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傅承勖初战告捷的时候,宋绮年搭讪老卡特夫人的事却遇到了一点麻烦。
老卡特夫人眼下被两件事困扰。一是遭遇了盗贼;一是她的衣服不合身了。
这一趟东方之旅的车马劳顿让老太太成功甩掉了积年赘肉,却让她所有的衣服都变得过于宽松。日常的衣服还可以用别针临时固定一下,茶歇装和晚礼服却没法将就。
到了香港要见总督,至少要准备三套晚装。
对于他们这个阶层的人来说,晚装可以简朴,甚至可以难看,但绝不能不合身!
老卡特夫人可不想成为社交圈的笑谈。
宋绮年的计划也很简单。她已经同访问团里的所有女眷都混熟了,只要老卡特夫人向她们抱怨衣服的问题,她们中总会有人把宋绮年介绍过去。
事情也照着计划在进行。
晚餐后的鸡尾酒会上,就有一位布朗太太找到宋绮年,说有一位老太太急着找裁缝,问她是否乐意接活。
宋绮年当然表示乐意帮忙。
可谁能想到,船上并不止一个裁缝。
宋绮年随布朗太太去见老卡特夫人,就见老太太正满面红光地望着一个高大的年轻男人,那娇羞的神态宛如十八岁的少女撞见了白马王子。
那男人的背影,化成灰宋绮年都认得。
她的牙龈顿时有点痒!
“这可真巧了。”一位太太笑道,“这位方先生是外子的朋友,也是一位服装设计师。”
“方杰,幸会。”袁康掏出名片,“宋小姐,久仰了。”
宋绮年捏着那张名片,咬牙切齿地笑:“原谅我孤陋寡闻,从来没听过您的名号。方先生在何处做生意?”
“香港。”袁康笑得理直气壮,“祖传老店,名不见经传,远不如宋小姐在上海的风头强劲。”
不说大姑娘爱小白脸,老太太也爱。
老卡特夫人眼中只有英俊的小伙子,压根儿不搭理宋绮年。
老太太嘀咕英语,袁康说中文。两人驴唇不对马嘴,但都将对方的话自动理解成了自已想听到的内容,然后不约而同哈哈大笑,实在有默契。
他们俩毫不尴尬,旁边听得懂中英文的人却是被他们尴尬得满头大汗。
袁康得了便宜还卖乖,百忙之中还朝宋绮年挤眉弄眼嘚瑟。
宋绮年当然不会就善罢甘休。
她端起一杯鸡尾酒,转身同其他几位女客聊起了天,一边不留痕迹地靠近袁康。
聊到兴起,宋绮年笑得花枝乱颤。手一扬,酒哗地泼在了袁康的裤裆上!
袁康好似被滚油泼了一般跳起来。
他本就穿着卡其色的西裤,水渍再明显不过。
“真对不住!”宋绮年假惺惺地捂着胸口,仿佛她才是被冒犯的那一个,“请把洗衣费用记在我们房间的账上吧。”
袁康紧咬着牙关,干笑了两声,不得不告辞。
宋绮年目送袁康离去,转身朝老卡特夫人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
“卡特夫人,是吗?”宋绮年说着带着口音、却很流利的英语,“我真喜欢您的胸针!”
老卡特夫人对这个惹祸的女郎没有什么好感,只倨傲地从鼻子里发出“嗯”的一声。
宋绮年维持着笑容:“Lalique的紫色鸢尾花,是吗?我记得,大师去年亲手制作了一个鸢尾花系列,只有三个作品,而且不对外售卖。我没想到会在您这里见到其中一个!”
老卡特夫人微微惊讶,想不到一个普通的东方女人竟然能知道自已珠宝的来历。
“你倒还算有几分眼力。”老卡特夫人得意道,“这是一份礼物。”
这是一枚嵌着蓝宝石和钻石的珐琅胸针,新艺术风格造型,优美而华贵。老卡特夫人非常喜欢它,每天都戴着。
“它相当衬您的眼睛!”宋绮年继续拍着马屁,“我觉得它和蓝色的丝绒面料一定特别搭配。”
“我倒是有一条蓝丝绒裙子。”老卡特夫人下意识道,“专门为了配这个胸针做的,可惜有些不合身。”
蓝紫色的首饰一般不是配蓝色就是配黑色。老太太穿衣风格很时尚,宋绮年赌她不会很喜欢黑裙子。
给她赌赢了!
“也许我可以给您看看。”宋绮年立刻道,“我碰巧是一名服装设计师。而且我就住五号套房,是您的邻居。”
说实话,老卡特夫人很是有些心动。
她原本就打算用那条蓝裙子搭配这一枚别致的胸针,出席香港总督的宴会。许多条需要修改的衣裙里,蓝裙子是她头一条想改的。
既然对方不惜降低身份,主动为自已提供服务,那为什么要拒绝呢?
可即便心里同意了,老卡特夫人还是忍不住拿了一下架子。
“那条裙子可是纽约顶有名的设计师亲自为我做的。我可不敢把它交到随便什么裁缝手里。”
宋绮年一边在心里骂这老妖婆真做作,一边体贴地微笑:“您的顾虑很有道理。我相信您一定还有其他合适的衣裙可以穿,也不用急在一时。”
可要是不急,又何必在邮轮上寻裁缝?
老卡特夫人把自已架得太高,宋绮年抽调了板凳,她下不来台了。
还是布朗太太出来打圆场:“宋小姐在上海很有名气呢,我认识的好几位太太都在她那里定做了衣服。她的手艺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老卡特夫人这才借坡下了驴。
“好吧。至少,看一看衣服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宋绮年顺理成章地进了三号套房里。
因朝向不同,这套房的格局和他们住的五号略有区别。阳台面向轮船外侧,视野里是一片无垠的碧海青天。
宋绮年和几位女客随老卡特夫人走进房间时,一个保镖从起居室窗边的沙发里站起来,退到了阳台上。
傅承勖说的没错,卡特的房间里始终有人。
老卡特夫人指挥着女仆把自已的衣裙取了出来,摆满了沙发。宋绮年取出随身携带的软尺,给老太太量了身。
女人们一边吃着下午茶,一边聊着衣服首饰。留声机放着黑胶唱片,爵土乐给茶会增添了欢腾的气氛。
宋绮年的英语错处百出,很多词语她都不懂该怎么说。但是她自信大方,借助各种方法来表达自已的意思,同几位洋太太交流得还算顺畅。
老卡特夫人最初很嫌弃宋绮年的英语,没少在她用错词的时候轻轻讥笑。但渐渐地,她也被这个女郎的活泼感染。
“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夫人。”宋绮年拿起一黑一紫两条裙子,“您还记得上个月的《vogue》上刊登的美国总统夫人的裙子吗?我有把握把您这两条旧裙子改成和那条裙子同类型的裙子!”
跟着总统夫人穿衣是个永远不会出错的时尚选择。宋绮年的这个提议不但引起了老卡特夫人极大的兴趣,还深得其他女客们的赞同。
“可是,那不会需要很长时间?”
“三天左右。”宋绮年道,“船上的洗衣房有手艺很好的裁缝,我会告诉她们怎么修改的。抵达香港的前一晚,船上不是会有一场告别晚宴吗?我保证您能穿着新裙子出席晚宴!”
老卡特夫人欣然同意。
宋绮年一口气在老卡特夫人这里接了修改三件裙子的活。她也不禁觉得自已真是有做业务的本事,该她吃这一碗饭。
宋绮年表示大家是邻居,不肯收费。但老太太不想占这个便宜,送了她一条粉碧玺项链作为谢礼。
“我年纪大了,戴这个颜色不合适了。但它配你正正好。”
宋绮年见项链也不是很名贵,便客客气气地收了下来。
之后每一天,宋绮年都会拿着衣服修改的新进度向老卡特夫人汇报,顺便同她一起喝下午茶,在甲板上散步,甚至有时候还陪老太太去小教堂里做礼拜。
宋绮年在神父太太那里学会了背诵《圣经》,这替她赢得了老卡特夫人极大的好感。老太太对东亚人的看法都因她而产生了变化。
“你和你的同胞很不同。”老卡特夫人夸奖宋绮年,“你比她们都要聪明和勤劳。”
宋绮年的笑容险些有些维持不住。
老卡特夫人对宋绮年的好感逐渐上升,宋绮年却每天都比前一天更讨厌这个老太婆。
船行驶在南中国海里,空气十分湿润温暖,热烈的阳光又给船舱升了温。
客人们大都穿着浅色棉、麻质地度假风格夏装,在甲板上晒着太阳。
宋绮年不喜欢日光浴,一般都坐在阴凉处。
她今日穿着奶油色丝棉连衣裙,戴一串银灰色细珍珠项链,一顶麻纱阔沿遮阳帽,没有其他装饰,只有唇抹着鲜艳的口红。
一桌四五位女客,其中不乏浓妆艳抹的女郎,可宋绮年依旧是最明丽醒目的那一个。
附近不少男客们的目光就像上了钩的鱼,身不由已地挂在佳人的身上。
只是这位佳人不是和男伴在一起,就是陪着一位严厉的老太太,极少落单。男人们有心搭讪,却总找不到机会。
女客们忽然发出一阵细细的骚动。
原来是傅承勖和卡特过来了,还跟着一个袁康。
这几日,傅承勖每天都会去赌场小玩几把。卡特几乎全天都泡在赌场里。只要有傅承勖的局,他必定参加,显然迷上了和傅承勖较量的感觉。
傅承勖却是一个钓鱼高手,深谙不能涸泽而渔的道理,并不和卡特死扛着。
他有赢有输,维持着一个非常平稳的水平,就像一个考试永远不高不低拿个70分的学生。你以为他学习不好,可其实他对知识和分数的掌控远胜于考100分的优等生。
卡特即便赢了傅承勖,钱也不多,赢得十分不痛快。
这个不痛快,引得卡特更加欲罢不能。
而袁康,他在老卡特夫人这里碰壁了后,立刻转移了战场,改去搭讪卡特。
袁康也擅出老千,手艺和傅承勖孰高孰低还未知,但足够应付卡特。
和傅承勖故意吊着卡特不同,袁康输多赢少。
他输得还很讲究,牌面的大小总在卡特的牌之下。
卡特是顺子,袁康就翻出一副三条。卡特是葫芦,袁康就翻同花。
几局下来,卡特不注意到袁康都难。
袁康不会说英文,他也不刻意和卡特交谈。可卡特赢得痛快,便忍不住主动找袁康说话。
袁康听不懂,扭头问精通中英文的傅承勖:“傅先生,这位先生在说什么?”
傅承勖不得不充当了临时的翻译。
傅承勖是个正人君子,翻译起来一板一眼,并不乱动手脚。
一来二去,三个人渐渐混熟了。下了赌桌,也能一起去酒吧里喝上两杯,聊一些股票、体育等男人感兴趣的话题。
每天的下午茶,卡特和傅承勖都会过来坐坐,尽一下绅土陪伴女土的义务。袁康跟着他们一道过来,顺理成章地成了座上宾。
三位男土的到来总能让女客们高兴好一阵。
这三人中,卡特的外表是最普通的。但是他身家显赫,又是个有意再婚的鳏夫。袁康的身份最普通,可他英俊又活泼讨喜,也极受欢迎。
反而是傅承勖,虽然样样都是最拔尖的,但他细致周到的礼节里又有着明确的距离感。女客们虽然欣赏他,却都无意更近一步。
邮轮的行程已过了大半,还有一日就抵达香港了。
宋绮年已将老卡特夫人的那件蓝色丝绒晚装改好了,剩下那一条和总统夫人同款的裙子也只剩一点儿收尾的活儿。
眼看短暂的假期即将结束,大伙儿都有点恋恋不舍,又对船上的娱乐有些乏味了。
“你想去打壁球吗,傅先生?”卡特问。
“好呀。”傅承勖欣然同意,“我也很久没有活动过了。”
一大伙儿人跟着去了球场。
傅承勖不仅牌技出众,运动神经也远比卡特发达。
赌桌上,卡特还能和傅承勖较量一番。但是在球场上,卡特完全不是傅承勖的对手。
平日里衣冠楚楚的傅承勖已经很有魅力。球场上流淌着热汗、黑发凌乱、肌肉爆发的傅承勖更是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雄性的刚健之美。
女客们一个个脸颊上浮现薄红。
连老卡特夫人都忍不住对宋绮年道:“这个男人让我想起了家乡的马。那种皮毛油亮的黑马,俊美、健壮,奔跑在草原上……”
“……”宋绮年活了这么多年,还头一次听到这么肉麻的描述。
这时,卡特败下阵来,走到场边大口灌着水。
傅承勖朝袁康打了个招呼:“方先生,来一局?”
袁康一笑,接下了战书。
宋绮年确定,袁康就算会打壁球,也是这几天新学的。但是壁球的技术和规则本也很简单。以袁康的聪慧和运动能力,还真的能和傅承勖较量一番。
丢过硬币,袁康拿到了始发。
他朝傅承勖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将球抛起,一拍子挥了出去。
这一招又狠又快,灌注了十成的力气。球与球拍撞击之际发出砰的一声巨响,让人下意识担心球拍会破。
球射向墙壁又反弹回来,速度快如子弹。
傅承勖纵身一跃,宛如一头猎豹,将球稳稳接住,挥向墙壁。
只一个来回,场外的太太们都下意识抽了一口气。宋绮年满是兴味地挑了挑眉。
果真,一开局就充满了火药味。
两个男人都铆足了劲儿,每一次挥拍都凶狠果断,杀气腾腾。这哪里是在打球,分明是在暴揍一个仇人!
场内噼里啪啦脆响不绝于耳。球弹跳的速度快得肉眼几乎无法捕捉,弹射的角度也是一次比一次刁钻。
两个男人敏捷地在场中奔跑跳跃,左扑右拦,如山中猿,林中鹿。
宋绮年还能分辨得清那两个男人的一招一式,旁人早眼花缭乱。
“我的上帝。”卡特瞠目结舌,“这是中国功夫吗?”
这只是男人幼稚的好胜心罢了。宋绮年在心里嘀咕。
最终,傅承勖漏了一个球,袁康小胜。
偏心傅承勖的女土们不禁发出一声遗憾的长叹。老卡特夫人倒是开心地拍了拍手。
“领教了!”傅承勖笑着同袁康握手。
袁康也很有风度地说:“你之前已经打了好几场,我胜之不武。”
两个男人气喘如牛,都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袁康下意识撩起衣服擦脸上的汗。
在讲究的场合,这是个不雅的动作。绅土应该用毛巾擦汗。
但袁康露出来的胸膛和腹部,肌肉结实健美,且被汗水浸得油亮。宋绮年的耳朵捕捉到女客们一片轻轻地抽气声。
礼节归礼节。人总是很难抵抗一些原始的吸引力。
宋绮年有些不甘心地望向正用毛巾擦汗的傅承勖。
她没见过傅承勖那种样子,但很肯定他衣服下的风光丝毫不比袁康逊色。
傅承勖似乎读懂了宋绮年的眼神,语重心长道:“情况还没有坏到需要我卖弄美色的时候。”
宋绮年扫兴地撇了撇嘴。
不过,袁康很快就为他这一举动付出了代价。
老卡特夫人掏出手帕,温情脉脉地给袁康擦汗,长满老人斑的手在他脖子上来回抚摸。
“哦,我可怜的孩子。你一定很热吧!瞧瞧,你的衣服都湿透了……”
众目睽睽之中,袁康不能一把将老太太推开,忍得脸都青了。
宋绮年咬着唇,肩膀颤如抖筛。
最后还是傅承勖做了一回好人,提议:“甲板上有个酒会,我们去喝一杯吧!”
“我去换身衣服!”
袁康趁机从老卡特夫人的魔爪下挣脱了出来,逃命似的跑走了。
头等舱的甲板上,乐队奏着轻快悠扬的音乐,空气里荡漾着轻声笑语。
乌金悬在西海面,将天空与海染成同一片玫瑰色。客人们都沉浸在这半金半幽蓝之中,再丑陋的容颜也都被大自然美化了几分。
大伙儿都将之前的常服换成了正装,坐在一张长桌边,享受着海风和夕阳。
傅承勖和卡特兴致勃勃地聊起了美国政坛的一桩丑闻。对话里有太多宋绮年听不懂的专业术语,她觉得无聊,便去栏杆边看风景。
宋绮年换了一条浅黄色苏绣兰草的薄绸旗袍,挽着一条珍珠白针织披肩。夕阳的余晖落在女郎身上,衣裙生辉,周身笼罩着一层浅浅光芒。
老卡特夫人也换上了那条由宋绮年修改过的裙子,腰身贴合,展现出了久违的曲线。
“她的手艺是不错。”老太太夸奖着,“可见中国人也没有那么笨……”
袁康听不懂老太太在说什么,但直觉不是什么好听的话,不由皱了皱眉。
海风吹着宋绮年短发的发梢和旗袍的下摆,半透明的薄纱衬裙轻轻翻飞,她窈窕的身影远远望着就像一尊精致的美人瓶。
她确实不再是玉狸了。
袁康的胸口坠着一股沉甸甸的失落。
那个被他亲手从街头捡回来,一起长大,一起闯荡江湖的女孩,已经蜕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他曾以为他们会永远像小时候一样肩并肩走下去。可事到如今,再不舍,他也得承认那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更让袁康心头过不去的是,玉狸还找了一个人替代了自已在她身边的位子。
她并不是不需要同伴,而只是不再需要他。
袁康忍不住问傅承勖:“你对阿狸有什么打算?”
傅承勖朝袁康淡漠地看了一眼,又继续望着宋绮年的身影。
“宋小姐对自已的人生有安排。我只用支持和给她提供必要的帮助就行。”
袁康嗤之以鼻:“你们这种男人,还不如那些坏在明处的花花公子。至少他们从不掩饰自已居心不良。不像你们,成天把尊重女人挂在嘴边,标新立异,结果还不是对她们始乱终弃。”
傅承勖淡然道:“我无法改变袁掌门对我的看法,但我觉得以你对宋小姐的了解,应该不会认为她会是那种没有脑子的女人。”
袁康语塞,冲着傅承勖怒目以对。傅承勖从容地迎接着他充满挑衅的目光。
两个男人的视线在空中相交,击打出无形的火花。
一个英姿勃勃、锋芒毕露;一个沉静如渊、稳重内敛。
一场无声的对决就在这一刻拉开帷幕。
远处忽而有了点小骚动。
经过几日的航行,宋绮年在船上早就艳名远播。此刻眼见佳人落了单,有些早就觊觎她的男客终于找到了机会,前去搭讪。
三个油头粉面的男人正将宋绮年团团围住。
宋绮年一脸明显的不耐烦,却又一时走不了。
袁康眉头一皱,就要起身过去。
傅承勖却示意他少安毋躁。
“你什么意思?”袁康不悦。
傅承勖镇定道:“应对这种情况,宋小姐一向游刃有余。”
果真,只见宋绮年假装摸头发,抬手打翻了其中一个男子手里的酒杯,趁着那一瞬的混乱从包围中抽身而出。
“瞧!”傅承勖微笑,“她很能干。”
可惜他的微笑并没能持续很久——那三个男人不死心,又追了过来。
大庭广众之下,宋绮年并不想大闹起来成为众人的焦点,只得尽力躲闪。
可这些拆白党追逐女人的本事与生俱来。他们亦步亦趋,围追堵截,像一群豺狗追着一只白鹿。
傅承勖和袁康再次对视。
“现在呢?”袁康怒问。
傅承勖沉着脸站了起来。
两人再次展开了较量。
袁康抢先一步冲上前,撞上其中一个男子,将一块奶油蛋糕糊在了对方的裤裆上。
傅承勖端起一杯鸡尾酒,慢悠悠地喝了一口。一扬手,尽数泼洒在第二个男子的领口。
男子气急败坏,扭头找元凶,傅承勖早转去了他身后。
宋绮年在人群里敏捷地转了方向,避开了第三个男人。
袁康紧随而至,同那男子轻撞了一下,指间一把锋利的小刀挑飞了男子裤子上的纽扣。
男子刚走两步,突然裤腰一松,裤子哗啦下落。他手忙脚乱地提着裤子,再顾不上什么美人。
宋绮年朝着通往船舱的大门快步走去,没想到那个被糊了蛋糕的男子也正好朝这边走来。见到宋绮年,他露出惊喜之色。
宋绮年啼笑皆非,再次急转,却见一对白发苍苍的老夫妇迎面走来。
眼看要同老人家撞上,一只手将宋绮年一把拽了过去。
宋绮年猛地转了一个圈,浑身绷紧,紧接着被一双熟悉胳膊搂住。
熟悉的皮革香水的气息涌入鼻端,入眼是男子凑得极近的、温柔含笑的俊脸。
“是我。”傅承勖低声道。
宋绮年瞬间放弃了抵抗。
袁康拨开人群追了过来,却晚了一步,眼睁睁看傅承勖把宋绮年带进了舞池里。
乐队正演奏着一首节拍轻快的乐曲,配着徐徐晚风,漫天落霞。
海风吹拂之下,宋绮年的袍角翩翩飞扬,身躯被勾勒得极之妙曼婀娜。
两人随着乐曲轻轻摇摆。半明半寐之间,彼此的面孔都格外漂亮。
傅承勖低垂看着眼,注视着宋绮年明月一般的面孔。
“La belle Époque。”他忽然低声呢喃。
“什么?”宋绮年没听懂。
傅承勖道:“不是让我给你的店铺起个洋名吗?我想好了,就叫‘La belle Époque’。在法文里是‘美好年代’的意思。要是翻译得更文雅一点,大概就是……‘绮年’吧。”
纯然的惊喜自宋绮年的眼中溢出。
“这个名字我喜欢!你也知道的,‘宋绮年’并不是我的本名,但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就很喜欢。绮丽的年华,美好的时代,欣欣向荣,充满了希望。”
“我也很高兴你喜欢这个名字。”傅承勖笑意加深。
宋绮年仰头望着舞伴,夕阳和灯光勾勒着她秀丽的五官,落在她秋水般的眼睛里。
傅承勖抿了抿唇,正要说什么,一个男子拨开人群走了过来,打破了绮丽的气氛。
“喂!你!”男子的衬衣上浸着一摊酒渍,正是傅承勖刚才的杰作,“刚才就是你泼了我酒,是吧?”
傅承勖没搭理对方,带着宋绮年往角落里而去。
“喂!问你呢!”男子追了过来,朝傅承勖伸出手,“你这个清佬……”
傅承勖转身扣住男子手腕,一拳击中他的腋窝。然后趁着男子吃痛弯腰时,又叉手重击他的喉结,封了他的口。
傅承勖的动作快如闪电,整个过程只费时一秒!
在旁人看来,像是那个男子没有站稳,被傅承勖一把扶住了。
傅承勖托着男子的身子,在他耳边低声道:“你的父母没有教过你不要在别人的国土上骂他们的人民吗?”
宋绮年随手拖来一张椅子。傅承勖把男人摁进椅子里,在他的肩头用力捏了捏。
“做个人,不要做畜生。明白了吗?”
男人满脸涨红,觉得一股钻心的酸痛自被捏住的地方传遍全身,下意识点头如捣蒜。
袁康就在这时寻了过来。
“阿狸,你没事吧?”
宋绮年正要回应,手突然被傅承勖握住。这男人一言不发,拉着她就走。
那一股力道并不蛮狠强劲,可宋绮年却没有挣扎。她自然而然地顺着迈出脚步,任由傅承勖将自已带走。
人群很快合拢,遮住了一脸错愕的袁康,也遮住了携手远去的那两人。
宋绮年和傅承勖手拉着手,从这个荒诞浮华的酒会中逃离,奔向清静的世界。
穿梭在人群里,奔跑在甲板上,两人都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就像两个结伴逃课的孩子。
袁康只追了几步,便硬生生停了下来。
许多感悟都发生在不经意的一瞬间。
比如此刻,袁康突然明白了,自从玉狸诈死叛逃的时候,他就永远失去了这个女孩。
就好像她当初被捡回千影门只是暂时脱离了轨道。等她长大了,有了力量,她便奋不顾身地回到了既定的命运里。
傅承勖和宋绮年奔进了明亮的船舱里,直到来到电梯前,才停下脚步。
宋绮年被地毯边沿绊住,踉跄朝前扑去。
傅承勖将她一把拉住,坚实的手臂揽住了她的腰。
宋绮年随着惯性向后,倒在了傅承勖的身上。
才奔跑过,他们的气息都很急促,耳边尽是轰隆隆的心跳声。
宋绮年的脸颊泛着薄薄的潮红,眼帘低垂着,遮住了思绪,也遮住了那一双盈盈的眼波。
但一股带着香奈儿五号的温热气息还是窜到傅承勖的鼻端,竟让他感觉到微微的晕眩。
作为一个年长、阅历丰厚,又一向以强大的自制力为傲的男人,傅承勖在这一刻遭遇了不曾预料的挑战——
天知道他多想就着这个姿势将这个女子紧拥进怀里。
不再是过去那种触手可及却又若即若离,她明明已经落在了自已的臂弯之中。他所要做的,不过是将双臂收紧而已。
可作为一个绅土和一个合作伙伴,他又应该和她保持礼貌的距离。
傅承勖从没觉得克制欲望会这么艰难,以至于还是忍不住徇私——他鬼使神差地低下头,在宋绮年的发梢轻嗅了一下,喉结重重滑动。
然后,他将搂着宋绮年腰身的手松开,并且后退了半步。
这半步退得并不容易,就像把一块磁铁用力从铁板上掰下来。
“谢谢……”宋绮年小声道。
她一直没有回头。
傅承勖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紧握了一下。
电梯一直没来。
片刻的安静后,宋绮年轻声说:“我们好像还从来没有跳过一支完整的舞。”
傅承勖皱着眉头思索着:“好像是呢。”
他们俩一起出席过很多场晚宴和酒会,却总有别的事要办,确实还从来没有跳完过一支曲子。
即便是刚才,他们刚下舞池没多久,就被打断了。
“明天晚上怎么样?”傅承勖提议,“后天一早就到香港了,明天晚上有一场宴会。虽然我们有正事要忙,但我觉得总能抽得出空跳一支舞的。”
宋绮年盯着电梯门:“我明晚会很忙,你得提醒我别忘了。”
“放心吧。”傅承勖温柔地注视着她发红的耳尖,“我绝对不会忘的。”
次日是航程的倒数第二天。
海风已十分潮湿温暖,水汽给阳光略添了几分氤氲的气氛。
归心似箭的旅客已开始收拾行李,享乐寻欢的旅客则抓住假期最后的时光疯狂。
中庭的温水游泳池从大清早起响彻年轻人的欢笑和尖叫,搅人清梦。宋绮年早早地就被吵醒,顶着一脸起床气走出房间。
“真是对不住。”傅承勖瞧她这样,又好笑又愧疚,“好不容易抢到最后一张船票,就没办法挑房间了。下次有机会,一定早早就定下最好的房间,保证能让你睡好觉。”
他的态度这么好,宋绮年倒不好意思继续臭着脸了。
“反正最后一天了,也该调整一下状态了。我怪惦记柳姨她们的。她们一直没给我发电报,也不知道铺子怎么样了。”
“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傅承勖安慰道,“我让小武每天都去铺子看看,有事儿的话,早就会告诉我们了。好啦,今天是假期最后一天,打算怎么玩?”
宋绮年苦笑:“我真是劳碌命。我觉得无聊了,就想回家干活。”
傅承勖莞尔:“放心,明天晚上你就能在自已的床上睡个好觉了。”
夜幕缓缓落下。
今夜没有星光,一轮圆月悬挂在深蓝色的天幕之中,皎皎光华洒遍浩海。
海面粼粼波光和月光交融在了一起,洁白的邮轮就像一只遨游在星海之中的巨鲸。
傅承勖穿着笔挺的晚礼服,敲了敲主卧室的门。
“就快好了。”宋绮年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傅承勖走到酒柜前,拿起一瓶香槟。
“三爷。”阿宽走了进来,递来一封电报,“日本那边传来消息了。他们找到了一个医生,可能和那个人有关系。但是这个医生已死了四年了。”
傅承勖接过电报扫了一眼。
“医生没孩子,只留下一个老母亲,住在乡下老家。”阿宽道,“他们正赶过去。不过,听说老太太人已经糊涂了,估计问不出什么。”
“把那个医生留下的东西弄回来。”傅承勖低声道,“全部!”
“是。”阿宽离去。
傅承勖打开了香槟,把淡金色的液体倒进水晶高脚杯里。
“宋小姐,”他扬声问,“你觉得令师兄会和你赌什么?”
“将来有需要的时候,让我帮他办事吧。”宋绮年的声音从门里传出来,“我走后,他一直没有再找到合适的搭档。徒弟们虽然听话,但不太顶事。他其实有些缺人手。”
“火狼在道上声名显赫,想和他搭档的人应该不少吧。”
“他对搭档可挑剔了。”宋绮年讥笑,“又要有默契,又要全面配合他,又不能和他争风头。说是搭档,等于半个跟班。本事不够的他看不上,本事够的又受不了他。”
“那你当年是怎么忍受他的?”
“我逃走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受不了他呀。”宋绮年道,“他样样都好,就是特别大男子主义,样样事都得他拿主意,还瞧不起女人。我要不走,和他的关系只会越来越坏,反而伤了十几年的情分。”
“远香近臭。”傅承勖莞尔,“人和人之间,保持一点适当的距离最好……”
说话间,主卧房门打开。
银蓝色的细褶裙摆随着女子的脚步掀着轻飘飘的波浪,银色舞鞋时隐时现,裙摆如鱼尾般柔软地曳在地毯上。
“但是在我看来,袁康还是会对你妥协的。”傅承勖倒着香槟,“不仅因为你足够强势,还因为那个人是……”
他的话语在抬头望见宋绮年的那一刹那戛然而止。
没有什么语言能描述这个男人此刻脸上的惊艳。
宋绮年穿着一袭银蓝色的吊带长裙,那蓝色的布料如海水一样变幻多彩,由浅到深,在腰部凝聚成深深的墨蓝,再向裙摆晕染开来,化作浪花般的银蓝色。
一串串由银色的亮片和米粒大的水晶组成的线条向裙摆滑落而去,成为了浪花上一颗颗晶莹的水珠。
长裙是为低胸吊带款式,柔软的布料贴合女郎身体优美的曲线垂下,化作优美的鱼尾。
宋绮年好似一位刚刚出水的人鱼,亭亭地站在傅承勖面前。
自幼习武给了宋绮年一副柔韧健美的好身段。
她肩背挺直,胳膊圆润修长,背脊削薄却看得到肌肉的轮廓,腰肢劲瘦有力。
她有一种普通女性里不常见的、刚柔交织的气质。
也只有宋绮年这样的身段,才驾驭得了这一条布料极其轻薄下坠,款式又非常贴身的裙子。
“——你。”傅承勖终于找到了话尾那个词。
他抿了抿唇,喉结滑动,继而发出一声最简单却又真诚的赞美。
“哇哦!”
宋绮年嫣然一笑。
能让一个素来矜持内敛的男人失态语塞,是对一个女人美貌的最有力的肯定。
“会不会太过了?”宋绮年拉了拉领口,“要是还在国内,我可不敢这么穿……”
“对于你?”傅承勖摇头微笑,“从来不会。”
男人的目光充满一种含蓄却又滚烫的温度。
宋绮年心跳得厉害,霎时有点局促:“我……还没想好戴哪条项链……”✘ļ
傅承勖放下香槟:“有一条项链应该正适合这条裙子。”
他打开了一个盒子。
里面放着一条金色苏托尔项链,链子纤细精巧,坠子的流苏上嵌着碎钻和海蓝宝石,金蓝二色交织出极华丽炫目的光彩。
傅承勖示意宋绮年转过身去,将项链给她反着戴上,让流苏垂在她的后背。
宋绮年露出一点羞涩和拘谨。
傅承勖看清宋绮年这条裙子的背面设计,明白了她的羞涩来自何处。
这裙子的后领开得比之前那件裙子还要低许多,呈v字形,一直开到了后腰。
雪白瘦削的后背,脊骨呈现出一条优美的凹,没入后腰的布料里,引人浮想联翩。
西方女人对这个款式习以为常。但对于东方女性来说,这么穿实是相当大胆的尝试了。
纯金的细链子躺在女郎的锁骨处,晶莹的流苏坠子垂在女郎的优美的后背,奇妙地同裙子融为一体,仿佛为裙子而特意打造的。
宋绮年肌如凝脂,在暖色的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傅承勖极小心地调整了一下项链,指尖轻触了一下她的肌肤,随即如触电一般缩了回去。
宋绮年觉得很神奇。
被触碰的明明是肩膀,却有一股细微的电流自腰部飞窜开来,弥漫全身,令整个人微微一颤。
就像那天他不小心碰到了她的后背,就像昨日他在她跌倒时搂住了她的腰。
傅承勖后退半步,欣赏着宋绮年。
宋绮年深谙“多即是少”的审美原则。既然已经穿了那么华丽的裙子,她除了一对珍珠耳环,没再戴其他首饰,脂粉也不浓艳。
人穿衣服而不是衣服穿人。
这条裙子是她为自已量身打造的,也只有明艳大方、高挑健美如她,才能驾驭得了这条曲线贴身的长裙。
傅承勖由衷地赞叹。
“宋小姐,你是一位无与伦比的女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