去放松一下也是应该的。”

众人的急切衬得一旁的傅承勖更加冷静,也让宋绮年越发不自在。

还是四秀率先察觉到了这一股微妙的气氛,拉了拉柳姨的袖子。

“柳姨,什么东西烧煳了?”

柳姨哎哟一声,直奔后厨而去。

四秀又顺便把店员们也招呼走了。

“让你见笑了。”宋绮年朝傅承勖道歉。

傅承勖摇头,毫不在意:“不过她们说的有道理。你也不是那么忙,一顿饭占用不了你多少时间。”

宋绮年淡淡道:“一束花就想把我约出去,未免太容易了。”

有些话她不方便对傅承勖一个大男人说:她虽然没正经恋爱过,可欲迎还拒的小伎俩无师自通。对付曹立群这种风流公子哥儿,千万不能在一开始就太顺着他。

傅承勖笑了笑:“还请宋小姐手下留情,别让曹六少又失了宝贝,又失了心。”

“他这样的风流阔少还有心?”宋绮年不以为然,“我看他也不过一时兴起罢了。傅先生放心,我应付男人一向有分寸。”

“是我多虑了。”傅承勖略一欠身。

宋绮年抬眼扫过男人平静的面容:“对了,你刚才说,过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哦……”傅承勖微妙地停顿了一下,“一是想询问一下你的进展——显然情况很好;其次是想和你约个时间,我想介绍你和《良友》画报的新总编认识一下。”

“《良友》?”宋绮年眼睛一亮。

受她感染,傅承勖笑意加深。

“宋小姐,你想登上《良友》的封面吗?”

怎么不想?

《良友》是现今市面上最红火的摄影杂志,畅销大江南北。听说最近杂志都已销往东洋和南洋了,在当地也极受欢迎。

宋绮年并非没有上过《良友》。

《良友》为之前的服装展做过一次专题报道,所有的设计师都上了杂志。但因人数众多,即便宋绮年备受关注,也只在内页分到四分之一的页面,照片也印得模糊不清。

“可不是谁都能上封面的。”宋绮年很懂行,“杂志至少得给我一个专题报道。”

“这让我来操心。”傅承勖道,“你要思考的,就是怎么给这位梁总编留下好印象。下周我找个时间,把大家约上,一起吃个午饭。”

宋绮年自然无不可。

“我需要准备点什么?”

傅承勖微笑:“做你自已便可。”

正事到此便说完了,后厨也飘出阵阵饭菜香。

“傅先生留下来吃个晚饭吧?”宋绮年客气道,“柳姨做的虽然是家常菜,但是味道很好。”

“改日吧。我一会儿还有应酬。”傅承勖婉拒。

他知道宋绮年是和店员们同桌吃饭的。自已要是入席,其他人就算不避开,也会觉得别扭,反而给人添了麻烦。

宋绮年其实也想到了一处,于是也没有挽留傅承勖。

走出了店铺大门,傅承勖朝着停在路边的大黑车走去。

晚风徐徐,吹得男人的鬓角的发丝不住拂动。男人面沉如水,幽深双眼掠过繁忙的街道,若有所思。

阿宽一见傅承勖这模样,就知道他心情不好。

这个面对枪抵着额头都不皱眉的男人显然遇到了什么难题,有些困惑,有些不耐烦,又有一些遇到挑衅后的恼怒。

“您还好吗?”阿宽低声问。

他不是寻常司机,而是跟了傅承勖十多年的亲信,他有资格询问。

傅承勖点头,只嗯了一声。

可见傅承勖的思绪比自已估计的还要乱。阿宽不再多问,低头拉开了车门。

可傅承勖却暂停了脚步,回头望去。

宋绮年已进了店里。门铃叮当声中,门口早没了佳人的身影。

傅承勖这才垂下眼帘,转身上了车。

“去……”他斟酌了一下,“回家吧。”

阿宽开着车朝贝当路的方向驶去。

傍晚时分,路上车水马龙,霓虹灯争相竞艳。相比起来,车厢内显得尤其寂静。

傅承勖在这片寂静中开了口:“我们安插在曹家的那个人,还能用吗?”

“能!”阿宽道,“他是副管家的二把手,既不显眼,又什么事都知道。”

傅承勖吩咐:“让他盯着曹立群,专门搜集曹立群的信息。”

“您是要哪方面的信息?”

傅承勖沉声道:“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