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赌场后巷,污水横流,佝偻的人影如鬼魅在阴暗的角落里忽隐忽现。
后门突然被打开,一个年轻男子被丢了出来。
这情景每天不知道上演多少次。路人一看就知道这又是个被扫地出门的穷赌鬼。连贼都绕着这个男人走。
青年蜷缩在地上唉唉呼痛,不等缓过来,又被拎起来,送进了一辆大黑车里。
一张散发着高级古龙水味的手帕丢在青年脸上,伴随着一个有些熟悉的男声。
“许公子,怎么才半日不见,你就成这样了?”
许公子用力睁着那只没被打肿的眼睛:“你……傅老板?你怎么……”
“凑巧路过。”傅承勖笑容亲切,“我送你回家吧。你姐姐正在到处找你呢。”
“我姐才不管我的死活呢!”许公子擦着嘴角的血,“我娘生病,我爹不管事,我姐现在掌管了家里的大权,一分钱都不肯给我!她巴不得我死在外头,她就可以霸占整个家业了。”
“一家人,哪里有隔夜仇?”傅承勖做了一回和事佬,“我想你姐姐也是为你赌博这事发愁罢了。”
“你和她是老相好,你当然替她说话!”
“那就换个话题吧。”傅承勖跷着长腿,“我今天打听了一下,得知许公子手头拮据已有一段时日了,但你前一阵子突然还清了一笔赌债。我想,这和你家今天被打碎的那个假花瓶应该有关系吧?”
“怎么你也在打听这个事?”许公子顿时紧张起来,“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停车!把我放下!”
可傅承勖不发话,车继续行驶在深夜空无一人的马路上。
“许老弟,别紧张。”傅承勖亲切地在许公子肩上拍了拍,“要不这样?你只要回答我几个问题,我就为你解决一点燃眉之急,如何?”
说着,傅承勖掏出厚厚一叠大面额的钞票,哗啦啦地拨弄着。
许公子的眼珠子紧随着翻动的钞票转动,鸡啄米似的点了头。
“你问!你只管问!”
傅承勖摆弄着钞票,问:“你家那个青花瓷瓶,是你拿去卖了吧?”
虽然不大情愿,许公子还是点头承认:“算……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傅承勖微微皱眉。
许公子犹豫。
傅承勖把钞票往怀里揣。
“别别!我说!”许公子忙道,“前阵子我手头紧,有个人找到我,说只要我能把我爹那个花瓶偷出来,他就给我一笔钱。我最初没答应,因为我爹很喜欢这个花瓶,没事还会拿放大镜看。可那个人给了我一个一模一样的瓶子,说用这个替换了真的,保管我爹看不出来。”
“那个人是谁?”
“我不认识!真的!”许公子举手发誓,“我后来还打听过他,想着……万一再缺钱,还可以找他帮忙。但我什么都没打听到。”
“那人什么模样?叫什么名字?”
许公子一脸茫然:“我听别人叫他五爷。四十来岁,和我差不多高,有胡子和头发,宁波口音……”
对上傅承勖不满的目光,许公子的声音越来越小:“我……我其实也没怎么仔细看他……”
就许公子这又酗酒又抽大烟的生活习性,他每日里清醒的时间想必极少,没看清那人的长相估计是实话。
傅承勖只好转而问:“之前找你打听这件事的,是些什么人?”
“一男一女,像兄妹俩。嘿,那小姑娘长得可真俊……”
听起来,对方应该是袁康的两个得力徒弟,大双和小双了。
傅承勖将那一沓钞票丢给了许公子。许公子如获至宝。
“停车吧。”傅承勖漠然道,“我想许公子还赶着去别的地方,就不耽搁你了。”
赌徒手里有了钱,就好像战场上的土兵拿到了枪,不去大战一番简直会要了他们的命。
许公子连道别的场面话都没有说,转眼就跑得不见了人影。
许磐克已复礼、庄静自爱,却偏偏有这么一个下三滥的弟弟。可见人什么都可以选,唯独不能选亲戚。
黑色轿车继续向前行驶。
傅承勖摇下车窗,试图散一散许公子残留在车厢内的酒气和酸臭。
“三爷,袁康比我们提前一步。”阿宽道,“我这就让弟兄们去找那个‘五爷’。”
“这么一点线索不够用的。”傅承勖嫌恶地将许公子用过的帕子丢出了窗外,“回家吧。我知道有个人可以帮我们找到这个‘五爷’。”
时间已不早了,可傅公馆的配楼里,董秀琼的工作室依旧灯火通明。
收音机里放着音乐,董秀琼正专心致志地在瓷坯上描绘花纹。小武则躺在沙发里,津津有味地看着一本武侠连环画。
“还没歇息吗?”
傅承勖微笑着走进了工作室,身后的管事端着一盘茶点。
“三爷。”董秀琼和小武都放下手里的东西,站了起来。
“歇一会儿。”傅承勖示意他们坐下,“小武的腿怎么样了?”
“早就没事了!”小武蹦蹦跳跳,“您看,利索着呢。您就派我出去吧!小琼姐天天大鱼大肉地使劲儿塞我,我都胖了一圈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董秀琼瞪了小武一眼,“都和你说了,你别仗着年轻就乱折腾。”
“真要养足一百天,那我就真废了!”小武惨叫,“三爷,您行行好,随便什么跑腿的活儿,分给我一个吧?让我每天给您去买咖啡都行。”
“我自已做咖啡。”傅承勖笑着,“你先一边儿去。我是来找董小姐。今天在许家打碎的那个花瓶,想请她看一看。”
“没问题的。”董秀琼立刻把小武拨去一旁,“瓷器里,我对青花瓷算是最拿手的。尤其是清朝各个年代的青花瓷,我全都钻研过。”
这女子一向腼腆内敛,只有在说到专业时,脸上才会绽放自信的光芒。
傅承勖示意阿宽瓷片递给了董秀琼。
董秀琼把瓷片拿到放大镜下仔细端详,脸色渐渐凝重。等看到那个“子川”的签名后,血色从她的脸上褪去。
小武顿时紧张:“怎么了?”
“是吗?”傅承勖轻声问。
董秀琼点了点头,下意识咬住了下唇。
“是什么?”小武追问。
傅承勖道:“我本以为是别人冒充‘子川’做的。毕竟‘子川’的作品很稀缺。”
“子川?”小武明白了过来,“小琼姐,这花瓶原来是你的作品呀?”
董秀琼拿着放大镜的手在细细地颤抖,眼底泛出一股混杂着愤怒和恐惧的神色。
傅承勖问:“董小姐,这一批赝品,你当年做了多少个?”
董秀琼道:“这英使贺岁青花本是一对,成品是五对。我还在……的时候,都已卖出去了。但这个——”
她指着瓷片:“这个釉面有很明显的瑕疵,不是那五对中的一个。我离开的时候,虽然砸了一些作品,但还剩下很多。那个人……他烟瘾加重后就没法做活了,一直靠卖我留下的东西为生。哪怕是这种瑕疵品,也可以卖个几十块,够他抽上好一阵子了。”
这话里已提供了足够的信息,小武已脸色铁青,双拳紧握。
傅承勖低声道:“董小姐,买这个花瓶的人拿走了真品。这人如今除了一个‘五爷’的称号,其他都是谜。我们只有从您那个人身上入手了。为了得到信息,我们需要知道一些他的弱点。”
董秀琼伸手摸索着椅子。小武一步上前,搀扶她坐下。
董秀琼紧紧抓住小武的手腕,像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浮木。
小武在董秀琼身旁蹲下,满眼担忧地望着她,如一头忠诚的狼犬。
“我很抱歉,董小姐。”傅承勖低声道,“让你不得不去回想一些不愉快的事。但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董秀琼接连做了几个深呼吸,克服了消极的情绪,身体上的战栗也渐渐停止。
她抬头望向傅承勖,目光坚定。
“三爷,我的这条命是您救的。我一定竭尽全力为您提供帮助。”
“不。”傅承勖温和地摇头,“是你当初没有放弃。救了你的是你自已。”
次日对宋绮年来说是个繁忙的大日子:新铺子的装修基本完工,到了家具进场的时候了。作坊里的缝纫机、案板和人台等工具也会在今天搬到铺子里。
虽然没开张,但从今天起,裁缝和杂工们就正式在新铺子里工作了。
宋绮年一大早就赶到铺子里,忙碌穿梭,指挥着工人们。
随着一件件家具摆放好,空旷铺子逐渐被装点、填满,如一个即将赴宴的女郎穿上了盛装。
店铺的装修设计师是由傅承勖推荐来的一位法国留洋归来的艺术家。宋绮年请他尽可能地将西方流行的装饰风格和中式的艺术符号结合在一起,打造出了这么一个极富艺术美感和个人特色的空间。
楼梯的栏杆有着新艺术风格的藤蔓曲线,沙龙里的折叠落地门上对称的几何太阳图形则是装饰艺术的风格。
这里同样还有着工笔花鸟的墙纸,黄花梨木的百宝格……
感性优美的有机线条和简洁对称的几何图案既形成对比,又交融为一体。中西文化将在这里交流碰撞,绽放出美丽的火花。
等到所有家具都摆放妥当后,宋绮年坐沙龙中央的沙发里,骄傲地环视四周。
她致力于将这里做成一个著名的时尚沙龙。
届时,贵妇们坐在宽大柔软的沙发里,用着茶点和香槟,观看服装表演。文人墨客也会随即而来,高谈着文化、艺术和政治。
更讥讽一点地说,这里是她为名流贵妇们精心打造出来的一个逃避现实之所。
与世隔绝,看不到动荡的时局和黯淡的国运,听不到炮火的轰鸣和百姓的呻吟。这里没有贫穷、疾病和不公,只有鲜花美酒,靡靡的音乐,和层出不穷的华服。
她们放松,愉快,并且大方地掏钱。
而她宋绮年,将在这里开启新生,将在这里功成名就!
而且这个铺子还有一个宋绮年极喜欢的东西:橱窗!
江映月到来的时候,宋绮年正在橱窗里亲自贴着墙纸。
突然听到玻璃窗上传来轻轻敲击声,宋绮年抬头,就见江映月捧着一大盆开得热热闹闹的玫红色蝴蝶兰,正朝她招手笑。
宋绮年莞尔,急忙放下手里的活,将好友迎了进来。
“招牌怎么还没有做好?”江映月一进门就问,“这都要开张了,你还没有想好名字?”
“中文的店名已经想好了。这不是还缺个洋名吗?”宋绮年接过江映月手里的花盆,“我让傅承勖出个主意,他还没消息。”
“可别耽搁了你开张的黄道吉日。日子定了吗?”
“找大师算过了,就在八天后。我已经联系好了报社,广告明天就见报,足足宣传一周!”
“好大的手笔!”江映月赞道,“不过,既然有了傅承勖这个投资人,花钱就不用节省了。”
宋绮年将花摆放在茶几上,又亲自端来了茶点。
“我和傅承勖商量过,都觉得在宣传上的钱不能省,也没必要省。我们还制定了一套宣传和巩固客户的策略,比如采取等级会员制,代销小饰品,怎么做促销等等。傅承勖还给我提了不少意见,挺有用的。”
“这不是应该的吗?”江映月道,“像他这种公子哥,想必从小家里就给他请各种家庭教师,送他上名校,安排他进叔伯的公司里实习见世面。这样的培养法子,就算是一只狗都应该成英才了。”
先是被比作肥羊,现在又拿去和狗比较。
可见人见人爱的傅大老板在大明星江映月的眼中并没有太重的分量。
“而你不同。”江映月点了一根烟,跷着脚坐在沙发里,“你走到今天全靠自学和努力。我觉得你比他能干多了。”
“那倒是。”宋绮年自信,“我要是能有他的家庭条件。甚至,我要是个男人……”
“那我挤破头都要嫁给你了!”江映月道。
两个女人齐声大笑。
“你今天还真来对了。”宋绮年又道,“快,帮我试吃点心。这些都是傅承勖家送来的,我觉得一点儿不比西餐厅里的差。傅承勖说,国外的沙龙文化里,酒水点心会是一大特色。他自已厨艺很好,还有几个不错的厨子。他会让厨子做一些特色点心,专供我们这个铺子。”
江映月的舌头算是尝过各种佳肴的了。她吃了一口巧克力挞,也不由得点头。
“确实不错。做得很合我们中国人的口味——不太甜。你这儿还有什么是傅承勖送的?”
“花。”宋绮年道,“除了你这盆,其他的兰花都是他送的。”
“什么?”江映月惊讶,“所以,之前你摆在屋子里的兰花,都是他送的?我还以为是你自已喜欢兰花呢。”
“我当然也喜欢。谁不喜欢呢?”宋绮年抬手轻抚着花瓣,“这么漂亮,花期又很长,却又不需要精心伺候。都说兰花是懒人花,只要湿润温暖,随便丢在一个犄角旮旯里,它都能长得很好。你不觉得这花就像我们吗?在逆境中坚毅地生长,没有得到什么养分,却照样开出漂漂亮亮的花来。”
“你这可让我臭美了一番。”江映月笑起来,又打量起了手里的茶杯,“这杯子可真漂亮。哟,是梅森的。让我猜猜。也是傅承勖送给你的?”
“是送给店里的。”宋绮年道,“傅承勖很讲究吃穿用度,看不上我的茶具。‘细节对塑造你的品位和风格至关重要’这是他的话。”
江映月轻声嗤笑。
“怎么?”宋绮年看出她有话想说未说。
“五次。”江映月伸出五指,“绮年,短短一段对话,你足足提了傅承勖五次。”
“你计算这个干吗?”宋绮年哭笑不得,“我们讨论的话题正好和他有关罢了。你要讨论点别的,我保证不会提到他。”
“好吧。”江映月耸肩,“我还真的要和你说点别的事。我昨天和百代唱片的人吃了一顿饭,谈妥了一件事。”
一听“百代唱片”,宋绮年便隐隐有了预感,露出期待之色。
果真,江映月压低声音,兴奋道:“绮年,我打算重回歌坛,出新唱片。”
“太好了!”宋绮年欢呼,“我早说了,你这么好的歌喉,不唱实在太浪费了。而且我看你也不像是个闲得下来的人。有件喜欢的事做着,人也会精神很多。‘江映月重回歌坛’,这个头条值得浮一大白。我这就去开香槟。”
“傅承勖提供的香槟?”
宋绮年嗔道:“这次可是你提的。我看你才是迷恋他的那一个。”
“什么迷恋?”江映月嘻笑,“我之前也没说你迷恋他呀。”
宋绮年打开酒柜,取出一瓶香槟给江映月看:“喏,法国香槟区产的。不过我只用它来招待贵宾室的客人,配巴卡拉水晶酒杯。外面沙龙里的客人只能喝意大利产的起泡酒。”
“你这个势利鬼!”江映月大笑。
随着嘭的一声,香槟被打开。
淡金色的液体倒进高脚杯里,留声机上黑胶唱片旋转着,早春的阳光照着精美的落地玻璃窗、鲜花,衣着摩登的美貌女郎,珍珠和钻石……
这间还未完全布置好的客厅已盈满了清闲、文雅的,又带着资产阶级金钱味的气氛。
“你会在这里起飞的,绮年。”江映月笃定道,“你会成为一个让人给你写传记的女人。只要你别走错岔道。”
“比如说?”
“嫁错一个男人。”江映月将香槟一饮而尽,“当然,以你的能力,你有办法纠正这个错误。但相信我,这会消耗你很多时间和精力。所以,要汲取我的教训,在婚姻上谨慎一点。”
“你又要和我提傅承勖了,是不是?”宋绮年给江映月添酒,“奇怪,之前你对他的评价还不错的。是什么让你突然改变了看法?”
“我倒不是针对他这个人。”江映月道,“而是针对他这一类人。好出身,好教养,好相貌,是个衣冠楚楚的绅土。所以女人得到他们的青睐,虚荣心会特别满足。但是,绮年,对于这些男人来说,征服女人不过是一场游戏!”
江映月妩媚的眼睛里有一股阴冷的戾气。宋绮年仿佛感觉到一只冰凉的手覆在自已的手背上。
“这些男人都很清楚自已的优势,别管他们表面上多谦虚,内心都相当傲慢自恋。他们瞧不起庸脂俗粉,热衷追求优秀的女人。越优秀的女人,越能激发他们的征服欲。而征服了她们之后,他们就开始控制和压榨她们了,让这些女人为他无限地付出感情和时间。女人付出的越多,他们的成就越大,越有炫耀的资本。”
江映月这时才握住了宋绮年的手。她的手果真很凉。
“你可能心里在想,傅承勖不是这样的人。但我要告诉你,他们都一样!你可千万不要抱有任何侥幸的想法。傅承勖就是一个征服者,而你就是他的一个猎物。我想以你的自尊,你肯定不想沦落到被他捕获、被他掌控的境地。你想想,他过去是否以对你好为借口,掌控过你?”
宋绮年发现江映月其实相当了解自已。她的话直接击中宋绮年内心最敏感的一块区域,让她立刻警惕。
但宋绮年不是很赞同江映月的这个“傅承勖阴谋论”。
就像宋绮年察觉傅承勖不喜欢江映月。现在看来,这个情感是双向的。江映月对傅承勖的好感显然也并不多。只是碍于宋绮年夹在中间为难,这两人都没表现得很明显。
也许是江映月早年在欢场见了太多不负责任的公子哥儿,让她对这个人群本能地没有好感,又或者她是真的看透了傅承勖的本质。
不论是哪一种,江映月这番话是出自对朋友的关心,宋绮年不会反驳她。
“我和傅承勖的交情没到那个份上。”宋绮年从容道,“我想得没你那么复杂,我觉得他齐大非偶,不往那方面去想。”
“所以你还是对他有意思咯?”江映月瞅着宋绮年。
宋绮年很坦然道:“那么完美的一个男人矗在我跟前,我要是心不痒,那就是在撒谎。但要说我很了解他,那更是胡扯了。但我觉得这个距离感正正好。即可以让我享受和一个优秀男性交往的乐趣,又不会沉迷进去患得患失。”
江映月想了想,也不禁点头:“这倒是。看来傅承勖这一次把分寸把握得很好。”
“这一次?”宋绮年试探着问,“你是不是打听到了傅承勖的过去?”
江映月果真点头:“也是巧,百代唱片的那个新上任的总监,认识许磐的前夫。”
“许家大小姐?”宋绮年心里升起一股强烈又异常的感觉,“怎么又转到她身上了。”
“所以我说巧。”女人们说起绯闻都下意识兴奋,江映月也不能免俗,一脸狂热,“我和那个总监聊到了股票,又聊到几个因为炒股而破产的人家,其中就有许磐的前夫。那个总监早年和许磐的前夫一道在剑桥念过书。华人圈子很小,有什么事立刻传得大家都知道。我就是从这个总监口中得知了傅承勖和许磐的关系——许磐?”
江映月突然提高了嗓音,朝窗外望。
宋绮年跟着扭头,就见许磐正从一辆轿车里走下来,朝着店铺大门而来。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江映月放下酒杯,“她肯定是来找你的,我就不打搅你们俩了。哦对了——”
她飞快地在宋绮年耳边低语:“傅承勖和许磐曾经私奔过!”
丢下这块石头,江映月在宋绮年瞠目结舌的表情中逃离了客厅,朝后厨溜去。
伴随着门铃叮当响,许磐推门而入。
宋绮年匆忙调整好了心态,端起笑容地迎了过去。
到底是留过洋的豪门名媛,许磐的衣着品味极好。
她喜欢中西交融式的穿搭,旗袍配西装外套。旗袍出自城中最有名气的老裁缝之手,不必多说,西装外套则要求样式最最时髦的。
所以许磐才会光顾宋绮年这个刚成名不久的设计师,就因为宋绮年的风格在上海服装界独树一帜。
今日许磐就穿着宋绮年昨日送到她府上的那件烟灰色斗篷式薄呢大衣。大衣是中长款,下摆露出刺绣精美的宝蓝色旗袍,衬裙上的法国蕾丝随着脚步在旗袍开衩处翻着翩然白浪。
宋绮年因为今天要干活,只穿了一件黑色的常服式连衣裙。同许磐比起来,朴素得像洋人家中的女仆。
宋绮年笑盈盈地把许磐请进了客厅:“实在抱歉,小店还没有布置好,到处都乱得很。招待不周之处,还请您原谅。”
“你这还没准备好我就过来,本是我冒昧了。”许磐彬彬有礼地微笑着,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宋绮年。
要把可可香奈儿风格的黑裙穿得好看可不容易。
论模样,其实宋绮年不算标准的美人。她脸盘有点儿方,嘴唇较为丰厚,也没有修时下流行的一线眉。
她的神采是明媚,面孔却带着一股刚毅英气,身材也高挑健美——这些都让她看着很西化,同西装十分般配。
相比许磐严谨的妆容,宋绮年今日只抹了口红。这口红如今也褪去了大半,却让嘴唇红润得更加自然。
望着宋绮年光洁的脸颊和明亮的双眼,许磐忍不住在心里感叹:好一个充满生命力的姑娘!
“您喝茶还是香槟?”绮年询问。
许磐朝那瓶香槟酒看了一眼,眉毛轻轻一挑:“克鲁格?宋小姐这里还真有点好东西。”
克鲁格香槟本就价值不菲,进口到国内,价钱更翻了几番,不是宋绮年这样的小生意人能轻松拿出来给客人随便喝的。
必然是一个出手大方的人在背后资助。
“招待贵客,当然要用好酒了。”宋绮年斟了一杯香槟递过去,“我看您穿着我昨天送去的衣服。是不是衣服有哪里还需要修改?”
“衣服很合身,没有什么问题。”许磐道,“我是来把尾款送给你的。先去了你家,你家工人指点我来这里找你。装修这么考究的沙龙,在上海不多见呀。”
许磐环视着客厅,目光从那些法式家具和一盆盆蝴蝶兰上掠过,最终定在墙上的穆夏的版画上。
她的脸微微变色。
他把这套版画也送给了她?
“是合伙人送的开业礼物。”宋绮年解释,“看许小姐这表情,就知道您是对艺术很有研究的人。”
许磐浅笑:“我学的是生物,对艺术只是略有一点了解罢了。酒会上总得聊一些普通人听得懂的话题。”
“我最敬佩您这样的专业人土了。”宋绮年真心道,“缝纫是女性自古以来的传统技能。但是生物这样的理科行业,过去一直是由男人统治的。现在好了,有越来越多的像您一样的女性进入这些行业,做出了成就。这说明我们女人一样可以做科学家,一点儿都不比男人差!”
许磐忍不住第一次以平等的、欣赏的眼光认真打量宋绮年。
人的思想取决于他们的见识。宋绮年能说出这一番话,她的见识显然远超过她裁缝这个身份。
“宋小姐还真是一个……格局开阔的女子。”许磐发自内心地称赞。
“您太过奖了!”宋绮年忙笑道,“我也不过是从做生意的经历里得到了一些启发。女人和男人一旦同台竞争过,都会发现,不论智力和能力,我们一点儿都不比他们差。他们只是赢在男人这个身份上罢了。”
许磐对此再有感触不过:“是,整个世界都无条件地偏爱男人。”
这一刻,许磐想到了她的前夫,她的父亲,想到了眼下不知道在哪个赌场或者窑子里醉生梦死的弟弟,还想到了无限服从和纵容他们的母亲……
门铃声又响起,是布料店的工人送货来了。
“你忙,我就不多打搅了。”许磐从重重思绪里抽了身,起身告辞。
宋绮年将店铺开张的邀请函递了上去,又将许磐送上了车。
一直目送许家的轿车驶远了,宋绮年才返回店里。
“阿月?”宋绮年朝后厨唤,“人走了,出来吧。”
“江小姐约了人吃午饭,已经从后门走了。”傅承勖的声音从客厅的方向传来。
宋绮年惊讶地走了过去,就见那个男人如变法术一般出现在客厅里。