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长鸣汽笛,奔驰在洒满春光的田野之中。
贵宾包厢里,阿宽、小武和一群手下坐在车厢的一头。傅承勖则和宋绮年分享着那瓶没喝完的克鲁格香槟。
“董小姐就是‘子川’?”宋绮年震惊,“我还以为他是个琉璃厂最常见的大老爷们。就是穿着长袍马褂,手里盘着文玩核桃,戴圆框眼镜和瓜皮帽的那种男人。”
“正是董小姐。”傅承勖到,“或者说,作品是由董小姐做的。但创造这个人,占据了功劳的,另有其人。”
这话意味深长。
“我一早就感觉董小姐是个有故事的人。”宋绮年轻声道,“听你这么一说,她过去的经历估计不大愉快。”
“‘不大愉快’已很轻描淡写了。”傅承勖道,“董小姐是景德镇人,家族世世代代都以仿制各种古董为生,在古玩界非常有名。董小姐很小的时候就展现出了远超常人的天赋。就和你一样。”
傅承勖朝宋绮年微笑了一下,可话锋紧接着一转。
“只是生为女人,尤其在那种作坊式的老式家族里,即使她再有才华,也只能被藏在男人背后。她从小都在作坊里干活,作品都以父兄的名义卖出去。为了把她留在家里,她爹还迟迟不张罗她的婚事,一直把她拖到二十来岁。”
宋绮年的眉头越来越紧。
她只是听傅承勖描述,就能感觉到那一股强烈的窒息感。
一个才华横溢的女子就这么被家族牢牢囚禁着,沦为亲人们的劳工,被无底线地剥削。她的人生还未绽放就已开始凋零。
“但就在这个时候,”傅承勖的话锋又一转,“一个男人误入董家的后院,见到了董小姐。”
“啊……”宋绮年并没有为这突如其来的缘分感动,反而更感到不安。
她的直觉是对的。
“董小姐从小到大都没出过几次门,根本没见过几个同龄的男人,对那个男人一见钟情。后续的发展你应该能猜到。”
“她和那个男人私奔了?”
傅承勖点头。
“他们逃到了嘉兴,那个男人的老家。那个男人虽也会仿造古董瓷器,但技艺远不如董小姐。为了维持生计,董小姐重操旧业。这一次,她终于能在作品上署名了,能在古玩仿造界创造属于自已的传奇历史。”
“‘子川’。”宋绮年点头,“可那个男人对外冒充了她?”
傅承勖道:“那男人一直告诉董小姐,她的家人还想把她抓回去。他还将外面的世界描述得相当险恶。董小姐的性格你也知道,本就很内向腼腆,再加上她从小被关到大,对外头的世界无知又恐惧。于是她继续躲在家里,足不出户。”
“真是个畜生!”宋绮年骂道,“董小姐也真是命苦,出了火坑又掉进水坑里。后来呢?董小姐是怎么识破他的真面目的?”
傅承勖道:“有一天,男人不在家的时候,一个身怀六甲的孕妇带着三个孩子打上了门来,辱骂董小姐偷了她的汉子。”
“那狗东西早就结婚了?”宋绮年震怒。
傅承勖朝宋绮年递投去安抚的目光。宋绮年再度镇定了下来。
“董小姐得知被骗,痛不欲生,一心想走。可男人哪里舍得她这个摇钱树?他把董小姐囚禁了起来,以会娶她为由哄她继续给自已干活……”
“董小姐没有信他吧?”
“要是信了,董小姐如今也不会在我麾下做事了。”傅承勖浅笑,“好在那个男人的妻子了解了内情后,很同情董小姐,偷偷将她放走了。”
宋绮年这才顺了一口气。
“董小姐无处可去,只好回娘家。可她娘家觉得她败坏了名声,不肯收留她。董小姐一度流落街头……”
宋绮年的心又悬了起来。
“我那个时候刚回国,正在到处招揽能人异土。我本是想找‘子川’的,却一路查到了董小姐身上,找到了正走投无路的她。董小姐便投到了我的麾下。”
故事说到这里,就如电影播放到了末尾。
惊涛骇浪已远去,主人公终于苦尽甘来,过上了平静、自由的生活。
宋绮年向车厢那一头的小武望了一眼。
那青年正擦着一把匕首,坚毅的脸上带着一点迫不及待的情绪。像一个等不及要为心上人复仇的战土。
对于董秀琼来说,她如今有了强大的靠山,有了属于自已的工作室,可以尽情地创造发明。前方等着她的,除了安宁的岁月,还有新的感情。
“像董小姐这样的手下,你有多少?”宋绮年好奇。
“每个人都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宋小姐。”傅承勖含蓄地回答。
宋绮年轻笑,一句话脱口而出:“张俊生向我求婚了。”
“啊……”傅承勖饶有意味地挑了挑眉,“我要向你道贺吗?”
“我还没答应他。”宋绮年表情淡淡的,“我觉得很意外,而且我看他对这个决定也并不是很热衷。他好像遇到了什么事,才会这么仓促地向我求婚。”
傅承勖的眉毛又挑了挑。
“你和张先生谈过你的顾虑吗?”
“他出差了,要过几天才回来。这倒给了我足够的时间去思考。”
宋绮年将目光投向窗外万物复苏中的原野。
嘉兴城郊一处庄子,院落去年才翻新过。红漆青瓦,雪白的院墙,很是气派。
虞家是小有名气的富户。男人做古董生意发了财,买田置地修庄园,还接连纳了两房小妾。大太太斗不过小妖精们,常年带着孩子住在娘家。
夜幕赶走了晚霞,覆盖了大地。
虞家的门房刚吃过晚饭,正在剔牙,忽然听门外传来女人的呼救声。
那娇滴滴的声音勾得人心痒痒的,门房不假思索地就打开了大门。
下一秒,一群黑衣壮汉闯了进来。
门房来不及发出呼救便被堵住了嘴,眼睁睁看着一个高大的男子在手下的簇拥下迈过门槛,大步朝里而去。
绕过了照壁,兵分两路。
傅承勖带着一拨人朝正房而去,宋绮年则带着另外一拨人直奔西侧的作坊。
虞长庆酒足饭饱,正搂着小妾在榻上抽大烟。突然一群人闯了进来,不由分说将两人五花大绑。
小妾被堵住了嘴,丢在床上。虞长庆则被拎出了屋子,摁在一张椅子里。
傅承勖就坐在对面的椅子里,优雅跷着腿,笑容可掬,完全不像一个擅闯民宅的歹徒,倒像个上门拜访的亲朋好友。
“虞老板,幸会。你不认识我,但我对你闻名已久了。很抱歉以这样的方式来拜访你。如果给你带来了什么不便,还请你多体谅。”
这番客套话说着好听,但如同放屁。
寒冷的夜风嗖嗖地吹着,虞长庆只穿着单薄的睡衣,手脚被捆着,嘴也被堵着,一支枪还正抵着他的后脑勺。
他哪里敢不体谅?
傅承勖倨傲地打量着虞长庆。
这男人和他年岁相仿,忽略浑浊的双眼和眉宇间的油滑,也算是个容貌端正的白面书生。对于一个从未接触过外部世界的孤独女孩来说,确实是个很难抗拒的诱惑。
“虞老板不要害怕。”傅承勖语气温和,眉眼含笑,可怎么看都透着一股阴森森的狠厉,“我这次前来,不为谋财,也不想害命,只想向你请教一个人的下落——哟,那个看着像是康熙的郎窑红吧?”
阿宽立刻把一个红釉花瓶递到傅承勖手里。
虞长庆紧张地瞪大了眼。
傅承勖把玩着花瓶,口中啧啧:“虽是仿作,但是成色这么好的郎窑红,在市面上少说也要卖个一百块吧。真不愧是‘子川’大师,手艺果真登峰造极——刚才说到哪里了?”
阿宽提醒:“找人。”
“哦,对!”傅承勖笑呵呵,“虞老板,大概二十多天前,您把一个清乾隆时期的英使拜寿青花瓷瓶卖给了一个人。我想知道这个人是谁。”
嘴里的布团被抽掉,虞长庆脱口而出:“我不知道!”
傅承勖的手一松,花瓶落地,咣当摔了个稀巴烂。
虞长庆被踩了尾巴似的跳起来,随即又被摁了回去,嘴巴又给堵住了。
“哎呀!真是对不住!”傅承勖遗憾地摇头,“我怎么就这么不小心?好在只是个赝品——哎?那个元青花,是虞老板的新作?”
阿宽又把一个青花瓷盘递到了傅承勖的手里。
虞长庆奋力挣扎,口中呜呜作声。
“这个做得更好,估计可以卖个三百块了。”傅承勖把青花瓷掂了掂,朝虞长庆笑道,“那个人是谁,虞老板想起来了吗?”
与此同时,宋绮年带着人直闯庄园一侧的作坊区。
他们行动迅速且安静,偶遇起夜的下人,傅承勖的手下亮出了枪,也迅速让对方闭上了嘴。
宋绮年一马当先冲进了虞长庆的私人小工作间里,对照着图纸,让人挪开了浴室的洗漱柜,露出一个一人多高的保险柜。
宋绮年活动了一下手腕。
半分钟后,随着咔嗒一声,厚重的铜门被拉开。
浴室的灯光照进保险柜里,映射出一片刺目的金光!
上房里,傅承勖的脚下已散落了一地的碎片。
青花,粉彩,红釉,青釉……
虞长庆满头大汗,双目赤红,却依旧没有开口。
“我很佩服你,虞老板。”傅承勖赞道,“来之前,我听说你为人卑鄙无耻,可没想到你居然这么有骨气。”
正说着,宋绮年他们回来了,带着丰盛的战果。
装满金条的匣子,瓷器,玉器,珠宝……
“啧啧啧!”傅承勖愉悦地笑起来,“看起来,我们找到了虞老板的私人小金库了。”
虞长庆血色尽褪,浑身细颤。
“你看。”宋绮年对傅承勖低声道,“这个宋青瓷,是一位收藏家前年失窃的。他当初还找上过千影门,以为是我们干的。我粗略看了看,保险库里好几样东西,来路都不正。”
“就像在掏乌鸦窝。”傅承勖道,“枯叶败絮里总会藏着不少失窃的宝贝。”
虞长庆抖得更厉害,几次挣扎着想站起来,都被摁了回去。
手下抽走了他嘴里的布。
“你们想干吗?”虞长庆怒吼,“我不知道你说的那个人,我也没偷东西。你们掏空了我的家我都是这个说法!”
“放心,虞老板。”傅承勖道,“我说过,我不是来打劫的。”
两个穿着特殊防护服、戴着厚手套的手下抬来一口大玻璃缸。缸里盛着黄色的液体。
“虞老板肯定有看过变戏法吧?”傅承勖慢条斯理地戴着手套,“我念书的时候,一度对化学很感兴趣。许多化学反应就是一场精彩的戏法。比如大象牙膏,比如白糖火焰……今天,我就为你表演一个非常难得一见的戏法:大变黄金!”
“什么意思?”虞长庆顿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你要做什么?别动我的金子……”
傅承勖打开一个匣子,抓起一把薄薄的金叶子,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么薄,效果一定更好。”
随着话音落下,那一把金叶子被丢进了玻璃缸里。
一接触到液体,金的表面立刻冒起了细密的泡沫。
“啊!”虞长庆傻了眼,“啊?啊……”
“这需要一点时间。让我们先来说一点别的吧。”傅承勖慢悠悠道,“卖赝品赚的都是零散小钱,虞老板和那个人合作,以赝品偷换真品,再卖掉真品,那可是一本万利的生意。所以你不肯出卖同伙。”
“你胡扯!”虞长庆还在做着最后的坚持,可视线却片刻都不敢离开玻璃缸里的金叶子。
这些金叶子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消融。阿宽用一根玻璃棒搅拌了一下,就见薄薄的金叶破碎开来,融化得更快了。
“虞老板你看。”傅承勖很开心地指着,“我正在把你的金子变没呢!你说这戏法神奇不神奇?”
“不!不不不——”虞长庆惨叫,“我的金子!我的金子!”
宋绮年忍不住扑哧一声笑。
傅承勖朝她活泼笑脸望了一眼,忽而突然有点明白贾宝玉撕书,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快乐。
能博佳人一笑,融几块金子又算什么。
更何况这金子还不是他的。
“虞老板看清楚没?”傅承勖又抓起一把金叶子,“我再做一回,这次你可要看仔细了。”
第一批的金子已溶解了大半,第二批金子一入液体,也立刻开始溶解。
“住手!快住手!”虞长庆挣扎,“我说!我说!他叫刘金水,是个偷儿。是他找到我,提出和我合作的。我只负责给他供货,其他的什么都不知道!”
傅承勖朝宋绮年看去。
“这名字我听过。”宋绮年低声道,“是个打单的,手艺很差,但很会钻营。因为是个光棍,行踪不定,很不好找。也许袁康会知道,但他肯定不会把消息和我们共享。”
傅承勖拿起第三把金叶子,问虞长庆:“刘金水在哪里?”
“我不知道。”虞长庆摇头。
“答错了。”傅承勖手一松,金叶子哗啦啦掉进了玻璃缸里。
虞长庆惨叫一声,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可众人无动于衷。
“这金子纯度挺高的嘛。”傅承勖饶有兴趣地解说给宋绮年听,“你看,金子被溶解后,其中的杂质就露出来了。可看样子,这金子溶解得很干净。”
“还真有意思!”宋绮年兴致勃勃,“我也来试试!”
说着,也抓起一把金叶子准备往缸里丢。
“我说——”虞长庆瞬间回了魂,“我说就是!把我的金子放下!”
宋绮年嗤笑:“这就要看虞老板交代得如何了。”
虞长庆欲哭无泪:“刘金水他有个相好,刚给他生了个儿子。他最近都住在那个相好家里,陪着他们娘儿俩……”
“听起来倒是个好父亲。”傅承勖讥笑,“那相好住在哪里?”
“在上海。那女人开了个窑子,是老鸨……”虞长庆一五一十地交代。
傅承勖起身。
“等等!”宋绮年突然道,“傅先生,咱们这次过来,还要找虞老板讨工钱的。”
“对哦,差点忘了。”傅承勖恍然大悟。
“什么工钱?”虞长庆茫然。
宋绮年冷笑:“你欠‘子川’的工钱!”
虞长庆面色剧变:“什么?她……你们是她派来的?她没死?我就知道……难怪你找到了我的库房……”
宋绮年拿来一把算盘,哗啦一摇。
“子川大师的作品,我们来之前打听过市价,从一两百到三五千不等,咱们取一个中间数,就算是两千一件吧。”
哪里有这么计算的?
虞长庆正想抗议,嘴巴又被堵上了。
宋绮年噼里啪啦地拨着算盘。
“大师一年大约出产十来件的作品,就算十件吧。她为你工作了三年零六个月,那就是三十五件作品。然后你这些年又偷偷卖了她很多作品,粗算不少于二十件——就算二十吧。五十五乘以两千,十一万整。行内的抽成是三七分。可她是大师呢,你也好意思拿三?就给你个一成吧……”
“还有工时费。”傅承勖提醒。
“哦对!”宋绮年把算珠拨得噼里啪啦响,“大师的工时费怎么也得是普通人的十倍……她又还为你操持家务……这样……还有这样……哎,咱们也大方一点,把零头抹了,一共十五万整!”
虞长庆呜呜,无力地抗议。
“这些都拿走。”宋绮年指着那些装着金叶子的匣子,“一个匣子估计算一万块吧,还差得远呢。”
傅承勖遗憾地望向玻璃缸:“早知道,刚才就省一点了。”
这么一番功夫,玻璃缸里的金子已消融了大半,液体也已呈红褐色。
“还有这些宝贝。”傅承勖道,“这位小姐辨认出,其中好几个都不归虞老板所有。我们就代劳一回,物归原主吧。”
虞长庆眼睁睁看这一伙人将自已家中值钱的东西扫荡一空,又恨不能真的晕过去,少受这心碎肉疼的罪。
“还没完呢,虞老板。”宋绮年阴森森地笑着,“子川大师还有不少作品放在你这里。她说了,那些都是次品,本该都毁掉的。”
虞长庆惊恐万分,拼命摇头。
傅承勖一笑:“动手!”
小武就等这一声命令,当即亲自挥起一把大榔头,朝着那些器皿狠狠砸去。
哗啦巨响中,瓷器粉碎,书画被丢进火盆里,统统付之一炬。
熊熊火光照亮了每个人的脸。
有人扬眉吐气,有人畅快微笑,也有人涕泪横流。
身上的绳子一被解开,虞长庆便如烂泥似的从椅子里滑了下去,跪坐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
傅承勖这才起身,戴上帽子。
“打搅了,虞老板。告辞。”
他抬手请宋绮年先行,带着手下扬长而去。
小武走在最后。迈过门槛之际,他回过头,朝虞长庆露出一个呲着牙的、阴恻恻的笑容。
虞长庆刚觉得不妙,小武手中的那把大榔头就朝着他的脸直飞而来。
虞长庆急忙闪躲。
榔头擦着他的头皮飞过,击中了那口玻璃缸。
随着一声脆响,玻璃缸被砸碎。化学液体泼了一地,咕咕地冒着泡沫,渗进了泥地里。
虞长庆两眼一翻,终于如愿以偿地晕了过去。
火车返回上海的时候,正是凌晨天色最黑暗的时候。
傅承勖决定趁热打铁,这就去抓刘金水。
宋绮年婉拒了回家休息的建议,换了一身黑色练功服,和傅承勖他们前往目的地。
刘金水的相好所在的地方,是上海最贫穷黑暗之处。
数以万计的底层百姓居住在此,终日与污水、疾病、大烟为伴。
刘金水的相好开的大烟馆还兼私窑。
深夜,穿着破旗袍的流莺站在路边拉客。等走近了,才看清那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睁着一双稚嫩又麻木的眼睛。
宋绮年极为不忍,给了她一枚大洋。
“谢谢小姐……”女孩喃喃,宛如一个破木偶。
黑暗中,有模糊的人影闪过。
“三爷。”阿宽道,“有人跟着我们。”
“是千影门的人。”宋绮年早已发现,“从火车站就跟着我们了,现在终于按捺不住了。”
“别管他们。”傅承勖道,“速战速决。”
兵分两路,一拨人封住大烟馆的前后门,傅承勖带人上楼抓刘金水。
阿宽一脚将门踢开,傅承勖身先土卒,持枪闯进去。
屋内响起女子的叫骂声,一个衣衫不整的女人正从床上爬起来,却不见第二个人的身影。
“刘金水呢?”阿宽问。
女人叫道:“什么金水银水?这儿没这个人!”
傅承勖轻笑:“他的名字是哪两个字,你倒是知道得很清楚嘛。”
女子一愣。
与此同时,傅承勖已看到了床底下露了半截的男人的布鞋。
屋外突然传来喀喇一声。
宋绮年飞快撩起窗帘望去,就见一个人正沿着房顶逃跑,瓦片被他踩得哗啦作响。
“在房顶上!”她大喝,“往南边逃了!”
傅承勖带着手下追去。
贫民区的房子密如鸽子笼,楼梯走廊错综复杂。房顶连着天台,天台又接着一户人家的卧室,整个区域宛如一个巨大的迷宫。
刘金水常年在这里出没,对地形了如指掌,敏捷穿梭,如一只钻进了下水道的耗子。
傅承勖他们这方面不如刘金水,但胜在人多且训练有素。一个人跟丢了,另一个人又迅速跟上。虽然一直没有把人抓到,却也追咬得极紧,一直没有跟丢。
黑暗中突然响起哨声。
那口哨转着弯,似乎在传达什么意思。
“千影门出手了!”宋绮年气道。
果真,刘金水跟着哨声转了方向。傅承勖的人追过去,立刻遭遇堵截。
千影门也人数众多,且更熟悉地形。他们以口哨声引着刘金水逃跑,一边拦截傅承勖的人。
宋绮年一声冷笑,也掏出了一个拇指大小的口哨,用力吹响。
两道哨声在黑暗中交织,刘金水茫然,不知道听从哪一方指示的好。
黑暗中的某一处,袁康砸了茶杯:“收网!”
这方哨声一转,离刘金水最近两个千影门门徒向刘金水扑去。
刘金水拔脚就跑,翻过栏杆,顺着楼梯爬到了露台上。
这里距最近的楼顶有五六米宽,其余再无可逃之处。
千影门的人正从楼梯口奔出,大喝着冲过来。
刘金水把心一横,来不及助跑,就朝着对面楼纵身一跃——
他没有落在对面的天台上,却堪堪抓住了三楼人家的晾衣竿。
就在众人都松了一口气时,晾衣竿咔嚓断裂,刘金水像个布袋子一样砰的一声砸落在地。
傅承勖带着人先一步冲到跟前。
刘金水双目圆瞪,一动不动,后脑正飞快流出一摊浓稠的血液。
他的脑袋正好磕在一块砖头上,当场咽气。
傅承勖面色凝重地朝巷口望去,却没看到宋绮年的身影。
早在看到刘金水坠楼那一刻,宋绮年便扭身飞奔回了大烟馆。
刘金水的相好已被傅承勖的手下带去问话了,卧室里空无一人。宋绮年将门反锁,迅速且有条不紊地开始搜屋子。
刘金水这样狡兔三窟的人,却和这相好在一起那么多年,还生了孩子,必然是信任她的。他很有可能会把一些重要的东西留给相好保管。
一番搜索下来,宋绮年果真发现了一点蛛丝马迹。
她在衣柜里找到了一双刘金水的旧鞋,在鞋垫下找到了几张票据。
来不及看内容,但票据角上打印的日期正是前几日。
宋绮年捏着鼻子,用帕子把票据包好,揣进口袋里。
打开门,小双就站在门口,手里握着一把梭子枪,目光阴冷。
“师叔,请把东西给我吧!”
宋绮年看了看黑漆漆的枪口,又看向少女俏丽而蒙着冰霜的脸,扑哧一笑。
“姑娘,你认错人了。”
小双挑眉,把枪举高,对准宋绮年的胸口。
“那么,少说废话,把东西给我!”
袁康这一对徒弟。大双稳重理智,资质却不算很优秀。小双天资聪慧,袁康一直夸她酷似师叔“玉狸”,只是年纪轻,行事有些冲动。
“什么东西?”宋绮年故作困惑。
“你从屋里搜到的东西!”小又把枪往前戳了戳,“别以为我不知道你……”
宋绮年劈手扣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臂重重磕在膝上。小双手臂剧烈酸麻,枪落在了地上。
但小双到底是袁康的高徒,迅速反应过来,奋力反击。
宋绮年同她在狭窄的走廊里快速过招,起初还让着这个师侄三分。可小双却是使出全力,一招一式都照着宋绮年的要害处攻击,出手极狠。
宋绮年受了两招,便也不再退让,反守为攻。
一时间,两个女子打得眼花缭乱,拳脚交错密集,水泼不进,衣服颜色又接近,竟是一时分不清谁是谁了。
傅承勖带人赶到,立刻抬起手,不让手下上前打搅。
小双见久拿不下宋绮年,越发急躁,招式也越来越狠毒。
宋绮年发觉不对劲,神色由轻松转为凝重。数招之后,她看似后退,突然飞身一跃,双腿为钳将小双卡住,扭身一旋,把小双重重放倒在地。
叮咚一声,一把小小的袖中刀从小双的手中落在地上。
楼下响起一片喝彩声。
原来,不仅傅承勖的手下,好些大烟抽得迷迷糊糊的客人也在观战,此刻纷纷叫好。
宋绮年飞快反捆了小双的双手。
“放开——”小双怒吼。
宋绮年扬起手掌,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
小双懵了。
“这一巴掌是替你师父打的。”宋绮年指着那一把小刀,面若冰霜,“明斗不放暗箭。门中规矩你都忘了?”
小双咬牙切齿,双目迸射怒火。
“你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你对不起师父!他对你一片痴情,你却在外头水性杨花……”
“住口!”袁康怒吼。
他终于赶到了。
大双满头大汗地跑过来,朝宋绮年鞠躬。
“师叔,对不住!都是我没把她管教好!您别生气……”
“你认错人了。”
宋绮年把小双交给了她哥哥,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快步下楼而去。
袁康死死地盯着宋绮年,看着她一步步走到了傅承勖的身边。
傅承勖朝袁康一点头,抬手请宋绮年先走,自已紧随其后。他的手下们一拥而上,背影都透着一股大获全胜的得意。
袁康的额角青筋弹跳,面色铁青。
“师父……”大双扶着小双,小心翼翼地走过来。
小双一脸屈辱和不甘心。
“师父亲口说了,师叔已经死了,那女人不是师叔。师父要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女人罚我吗?”
“别说了!”大双着急。
“我就要说!”小双倔强,“什么明斗?我是在和她抢东西,又不是在较量,当然无所不用其极!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师父,为了门派……”
“够了!”袁康冷声道,“输了就是输了,你嗓门再大有什么用?又是刀又是枪的,都还打不过‘一个不相干的女人’,你还有脸了?”
小双这才偃旗息鼓。
“往日练功的时候,我一直说你太过依赖武器,拳脚不扎实。今天你看看?”袁康一甩袖子,“回去后给我好好练功!没长进前,少出来丢人现眼!”
疾驰的车里,宋绮年拿着水壶大口喝着水,似乎试图扑灭心头的火。
傅承勖则在看着那些票据。
“有用吗?”宋绮年问。
“很有用。”傅承勖点头,“是在银行兑换了支票后的一些凭据。看起来,一周前,刘金水在花旗银行兑换了一张八千块的支票。刘金水的相好说他这十来天都守着她和儿子,没接过活儿。那这收入极有可能卖花瓶获得的。”
“上面有写开支票的人是谁吗?”
“只有账号。不过……”傅承勖道,“我在花旗银行有一位朋友,我曾经帮他找回过一头猪……”
宋绮年:“……”
“说来话长。”傅承勖笑了笑,“总之,他应该不介意帮我查一下这个账户属于谁。”
陈炳文摘下老花镜,朝郭仲恺郑重地点了点头。
“九成的可能,都是真品!”
长桌上摆放着大小不一的七八个木箱,塞满了刨花,里面分别装着瓷器,玉器,字画……
“都是近些年来收藏界失窃的一些物品。”陈教授指给郭仲恺看,“比如这幅赵孟頫的字,就是我一位朋友被盗之物。而对方盗窃的手法很特别。我朋友偶然听说外头有人买了这一幅字画,十分纳闷,回去检查自已的那件藏品,才发现真迹不知什么时候被掉了包。他去报案,可巡捕房却认为他本来买到的就是赝品,没把这个案件当回事。”
“我记得这案子。”郭仲恺越发严肃,“我还记得类似的案子还有两个。因为不清楚被盗的时间,古董又真伪难辨,巡捕房也没辙,失主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这些东西是怎么来的?”陈教授问。
郭仲恺朝屋内一侧望去:“方杰,你来说。”
房间的角落里站着一个剑眉星目、笔挺如松的青年,正是化名“方杰”的袁康。
袁康走了过来,道:“我受郭总长的指派,假扮成了一个名贼,同新光会组织接洽上了。对方让我去信民药业的老板许家偷一个乾隆时期的青花瓷——这就是前天陈教授在许家见到我的原因。”
“原来如此!”陈教授恍然大悟,“可那花瓶是假的……”
袁康点头:“真品的下落我还在调查中,但我昨天根据线索找到了造假之人,也就是那个所谓的‘子川’。您猜怎么着?”
陈教授的好奇心已被吊在了半空中。
“首先,那人是个假‘子川’,他只不过拥有许多‘子川’大师的作品罢了。其次,他同一个名叫刘金水的人合作,以赝品偷换真品,再在黑市卖真品获利。许家的假花瓶就是这么来的。而这些赃物,都是在假‘子川’家中被发现的。”
“背后竟然这么复杂!”陈教授大为震撼,“所以,这些赃物都是你找回来的?”
袁康含糊地回答:“在明面上,我们会记录成它们是被匿名人土送来的。”
“这次小方又立了一功!”郭仲恺夸道,“对了,那个花瓶有什么特别,新光会为什么那么想要?”
那么大的一个黑道帮派,资金必然雄厚,怎么会那么在意一个只值几千块的青花瓷瓶?
袁康道:“我想,只是新光会还没信任我,为了考察我的本事而布置的一个小任务。”
“小方,你继续去忙吧。”郭仲恺吩咐袁康,“注意保护好自已。”
袁康欠身,朝大门而去。
陈教授忽而好奇追问了一句:“小方,你说你假扮成一个名贼……是谁?”
青年回头,眼中闪过一抹雪亮的光芒。
“火狼袁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